春风错[出版书] 作者:尘印
「别来管我!」
苏未名喘息着拾起竹剑,扭头就走。就算从此无家可归浪迹天涯,他也不愿再踏进断剑小筑,再落入那个男人的视线内。
苏幕遮只当哥哥还在负气,叫了两声,苏未名充耳不闻,反而加快了脚步。
「孽障!你还要无法无天到什么时候?!」一声怒叱倏忽响起,苏庭轩含怒拦在了苏未名身前。
他在灵堂上确实气得不轻,被苏幕遮劝了半天,终于慢慢平静下来,默许苏幕遮去找未名来认错。
等了许久仍不见两子归来,他担心兄弟俩起争执,便也出外寻找,孰料刚进默林,就看到苏未名在呕吐,还动手推搡弟弟,顿时令他刚压下的肝火又升高。
等看清苏未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孝服上更沾了泥土草屑,满身的酒气,苏庭轩勃然大怒。
他是至孝之人,怎能容忍这逆子在孝期酗酒,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打得苏未名鼻血长流,厉声道:「还不给我回祠堂去跪着,向奶奶认错!」
苏未名被父亲这一巴掌掴得半边脸肿起,一颗心也彻底凉了,也不擦鼻血,冷冷地望了父亲一眼,倔强地把头一扭,挑衅地道:「我不是苏家的大灾星么?你还要我回去干什么,就不怕我连你也克了?」
苏庭轩几乎气炸了肺,扬手又朝苏未名脸上扇了上去,怒道:「今天我就打死你这孽障,只当我从没生过你这个逆子!」
苏幕遮一直在旁干着急,又插不上嘴劝架,眼见父亲这一掌含忿击出,兄长却毫不躲避,他大惊,飞身跃起,挡在了哥哥面前。
「啪!」一掌,正中苏幕遮左颊。
苏庭轩发现儿子冲过来时已急忙收了大半掌力,但馀势仍猛,苏幕遮俊秀的脸庞上即刻现出个青紫的巴掌印,嘴角直冒鲜血。
苏庭轩既惊且怒,嗔道:「幕遮你让开!」
「幕遮!」苏未名想不到弟弟会代他挨打,心里一疼。
「哥,你快走吧!」苏幕遮知道老父这次是动了真怒,趁着父亲替他擦拭嘴边血迹,他伸手紧抱住父亲,一边疾声催促兄长:「走啊!等过些天爹消了气,哥哥你再回来。」
苏庭轩一时竟挣不开次子的双臂,又不舍得再下重手硬把次子拉开,怒视苏未名道:「小畜生,给我跪下!你敢再走一步,今后就别再踏入苏家的大门!你――」
声音遽然中断,只因他看见苏未名面露讥诮,继而转过了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苏家?呵!那只是你们的苏家,又不是我的。你放心,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回来的,免得克死你们!」
少年说着伤人更伤己的话,不理会身后父亲愤怒的咆哮,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默林。
这逆子!
苏庭轩指着苏未名离去的方向,想大声喝骂,喉咙肌肉却因太过气愤抽搐着,竟吐不出半个字。头脑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晕眩发黑。
「爹、爹你怎么了?」
见父亲气得血红的面皮逐渐发紫,喉间咯咯作响,双睛微凸,苏幕遮顿觉不妙,忙扶着父亲返回小筑。
暮色渐浓,日头大半已沉入远处低平起伏的连片丘陵间,仅馀丝缕馀晖照着野外草木。星星点点,暗红的血,不时地从激战的人群里飞溅出来,落满树身、草丛……
白泉观弟子已有两人负伤跌坐在一旁,无力再战。龚藏的情形却也绝不轻松,被剩下的五人围困在剑阵中,衣襟沾血,两柄巨斧虽然仍舞得虎虎生风,但已微露颓势。
他原本并没将这几个牛鼻子道士放在心上,暗忖只需杀了最年长的白发老道,馀人不足为虑。
没想到那道号三法的年轻人居然身手不凡,剑术远胜于同辈,龚藏大意之下,被任三法和白发老道接连所伤,虽是皮肉伤,但气势顿弱,被众人乘隙结成剑阵死死困住。
面对五人连绵不绝的车轮战术,龚藏有些左支右绌,忽地手腕一凉,又被任三法刺中一剑,一柄巨斧脱手落地。
众人均是精神一振,趁胜追击加紧了攻势。任三法更是大喜,唰唰数剑,逼得龚藏连退几步。
眼看龚藏后心就要撞上白发老道的长剑,一个淡紫色影子快如电光闯进剑阵。
任三法尚未看清那紫影是什么,只听师叔一声闷哼,连人带剑飞跌出去。他与另三个师兄弟也被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量迎面袭到,胸口气息大滞,脚下不由自主地腾腾倒退丈许,才勉强站稳了身躯。
几缕墨黑的发丝随着那人凌风飘飞的衣袖缓慢垂落,终于让任三法在残阳夕照里看到了一个高@的紫衣人。他还没仔细看清楚那人精致绝伦的容貌,便被一双神采慑人的凤眼攫住了心神,再也移不开目光。
天底下,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
「教主!」龚藏单膝跪地请安。
他这一声倒是将任三法和那三个同样看得直了眼的同门惊醒了。
任三法明知自己没听错,兀自难以置信,愕然问道:「你、你是天一教主?」
申无梦没有漏过这青年道士眼中流露的痴迷神色,心头暗自冷笑,已起了杀机,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朝这几人的衣冠剑鞘略一打量,淡然道:「我还以为是谁,敢与我天一教为敌,原来是岭南白泉观的人。」
他眸光微转,落在正艰难爬起的白发老道身上,带着三分轻蔑微笑道:「你莫非就是白泉观主,想替你那个没出息的徒弟清平剑客报仇?」
白发老道没想到这天一教主也在附近,心底直叫失策,自忖今天他和几个师侄门人多半难逃毒手,但在自己门徒面前绝不能输了颜面,硬着头皮骂道:「你这妖人滥杀无辜,残害武林中人,迟早会遭天谴报应。」说得急了,连吐几口鲜血。
「师叔息怒!」
任三法赶紧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道,回头对申无梦望了望,仍未能从震撼中自拔――这等俊丽风流的人物,居然是江湖上凶名昭着的大魔头?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他将师叔交给馀人扶着,归剑入鞘,向申无梦拱手道:「贫道三法见过尊驾。我白泉观并无意与贵教为敌,只是不知我三定师兄当年所为何事,竟招致贵教这位龚护法的毒手惨死?」
龚藏冷笑两声,正待开口,白发老道已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三法师侄,你跟这种妖人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快逃!」
任三法微一踌躇,却见申无梦竟未因老道士一口一个「妖人」动怒,反而露出个笑容,衬着身后最后一丝落日云霞,令他心荡神摇,几乎难以把持。
「杀他,自然有原因。」眼看这青年道士神思恍惚,申无梦的杀心也到了顶点,笑容却越发艳丽,缓步走向任三法。「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白发老道旁观者清,捕捉到了申无梦身上溢出的丝缕淡淡杀气,见自家那个平素机敏过人的师侄此刻竟一反常态,仍痴痴地不知闪避,他费力大叫道:「三法,闪开――」
他话音未落,任三法已迸出声凄厉惨叫,踉跄后退。
血水不断从他右边眼窝里汩汩涌出,瞬间将他衣襟染成一片血红。他整张脸都因剧痛而扭曲,拔剑胡乱砍着面前的空气,嘶声狂吼:「妖人!为什么?!」
几个弟子都看呆了,这时才回神,壮着胆子上前扶住了任三法。
众人望向申无梦的眼神,均写满惊惧。
申无梦轻轻弹去了指尖沾染的血珠,对血流满面的任三法微笑不减,道:「我本该废了你一双招子,不过今天我心情不错,就留你左眼。」
一望天色,日头已几乎完全隐没。他惦记着默林中的少年,当下不再理睬众人,转身扬长离去。
龚藏有心想斩草除根,但教主既未下令,他不敢僭越,拾起巨斧急追而上。
白泉观一众门人直等申无梦与龚藏两人走远,终是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从那两个大魔头手里捡回了性命,暗叫侥幸。只有任三法捂着冒血的眼窝,仍在嘶嚎。
一个同门想替他包扎伤口,却被任三法狠命一推,摔得狼狈。
「走开!都给我滚开!」男人如负伤的野兽,咆哮着不容同类接近。独眼狠狠盯着远处那个几已消失的紫影,疯狂地凄厉大笑起来:「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发誓,绝不会放过你!」
申无梦一边赶路,一边听龚藏禀告与白泉观众人相遇的经过,听闻苏老夫人刚去世,怔了怔,随即恍悟――难怪小家伙身上还穿着孝服,又独自喝得酩酊大醉,想必是与祖母感情极深,太过伤心才藏身默林借酒浇愁。
他之前强着刚痛失至亲的小家伙共赴云雨,确实有些过分了……想到小家伙那时啜泣挣扎的情形,向来不知愧疚为何物的申无梦破天荒地升起一丝悔意,更微皱起了眉头。
这次来江南,本打算带少年回天一教,偏偏又逢苏老夫人过身,看来他的计画,又得推迟了。
只不过九个寒暑的默默等候,已几乎耗尽了申无梦的耐心,尤其尝过少年的滋味后,他恨不得时刻都将小家伙锁在怀里,不离自己的视线,压根不想再继续折磨人的等待。
这,可着实棘手……申无梦暗中为难地摇了摇头,脚下却没有半点迟滞,依然走得飞快。
不多时,大片默林已重现眼前。
他迳自掠向那株梅树,未近,便已发现枝桠上空无一人。
小家伙一定是已经苏醒,回小筑去了。申无梦只简短地丢给龚藏一句「在这等着」,纵身逸出了默林。
夜色里,断剑小筑屋檐下的白色灯笼次第亮起了灯火。
第四章
苏庭轩起居的藏剑阁一向清净,如今却涌进了关山雨师兄弟三人,面色沉重地围在苏庭轩榻前,看着崔大夫替晕迷不醒的门主把脉。
九叔站在苏幕遮身旁,见几十年来都无病无灾的门主突然病倒,也是焦急万分,见崔大夫起身,忙问道:「门主他这是怎么了?」
「门主他是急怒攻心,得好好静养才行。这阵子小筑若有什么事,大伙儿也最好别拿来烦扰门主,免得门主病情加重。」崔大夫嘱咐过众人,收拾起药箱先行告辞去煎汤药。
关山雨等人早看见苏幕遮脸上肿起老高一个巴掌印子,均想多半是苏氏父子起了口角争执,才惹得门主气急昏厥。只是他们局外人不便对苏家父子间的事多说什么,便劝慰了苏幕遮几句,相继出了藏剑阁。
九叔等那师兄弟三人离去,才忧心忡忡地问苏幕遮道:「小少爷,门主怎么会气成这样?还有未名少爷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苏幕遮还未来得及回答,苏庭轩恰好悠悠醒转,听到九叔在问未名少爷,他气得连声怒骂:「不准再提那个孽畜!孽障!咳咳……」双眼翻白,竟又昏死过去。
「爹?!」「门主!」
苏幕遮和九叔大惊失色,探过苏庭轩的鼻息,知道他只是气昏了,苏幕遮才略松一口气,对老人黯然道:「九叔,爹这边有我照看着,你就先回房休息去吧。哥哥他已经离开小筑,九叔你今后都别再提起他了,不然我怕爹的病情没法好转。」
「唉,门主也真是的,为什么就容不下未名少爷呢?非要气坏自己。」老人心里多少有了底,无奈地叹着气,慢慢下了楼。
苏幕遮守在榻边,等着崔大夫送汤药来,边对着父亲怔忡发呆。忽觉室内烛火微有跳耀,他心中一动,急忙扭头──
两扇雕花木窗无风自启,随后一抹紫影飘然跃入,沾地毫无声响。
那是个苏幕遮素未谋面的高挑男人,长发垂腰,男人一张脸在烛焰映照下美丽得不似真人,精致如画。苏幕遮一时间竟看得出了神,愣了愣才惊醒,拦在父亲床榻前,戒备地注视着这个轻功奇高的陌生男子,道:「你是什么人?!」
申无梦却只盯住了苏幕遮脸上的掌印。适才潜入小筑,正遇上关山雨师兄弟三人边走边议论门主的病情。他在暗中隐约听说少年挨了掌掴,苏庭轩又被气得晕厥。此刻看清少年青紫高肿的半边面颊,申无梦一路上的愧疚顿时攀到了顶峰。
一定是苏幕遮回小筑后,被父亲发现了爱子遭人染指。想来苏庭轩必定是个古板严谨之人,怎能容忍这等败坏门风的丑事发生,怒而痛打爱子,又气极昏迷。
申无梦越想越觉得错不了,暗恨自己一时冲动,以致连累少年受罚。
苏幕遮被这陌生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惴惴不安,又觉困惑,不知道这人潜进藏剑阁究竟意欲何为,更担心此人是小筑的仇家,会对父亲不利,他强作镇定,手已紧紧握住了剑柄,问道:「你究竟是谁?」
少年一脸的戒心和敌意尽落入申无梦眼中,他本就没指望过先前醉得神志不清的少年能记住他的样子,反觉有点庆幸──他可不想在这时候被认出,更遭小家伙仇视。何况边上还躺着苏庭轩,万一醒来见他这个罪魁祸首竟还敢找上门,被他活活气死都有可能。
苏庭轩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这辈子铁定会被少年恨之入骨。
兴许,该等此事风平浪静,少年心境平静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向少年好好解释罢。申无梦目光依依不舍地在少年身上流转一周,轻叹微笑:「我不是断剑小筑和你的敌人,日后你自然会明白。」
蓦然轻轻一晃,已掠至苏幕遮身前,一抚少年脸上的巴掌印,随即迅速飘退,折身跃出了窗子。
真是个……怪人!苏幕遮冲到窗边,但见夜色昏黑,树影招摇,哪还有男人的踪影。他忍不住摸住了刚被男人抚摸过的地方──男人的动作很温柔,一触即离,仿佛怕伤到了他,也让苏幕遮意识到,男人确实对他毫无恶意。
这快如鬼魅般的身法,便是父亲也未必能比得上,幸好此人并非与小筑为敌。
岁末,朔风吹雪,在冰封的湖面上簌簌撒了一层又一层碎玉琼屑似的洁白。卧躺在岸边大石上的紫衣人却无畏这天地严寒,衣襟半敞,懒洋洋地一手支颐,另一只手里漫不经心地晃动着半杯残酒,缓慢半阖上眼帘。
「不要……呜嗯……」少年在他身下无助挣扎哭求的画面又一次闯入他脑海。泛起汗光的晕红肌肤颤栗着,混了青草味,反复撩拨着申无梦的心弦……
一度春风,便如世间最厉害的鸩毒,蚀骨噬心,渗透进申无梦的四肢百骸,乃至每一丝头发上,似乎都还残存着少年魅惑青涩的气息,令他一得闲暇,就止不住对少年的思念。
漫天风雪,也浇不灭他心口那团越烧越旺的情火。申无梦遽然睁眸,嘴角微扬起个弧度──他还是太高估自己的耐性了。人虽然回到了总坛,他的魂却被少年勾落在江南。这几天几乎是度日如年,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处理教务,只想尽快赶回断剑小筑去。
从不知晓,对一个人的思慕,会随着岁月流逝日积月累,急迫到这等地步。
「……呵呵……」瞬息之间,申无梦已经清楚自己想要怎么做,他在风雪中饮尽杯中酒,轻笑。
翌日,龚藏与教中长老们难得地被申无梦召集一堂,得知教主打算从此潜心参悟内功心法,是以欲将教主之位另择贤能。「我那两个弟子胜寒和祭神,谁更厉害,就让谁接任教主。你们若自信有这能耐接掌神教,也可以与他俩比试去。」
龚藏等人哪敢造次,虽觉事出突然,也不敢妄加揣测。而新教主衣胜寒升座后没多久,一个惊人消息再次震惊了天一教众──正当盛年的申无梦某个清晨被近侍发现暴毙在卧房内。
衣胜寒同龚藏等人均难以置信,可申无梦冰冷发青的尸体就在眼前,不容众人怀疑。总坛里几个医师也全给召了来,也说不出个确切死因,只道申教主多半是突发恶疾,在睡梦中归了天。
众人不甚了了,便依着天一教的惯例,将申无梦入殓玉棺,送入总坛的地下灵坛,与前两任教主的遗体为伴。
消息传出,江湖中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对于偏处江南遗世独立的断剑小筑,这些武林中的风风雨雨,也就跟初春被微风拂过的水面一般,涟漪散后,波澜不惊。
小筑众人最关心的,无非是门主苏庭轩时好时坏的病情。
除了苏幕遮,九叔对门主最是担忧不已。这个在苏家度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生无后,早就将苏家老小视同自己的骨肉亲人,看着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苏庭轩病魔缠身,老人心急如焚,一来二回,自己也急出了病。吃了几贴药后非但不见起色,反而病势日重。
这天半夜里,九叔睡梦中胸闷气促,大口喘息着醒来,挣扎着坐起身,捂住嘴一阵剧烈低咳。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将袖口凑到床头烛台下一看,跟前阵子一样,衣袖上都是血丝。
「这把老骨头,怕是不中用了。」老人喃喃自语,颤抖着伸手拿起小案几上的茶壶,想替自己斟茶水,拎到半途,他手底无力,茶壶脱手滑落。
「啊?!」他惊呼,一只修长有力的莹白手掌陡然进入他的视线,轻巧地握住了茶壶,放回案头。
老人用力张大昏花老眼,勉力看清床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他从没见过的紫衣男子。一双漂亮得令人不敢正视的眼睛正微微垂落,带了几分怜悯注视着他。老人刚想开口质问,脸上一麻,舌头顿时发了僵,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凌空弹指,又封住老人几处要穴,才环顾四壁,最后在床边的座椅中落了座。
「苏九。」申无梦对着这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微笑:「我已经留意了你好几天,你的身体,熬不过今明两天,就让我来帮你解脱罢。」
他轻叹了一声,挥袖,用轻柔若春风的力道拂上了老人眉心印堂,甚至连床头的烛火也未晃动半分,然而老人的眼皮就此缓慢闭起,原本因病痛一直皱紧的苍老面容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申无梦用棉被盖住了老人的尸身,随即从怀中取出两三个精巧的小瓶罐子,还有一团薄如蝉翼的物什,展开,竟是片面具,五官轮廓,似极了九叔。他缓缓将面具覆上自己的脸,端详起铜镜里的人影,牵动嘴角,试着让面具露出个与老人生前相仿的笑容。
在决心诈死时,他已打定了主意,从此长留断剑小筑。而若要时常都能与小家伙见面,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乔装改扮成小家伙身边最亲近的那数人之一。
申无梦重返断剑小筑后,就在暗处仔细观察了多日,发现小家伙身旁只有两个亡母遗下的中年仆妇在照顾他日常起居。原来苏庭轩门风严谨,生怕儿子沈溺女色,小筑里从不用年轻丫鬟。也不给儿子找年龄相仿的仆僮伺候,唯恐苏幕遮会被同龄人勾起玩心,荒废
课业剑术,是以苏幕遮在诸多男性家仆中,只与年岁最长的九叔较为熟稔接近。
装扮成个孤身老仆,虽然有点委屈了自己,但也最不易引人注意露出破绽,所以申无梦接连数日,均在暗地里牢记九叔的走路模样,说话语气,并制作了足可以假乱真的面具。
他从瓶子里倒出些灰白粉末,开始往自己黑亮的头发上抹。对镜按紧实面具与脸部的衔接缝隙,然后又用种黏性极强的药水涂上脸面,如此便是放声大笑,面具也不会脱落。
只望当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天,小家伙不至于再像那日般对他充满敌意……申无梦凝视着镜中满面皱纹的老人,一时浮想联翩。听到庭院外有护院巡夜经过,他压低嗓门,声音顿转苍老沙哑,干咳两声,「噗」地吹灭了蜡烛。
夜色,须臾将一切锁进了无边黑暗中。
重云渐散,月轮高悬,清辉泠泠,映照着淮扬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花街。虽是夜半,街上依旧灯火通明胜似白昼,香车往来如织,莺声燕语、丝竹宴乐不绝人耳。
门前停着最多车马的,自然是此处最大的青楼──怜香院。廊檐下数排绢纱花灯吐着朱红烛焰,厅堂上几重桃色锦帐拂地,数十盆五色芍药妖娆怒放,将个销金窟点缀得分外香艳。不少娇丽女子笑面盈盈,裙裾飞舞,穿梭在诸多寻芳客之间行酒猜枚,好不热闹。
鸨母手挥团扇,扭摆着腰肢,正不断招呼厅堂上的恩客,忽然瞥见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缓步入内。这人一身青衫,宽袖轻拂间十分飘逸。头上亦戴了顶青竹笠帽,玄纱低垂,遮住了脸。灯焰里,男子一头长发乌油油的,泛着润泽,如匹墨色绸缎垂在背后,显见是
个年轻人。
那鸨母久经风尘,一双眼睛何等犀利,滴溜溜一打量已发现这青衣男子虽然衣着朴华,用的布料却是苏杭一带最受富贵人家追捧的上等料子,束腰缎带上镶着的一块翡翠麒麟更是碧透莹润雕工精巧的上品。再看这男子步履从容优雅,多半是个出身清贵的世家子弟
,当下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哎哟,这位公子是新来的啊!菲娘、采芹,乐儿,你们几个还不快过来见过公子。」鸨母一叠声便唤了几个院里的红姑娘。
几个娇媚女子应了,裙带香风围将上来。
青衣人似乎有些不习惯这风流阵仗,举袖将几个女子挡在一边,这才清咳一声,朗声轻笑:「妈妈,我是来找人的。」
鸨母只道这年轻人面嫩,以扇掩口取笑道:「公子瞧您说的,来我这怜香院的客人,可不都是来找姑娘们寻乐子的。」
边上站得近的女子和寻芳客听到了,无不笑出声来。有个女子索性上前握住青衣人的胳膊,媚眼如丝,挺着半坦酥胸朝他身上直挨了过去。「公子要找的,莫不是奴家么?」
「姑娘请放手。」青衣男子声音里不由得透出些微窘迫,轻轻推开那女子后才对鸨母道:「我来这,是要找个男人。」
「啊?」鸨母脸上的媚笑一下子僵住了。等看见青衣人已径自行到楼梯边拾级而上,她才回过神来,追着青衣人的背影也上了楼,边嗔道:「我这里可只有娇滴滴的姑娘们!公子若要找小倌儿,可走错地方了。」
青衣人脚步不停,目光逐一扫过二楼各间厢房门口小木牌上的名字,微笑道:「不会错。我要找的人,就和这儿的琼枝姑娘在一起。」
鸨母愣了愣。走廊那头的一间厢房门猛地开启,一人步出,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眉飞入鬓,俊逸出尘,微翘的嘴角却噙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淡淡讥诮。望见正朝他走近的青衣人,青年眸光一凝,脸色倏变。
「哥,这次我总算找到你了。」青衣人笑叹。
青年面沈似水,陡然一拍身边的雕花栏杆,借力腾身跳下了楼。楼下众人惊呼声中,青年已翩然落地,更不停留,拨开人群便往外发足疾奔。
「苏公子?公子?!」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从那间厢房里冲了出来,正看见青衣人衣袂轻飘,也跟着纵身跃落。男子微扭头间,帽檐下的玄纱飞扬,露出俊美的侧面,恰巧落入她的视线中。
琼枝忍不住咦了一声,怔住──这青衣人的容貌,居然和刚从她房中离去的苏公子一般无二……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蹿出了怜香院。嫌花街上车马拥挤,前面的青年干脆足尖轻点,飞身飘上了屋顶,青衣人随之跃上屋顶紧追不舍。两人身法均是奇快,月色下只见两点淡淡影子飞掠而行,宛若浮光。
越过数条花街柳巷后,渐近郊野。四下没了灯火,月光因而显得越发清皎,穿透薄如轻纱的云层,拂照着江岸边的古津垂柳。渡口仅有竹亭一座,不见船只。
「哥哥,前边已经没有路,别再躲我了。」青衣人长叹,涩然苦笑道:「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四处打探你的下落,可每次你都避而不见。哥,你是不是恨我独占了爹的喜爱,不打算认我这个弟弟了?」
青年的脚步微一凝滞,停在了江畔,却未回头,任由夜风吹拂起他发丝衣角,在空中凌乱舞。
见他不再奔逃,青衣人也放缓了步子,走到青年背后,伸手摘下竹笠,黯然道:「哥,跟我回小筑吧,否则我辈子都难以心安。」
「慕遮……」苏未名终于缓慢转过身来,凝视着暌违多年的弟弟,后者眼里满是愧疚之色,令他无法再硬起心肠对弟弟不理不睬。况且平心而论,这些年来在江湖漂泊浪荡,纵有孤独自怜时,他恨的,也只是偏心的父亲,还有断剑小筑外那片烙下他屈辱记忆的梅
林,从未对弟弟有过丝毫怨怼。
「你是我亲弟弟,我怎么会来嫉恨你!」看到苏幕遮的神情因他这句话明显轻松了起来,苏未名也不禁微微一笑,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自嘲地勾起了嘴角。「不过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可不想再被爹追着要打要杀的,呵──」
「爹他老人家七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一句,截断了苏未名的话音,讥笑也凝固在了脸上。他震惊地看着弟弟,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半晌,才艰涩地道:「你说什么?我、我怎么都没听说这事。」
他的反应,早在苏幕遮意料之中。苏幕遮拉起兄长的胳膊,叹道:「哥,自从你走后,爹就病倒了。我那时还年少,剑术尚未大成,不能独当一面。关总管他们生怕爹病倒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会有仇家宵小欺上门来,所以一直对外隐瞒着爹的病情。」
他端详着苏未名月色下苍白的面容,安慰道:「哥哥,七年前爹去世,并没有声张发丧,你当然不会知道,不用自责。」至于父亲是被兄长气得病倒,他自是绝口不提,免得兄长更负疚。
再多怨恨,终究敌不过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苏未名呆立着,胸口闷涨,说不出的难受。也不知怎地,眼窝一阵发酸,他急忙别转头,不想让弟弟见到他的软弱,却听苏幕遮低声续道:「不发丧,是爹的遗命。哥哥,爹他老人家临走时再三交代,一定要找你回去
,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在外流浪。你一天没回断剑小筑,爹的灵柩就一天不下葬。」
「……你少来骗我……」
「哥哥!我怎会骗你!」苏幕遮无奈地转到兄长面前,盯住兄长发红的眼圈,一字一句:「爹早年虽有许多不是,可他临终前,到底还是挂念着你,放心不下。你就别再记恨他老人家,回家去吧,也好让爹尽早入土为安。」
苏未名闭目,唯有嘴唇轻微颤栗着,良久,点了下头。当年没能见到娘亲最后一面,已经令他抱憾至今,不想再连父亲的遗容也不得相见。
他长长叹了口气,自漫长的回忆中挣脱,将目光从家祠方向收了回来。一摸衣裳,在外站立许久,沾露微湿。
东方天际已乍现一丝橘红色的亮光,正缓慢撕开青寥寥的天空,照上藏剑阁周围高低错落的屋瓦花木。
一个腰背佝偻的苍老身影穿过黎明时分的淡白雾气,执着芦花笤帚走到藏剑阁楼下,开始慢吞吞地扫地。
苏未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随弟弟悄然回到断剑小筑,迄今已近一载。
他始终抹不去当年默林中的噩梦阴影,虽然那时他喝醉了酒,对那个男子的面目声音都迷迷糊糊地记不清楚,但他一直怀疑那淫徒是小筑门人,哪肯在那人眼前露面,任凭弟弟百般劝说,他都不为所动,终日藏身在藏剑阁内,除了弟弟幕遮,不与任何人见面,更
叮嘱弟弟不得将他的存在告诸众人。苏幕遮不明所以,又唯恐逼问得急了,兄长一气之下又要离家出走,只得作罢。
苏未名对小筑里众多门人仆役,唯一有好感的,便是当初时常去乡下探望照顾他的九叔。既回了家,他倒并不想隐瞒老人,一日心血来潮想让弟弟找老人来与他叙旧,结果却被弟弟告知,真正的九叔早已病逝,如今这个,竟是天一教的前教主申无梦乔装改扮而成
。
他惊愕之余,向弟弟追问详情。苏幕遮也是在祭神峰门人攻打小筑一役后,听关山雨等人说起九叔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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