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6节
江彬一点头上了马,与萧滓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往正阳门去了。
寒风迎面吹着,吹散了日暮的浮云,也吹落了一地萧瑟。
江彬握着缰绳的手冻得发麻,展开看,便是条贯穿手掌的红痕。犹记得儿时,看手相的先生捧着他的手自言自语道:“算不出,如何就算不出了?”。身旁的江梓卿点他掌心道:“终是个变数。”
是谁命里的变数?抑或是大明的变数?
似为静候这变数的道来,十万兵马,只有行军动静,却无半点人语声。正阳门通往永定门的大道,恰在京城的中轴线南端,江彬还记得正德皇帝给酒楼选址时曾带他风风火火地走过这一段。那天寒地冻中迅速涌向正阳门的冗长而沉默的军队悬浮着点点火光,好似借道的阴兵,一双空洞洞的眼。在这队伍中,由京城被调入九边的居多,总盼着能回来,可如今回来,却是以这等身不由己的身份,好些个连仗都没打过一回,便被推着与曾经的战友自相残杀,如何提得起士气?江彬早料到这情状,却并不作多想,这些少年人不过是还未经过迫在眉睫的命悬一线。“死”字当头,或是溃败,或是疯魔,没有谁能逃得脱这一场赌局,如今已无退路。
远远的,终于见了平日里只走皇辇宫车的正阳门,那火炮的巨响与短兵相接声敲打着士兵们的耳膜,令他们惊弓之鸟般抬起头来, 分明什么都瞧不见,却仿若见了牛头马面来招魂,蓦然握紧手中兵器,步子也沉重起来。此时,已到了三里开外,江彬一扬手,整个军队便刹住了步子,江彬拽着缰绳扭头看萧滓,城门未开,也无接应信号,强攻自是可取,却又怕因贸然闯入而乱了局面。
“士气本已如此,必得坐个决断,退,怕是退不得的。”萧滓自然也知道一鼓作气的道理,多拖一时便少一份胜算。
江彬点头,方下令推上大炮,却听得一阵骚动,抬眼去看,城门竟是缓缓开了。
那挪动的声响,好似寒夜里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声,呜呜咽咽,似凄婉的笛音,又似冤魂的哭诉,这宛如聊斋的开场,现身的主角,自然也并非王琼与李时春。
那马上的人影在火光中仿佛迅速跳跃着,东一个,西一个,最后连成一片黑压压的影,遮天蔽日。
近了,江彬才看清是百名档头与番役,簇拥着马上的东厂督主张锐。
张锐的刀尚在滴血,铠甲上斑斑驳驳的血迹也不知是谁的。他从门里斜睨着门外绵延的军队,只一句:“皇上在何处?”
江彬在宫里的时日,算得与张锐相熟,知他善于权谋,必不会站在向来看不惯他的张太后一边,方才那句语气中也透着急切。江彬与萧滓对望一眼,终是如实道:“外城。”
张锐一皱眉,不等江彬与萧滓明白便带着人马径自冲出了城门,惊得军队一阵骚动。
此时,江彬等才看清正阳门内的景象,这哪是分庭相抗,分明是一边倒的杀戮。
都是京军装束,系着鹅黄头巾的却已是死伤过半,只有逃的份儿,落在后头的便被一刀斩于马下,那折在地上的黄旗被火烧得只剩了一角,隐约可见“锄奸”、“外戚”等字,下一瞬却又被溅了一层血。
江彬见此,忙下令撤军。萧滓断后,江彬则去追张锐。
张锐的马快,江彬总落下一段。好不容易近些,却忽听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间在跟前炸开连片的火光。江彬还来不及喊趴下便被震得险些落马,幸而他用腿夹住马肚藏在马下才勉强躲过藏在弹药里的飞散的钉子、石子。
抬眼望,那带着血腥味儿与焦臭味的烟雾中一片鬼哭狼嚎。好些个火人尖叫着奔出来呼救,被炸得重伤的几个东厂的番役在地上蠕动着想逃脱一死,却又被马蹄给踩得陷进土里。
张锐的马早被炸得开膛破肚,还好张锐躲得及时,蒙了脸一滚,趴在地上,如今用刀支着身子喘息,也看不清披风下究伤得如何。雾又散去些,江彬菜才发现死伤人数众多,那穿着打扮,分明是自己一营的兵士,直到火光烧了近处的旗帜,才知遭伏击的竟还有原本紧随其后的孙镇、张輗的兵力。
可这究竟是谁做的?
慌乱中,就听了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肆无忌惮地踏着残肢断臂到了跟前。身侧的人举着火把,将那人的脸面映得通红,但那张熟悉的脸上,却只扯了个冷到极致的笑容。
“二哥躲什么?”
江彬呆呆看着那张倒着的脸,心道王勋怎会在此,他不是在陪都吗?乔宇呢?怎不见他?王勋既是从吴杰那方向来的,又怎会无人知会……
心中狐疑,乱麻似的,翻身上马,却见王勋马后用绳子拖着血淋淋的两人。
那灰头土脸的,已是看不清原本容貌,只听得其中一人大骂:“小王八羔子!你对得起你大哥吗?!”
孙镇!是孙镇!而他身边同被拖着那人,越看越似张輗。
这一惊非同小可,江彬紧紧拽着缰绳回头看一眼,自己带的人马早散了,而萧滓也还未追上。
“怎的?尝到心灰意冷的滋味了?”
脸还是那张脸,却为何,陌生得仿佛只是穿戴了王勋皮囊的厉鬼?
王勋细细打量着江彬神色,仿佛那不可置信的惊异与愤然是牌位前绝佳的供品:“你早知我大哥死得冤枉!”
江彬仿佛被当头棒喝,浓重的火药味熏得他一阵头晕目眩,需得紧紧拽着缰绳才能稳住身形。
王勋知道,原来他知道!
他知道王继死于江山社稷,死于一个机关算尽的借口。
江彬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两壶羊羔酒,想起王勋在他坟前喃喃说着:“可谁要这长远?”
是谁?是谁告诉他这些?
再睁眼,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似乎在黑夜中,扭曲成王继的模样,咕噜一声,从脖子上滚下来,死不瞑目地瞪着他这个同流合污的罪人。
江彬猛地拉扯着缰绳退后一步,却听马儿一声嘶叫,身子一斜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不知谁摘了他头盔,拉扯着他的发将他脸按在焦黑的泥地上,双手反剪捆了个结实。
江彬嘴里一股血腥味,也不知是嘴里破了,还是从心口泛上来的急火攻心的绝望。
有谁在耳边高呼万岁,马蹄声交错着盖过麻木的心跳,鬼魅般的黑影簇拥着一人来到他跟前。
江彬被一把拽住发髻不得不抬起头来,就见了马上俯视着他的“正德皇帝”。
同样的脸面,到了跟前,却只是笑。那笑锋利得能削铁如泥,一刀刀割着,剜着,直到江彬浑浑噩噩的仿佛只剩了一副摇摇晃晃的骨架,轻轻一触,便不中用地成了飞灰。
那人身下的马儿还认得他,轻轻刨着地,呼哧呼哧地俯身瞧他。
“皇上早知你与东厂张锐、兵部王琼、李时春串通好了,借着攘除外戚的名义将皇上骗至此处,再着意离开,让早便埋伏好的人手行谋逆之事,幸而我等救驾及时——”
王勋朗声说着,江彬却已听不分明。跟前,仿佛又亮起了宫灯,一盏一盏,绵延到宫殿的尽头。
那里,有个人背着手等他,听了脚步声,低低问一句:“是福是祸?”
☆、第九十六章 诏狱
坐在冰冷的地上,望出去,便是隐在暗处的半墙刑具。拶指、夹棍、剥皮、断脊、堕指、刺心、琵琶……当初接手诏狱时,手下的锦衣卫便溜须拍马地找了几个曾风光一时的官吏为他一一演示这些刑具的残忍,江彬看不过去便借口不适先回去了,又有谁能料到,如今那些个酷刑都将落到他头上。犹记得受命探望被冤入狱的江西巡抚王哲,当时还遇了踯躅不前的乔宇,一时心软,便牵扯出之后诸多事端。
算计,又是算计。无时无刻不活在各怀鬼胎的谎言里,可彻夜未眠,江彬也无从揣摩假扮正德皇帝的吴杰与为兄报仇的王勋联手,究竟为的什么?那一日鄱阳湖的狂性大作,不似作假,既如此,吴杰走到今日这一步,必是为了一人。或许,从他见到死得蹊跷的宁王的那刻起,便已入了魔。兴风作浪,斩尽杀绝,都难化解这彻骨的恨意。也难怪吴杰恢复神识之后,如此豁达,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段不过是害了一场病,病好了,便不记得当时的疼痛……到头来,那不过是不动声色的等待,等一场焚巢荡穴、掀天动地的彻彻底底的颠覆……
这个阴谋与正德皇帝有何种牵扯,江彬不得而知,但吴杰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王勋合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必已有了足以把持朝政的势力。替他人做嫁衣裳的张太后,如今必是性命难保,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只是当初,究竟是谁唆使她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想到那晚与正德皇帝在水中偷听到的对话,文臣,自然是文臣,而最能翻云覆雨的文臣之首,便是为正德皇帝逼着致仕的首辅杨廷和。
杨廷和遣严嵩来试探,或不过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好牵出江彬的叔父江梓卿,混淆视听。吴杰同江彬回宣府,多也是为拖延时间,好让这谋逆之计行进得更妥帖些。而这一路上的种种,都是早就布下的局,一环连着一环,让江彬无暇揣摩。那玉司南佩,藏着仙家与凡人勾心斗角的阴谋,恐怕吴杰早知此中蹊跷,那正德皇帝的皮囊,不定也是他设计弄来的,好顺理成章地以正德皇帝的身份调兵遣将,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没了这些武将,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正德皇帝便是孤立无援、插翅难飞的了,吴杰鸠占鹊巢的把戏,也无人能破。
合了眼,又见那静得令人发憷的湖面,湖面宛如镜子,俯身去瞧,却见自己宽衣大袖的打扮,肤色黝黑的额上,毛笔画了个“王”字。
敛眉去擦,却被身后人捉了衣袖:“落子不悔。”
回头去看,那人眉目如画。这样貌再熟悉不过,却如何都记不起他。
蹙眉瞧着,那人忽地凑了过来,慌忙躲开,便就这么醒了。
一室昏暗,提醒着江彬如今不堪的处境,竟是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何处漏着风,似桀桀怪笑。身上仅一件满是血腥味的战袍,合着干草里马粪的味道,令江彬想起最初随军征战的日子。那时只想着功成名就,谁又知道,这兜兜转转的,只落得这么个下场。
没有窗,不知几更天了,双腿发麻,想扶着墙起来走走,无意间却摸到些划痕。江彬重又坐下,将身后那堵墙摸了个遍。那断断续续凿刻的字迹,越到后面越浅,渐渐的便不见了。
寥寥几句,都是陈述冤情的,江彬却心惊肉跳——“江西”、“宁王”、“宴请”、“入狱”……那些字眼,无不拷问着江彬,令他颓然靠在墙上,直愣愣瞪着跟前。
跟前,仿佛悬着个冤魂,诉说着他的忠心耿耿与枉死的不甘,当真是一报还一报。
自嘲地笑了笑,却忽地感受到一股视线,循着望去,便见黑暗中浮着张惨白的脸。
江彬一惊,却见那张脸缓缓扯开个玩味的笑:“我来瞧你。”
江彬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来人是王勋。
王勋背后插着不知何时亮起的火把,脚边搁着一坛酒,地上摆了一对碗。酒坛上的泥封散了个缺口,那一角暗红微微翘起,仿佛长在酒坛上的一张嘴,不怀好意地吐着勾人的酒香。
这酒,是江彬亲手交与的,他还记得那夹着羊肉味的糯米香,入口却是苦的,像搀着泥腥味的雨,满是故土的愁与仇。
“不等我死了,再去他坟前喝?”饿了一夜的江彬早冻得嘴唇发紫,话语间带着落魄的颤抖。
王勋笑了,牢门那手臂粗的栅栏将他的脸分割成两半,一半愁,一半欢 ,仿佛他当真不忍江彬经受这些磨难,却又乐于见到他的凄凉。
“凌迟。瞧着昔日情分,特来知会一声。”
江彬只觉得心和双腿同样麻木着,已无力支撑这沉重的躯壳:“何罪?”
“谋反。”王勋俯□,透过牢笼端详披头散发一脸狼狈的江彬,“有的是陪葬,权当我送你的厚礼。”
“你连萧大哥他们都不放过?”
萧滓、张輗、孙镇,当真是将王勋视作幺弟的。
“斩草除根,你若是我,不也如此?”这水到渠成的语调,不带半点犹疑,好似之前那些称兄道弟的情真意切,不过是一壶喝尽的酒,醉了,醒了,便记不起昨日种种。
“你当真信那些挑唆?”
“挑唆?”王勋拍开泥封,倒了满满两碗,“你能知道的,我有何不可?你既为了护那昏君而昧地瞒天,我又何须手下留情?”
“你是从何时起,盼着这一日的?”
“久到时日都记不清了。”王勋递过一碗酒,洒出好些,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上,仿佛王继死的那天,本该他流的泪,“度日如年地熬着,不过为他泉下有知。”
那语气,好似个说书人,拍了止语,便不再多置一词。
“是你找的吴杰?”江彬盯着那碗酒里映出的一团不详的死气,并不去接。
“是。”王勋收回手,仍旧搁地上。
“你说是皇上害死了宁王?”
王勋只一笑。
“他信?”
“为何不信?”
“放了那把火,挟走宁王的是谁?”
“张冲,我。”
“张冲是什么人?”
“杨廷和的耳目。”
“张锦可知道?”
“不知。”
“谁害的宁王?”
“江梓卿。”
“他与杨廷和有何干系?”
“你是他侄儿,反倒来问我?”王勋脸上显出些许疑惑,好似他当真不解。
江彬想起那团挥之不去的瘴气,想起那些忘了他的同乡,想起正德皇帝说的查无此人,只觉得他的出生,也是这场阴谋的一部分,若这一生都活在荒谬里他也认了,可上天何苦要他醒?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延续,却无力回天。
“为何非要将宁王带到鄱阳湖?”
王勋抿了口酒,歪着身子笑:“自是为了候吴杰回来,好让他早些见着心上人。”
江彬定定看着跟前那张脸,那漏风似的怪笑,又肆无忌惮地响起,仿佛无数张王勋的脸,隐在暗处看他笑话。
“你早知吴杰身份?”想起那日,王勋听他叙述吴杰入魔之事,却并无多少惊讶。
“原本是不信的,可只要能遂我愿,是仙是妖又何妨?”
“遂什么愿?”
“他为了江山,葬送忠臣性命,我便要他眼睁睁看着,一夕之间,他苦心经营的都毁于一旦。”王勋似是醉了,眼中尽是癫狂。江彬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那不知收敛的杀气,随着酒香蔓延开来,像一种毒,渗进心里,腐蚀着不堪一击的镇定。
“他在哪里?”江彬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一句。
王勋正摸酒坛,听他说这句,忽地哈哈大笑,好似围着陷阱兜兜转转了半晌的狐狸,脚一滑便掉了进去。
“人皮穿在吴杰身上,旁的我不知。”王勋笑够了,便好心解释。
“那不过是皮囊,魂魄总还在的。”
“噢?那我兄长安在?”王勋抱起酒坛子抚了又抚,就好似抚一坛骨灰,“此生尽了,缘便灭了,候着六道轮回等来的那个,也断不是从前的人了。”
这话,从王勋口里说出,带着种说不出的古怪,好似方才说着要谁万劫不复的并不是他,他不过是个局外的看客,透彻,且超脱。
火把噼里啪啦地烧着,燃尽了,王勋便要走了,诏狱的规矩。
江彬叹了口气:“欣儿可好?”
“好。”
“嫂嫂可好?”
“好。”
“那胎发可在你这儿?”
“在,你可要?”
“不了。”
王勋盯着江彬看了片刻,抱起酒坛起身道:“明日你便能见着他了。”
江彬一愣,抬起头,火光却已灭了,让他难以从王勋脸上的神情揣测这话的深意。
究竟是活着相见,还是死后相聚?
“我既要死了,你何不让我死得明白?”
“我兄长死时,他可明白?”
丢下这一句,王勋的脚步声便渐渐消失在阴暗的尽头。
风声,仍旧只余了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风声,悄悄绕到身后,贴着耳朵说这些含糊不清的话,凝神听时,又戛然而止,好似捉弄人的阴魂。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我终于回来了……
☆、第九十七章 凌迟
那一晚,再没有谁来探望,那带着尸臭的湿腐气,无孔不入地钻着,凿着,直到整个躯壳被掏得只余了一颗心,无力地敲打着胸腔,如同死囚拍打着牢门。
江彬浑浑噩噩地听着,半梦半醒间,似乎又见了正德皇帝。
正德皇帝正着了华服走过长而窄的墓道,长明灯一盏接一盏的照亮他的金丝翼善冠,却照不到他的脸面。他脚下的影子短了又长,长了又短,就好似垂髫长至壮年,又渐渐佝偻成白发苍苍,如此周而复始着,终于到了尽头。
正德皇帝愣愣地站了片刻,才朝着后殿通往供顶的斜坡走去。他走得极慢,动作有些僵硬。终于他踏上那斜坡时,费力地抬起了一双胳膊,摸索着头顶上密密麻麻的殄文,嘴唇蠕动着,似懂非懂地念着。
江彬想喊他,却发不出声,走进几步,却猛地顿住了。此时他方看清,正德皇帝的双脚竟是悬着的。那双肩古怪地耸着,就像被勒了绳子吊在半空,而他举着手的动作却如此执拗,仿佛要生生扯断了肩胛骨似的。
正想着,便听了“喀拉”一声,乌黑的一团从那肩膀上咕噜噜地直滚到脚边,江彬惊得一退,瞬时睁开了眼。
原来是落锁声。
昏暗中火把映亮的飞扬跋扈的飞鱼服,再熟悉不过,那脸面却都是生的。
“时辰已到。”张永端着拂尘,拉长了尾音。唯一熟悉的脸孔,却恨不得永生不见。
养虎为患,正德皇帝以为他能用“将功补过”降住宦官中的“八虎”,可到头来,还是栽在这几个联手文官作乱的小人手中。
“他在何处?”江彬依旧坐着,只一双眼,瞧着这世间荒唐。
张永自然知道江彬问的是谁,却不答他。
一拥而上的锦衣卫架起江彬就要上枷锁,张永此时方抬手止住,让身后一小太监捧上一件提花袍子。一针一线都是仇瑛缝制的,那暗纹在火把映照下似要燃起来似的,一个圈一个,翻天覆地地烧红了江彬的眼。
可他的心是冷的,好似覆着永不消融的冰雪,白茫茫的一片。
“王尚书的恩典。”张永抬了抬眼皮,便有人上前逼着江彬更衣。
“哪个王尚书?”江彬任凭施为,并无心思去反抗这些表面功夫。
张永没答话,只看着那袍子被粗鲁地套在江彬身上。江彬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事到如今,王琼与李时春哪还能安然无恙?因护驾有功而掇升为兵部尚书的,自是王勋那厮。
那手脚没轻重的锦衣卫,毛毛躁躁地踢翻了昨日王勋留着的那碗酒,一时间,满是混着羊膻味的酒香。
江彬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可不就是那用来祭人心的待宰的羔羊?多少人等着喝他皮肉酿的酒,好一醉方休,做那荣华富贵的美梦。
被驾出诏狱时,江彬险些睁不开眼,那刺眼的光,令他想起宣府宅院外的魂不守舍。午时阴气最盛,那些个冤魂仿佛在他身后笑着,推着,好让他速速上了这不归路,同他们一般。
听闻,当年刘瑾凌迟,被活生生割了三天三夜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四千七百刀,曾风光一时的“立皇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了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当真是生不如死。刘瑾死于一个“贪”,而江彬却死于“情”,要不是因了正德皇帝性命之危而方寸大乱,也不至于给吴杰等人以可乘之机。他一人赴死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连累那些个无辜。
开道的呵斥着路人,江彬的眼便仿佛生在人群中似的,远远瞧着这曾经位高权重的武馆被送去行刑,和周围人一同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早知他罪大恶极!
脸面渐渐地就像了刘瑾,尖嘴猴腮的,最后化成了只狐狸。那狐狸轻轻一跃便跃入了一座孤坟,坟前跪着个书生,驱霆策电的动静都未惊动他,顷刻便被大雨淋了个湿透……
冷。
江彬蓦然醒过来,才发现那水是浇在他头上的,带着微咸的土腥味。他渴得厉害,不禁舔了舔嘴唇,耳边嗡嗡地响,有谁抓了他头发往他嘴里猛灌几口。呛着了,咳了好一阵。背后锁链声,原是被绑在柱子上了。
江彬费力地抬起头,就见不远处的张永举着青黄绢本的圣旨,正读到“罪不可赦,当凌迟处死”。
江彬牵了牵嘴角,看向张永身后。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面容如此熟悉,可眼中却是一潭死水,浮着谁臃肿的躯体。如今,他借尸还魂,来索他的命来了!
收回目光,费力地环顾四周,行刑的只他一人,不觉松一口气。可转念一想又心生疑窦,按着王勋的说法,该是要赶尽杀绝的,为何单单先提他一人来行刑?若真要杀他,何须等到今日?吴杰究竟在等什么?或者他在等谁?
正德皇帝?
不,不能够。
如今那些个武将势力都已在这权利倾轧的阴谋中被冲得七零八落,以张永为首的宦官又都倒向吴杰阵营,可谓势单力薄。且如今正德皇帝又没了那皮相,即便有什么法子金蝉脱壳,又如何能令人相信他便是本尊?
正想着,眼前投下了一片阴影。
江彬抬头,见是四个蒙着脸的男人。素色的短打包裹着精壮的身子,领头的两个手上持着匕首。听闻行刑之人蒙面,是怕冤魂索命,不教他知道长相。
那两个空着手的要更魁梧些,上来就剥了江彬的袍子,一左一右地按住了他的胳膊。台下霎时静了,千万双眼睛瞅着江彬的身子。江彬的身上满是长长短短的伤疤,那曾是他引以为傲的功勋,可如今看来,却像是个弄伤自己借以标榜英勇的草莽。的伤总是浮木,于岁月里飘久了总要腐了沉了的,唯心上的伤,死也未必得以解脱,它刻在坟头,嵌入命里,生生世世地烙印着此生的相聚别离。
若当真就这么死了,便无法信守承诺,葬在一处了。那来生呢?若真有来生,是否还记得此生种种?纠缠不休,亦或是形同陌路?又或是,连相遇都不曾有。
这般思前想后的,又觉得可笑。死到临头了,还这般痴痴傻傻的儿女情长的……他哪里顾得了这些身后事?只是有些后悔罢了。后悔见最后一面时,该说些像样的话。哪怕是再不入耳的,也总好过连别离都不曾有,便就这般不明不白地阴阳两隔了。
刀尖扬起,江彬就这般仰起头看着,他想起初见时,正德皇帝说的人如落花,此时,他也只能等着这一阵风,将他打得七零八落的……所谓命数。
刀落下时,喷涌的红迷了众人的眼,却不是江彬的血。江彬并未看清那招式,只知刀锋一转蒙面的另外三人都已倒在了他脚边。
一片喧哗中,本要行刑的蒙面人已挑开锁链扛起江彬跳下了高台。人群霎时惊呼着让开一条道,身后尖细的嗓子高喊着:“拿住他!”。
江彬被倒挂在那蒙面人的肩头,一阵头晕眼花,好半晌才缓过来,正瞧着颠倒的高台上吴杰冷着脸笑。
江彬心下一凉,忙抓身下的胳膊想说些什么,他却只顾着跑,跑得视野里眼花缭乱的都是追兵的冷箭。耳边嗖嗖作响,眼看着近了,那蒙面人忽地一拐,穿过染坊到了边门,在酒肆解了匹枣红马的缰绳,把江彬拱上去,再将他护在身前头也不回地策马狂奔。直跑到正阳门前,只见已乱作一团,装束相同的金吾后卫正互相残杀着,无人顾及这一处忽然闯出的二人。
蒙面人马不停蹄地又往永定门跑,江彬被颠得吐了一回,胃里没东西,只有些酸水。抹了抹嘴吃力地问他:“谁?”
他却不答,江彬便趁着颠簸伸手轻轻一扯,面罩后头,是一张曾在诏狱有过一面之缘的脸,如今半边都爬满狰狞的疤痕。当时江彬以为他就要死了,受命前来探望,还替想见他最后一面的乔宇贿赂了钱宁……
墙上那些文字似在触摸时已悄悄长进了肉里,将掌纹扭成歪歪扭扭的字迹,尽是不得雪的冤情。而此刻,那字迹的主人却还了魂,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这个难辞其咎的佞臣。
“得人相救,还一份恩情罢了。”早该死于诏狱的江西巡抚王哲,扶正了江彬的身子,在他耳边淡淡道。
江彬愣了半晌:“是谁?”
王哲不答他,脸上的疤痕仿佛一条条钻入皮下的蜈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贰心,便要毒进他血里。
远远的,已瞧见天地坛的轮廓,光从它背后射过来,就像只蹲守的虎。而他的眼,正瞧着永定门的方向,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如何虎口脱险。
外城城门永定门,有府军卫巡逻警戒,更有金吾后卫把守。即便想救他之人能挑得京城城门护卫内斗,又要用什么法子让他离开重兵把守的外城?
正想着,便觉着一阵地动山摇。
☆、第九十八章 亦真亦幻
是炮声。
来自于外城的炮声。
蛮夷不曾有这等兵器,绝非外敌来犯,可又是谁有这等通天的本事?
怔愣之际,背后被推了一把,天旋地转间已是落下马去。江彬在荒草间滚了两圈,眼前发黑,半晌才缓过来,抬头看时,王哲已扯着缰绳调转了马头。
他最后看江彬一眼,眼中竟带了些许“大仇已报”的顽劣。好似推这一把,便抵消了先前的恩怨,而他,也终于得以从恩情的枷锁中彻底地解脱。
他是打算引开追兵。
江彬醒悟过来,或者牺牲性命来守这秘密,也是报恩的一环。
马蹄扬起的灰尘朦胧了日头,那茸茸的光亮中,幻化出击缶而歌的影,层层叠叠,尽是古往今来的苍凉。
又一声炮袭,震得耳膜生疼。那天崩地裂的动静也将跟前模糊的影都搅得粉碎,被风一吹,便好似漫天的柳絮,又似散乱的落花,青的,红的,最终化为一片寂静的白。在那漫无边际的雪地里,眼险些要盲了,幸而地上渐渐抽出根枝桠,弯弯扭扭,摇摇晃晃,最终成了条隆隆作响的车辙。
蓦然清醒,果真在车上,扭头就见一张阴晦的脸面。
风掀起了帷帘,将燕山郁郁葱葱的绿意映入他眼帘,便好似他望着的不是他,而是那遥不可及的山间一隅。那一隅里,窝着团绒绒的红,惬意地摇着尾巴,说那几株茄子怎还未开花。
又一颠簸,睁开了眼,才知是梦中梦。
那张脸,仍在跟前,如出一辙的神情,看得他发憷。
是了,寄人篱下那几日偶尔惊醒时,便是见了这泥塑木雕的模样,翌日清醒间想着向来中规中矩的乔尚书怎会坐在他床头发怔,便权当是做梦。然而此刻,一切都水到渠成得触目惊心。
江彬不知乔宇为何在此,不知王勋叛变后他是如何安然无恙地入得京城又接应上王哲将他带上了马车。
嘴里满是苦味,不知被喂了什么。想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又被他按回腿上。
“方喂了些补血气的丸药。”乔羽替江彬将盖着的棉衣又往上扯了扯。
江彬却觉得那覆在身上的重量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费力地拨开乔羽按在他心口的手:“你……怎会在此?”
乔羽不答,被拨开的手垂在身侧,随着马车的颠簸晃晃悠悠,没个着落。
“去哪儿?”吐出的话都带了股涩味,苦得舌根发麻。怎就总遇上这些各怀鬼胎的闷葫芦,问十句方答一句,答了也未必是实的。
乔羽看了江彬半晌,未答话,却蓦地拽住了江彬的手。那紧握的力道是此刻的江彬如何都挣不开的,他怔怔望向乔羽,可乔羽眼中却平静得好似一幅画,雪是止的,江是平的,人是木的,只徒劳地睁着一双眼,呆呆看着画外人。也或许是被藏得久了,久到重见天日、死灰复燃时,已忘了跳出画卷的法子。
心中某盏灯悄无声息地亮了。
在晦暗的夜色中,一盏接着一盏,连成一座雾气弥漫的桥,桥的彼岸,是冠山的茅屋,屋里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那书生从案上抬起头来,伸手就要拉他过去。
江彬猛地挣开那只手,却因为推得过猛而滚落到了地上。头磕着什么,一阵疼痛,心中的恐惧却盖过了的不适。他知道,有什么东西醒了,吸吮着他的骨髓无孔不入地钻出枝叶来,那尖利的嫩芽刺穿了五脏六腑,亟不可待地要破土而出。
耳畔乔宇喊着什么,听不分明,却似曾相识。
再次醒来时,不见了身边人,只是斜靠在不知停在何处的马车里,身上盖着那件染了些药味的衣裳。一身虚汗已湿了后背,乱发贴在面上。江彬试着直起身,虽仍有些道不明的疼痛,但累日的疲乏却因了那药力而消退了大半,眼前也清明了不少。
掀起帘子,外头是蚕食着天际的暮色,山麓上,被映红的黄瓦与红墙浑然一体,仿佛燃着的一团火,烧着檐牙高啄的康陵碑亭。
江彬指尖一颤,那帘幕便遮去了跟前种种,直到一阵风送来只字片语。
“孟宇在哪儿?”
江彬一怔忙又掀起帷帘,这才见了不远处的树荫下匿着几人。
其中两个挨得极些,依稀是一男一女,方才说话那人的声音江彬认得,是吴瓶儿。吴瓶儿身旁的瞧这身量该是张锦,而二人对面马上之人,全然看不清样貌,只听他道:“可带来了?”
那声音沙哑得好似年过花甲。
吴瓶儿犹豫片刻,从腰间解下一物抛过去,马上那人接了,细细摩挲一番,忽地扭过头来:“扶他下来。”
江彬一惊,松开了手,那帷帘一荡,已落入那人眼中。
他早知他醒了?
不等江彬做他想,帷幕已被掀起,张锦探进半个身子,伸了手要扶他。
江彬却不伸手,只捏皱了身上的棉衣压低声音道:“那人是谁?”
“谁知道?”张锦啐了口,拽住江彬胳膊,“那娼妇养的,命我大哥骗了瓶儿……小王爷如今在他手上……”
“瓶儿给的他什么?”江彬借了张锦的力道下了马车,尽可能走得迟缓些。
“玉司南佩。”张锦亦附耳道,“吴杰那处偷的。”
江彬一皱眉,忽地生出股不安来。是马上这人令王哲和乔宇救他出来,又令吴瓶儿和张锦偷来了玉司南佩?他究竟知道什么?
此时已踉踉跄跄地近了,江彬终于看清马上那人,他身披银甲,腰挎宝剑,狰狞的青铜鬼面隐去了他的模样,唯独那一双眼,眸若点漆,令江彬想起说书段子里的面涅将军。
正与此时,便听了一阵马蹄声,遥遥望去,却是乔宇,乔宇跟前还环着一人,竟是冻得瑟瑟发抖的孟宇。
孟宇毕竟年幼,一见瓶儿等,便忍不住哭开了。吴瓶儿心疼得紧,不管不顾地迎着跑了去,马上那人却对乔宇打了个手势,乔宇木着脸抽出匕首架在孟宇颈上。
吴瓶儿猛地刹住步子,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马上男子。那人却视若无睹地下了马,从乔宇那处抓过硬憋着哭声的孟宇,让乔宇递了火折子给张锦,要三人率先走在前头。
江彬猜到他要去何处,暗暗心惊,不知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江彬时不时用眼角扫着后头跟着的鬼面人与乔宇,想着如今势均力敌,必得寻得他们破绽,好救出孟宇。然而奇的是,那男子看似随意地一手挟持着孟宇,却总能游刃有余地遮挡住要害,让顾及孟宇的江彬与张锦无从下手。
被迫带路的江彬唯有故意走得慢些,碑亭外不见守卫,或是因交班暂且无人。江彬走到碑亭里头,故意不动作,只拿眼瞧身后的鬼面人。鬼面人竟是径直走到了尚未刻字的圣号碑前,命孟宇去摸那圣号碑座。孟宇的身量尚未及碑座,伸手恰巧摸到碑座中间阳刻的山峦起伏般的第三圈花纹。被胁迫着,绕碑座走了一周,终于在西侧停顿下来。那是个凹陷的孔洞,与那花纹浑然一体,不细看全然分辨不出。
鬼面人拿火折子凑近照了须臾,掏出玉司南佩抛到江彬手中。江彬未料到他有此动作,险些没接着,幸而及时抓住了司南佩的穗子。那墨绿的一簇,仿佛枕边人的发,丝丝缕缕缠绕着十指连心,许他奈何桥边,碧落黄泉。
难道王勋所说的相见,当真是死则同穴?鬼面人才是送他最后一程的侩子手?
手中的玉佩,再无人皮夹杂其中,却依旧凉到骨子里,仿佛被江水泡得肿胀的一团死尸。
那匕首镶了火纹的柄在孟宇耳边轻轻一擦,江彬才回过神来,忙走上前将玉司南佩插入碑座的孔洞之中,然而等了半晌并无动静。江彬握着玉司南佩左右旋了一下,却都转动不得。江彬又将玉司南佩拔出来试了几回,皆是徒劳。
去看那鬼面人,他只那般站着,似也不解此中缘由。蓦地,他灭了火折子,抓着孟宇隐到碑后。张锦的火折子也被乔宇灭了,推推搡搡地躲在了一处。紧接着便听了奔腾的马蹄声,那气动山河的阵势,怕是不止千人。马蹄声在碑亭前止住了,围了密密麻麻的几重。
江彬靠着冰冷的石碑,就听外头拉长了音喊:“大胆逆贼,还不伏诛?!”
是张永。
听那动静,该是把神机营造的大炮都拉来了,恐怕他们一有动静,便会连同碑亭被轰得粉身碎骨。
江彬不信身边这能翻云覆雨的鬼面人会没留后路,可看他迟迟未动,又有些吃不准。
遥遥的,一声冷笑。
那人披着正德皇帝的皮囊,骑在马上道:“你或不知,这玉司南佩,原有两块,一块先皇赠与了李阁老,而另一块,则传给了皇嗣。”
江彬一怔,他从不知这玉司南佩还是成双的。若这么说,先前那块正德皇帝给的,也许早被吴杰用李东阳的那块调了包,不然又怎会突兀地出现正德皇帝的人皮面具?那便是说,两块玉如今该都在吴杰手上,他早便想着要如何行事了,吴瓶儿偷回来的,该是李东阳那块,自是开不了正德皇帝设的密道。
“我已恭候多时,你又何必躲藏?”火把星星点点地映红了他的脸面,“杨首辅杨大人,亦或是——江梓卿?”
☆、第九十九章 心魔
江彬怔了半晌,去看身边那鬼面人。
那鬼面狰狞,好似泥塑的像,死的,冷的,已作了古。可他这沉默,却好似千军万马,踏得心上雷霆万钧、烽火四起。
“我早知你们会来此处,留了份薄礼与你。”“正德皇帝”话音方落,便听了弦断之声,有什么从碑亭顶端直直落至江彬跟前,却是两卷字画。
“仔细有诈!”张锦也弄不明白这几人间的恩怨,只知前狼后虎,都非省油的灯。
江彬却不听张锦的劝,一把将那字画捞到怀里。
摊开一幅,画上是个士大夫。那威严的神情与中规中矩的穿戴,正是被正德皇帝逼得弃官的李东阳。边上题一行字,用梅比他高洁,落款印是他的门生杨廷和。江彬又取另一幅,解了捆绑的线,摊开来却见那纸上贴了一副春联,当年江彬是眼见着他叔父左右开弓地写下的。春联有些年数了,皱了,黄了,可左侧一联为首的一个“梅”字,却喧宾夺主,仿佛要从那红底里跳脱出来。
犹记得当年邻里的交口称赞,而来自京城的算命先生却道,左手一蹴而就的一联,像极了太子太师杨廷和的笔墨。太子太师一跃而成了杨首辅后,还邀了江彬同往梅花间,折枝写下如出一辙的一个“梅”字。
这梅字,触目惊心地烙在两幅字画里,蚕头燕尾、行云流水,那替他穿鞋的手,喂他果子的手,点他错棋的手,暖他掌心的手……如今,都从褪了色的红底里钻出来,有的拽,有的推,问他究竟认它不认。
如何就不认得?朝夕相处,却形同陌路。
握着卷轴的微微颤抖的手,忽地被按住了。
江彬抬起头,正对上那张张森森的鬼面。
呵!可不就是个戴了面具的鬼?今日这模样,明日又换了身皮囊,将他们戏耍得没了头绪!
“杨首辅惯用左手,可却十分忌讳旁人知道。”“正德皇帝”的声音近了,竟像在耳边提点,“皮囊固可掩人耳目,这字,却是泄露天机的。”
那话自耳边过,上不了心,只余下跟前一双眼,烙印着欲语还休的情。
难怪觉得熟悉,熟悉得魂惊魄落。
“难怪我无父无母,只有你这叔父……杨廷和来京师前,居于陪都,再之前,便无迹可寻,卷宗上记录的暂居之处,遣人去寻,都说不曾住过……算算时日,我叔父离开之后几日你便搬回了陪都宅院,说是已住了些年头,可管事的道,一年也不过住上一回。”江彬抽回手,一字一句地说,“一年一回,正是赶集的日子,你总会去上好几日,再带回好些个不寻常的药材,说是给我补气血。”
那一双眼,静静瞧着江彬一层层剥落他的伪装,却无半点回应。
“恐怕我并非自幼便跟着你,那都是做了假的。你与我朝夕相处,至多五年。这五年里,你教我文韬武略,不过为了以首辅身份,将我送到正德皇帝身旁?”江彬自嘲一笑,“你要我留在他身边做什么?狐媚惑主?霍乱超纲?好借个由头夺他的权?亦或是予你可趁之机,拨了他人皮,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那鬼面人听江彬说这些,依旧无悲无喜,好似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
江彬冷笑一声,一把拽了他衣袖:“你是入世的仙,翻云覆雨,易如反掌,而我又是什么?你复仇的棋子,亦或是……”一指乔宇,“他死去的狐氏?”
乔宇蓦地一愣,继而颤抖着唇喃喃说着什么。听不分明,也无意知道,江彬只是趁此机会夺了他手里的刀,将被挟持的孟宇推给了张锦。
张锦听江彬那番话,只觉得云里雾里,直到孟宇被推到他怀里,才猛地醒悟过来,拔了刀护着吴瓶儿和孟宇跑向吴杰那一处。
“皇上!”张永要命人护驾,吴杰却示意不必,冷冷瞧了眼张锦和吴瓶儿,便将受了惊吓的孟宇抱到马上。
孟宇还当吴杰真是那企图谋害他父王的皇叔,挣扎着又抓又咬不肯消停,吴杰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将他圈在怀中。
“勿伤江大人!”吴瓶儿被带下去前高喊着,她担心在这个吴杰设的局里,江彬无法全身而退。
“我为何要伤他?”吴杰勾了抹嘲讽的笑,“判他个凌迟,也是为引蛇出洞,如今,只要他身边那人将从我这儿夺走的,悉数奉还,我便不计前嫌,放他们一条生路。”
“还了你,你也寻不着他的。”许久未有动静的鬼面人忽然道。
那话语再无伪装,果真是杨廷和的嗓音。
那一头的吴杰却久久沉默着,直到眼中蓄满了杀意。
“你招魂也招不回他,因他死得蹊跷。他的魂魄稀薄,最是受不住苦的,你若想知道他究竟在何处,便将那玉司南佩给我!给了我,尚可相聚,若不识体统,便是个魂飞魄散的死局。”
“果真是你!”吴杰眼中锋芒,一刀刀割在鬼面人身上,却又奈何不了他,只咬牙切齿道,“纵使我给了你,你以为鸠占鹊巢便可如愿以偿?”
“你何尝不押在这一局?你若真不顾及宁王魂魄,大可将此处夷为平地,弄个两败俱伤。”
吴杰握得缰绳嵌进了肉里,许久后,才从腰间扯下玉司南佩命人送过去。
鬼面人接了,一把拽住江彬胳膊将他带到圣号碑前,塞了玉司南佩在他手心,摸黑寻着那西侧的孔洞,握着江彬的手将玉司南佩插进去。
机括随着玉司南佩的旋转而隆隆作响,仿佛推动炮台的动静,下一瞬便要将这恼人的恩怨炸得粉身碎骨。
旋转着开启的石门,只容一人过,冰冷的石阶隐进了黑洞洞的甬道,仿佛请君入瓮的把戏。吹亮了火折子,却吹灭了心上的奢望。石门缓缓合上,将昨日种种铡断在身后,江彬就是只断尾求生的壁虎,在夹缝中溜走,不敢回头看血肉模糊的过往。
跟前,只有一星光亮,像引魂的灯笼中,摇摇曳曳的火光,让魂灵浑浑噩噩地跟随着,不知去往何方。江彬忽然觉着这一幕熟悉,好似也曾恍恍惚惚地跟着一盏灯走过,走着走着,就落入了一具躯壳醒了过来,好似经历了一场荒诞的梦境。这或许是前世记忆,又或许是化狐为人的片段。方才,他不过是为了令乔宇分心随意杜撰一句,却不料,乔宇那神情,竟似被他说中了心事。
他当真就是冠山那狐妻,是江梓卿手里的棋!这世上,等他的,唯有一人。
江彬忽然想起王勋的那句:“明日你便能见着他。”
何处?何处得见?
忽地,脚下一顿。
长明灯的光亮令双眼酸涩,闭了,再睁眼,就见了三尊朱红的棺椁。
后殿,这里是正德皇帝曾带他来过的地方。
当时,他与正德皇帝就站在这环绕的坡道上,俯视着这三尊朱红的棺椁。中间那四重棺椁,是正德皇帝的,两侧略小的梓木棺椁,一个是夏皇后的,一个是他江彬的。
手中的火折子被身后人抽走,狠狠踩在脚下,那火星子奄奄一息地挣扎片刻,终是灭了。
江彬垂眼看着那只皂靴,那皂靴的主人却蓦地挡在了他跟前。
面具已经摘了,可背着长明灯的脸,却是暗的,是燃烧后的灰烬,轻轻一吹,便飞得满天都是,散得干干净净。最终只余下一团烧化了的心,或埋在宣府,或葬于朝堂。可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这陵墓里。
江彬闻着那用醋泡过的灯芯透出的酸味,眉间轻轻一皱,却又笑了:“这是要侄儿做什么?”
那脸微微一侧,避开江彬咄咄逼人的目光,露出半张杨廷和的脸,那是江彬曾在陪都见过的浓墨一笔,是城门与正德皇帝道别时的冷冷一瞥。如今,却又成了他心心念念的叔父。未摘面具时,他眼中尚有一丝波澜,摘了面具,竟寻不着半分异色,仿若又披了张人皮,层层叠叠地裹着那一颗磐石般的心,终是看不分明。
他没答话,只是顺着坡道往下走去。江彬只好跟着,暗中思忖,若此时动手,能有几份胜算。但在弄清他处心积虑的目的之前,江彬也不敢贸然行事,他怕这个心思缜密的仙人手上,还握着旁的生杀大权——正德皇帝尚且生死未卜。
终于,他在正中正德皇帝的棺椁前停下了步子,衣袖一翻,凭空变出个棋盘来。那棋盘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江彬儿时不慎摔裂了一角,但那些记忆都是假的,如海旁蜃气铸就的空中楼阁,踏上去,便跌个粉身碎骨。
“叔父千辛万苦带我到这里,难不成,就为与我下一盘棋?”
外头还围着吴杰的兵马,跟前的杨廷和,却端着那棋盘不言不语。江彬忽然想起了与正德皇帝的对弈。正德皇帝的棋,可谓是布局工整,奇正迭出,可不就是眼前人教的?可谁又能料到,当初博弈的二人,都不过是眼前人棋盘中的棋子,任其摆布。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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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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