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5节
江彬定了定心神,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心中却只觉零敲碎受的,仿佛颈上被至亲之人套了锁链渐渐收紧了,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却问不出只字片语。
吴杰见江彬回神,便松了手,端详那人皮片刻后道:“这是仙家之物,但凡历劫,不可以真身示人,必定是要取了这面具戴在脸上,方能幻化出容貌,而这皮囊,也非寻常魂魄消受得起的。你叔父,怕也是位列仙班的,只是若他来凡间历劫,该是不回天庭便脱不下这皮囊的……”
吴杰这番话,江彬只听得云里雾里,这些原是天书般的鬼神之说,如今却成了身边谜团的源头,由不得他不信,只得摊开吴杰的手在他掌心写:“我叔父若是仙,又为何要养育我成人,又为何要参与朝堂之事?
吴杰沉吟片刻后道:“万般缘由,总不离因果二字,或是还情,或是讨债,究竟如何,却是要问他自己的。如今这意思,似是要你知了世上并无江梓卿这人,只不知是要你寻他,还是别去寻他。”
江彬又去看那床上渗人的皮囊,只觉得心被反复搓揉着。
千丝万缕,在脑海一闪而过。若江梓卿当真与杨廷和是一丘之貉,那么为正德皇帝重用、被卷入谋反之事,都该是计划之中。如此处心积虑、煞费苦心,韬光养晦了十余载,单单只为那万人之上的位高权重?可仙家又怎会在乎世俗名利?若真如吴杰所说,是业报,那这场权利倾扎中,最受折磨的,除了朱宸濠与吴杰,便是正德皇帝。可若他们真要他性命,何必大费周章?
“吴太医觉着,如何是好?”江彬在吴杰掌心比划着,当真是没了主意。
若要找“江梓卿”,岂非海底捞针?谁知他还有几张脸孔?
“我倒有个法子。”吴杰看向那皮囊道。
江彬捧着几本江梓卿的书卷等在外头,那上面的蝇头小篆,横平竖直,圆起圆收,字字句句都是写与他的。当时还小,听得谁中了举人,谁得了俸禄,都是羡慕,一心想着要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好不辜负江梓卿这些年的含辛茹苦。但或许,他手把手地教他这些伦理纲常、文韬武略,都不过是为了将他推上那江山为底的棋盘。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怎惜一颗棋子?
怎办仇怨,都无须教他知道,总是命格里的骰子。
这般想着,便苦笑了一下,却听一声吱呀,“江梓卿”走了出来。
江彬呆呆望着他将道袍上的皱褶抚平,静时,那模样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动时,却因了气度、神韵的迥然不同,而像另一个孪生兄弟。与江梓卿同起同卧多年的江彬自然能一眼分辨出来,只可偏偏旁的不相干的。
穿戴了“人皮”的吴杰,看江彬那神情便知他想什么,笑道:“这一时半会儿也学不像的,我便少说些话,你替我圆着。即使只这皮囊,也足以让诱那些个别有用心的上钩的。”
江彬点了点头,又盯着吴杰看了半晌:“当真无碍?”
“我历劫时候的皮囊,早在跳乾坤轮时便没了,以我真身入此皮囊,并无大碍。”吴杰随意走了两步,脚步甚是轻快,遂又抬头看了看日头,“那便如你所说,先去附近打探打探,他若穿这皮囊回来,总要教人看见的。”
江彬点点头,深深看了眼这唯一的归处,吴杰在他额上轻轻点了点,那些紫黑色的瘴气便都不见了踪影。
“听闻瘴气尸腐而生,为何我屋外聚集如此之多?”
“那并非此世之物,我原也觉着奇怪……”吴杰这般说着也回头看了眼。
江彬只觉得这一环扣一环的,却是越凑得近了,越雾里看花。
二人顺着小道往街上走,买了些糯米糕点,却都没甚胃口,江彬一路问过去,都是抬头看看如今已成了“江梓卿”的吴杰,说没见过。
江彬带着吴杰拐了个弯,来到独居邓伯家门前,邓伯正在煎药,听了敲门声出来,虚眼打量江彬却只道:“木匠活儿已不接了。”
江彬还道自己乔装得过了,邓伯老眼昏花的认不出他,一把摘了头巾道:“大伯,是我!”
邓伯被江彬说得一愣,上上下下又打量一番,仍旧摇头道:“老了老了,确是认不出了,原是在何处见过的?”
才大半年未见,怎就认不出了?江彬情急之下又指吴杰道:“我叔父你可认得?”
邓伯上前几步细细打量,半晌却依旧摇头,口中念着不中用了,便咳了起来。
江彬愣了片刻,心突突地跳。他看了吴杰一眼,转身就往另一处跑。
那是张婶的家,三世同堂,张婶心眼儿好,逢年过节的总给他叔侄二人送些吃穿用度,江彬入朝为官后,也念着她的恩情,总命人送些正德皇帝赏他的衣料、玩物等过去。
如今,敲着那门,却仿佛声声敲在心上,震耳欲聋。
听了张婶那大嗓的一句“来了”,门便开了,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三合院,头上总插着支玉簪的张婶却问他:“小哥找谁?”
江彬退了半步,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就要站不住脚跟似的。正德皇帝临别前的话又浮上来,户贴上并无他父母姓名并全家口数……
分明是记得的,记得的……
江彬如此想着,却忽地发现此时竟忆不起半分父母模样。
江彬又退了步,却觉着被人扶住了。回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江梓卿”,他轻轻叹了声,似要说什么安慰话,却终是静静站了,继续看他演一出吞刀履火的好戏……
黄粱一梦,当真是被他言中了。
这十几个春秋,仿佛也随着那一张人皮而被活活剥下,只剩了形单影只、痴痴傻傻的一颗棋子。
☆、第九十章 大同府天成卫
江彬不知吴杰在耳边说的什么,听着都是江梓卿的声音,愈觉着烦躁。江梓卿消失得干净,可如今孤家寡人的他又算是个什么?江梓卿怎会不知他如今的苦痛?这肝肠寸断、百爪挠心,在他眼中,或都是无关痛痒的,这才一意孤行地教他承受这许多。多年来的朝夕相处,不过换个比阴阳两隔更教人百念皆灰的冰消瓦解,倒不如先前的杳无音讯,还留着份念想,还守着个巢穴,如今,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似的,轻飘飘的一个壳,倒与那人皮相映成趣。可既是如此,又何必留那一句话,送那一篮粽子?是早料到鄱阳湖那一幕,才想教他仍被旧情绊着,不信眼见为实,好使那一计金蝉脱壳?
这般思前想后的,魂儿没了般怔了半晌,直到听着有人唤他,一扭头,却见是李时春的媳妇柳氏。柳氏提着个食盒,走近行了个万福礼道:“还道我认错了,竟真是江大人!”
江彬未料到在此处遇上李氏,呆了片刻,忙回了个礼,心中却百转千回地想,莫不是只有见过江梓卿的才不记得他了?呵!当真是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抹去一段过往,易如反掌。
这般想着,便又出了会儿神,直到听了边上吴杰道是他叔父。柳氏并未见过江梓卿,听吴杰这么说也便信了,非要二人随她上门坐坐。江彬并无这兴致,可吴杰一来担心他此刻多想,二来知是李世春家说不准可探听些事,便顺水推舟地应了,拉着江彬同去。
此时,李时春的小舅子也在,李氏知江彬性子,只说江彬是李时春的故交,小舅子是个茶商,颇懂人情世故的,也没多问,径自买了些酒菜来招待。柳氏毕竟是妇道人家,不便一屋里多说什么,和婆婆进进出出地忙碌了一阵。一顿饭毕,说了会儿闲话,江彬总念着那些个烦心事,心不在焉的,吴杰见他如此,想着也问不出别的什么,便起身告辞。
柳氏与他大哥送二人至门外,已是哺时。江彬正作别,却瞥见转角茶庄边上边拴马边探头探脑地张望。江彬不动声色地与兄妹二人道别,随后几步走过去,将一身短打的陆青拉到树下无人处压低声音道:“你怎来了?”
陆青眼下两弯青黑,衣上一股汗味,走起路来也有些跛,想是急着赶路被马颠的。陆青见了江彬便急急要说什么,一抬眼却见了后头跟来的“江梓卿”,顿时脸色一变。
这不正是汤禾画上那素袍男子?他怎会在此,又与江彬在一处?
陆青纳闷,吴杰也正打量他,他知陆青是江彬下属,却不知他此刻来是何来意,便笼着袖站在不远处瞧着,随江彬如何把话说圆。
江彬看陆青盯着吴杰,知他狐疑,忙道:“他是我叔父……此事说来话长,你若信不过我便罢!”
江彬毕竟于陆青有恩,听江彬这么说,也不好再犹豫,递了个卷轴附耳道:“皇上回去只说宁王病重,不愿发丧,皇太后抓了些虾兵蟹将来拷问,说是妖孽作祟,险些害了皇上性命,定是有人想谋朝篡位,便合着群臣逼皇上立宁王之子朱孟宇为太子,说什么不教江山落入旁人之手。皇上不从,被围困宫中,如今兵部尚书王琼与京军四卫指挥使李时春虽有皇上授意可为内应,但早听得皇上命令在南京候着的王总兵与乔尚书手上只有上回剩下的那些个人马,师出无名,辎重无处补给,故遣我来与江大人商议。”
这话仿若当头一棒,江彬尚且未从江梓卿一事中回过味来,却又被卷进这一场倾轧,当真是祸不单行!想起那一夜与正德皇帝在太液池里偷听的那些话,皇太后该是早便有这心思的。此番正德皇帝放了饵钓着她条大的,只那一尾咬着一尾的,怕是鱼竿折了也未必拉得上岸来。这一群有贰心的,倒是能把吴杰入魔扯到谋朝篡位上去,又拿正德皇帝尚无子嗣一世大作文章,一环扣一环,牵强附会,却也能勉强树个清君侧的旗号。
说来,既搬出了朱孟宇,莫非朱孟宇已在他们手上?可先前吴瓶儿分明是将朱孟宇藏得好好的,怎会被他们找了来?若真立朱孟宇为太子,便等同于扶植个傀儡皇帝,此后,再无人能与其背后的文官势力相抗。
如今,千钧一发,可怕就怕在无兵可调。京军毕竟是精锐,有七十二卫,又有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镇守,即便有李时春领着的那班由宣府调来的边军倒戈相助,若他们这些个前来解围的无足够兵力相抗,不但救不了正德皇帝,还一同落得个谋反的罪名。
江彬心中百转千回,一时间也理不出个头绪,回头看一眼李时春家的宅子道:“换一处说罢!”
三人找了个茶馆,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打开那卷轴,那幅不合时宜的年画,用茶碗烫过,便显出洋洋洒洒的深色字迹来。
那是王勋的笔墨,说正德皇帝早料到有些变故,命他们拖延缴印时间,在南京候命。谁知那些个乱臣贼子听了宁王生死未卜的消息,便做贼心虚地联合太后闹出这些个动静来,端的是斗个鱼死网破的架势。如今,朱孟宇在皇太后张氏手中,若正德皇帝被迫立他为太子,怕是自身性命难保。只恨当初未料到这些个能兴风作浪至此,如今兵力不足,师出无名,贸然前往,必是讨不了好的,不知江彬可有别的法子,告诉陆青来报,别留书信,更别急着回来,以免被一网打尽。
江彬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便将那卷轴推到正喝茶的吴杰跟前。陆青不安地盯着吴杰,就见他摊开卷轴扫了几行,猛地搁下茶碗抬眼看向江彬。
孟宇!孟宇在他们手中?!
这世上,能逼得瓶儿说出孟宇下落的,无非三人——吴十三、张锦、朱宸濠。可依照吴瓶儿的性子,即便是拿这三人威胁,她断不会就这么说出朱孟宇下落,必定会与他们周旋,并想法子通风报信。
“怕是瓶儿中计了,亦或是相熟的骗了她。”江彬说着,去瞧吴杰的脸上,那张属于“江梓卿”的面皮上,却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心平气和,这般的沉默,甚比那一日的癫狂更触目惊心。
朱宸濠如今生死未卜,孟宇又被卷入这明争暗斗,吴杰虽是仙,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为一群凡人玩弄于鼓掌之中,难保不会有怒极攻心地遁入魔道。
吴杰见江彬这般小心翼翼地瞧他,便知他心中所想,凄然一笑道:“佛塔下已是暂且封了心魔的,如今只剩了个杯盏,也只能仰仗你了。”
江彬听吴杰说得凄凉,也是心下苦涩,他一人又如何做得了这性命攸关的决断?可如今又不得不落这颗棋,只求能化险为夷。
“先去大同!”江彬摩挲着腰间的玉司南佩道。
江彬与大同武将间关系亲厚也是人尽皆知的,江彬怕夜长梦多,连夜带着二人赶往大同府。
陆青那马早跑得筋疲力竭了,吴杰新挑的都是良驹,说是活得久了见得多了也便成了个伯乐。三人赶路到夜半,竟电闪雷鸣地下起了一场暴雨,那风夹杂着寒意直往领口里钻,江彬怕感染风寒误事,抹了把脸上雨水举目望去,已在洪塘河上游南岸,不远处便是铸了城墙的怀安卫。
这附近只几处简陋的农舍,是照看屯田的老兵住的。江彬与二人合计了一下,弄了点泥往脸上抹了抹,才让陆青走在前头敲门。好一会儿,那门才开了,一老兵探出张皱巴巴的脸,问是何事。陆青按着江彬嘱咐的,说是赶路的茶商,不料遇上这一场暴雨,想进屋避避,雨停了便走,那老兵便将三人让进屋来。
屋里只一盏灯,照不见的屋顶一处正渗着水,一滴一滴,落在老兵找来的破酒罐子里。陆青翻出自己一件旧袍子递给江彬擦身上的水,江彬只把脖子头发擦了擦,想递给吴杰,又怕陆青不高兴。吴杰看江彬在那儿犹豫便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就这么湿漉漉的坐在门边缺了个脚的凳子上。
那老兵烧了些热水,又切了几片姜丢里头,一人一碗喝了,总算身上暖和些,陆青看那老兵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问了才知是风湿痛,便说起自己祖传的手艺,给老兵捏了脚。那一双脚冷冰冰的,脚踝至小腿盘踞着好些蜈蚣似的疤痕,陆青便问那老兵伤是从哪儿来的。老兵说他是大同天镇县人士,原是天成卫的兵士,在与鞑子的一仗中受了伤,又没亲戚投靠,便在军中看管仓库,这一看就看了二十来年,待王勋当了总兵官,便让他们这批无家可归的老兵调到宣府卫所来看囤地。这里虽苦些,却也清闲,只是平日里没几个说话的人,怪闷的。
说到此处,他忽地停下话头。
江彬毕竟是宣府人士,怕自己言多必失,只在一旁听着,听着听着便对着煤油灯走了神,发现没了动静抬起头来,见老兵发怔,顺着他视线去看在门边正闭目养神的吴杰,刚想问什么,却听那老兵道:“这位哥儿……可曾教我往大同天成卫送过一篮粽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一章 殄文
江彬与吴杰听了俱是一愣。江梓卿不是把之前认得他的人的记忆都抹去了吗?怎的这老兵还记得?
“老伯,你何时见过他?可是认错了?”
那老兵拿了煤油灯,凑近了虚着眼又端详一番,皱了眉道:“细看似又不像……我记不清了……那时端午,我正插菖蒲呢!就见他提着篮粽子站在田边发怔,我问他看什么,他说与他相依为命的侄儿在大同军中,当年,却因了些罅隙不便相见,往年,他都是要包这些粽子给他吃的。”老兵啧啧摇头,搁下灯盏,“我说,既挂念着他,何必憋这口气?驱邪辟祟的日子,最该与家里头一同沐兰汤、饮雄黄,我是孤家寡人,没这个福分!听我这么说,他便问了几句,我恰好有个在天成卫当差的老哥想去探望探望,说替他送去,他也没推辞。问是给谁,他说了那人名字,可把我吓一跳。可我既答应了,也不好此时回了他,只将那粽子给了天成卫附近的茶馆的小厮,让他转呈。”
江彬听罢默然不语。罅隙,何止是罅隙?他这多情模样,莫不是掐指一算,知他今日途径,才故意作给这老兵看,好教他说给自己听?如今能信什么,不能信什么,都已是糊涂了,也不知这有着通天能耐的仙人,还想从他这一介凡人身上讨要什么。
吴杰见江彬愁眉不展,知他心中苦闷,又坐了会儿,见雨小了,便道:“多谢大伯容我等叨扰,此时雨小些了,还忙着赶路,这会儿过去,恰巧城门已开,也好赶着吃口热的。”
那老兵被陆青按脚按得通体舒畅,听了这话,忙起身取了两套斗笠蓑衣递过去:“我自己编的,本想给那天成卫的老哥送去,正愁腿脚不成呢!你们若经过,便替我给他吧!”
吴杰应了,一套递给江彬,一套塞给陆青。陆青不领情,头一扭不肯接,江彬叹一口气,亲自给他穿戴齐整,自己披了个蓑衣,又把斗笠递给吴杰,吴杰摇头道:“我是不生这些病的。”,江彬这才自己戴了。
三人与老兵别过,取马时,江彬压低声音问陆青:“先前只顾着我的事了,汤禾现下如何了?”
听了汤禾名字,陆青神色陡然一变,眼中满是愤恨,随即又流露出一股委屈:“就那般了……”
他那不善掩藏的心事又怎能逃得过江彬的眼睛,抓着他肩问他:“可是有人拿他性命要挟你来找我?”
陆青垂了眼道:“也算不得要挟,我原也是怕你知道晚了有个万一,请命来寻你,他们却说信不过我,扣着我师兄不让见,说是要亲眼见了你才可放人。”
之前听陆青话里意思便知他也跟着王勋、乔宇,并未进京,乔宇断不会做这等那人要挟的事,多是王勋不放心陆青,才这般行事。
“他也是个性子急的,心肠原是好的,并不当真要为难你。”
陆青不答话,只把江彬的马也解了,牵到他跟前。江彬也知此时多说无益,便上了马,陆青又递了吹好的火折子过来。
就这般在泥泞中赶着路,一时无话,幸而过不多久雨便停了。三人到时,大同城门已开,借着之前那些乔装的伎俩入得城内,托人将斗笠蓑衣都带给那老兵的故交,随后打探好消息,直奔大同山西行都指挥使司。
如今被从辽东调到大同就任都指挥使的萧滓正在都指挥使司议事,他也早听得宫变消息,正担心江彬、王勋等人的安危,便听人来报说,有其表兄求见,又呈上那九节鞭,不动声色地说出去会会表亲,便带了两个随从出去。
江彬见萧滓出来,对了个眼色,便与蒙了半张脸的陆青、吴杰被请上一辆马车。萧滓自己骑了马带了随从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马车兜兜转转一阵,最终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前停下了,那仪门边上种了好些菊花,清雅端方,好似这宅院的主人。
马早被随从牵了回去,好不叫人知道,萧滓却站在仪门这处,等着三人道来。
江彬刚下车,萧滓已迎上去拱手为礼道:“江大人怎来了?我还道你已回京!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正不知如何是好!”
江彬一叹道:“说来话长,这可是嫂嫂住处?”
“正是,嫂嫂此时已睡了,我命人唤了二弟、三弟,稍后便至!”
江彬颔首,又回头看了眼陆青与吴杰道:“都是亲眷。”
萧滓略一点头,便请三人进耳房里说话去。喝了半盏茶,才起了个头,张輗与孙镇便风尘仆仆地一同到了。
江彬与二人见过礼,待陆青与吴杰回避了,将事情原委说了,随后开门见山道:“生关死劫难料,这也是性命交关的,若有顾忌,便在此说了,谁也怪罪不得的!”
“江大人与王大哥结拜过,如今大哥不在了,二哥又脱不开身,便都听江大人的!”孙镇抢白了一番,这才想起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莽撞,万一萧滓、张輗有所顾虑,岂不尴尬?
幸而张輗接过他话头道:“我原就是个了无牵挂的教书先生,只这么几个兄弟,如今,托了他们的福得了顶官帽,岂有舍不得的理?只不知江大人如何打算?”
江彬听二人如是说,也不再耽搁,直问萧滓道:“如今有多少兵力?”
萧滓苦笑着从怀里掏出张草图出来,上头画了大同各处布防情形,并一些注解。
“我等并无印信旗牌,即便当真寻了个名头起兵,也无多余兵力可调,总不能罔顾边防,挪为私用。”
江彬实也早知这点,不过想得个准信。
摩挲着腰间的玉司南佩,想起那个雨日,伞上那人画的小猪渐渐晕成一团不成形的墨色,渐渐与墓室的黑暗浑然一体,便觉着寸心如割。
他曾言“你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走”,事到如今,竟是要他先负了这未出口的承诺。
忧心如熏,面上却不可表露半分,只道:“容我三思。”
正说着,便听了一声啼哭,是欣儿醒了。萧滓、张輗与孙镇多少猜到江彬有别的法子,也不想逼他拿主意,安慰几句,便都去候着等奶娘抱喝完奶的欣儿出来。
江彬寻了在廊里对着菊花出神的吴杰道:“先前,他非要我与他葬在一处,可有何说法?”
吴杰扭过头,静静看了江彬片刻:“康陵形势理气诸吉咸备,但你可去过那宝城?”
“去过。”
“可有仔细看那砖碑铭文?”
江彬摇头,当时只顾着脚下,并未留意那些文字,似确是密密麻麻的,还当是歌功颂德的那些个套话。
“那上头,刻的是殄文。”
江彬一怔,殄文即是鬼书,供死者读的。
“他怕成了游魂,在墓穴里待得久了,便忘了这一世,因此命人用殄文刻下他生平,及与你的种种,好记着,等着,直到你与他一同去投胎。”吴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他哪儿听来的这法子,我是劝过他的,死后仍躲着勾魂的鬼差逗留在阳间,便是消磨元气,等得久了,魂魄也稀薄了,来世投不得好去处,若再等个百年、千年,魂飞魄散也未可知……”
吴杰这心平气和的三言两语,入得江彬耳中,却是声震如雷,一字便如一道闪电,映照出惨白的脸色,接二连三地劈在他心头。
原来那一句轻描淡写的死则同穴,他竟是当真。
可如今,岂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朝不谋夕的境地?更何况,此去并非单枪匹马,若无至少五分把握,又怎对得起跟随他的这些弟兄们?
陪葬,他江彬一人足矣。
从腰间解下那司南佩,举到吴杰跟前:“若这个碎了,可还拼得回去?”。
吴杰早见过江彬腰间这与扇袋系在一处的玉司南佩,猜是正德皇帝送的,如今见他如此问,也揣摩出个原委。
接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番,摇了摇头道:“若只要个形,何处不可再做个一模一样的,必是有什么机关,非它不可的。我掂着这里头也不像藏了什么,或是极轻巧的……他和你说过什么?”
江彬颇为意外吴杰能想到这个份上,便将之前正德皇帝说的都告诉了吴杰。吴杰听罢,若有所思道:“我听闻这是他父皇留给他的,按理说不该藏着别的什么,或是他命人仿的。”
江彬听着有些糊涂,难不成正德皇帝为了让他进陵墓,特意打了这把藏着秘密的钥匙?可又为何非要仿成这玉司南佩的模样,教旁人看见了,可不就是土生事端,多此一举?
江彬想不明白,吴杰将玉司南佩举到阳光底下对着看了片刻,忽的神色一变。
他猛地抬起头来,定定看着江彬,江彬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
吴杰犹豫片刻,将那玉司南举高了递到江彬跟前,示意他透着光看,江彬按着吴杰意思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定睛一看,顿时惊得倒退半步。
☆、第九十二章 偷天换日
透过那光亮,只见那玉司南佩的上半截里头,镶着一张人脸。没有毛发,单单只一张椭圆形的薄薄一层面皮,那熟悉的脸孔上,一双眼安详地闭着,仿佛正在熟睡。根根分明的睫羽上还沾着些水珠,仿佛清晨花瓣上的露水。
一瞬间,江彬只觉得骨寒毛竖,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从不寻着常理来的,只短短几日,已将他所知所想搅得天翻地覆,又教他拿什么相抗?除却敬畏、怨怒,便是心如死灰的沮丧。可偏偏又拿这一班心系的,吊在他眼前晃荡,够不着,却又不得不追着跑,追得久了,身上驮着的担子愈发压得他寸步难行。
如今倒好,眼见着那些个主事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吓得他一惊一乍的,不得安生。
“这究竟是什么?”一刻都不能多看,闭上眼,便仿若见了谁,握着匕首狠狠割着那人的脸面,直到将整张皮揭下,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
吴杰见江彬胸口起伏着,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忙收了那玉司南佩,伸手在他眉间轻轻一点,定住他魂魄,这才缓缓道:“这也是皮囊,与你叔父的并无二致。”
这话似是安慰,但江彬却听出里头的蹊跷来:“这里头怎会有这皮囊?他原是谁穿戴的?”
吴杰此时却不说话了,只在指尖又用了些力道。江彬觉着一股清凉从眉间灌进来,平息了体内的燥热,通体舒畅了许多,然而心却依旧悬着,不得着落。
“你便说罢,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至多也便是个失心疯的下场,端是入不了魔、伤不了人的。
吴杰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方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十分明白,只是他也非凡胎肉骨,这皮囊,本该是穿戴至魂归天庭的……”
魂归天庭?
江彬猛地握住吴杰手腕:“他是仙?”
吴杰见江彬哪一副硬撑着的模样,于心不忍道:“他自己原不知道的……前世种种,早便忘了,却依旧是那改不了的脾性,非要等你来的。”
“蝉不知雪,不如说敞亮了——这皮囊没了,他可还在?”
这辈子既遇上了,便也认了这劫数,只怕再无相见之日。
吴杰沉吟片刻后道:“若真为人设计了,夺了这皮囊,那魂魄必是已回了天庭的。一入南天门,前世今生便都记起来了,又怎会不来寻你?”
江彬听了这话唯有苦笑。
那康陵宝城里,每一块砖石都密密麻麻地刻着从前世延续至今生的不甘与执着,只他等的人,当真是他?那痛彻心扉的刻骨铭心,也不过是张谁都能穿戴的人皮,画上眉眼,点上朱唇,披在阴差阳错的魂魄身上,裹成个偷天换日的阴谋也未可知。待他记起过往,追悔莫及也是情理之中。
“你别想些有的没的,他多是遇了什么邪法,脱不开身。”说着又举起那玉司南佩仔细端详一番道,“这司南佩该是什么法器,能存着这皮囊令其不腐,未必就要弄碎了,若你要行调兵之事,我拿你叔父的,换出这皮囊来,再言那宫中的皇帝是个被掉了包的,说服那几员武将,或可调兵遣将。”
这番话又把还想着正德皇帝魂归天庭一事的江彬给说懵了,假扮正德皇帝,号令武将起兵,去救他真身?可如今要如何知道哪个是正德皇帝的真身?又如何知道他的魂魄被困在何处?
“我也知此事多有不妥,可如今矢在弦上,你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江彬还能有什么法子?没有旗牌、印信,要募兵又需名头和时日,吴杰所言,听着似无稽之谈,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了。
“你要如何换出那皮囊来?”
“我总有法子的,你且去你嫂嫂那处,别教他们起了疑。”
江彬听吴杰如此说,皱着眉想了会儿,却是千丝万缕的理不分明,唯有道:“我且去,有什么你便来唤我!”
吴杰颔首道:“我不教人瞧见便是。”
江彬应了,惴惴不安地去了。
到了堂间,便听得里头说笑声,孙镇、张輗、萧滓都争着要抱欣儿,奶娘在旁边嚷着小心,仇瑛却只在帘子后头被丫鬟青梅扶着微笑看着。
江彬迟疑片刻才跨进去,那本是和乐融融的,见了他却都静了,只欣儿咿咿呀呀举着小手要奶娘抱。
江彬走过去,从孙镇手中接过欣儿,欣儿也不认生,嘻嘻笑着任凭江彬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便吐了他一肩的口水。
江彬轻轻地拍着欣儿的背轻声哄着,想起王继无头的尸首,想起王勋坟前的悼念,想起正德皇帝口口声声说的江山社稷,不禁红了眼眶。
这一路走来,不知多少杀戮,义正言辞所坚持的,到头来,却因了一个“情”字而摇摆不定,此番,不知又要牺牲多少性命,来成全个隐在痴心下的太平盛世。
三人见江彬如此,还道他是又想起了王继,忙上前劝慰一番,仇氏也在帘子后头悄悄抹泪。
江彬被他们这一劝,更觉无地自容,忙将欣儿还给奶娘道:“别合着我说些丧气话,这许久不见的,一来便惹得嫂嫂伤心!”
“我伤心又岂是因了你?这些日子不见,你又瘦了这许多……”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遂又道,“都已这个时辰了,我命人备了些饭菜,有什么话吃过再说也不迟。”
江彬并无什么胃口,但既然仇瑛这般说了,吴杰那处又没动静,便只能随了众人去吃些东西。
一桌子好酒好菜,仇瑛并未上桌,好教他们说说话。
孙镇性急,当即便压低声音问江彬:“方才可是想到什么法子了?”
江彬举着筷子正想敷衍几句,却见萧滓身边一副将慌忙进来,附耳悄悄说了几句,萧滓神色一变,倏然起身,二话不说便跑了出去。
孙镇与张輗面面相觑,也起身跟出去看个究竟,江彬走在几人后头,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面上却只作焦急模样。
待三人到了门外,只见萧滓朝一人拜了,那人穿了身素色道袍,抬眼朝江彬一笑。
江彬知那是穿了正德皇帝皮囊的吴杰,但那张如出一辙的脸面,仍是让他生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不安。江彬说不清那感觉从何而来,或是因吴杰了解正德皇帝更多些,举手投足间竟无多少破绽,倒像他才是正主似的。
孙镇与张輗万没料到在此处见了本该被围困的正德皇帝,但有之前应州之战的前车之鉴,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俱是口道万岁拜了又拜。江彬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行了君臣之礼。
“正德皇帝”道了平身,便自顾自往宅院里走。三人对了个眼色,只好跟着。
仇瑛早得报说圣驾至此,惊得忙换了身衣裳出来叩拜。“正德皇帝”抚恤一番,便让她好生歇着,又瞥了眼在不远处怔怔跪着的陆青,只命三员武将及江彬寻个方便去处议事。
耳房里,吴杰的说辞无非是因奸臣当道,便使了计金蝉脱壳出得宫来寻援兵,却不料这些乱成贼子斗胆找了个八分相像的冒充真身,把持朝政,如今,不便泄露行踪,自也得不了兵部相助,无印信、无旗牌,只他一个光杆司令逃得了来,问四人可愿随他起兵,杀回京城,平定内乱?
萧滓、孙镇与张輗都是有血性的武将,立刻便跪了说肝脑涂地也要护送皇上回京。吴杰偷瞥了江彬一眼,江彬会意,也跟着跪道:“皇上,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大同毕竟是边防重镇,擅自调兵,怕是后患无穷。”
吴杰一皱眉,便听上了钩的萧滓道:“大同兵力虽吃紧,但宣府如今边军,却是当年互调操练的京军精锐,且还有辽东、蓟州、山西、延绥等边防,有重兵把守,臣等亲自去求兵,若回得来,定是佳音,围了京城,也好断了逆贼后路。”
吴杰听了抬起眼皮逐一打量了其余三人道:“你们以为如何?”
孙镇忙拜道:“末将愿请命一试。”
张輗也俯首道:“圣恩浩荡,必能化险为夷。”
吴杰忙扶起三人,说了番委以重任的话,又命江彬陪在他左右护他周全。其余三人也觉着并无不妥,便都请命,快马加鞭地寻援军去了。
待屋里只剩了二人,吴杰才坐回椅上吃了口凉了的茶道:“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说着,将之前藏在袖中的玉司南佩递给江彬。江彬犹豫地接过了,对着光瞧了眼,只见里头仍是张人脸,却已是江梓卿的了。
这古怪东西,拿在手上会咬人的活物般,真真是烫手山芋。偏又丢不得,便仍还给吴杰道:“你替我收着罢!”
吴杰也没推脱,照旧塞回袖子里:“此事也急不得的,只等他们回来再做定夺,不如让你嫂嫂在此候着消息,你我且挪去别处,一来怕扰她清净,二来也好防着走漏风声!”
江彬觉着此话有理,别过仇瑛,仍旧往宣府那老兵住处去了。
☆、第九十三章 路长日暮
那老兵见江彬带了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回来,还道是他办完事回宣府的,江彬也便顺着说了,说是已将斗笠蓑衣都捎去了大同,又说了会儿话,悄悄留了些银两,又折回大同天镇县,依旧商贾打扮,坐茶馆里歇息。
待吴杰换回江梓卿的皮囊出来,江彬才知他是故意去宣府走一遭好诬罔视听,不禁担忧道:“这倒也使得,可你这一来二去的,魂魄可受得住?”
“如今我虽与凡人无异,可内丹、仙骨总还有的,这皮囊认得,便和换身衣裳差不远。”吴杰吃了口茶,将糕点推到江彬跟前,“你先前未吃什么,别伤了脾胃。”
江彬点头,却仍是吃不下,只寻思了一回道:“我叔父与皇上,原你可认得??”
吴杰吃了半块点心,搁下了摇头道:“这神仙也分了三六九等,神人、真人、仙人、道人、圣人、贤人……主天地、主风雨、主凶吉……不一而足,另有些因了机缘巧合而飞升的散仙,当真记不过来。”
江彬心道也是,便不再问这个,想着不知萧滓、孙镇与张輗此去如何了,若连边将也收买了,那势力当真是要偷天换日的,绝非只是狗急跳墙这般简单。若还未及这般,也怕有些个贪恋权势、贪生怕死的,绑了他们反咬一口,交到那朝廷去按着谋反之罪论处。人心难测,曾经的莫逆之交,未必便能同生共死。耽搁这些时日,等来的若非佳音,便又添了一笔罪孽。
这般思前想后的,陆青已骑着马来寻了,见了方才消失不见的“陆梓卿”,此时又与江彬在一处吃茶,便拧了眉瞪着。
江彬多少有些心虚,怕他看出破绽,招呼他过来坐。
陆青犹豫片刻才过来,捡了旁边一桌坐了,闷头灌了一大口茶。
吴杰给江彬使了个眼色,对陆青道:“有些事并非有意瞒你,只怕夜长梦多,还是少知道些为妙。”
这一笔带过的撇清,着实把陆青气着了,之后便未和二人再说过一句,只管跟在二人后头。
吴杰也不去管他,随意寻个下榻之处,吃毕,梳洗干净了,回自己房里睡了。
江彬躺在床上,闭上眼便是金戈铁马、血肉横飞的场面,似梦非梦,迷糊了一阵便挣扎着起来,走到窗前,看那俯瞰悲欢离合的一轮桂月。
望月思亲,不知如今江梓卿身在何处,又是为了怎般恩怨,才居心叵测地设了这样一个局。这局里,可也圈了正德皇帝的名讳?若真如此,兵刃相向之日,他可会手下留情?抑或是故意教自己认出他身份,好打个措手不及?
江彬越想,越觉着月色凉进了心底,忙关了窗,却又听敲门声。问是谁,却不答。江彬操起床边的刀躲在门后,却听外头低低一声:“是我。”
江彬这才收刀开门。
陆青进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圈,确定屋里没旁人,这才拉了江彬到床边,压低声音道:“江大人切勿上京!且速速离了此地才是!”
江彬听了一怔,刚想问他为何如此说,却见陆青见了鬼般瞪着他身后。江彬奇怪,回头去看,那窗外并无一物,只一轮皎月挂在枝头。
陆青却依旧瞪大了眼看着,脸色惨白,下一瞬便起身打开门跑了。江彬忙追出去,却见陆回了自己房里。敲门他也不应,还落了锁。
江彬在门外等了片刻,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陆青虽为了汤禾曾瞒过他许多,却也从未想要加害于他。如今来说这番话,必定是知道什么隐情,可这戛然而止的,莫非是见了什么……?
心下一紧,跑回房里去瞧,那窗外哪有什么东西?亦或是连日赶路,睡不踏实,陆青自己吓唬自己也未可知……究竟如何,还待明日亲自问他。
这般想着,江彬仍旧是睡下了,却不知窗外一张脸,咧着嘴悬在半空瞧他。
翌日醒来,江彬只觉得头疼欲裂,想是昨夜睡得晚,又着了些风寒,忙要了些姜茶来喝。
吴杰已坐到他对面,叫了些吃食,问他可睡得好。江彬看着茶碗里映出的憔悴模样,摇了摇头道:“陆青可起来了?”
吴杰捡了块山药糕道:“这不来了?”
江彬扭头,果真见了陆青脚步虚浮地挪了过来。面色蜡黄,眼下青黑,倒像是一宿未眠的。
陆青走得近了,也不看二人,依旧在旁的一桌坐了,自顾自发呆。江彬不放心他,替他叫了碗面,将筷子塞到他手中。陆青这才眼也不抬地吃了几口。
江彬知道陆青多少有些防着如今看似他叔父的吴杰,此时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和吴杰聊上几句。末了,吴杰用茶漱了口道,已过了一夜了,可要寻个人回仇瑛那处报个平安,顺道打探些消息。陆青听了,筷子一搁,回房里取了些钱便走了。
“瞧把他惯得……”吴杰点了点江彬。
江彬只好认了这责怪,又坐了会儿,便回自己房里等音讯。
陆青到了近未时才回来,又是一身的汗,对二人道,孙镇已命人报了信,说宣府总兵朱振、宣府副总兵陶杰、宣府参将左钦,都已答应出兵,孙镇已留在那一处待命。
江彬点了点头,这几员武将,都是应州之战提拔上来的,为人耿直,重情重义,口水无凭的,却也愿堵上性命。
“可还有别的消息?”
陆青摇了摇头,江彬不免有些失望,吴杰在一旁安慰道:“哪有那么快的?费些口舌也尚需时日,总是周全些好,若说京中消息,又有谁敢忤逆‘圣意’透露半点风声?即便传到此处,也是难辨真伪的,静观其变才是。”
江彬心道他如何静得下来?时时刻刻都担惊受怕,怕那人遭遇什么不测,却只能在此处蹉跎。
“你且去歇着吧!”江彬对陆青说着,便独自去外头散散。
路边菊花开得正好,重阳已过,好些小贩却仍在叫卖余下的菊花酒。想起前几年重阳,正德皇帝往赏赐群臣的花糕里掺了酒,蒸热了合着茶吃下便是极易醉的,好些个阁老吃了或倒头就睡,或发起酒疯来,好不热闹。李东阳知道正德皇帝性子,没吃这花糕,坐在席间看那闹剧,倒似习以为常的,之后待正德皇帝去万岁山登高回来,写了封奏疏劝诫一番便罢。
江彬当时想,也亏得李首辅能忍正德皇帝这般胡闹,他瞧着正德皇帝的眼神,不似那些个文臣那般咬牙切齿地忌惮,也不似杨廷和那般的置身事外,倒像是个长辈,看自家娃儿撒泼似的。待他闹完了,便扶起来,替他拍去衣上尘土,仍是牵着蹒跚学步的他,缓缓向前走着。
听闻宫女所生的孝宗幼年被宫女、太监藏于宫中,躲过善妒的万贵妃,吃百家饭长到六岁,与宪宗相认,也有当时便入得经筵侍班的李东阳的功劳,因此在孝宗被立为太子后,迁侍讲学士,辅孝宗诵习。他对于正德皇帝的迁就,或也是念着孝宗恩情,可正德皇帝却设计令他惨淡收场……
路长日暮,呼风唤雨时都是不信邪的,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人臣,能全身而退、颐养天年的?更何况他与正德皇帝,还有那一层理不清的关系。即便陆青不劝,他也知道,自踏入皇宫那一日起,便如履薄冰,永无宁日。
终究是逃不过的。
终于等到个准信是在七日之后,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延绥镇都已在萧滓、孙镇、张輗的游说下答应出兵或为接应,如此轻易,倒叫江彬颇感意外,但转念一下,除却一些生性耿直的武将当真信了正德皇帝为乱臣逼得不得不向边军求援的说辞,其余在文臣武将以及戍守太监、监军道等,怕都是吃不准此事真伪,骑驴找马的,若当真是逃出京城未带玉玺、印信的正德皇帝的命令,事成后也算得功臣,必能加官进爵,若是萧滓、孙镇、张輗等伪造的阴谋,这些兵力也不足以成大事,总还能挽回。
江彬大致算了算,如今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延绥镇可调用兵力至多二十万,且因师出无名,也无募兵的银两,加之边地人口稀少,追加兵力是万万不能的,装备、辎重等的补给也是难以维系。正和吴杰商议对策,又得王勋遣人来仇瑛处报说,原在京城的兵部尚书王琼与京军四卫指挥使李时春已与他们断了联系,他与乔宇被乱臣假拟的皇命催促回京,三日内不回则是抗命,若回去,又必死无疑。南京不可无人接应,望江彬速给个回音。
“如今朝不谋夕,延误时机谁都担待不起,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江彬抱着在他怀里吮吸手指的欣儿叹了口气。
吴杰捡了几颗松子,剥了壳,拈去皮,将那白胖的一颗颗在桌上一字排开:“那三员武将当真可信?”
☆、第九十四章 痴情种(补一段)
“他们与王勋自幼一同长大,即便未得皇命,也不会坐视不顾,且这三人都是有些权谋的,做事极有分寸,又重情重义。”江彬对那同身共死过的三人是极为敬重的。
吴杰一点头,搁下那松仁道:“你原是如何打算的?”
“蓟州镇西向进军,与身在南京的王勋、乔宇等分散京师兵力,延绥镇、宣府镇、大同镇三军会合,趁此时直入京城,辽东南下,为后援,以防不测。”
吴杰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勾勒了大同、宣府、京城等几处地形,又按江彬说的,用松子摆出进军路线:“我偷瞧过宸濠藏着的九边图集,那里头除了总图,还附了镇、堡、营的分布图及兵力、建置云云,如今,边军愿调与我们的,无非是副将、参将、游击直辖的营兵,算不得精锐,要以这些兵力对阵至少四十万京师,怕是螳臂当车。”
“吴太医有所不知。”江彬摆弄着那几颗松子仁道,“皇上早于去年调了宣府、辽东、大同、延绥四镇军队入京,合称外四家军,由我统辖,又调京军入边操练,这些个京城来的,颇受边镇挤兑,如今,怕是被调来探路的,也多是这些个名不副实的‘边军’,京军对京军,也算得上知己知彼,为保性命豁出去也是有的,碍于旧时情分手下留情或知会军情也是有的。只如今补给不足,不可久战,一鼓作气拿下京城才是。”
狗急跳墙,难保张太后一党,不会拿正德皇帝、朱孟宇、吴瓶儿等人性命相要挟,必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才能多些胜算。
吴杰沉吟片刻后一点头道:“王尚书与李指挥使若能在京城接应,那更多一份胜算。如今,还是先回了王总兵,令他盘踞南京,务必等我们发兵。”
“事不宜迟,我且去拟几份手谕教人送了去!”
“那我也去换身‘衣裳’,言行间若有不妥,还望多提点些。”
江彬苦笑了一下,即使换了皮囊,也终究不是那人,言行举止终有破绽,也只可糊弄那些个凡胎肉眼。只不知当初为何正德皇帝说那司南佩里有可调边军的旗牌,莫不是被人掉了包?或他本就知道那里头会是张人皮?
想到那一张脸,江彬便一阵毛骨悚然,都说相由心生,仙家却可这般恣意妄为,将凡夫俗子戏耍得堕云雾中。指不定昨日枕边人,便是今日天上仙,可不就是一枕槐安,都无处伸冤的?
“你和你嫂嫂多说会儿话罢!”吴杰看江彬站那儿发呆,还当他是因离别而感伤,便又折回来嘱咐一句。
江彬摇了摇头,只管让吴杰去了。想起吴杰先前摸着欣儿小手出神的模样,好似在看另一张粉嫩的小脸,教人辛酸。或也只有仙家才能修炼到这般境界,若换了自己,怕是天涯海角都要将害了父子性命的罪魁祸首揪出来碎尸万段的。寄望于轮回业报,倒不如倾尽所有赌这一回,总好过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磨得只剩了模糊的记忆,见到的魂魄依旧,却未必还记得那一段或惊世骇俗或细水长流的情深似海。
事事难料,怎敌得过人心难测?
轻轻一叹,要了笔墨,模仿正德皇帝的字迹写了手谕,让萧滓留在仇瑛处的几个“夜不收”火速传往各响应起兵的边镇。看人去了,江彬才回了仇瑛那处,隔着窗和仇瑛说些话。
仇瑛是个心思玲珑的,也不问他们这些天究竟是要如何,只说些体己话,末了,低声嘱咐一句“莫轻信于人”。
江彬总觉着这话有些蹊跷,可一来这原非说话之地,二来如今他势单力薄的又防得了谁?用人不疑,最忌战前想这些有的没的。这百转千回地思量一番,最终只回了句:“嫂嫂多保重,待此事了却我便回来……”说至此处又顿住,此去九死一生,若能救得了正德皇帝,那自然是官复原职、青云得意的,正德皇帝又如何肯放他回来?若救不成,便是个乱臣贼子诛九族的下场,必定还要牵连仇瑛和刚出生不久的欣儿,他竟在此说这些话!
正心下凄凉,却听里头应了声:“总要等你们回来给欣儿抓阄的,记得刻个木印信,若他抓着了,仍是令他习武。”
这话,便如同当初王勋在他掌心轻轻搁下的一缕胎发,轻如鸿毛,重于泰山。
江彬应了声,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家已回不去了,但至少还有人等他、盼他。一个在京城生死未卜,一个在眼前隔窗而望。
江彬不觉红了眼眶,朝着仇瑛深深一拜。
王继只与他做了月余的兄弟,可却给了他一个心心念念的容身之处。有生之年,必要回来的,只盼有这长久的福分。
吴杰换回正德皇帝的皮囊,怕尚在养身子的仇瑛见了他又劳神,便在外头树荫下候着。
此时,去取二人新做的成衣和靴子的陆青回来,江彬已打点了包袱,被簇拥着送到门口。回头看,却见仇瑛的丫鬟青梅躲躲藏藏地跟着。
“可是嫂嫂还有嘱咐?”江彬打发相送的人都回去,这才过去问她。
青梅见那头陆青也瞧着她,面皮薄,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半晌方道:“汤大哥……汤大哥没一同来吗?”
江彬这才记起他原是给青梅与汤禾说过亲的,只这些时日精疲力竭,也没见服侍着仇瑛的青梅几面,竟是把这事给忘了!瞥一眼不远处的陆青,他只低头瞧自己蒙了灰的靴子,好似个不相干的。
江彬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道:“他在京城当差,脱不开身。”
青梅早羞得耳根都红透了,却仍垂着眼扭着袖子怯怯道:“他……他可有话要带给我?”
这回,江彬可是搜肠刮肚也编不出来了,不该骗她,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心思单纯的姑娘伤心。正犹豫,却听陆青走过来道:“本有封信的,我却忘了,等得了闲让人送来。”
青梅听了这话,立刻眉开眼笑的,匆忙谢过便往屋里跑了。
陆青见江彬盯着他瞧,别开眼,低头走到门外,此时,已有仆从牵着马候着了。陆青伺候江彬先上了马,这才轻声道一句:“回去我教他修书一封,总不能耽误青梅的。”
江彬意外于陆青这时候还能替青梅着想,弯腰替他拍去肩上的尘土道:“亏你还想着这些。”
这般说着,又觉酸楚。这仿若未盛开便一夜间凋谢而结成的圆融,当真该是他这年纪该承受的?
情字,或是福分,或是劫数,或是不带悲喜的一面镜,他照出人心模样,也照出世间百态。惊涛骇浪,在镜中不过涓埃之微,天荒地老,在镜中也不过弹指一挥。凡人参不透的,仙家也未能免俗。古往今来,有的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将相,也有的是为情字甘愿舍去修为、剔去仙骨,甚至遁入魔道的仙风道骨,谁又能解这一签,断言这执迷不悟所牵扯出的必是悔恨?
世间最不缺痴情种,那红线若真是月老牵的,他定是个爱听戏的老顽童,将那最最不能够的,都绑在了一处,看他们演一出啼笑皆非,或生离死别。
延绥镇、宣府镇、大同镇三军会合于两日后,吴杰按着之前与江彬商议的,对各位武将说了行军计划又鼓舞一番,便匆匆上了路。那些个武将见了正德皇帝“本尊”与向来伴其左右的江彬,倒信了大半,也都不像之前那般怠慢了。此时,又有人回报说,王勋、乔宇已唬住在陪都养老的官员们,整顿军队封锁南京,放出要“叛变”的消息,引得“正德皇帝”下旨讨伐,王勋等人也争锋相对地昭告天下,称正德皇帝早已因张太后联合文官发起的谋反而逃出京城,他们受了皇命,坚守南京,预备重整旗鼓杀回京城,却不愿透露正德皇帝的行踪。
张太后一党封锁了消息,坚持说正德皇帝在宫中,只这几日着了风寒无法早朝,引得好些个臣子猜疑,六部给事中更是连连上书,却无人理会,被杨慎、严嵩暗中威胁的梁储、蒋冕、费宏等内阁重臣都保持缄默,杨一清依旧在家养病不愿出山,杨廷和也尚在四川丁忧,可谓群龙无首,只能眼见着那几个贪图权势的助纣为虐,合着外戚专权。被张太后监视着的近段时日“安分守己”的兵部尚书王琼与李时春等,得了乔宇、王勋已揭竿而起的消息,便都猜到江彬那处该是已募集到兵力,趁着张太后拿着假圣旨要他发兵之时,变着法子与朝中几员信得过的武将通了信,表面仍是调兵遣将地顺从,实则已定了京城的内应,又命最会见风使舵且自以为是的右都督神英与都督佥事的冯祯率京师精锐二十万,前往南京讨伐。
然而二十万大军刚出发,此处领了“正德皇帝”命令的蓟州镇军队已来势汹汹地进攻京城,虽只八万兵力,却也吓得张太后宛如惊弓之鸟,忙又令人拟了旨意,要武将出兵相抗。王勋便任命伍文定带兵前往周旋,仍旧与李时春守在京城等待江彬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妹纸们,我12月1日结婚,第二场仪式是中式的,有很多事要忙,所以这半个月无法保证更新,非常抱歉!
☆、第九十五章 兵败如山倒
延绥镇、宣府镇、大同镇共三十万兵马自居庸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京城时,恰逢日落时分。已与王琼、李时春通过气的几名看不惯张太后作乱的都察院御史揭竿而起,杀永定门守卫,恭迎“正德皇帝”与江彬等的道来。
马蹄扬起的尘土好似要将落日掩埋,江彬虚着眼望了望南郊方向。想起当日腊月天里,正德皇帝领着群臣步行前往天台祭天祈年的场景,也只有这位活祖宗,敢这般肆无忌惮。韬光养晦,卷了腥风血雨,不过为一句“不负大明”。
可如今,他又身在何处?入得皇城,可否听他再玩世不恭地笑骂一句“佞臣”?
“启禀皇上,王尚书与李将军已起兵于城内,往正阳门来了。”
吴杰略一点头,看向江彬,江彬忙下马跪道:“臣请命前往。”
枣红马上的吴杰,一身兽面铠甲,面容冷峻,当真是九族至尊的威仪:“江彬、萧滓,即刻带兵十万,前去正阳门与王琼、李时春汇合,斩杀逆党。”
“得令!”
“孙镇、张輗。”
“臣在!”
“领十万兵马,于后方跟随,如有变数,即刻回撤。”
孙镇愣了下,张輗却面不改色地领了命,孙镇只得跟着领命起身,偷眼去瞧江彬与萧滓,都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心道“正德皇帝”这命令,岂不是要他二人投石问路?万一起了变故不得周全,便要丢车保帅?
萧滓自然也知道这意思,可一来他是在沙场茹毛饮血惯了的,笃信有王琼、李时春相助,加之他与江彬的决断,不至于就到了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二来这是正德皇帝的旨意,身为臣子也不得忤逆,若成了,是一等功臣,若不成,也是武将宿命。但萧滓有所不知的是,这般行事,实则是江彬的意思,若有变故,总还能保全主力,且王琼与李时春最是信得过江彬的,先遣军必得由他统领。再者,正德皇帝宠幸江彬人尽皆知,令他打了头阵,也表明“正德皇帝”对战局的笃信,好稳定军心。
整军待发时,吴杰低声嘱咐:“切莫急于一时,他们乱了阵脚才有破绽,若有变故,你自行定夺便是。”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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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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