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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17节

    “当初你砸的这棋盘。”他终于开了口。

    “怎是我砸的?那些不都是‘叔父’编排的……”

    “历劫之前,因我说了他的不是,你一气之下便砸了它。”

    江彬这才明白,跟前人说的原非此世。想起先前,江梓卿说与他的文曲、武曲之事,又忆起杨廷和带他去茶馆听的那段包拯与狄青的说书,心下陡然一震。

    “他错将你当了我,你却着了心魔。”杨廷和扯开忽地被定了身形无法动弹的江彬的衣襟,探进去一只冰冷的手,“而我——又何尝不是?”

    ☆、第一百章 狐妻

    那游走在心上的手,若吐着信子的蛇。动弹不得的江彬把眼往下一瞧,就见那惨白的五指已没入胸口,可不知他被施了什么法,竟不觉着疼,只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像只吸血的蚂蝗,贪婪地游走在肌肤之下。

    须臾,他五指一收,拽出一物来,那是颗荧荧通透的珠儿。那珠儿被掏出胸口的瞬间,江彬耳畔响起一阵刺耳的凄厉,分辨不出是人是兽,一声声直叫得肝肠寸断,却渐渐羸弱下去,气若游丝间才听清那气喘吁吁含糊念着的,竟是“乔宇”二字。

    蓦地,那声音止了,江彬捂着双耳的手垂下,才知那一颗被杨廷和擎在手中的珠儿,正是乔宇狐妻的内丹。

    “狐氏……”江彬扯开一抹虚弱的笑,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凝在下颌,像长明灯里被封着的一点一点耗尽的灯油。

    那长明灯像是孤独久了怕人看似的,一盏连着一盏地在视野里晃动起来,鬼魅一般,忽上忽下。江彬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就见自己手里握了把青丝。

    他正笨拙地替谁篦头,可不是这处散了,便是那处乱了,一恼就撒了手,任凭那一头青丝散了跟前人一肩。那人扭过半张脸面,却是弱冠之年的乔宇,可那眉目疏朗的模样,全然不似如今的死气沉沉。

    他取过怔怔望着他的江彬手中的篦:“怎的心神不宁?”

    江彬心中一跳,别开眼道:“昨日千叮咛万嘱咐,可不又把我那盐笋给忘了?”

    乔宇忙拱手作揖道:“给爷赔不是!今日必办妥了!”

    江彬未见过乔羽这般告饶,知他是学来逗自己的,笑了笑,一拧乔宇胳膊:“要再忘了,仔细你的皮!”

    乔宇捉了江彬的手,握在掌心,依偎了片刻,都不言语。

    江彬思来想去,又有些气不过,戳着乔宇眉心道:“你啊!就记着公门那些差事!一月多少俸禄?连个老仆都养不起!你又这般木讷,何必趟这浑水?依我说,倒不如想个法子调回陪都,圈块菜园过过清闲日子。”

    这话,乔宇听得多了,也未往心里去,只用拇指描摹着江彬掌心的纹路默然不语。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可不就为了经世济民?满腹经纶,在江彬看来虽都是迂腐,可他却从未疑过半分。

    外头公鸡打了个鸣,江彬说得嘴都干了,见乔宇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便罢了,转而道:“昨日我去瑞儿家,见他那对鹦鹉少了一只,原是前几日死了,另一只便也不吃不喝,眼看着快不成了。”

    乔宇将江彬编好了随意扔在枕上的蚂蚱拂开,按着他躺下:“我倒不知,这鹦鹉也是个痴情种,堪比鸳鸯了。”

    江彬头枕着乔羽半截袖子,抬眼瞧他:“痴情,不过旁人看着妙,若真死了,又值什么?”

    乔宇愣了愣,于人,百年已是奢望,于妖,千年也不过弹指间。人妖殊途,他是知道的,可江彬如今提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外头胡管事隔着门催了,乔宇忙将江彬的手塞进被褥里,匆匆道了句“再睡会儿罢!”,便落荒而逃。

    袖子却被拽住了。

    “若是悔了,挨不到相聚之日,也莫怪了彼此。”江彬的字字句句,仿若点点滴滴的雨,将一夜间开满心头的姹紫嫣红打得七零八落,“六道轮回自有章法,苦等来的,也未必是从前那个,倒不如欢好一场便散了。”

    乔宇仿佛秋日的叶,拽着枝头蜷成焦黄的一团,却还是被风打落下来,陷在泥里等着枯竭。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望着那已勾不着的曾经供养他的枝头,却吐不出一字半句。

    他猛地抽回袖子转身走了。

    他慌忙地上了轿,慌忙垂下轿帷,慌忙抚平袖上被那指尖拽出来的一道道掌纹似的褶皱。那掌纹指着阳寿已尽,他甚已瞧见自己落了土,成了冢,孤零零的坟上野草丛生,满是荒凉。曾经的浓情蜜意,也敌不过看穿相思之苦后的薄情。

    江彬不愿等了。

    待他终老,便甩开手,葬了,散了,忘了,再去寻下一段狐缘。

    轿子颠着,生生将胸口的苦涩都颠到了喉头,哽着,噎着,吐不出,也咽不下。

    乔宇就像被人提着脖子的锦鸡,一整日都惶惶不安,待公务都办妥了,便早早离了午门,让轿子绕了段,唤小厮去铺子里买了包盐笋。将盐笋掂在手里,乔宇又一路发呆。将白日里的情形繁复琢磨着,一不留神,那盐笋的纸包都给捏皱了。

    他虽不成器,总被那狐狸拿捏得死死的,可这一回,也得说敞亮了——当初既许了彼此生生世世,又怎能说悔就悔,若狐狸真耐不住性子,他乔宇也愿折了阳寿,早些轮回了来见他,即便阳寿未尽投胎不得,也总有些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子……哪怕他做不成人,成了一株草,也非要绊住这狐狸另觅新欢的步子,教他逍遥不得。

    这般信誓旦旦地想了一番,低头一见自己胸前那锦鸡补子,又蓦地泄了气。当初那个自诩清高的寒窗苦读的书生,又怎知,会因招惹来的狐妖落到这般田地?当真成了个想拴住夫婿的怨妇,越想越荒唐了。

    路已过半,心却还悬着,随着天边茸茸的日头渐渐地沉下去,沉到血色般的晚霞里。

    蓦地,一声惊雷,地动山摇间,乔宇身子一晃,额头撞在了轿子上,好半晌才从疼痛中缓过来,就听了外头大呼小叫的。

    “老爷赎罪!”轿夫们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乔宇扶着额头下了轿,又是一阵惊雷,劈得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乔宇忙扶着轿子站稳。抬眼望去,就见东边聚着一团乌云,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在同一处,震耳欲聋,连绵不绝,却不见半滴雨下来。

    街头巷尾,聚满了惶恐的百姓,惊呼着“老天降罪”云云,哗啦啦地跪了一地,朝着那一处膜拜着,祈求莫责难百姓。

    唯一着月白色道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乔宇几步之遥的酒肆前,在那电闪雷鸣的间隙道了声:“渡劫。

    乔宇愣了半晌,猛地提起官袍朝那一处跑去,将轿夫的惊呼声都抛在了身后。他时不时被自己的官袍绊了脚,摔了,又匆忙起来,狼狈地一路飞奔着。

    越来越近了,才肯定了心中那令他痛不欲生的猜测。

    那团泛着红光的不详的乌云,就盘踞在他最熟悉的宅院之上!

    那一声声惊雷,都劈向了同一处。而那一处,有只大清早便说了番凉薄话的一反常态的狐狸。

    待终于到了宅院前,那雷声止了,乌云也散了,依旧露出火烧般覆盖了半边天的晚霞,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门前通报的两个小厮正捂耳蜷着,忽地见了他家老爷怔怔站在跟前,一机灵都站了起来:“老爷……”

    乔宇没说话,只直勾勾地望着那朱漆色的大门。

    小厮们对了个眼神,忙将门推开了,哪知里头已乱成了一锅粥。

    “走水了!走水了!”胡管事嚷着,唤屈指可数的下人们速速打了水来救后院里的火。

    精疲力尽的乔宇,已听不清胡管事的迎上来说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后院。

    那里的火却已灭了,无声无息地,归于虚无。唯余下地上一滩焦黑,隐隐的,还有些被风吹散了的布料。

    乔宇扑通一声,跪在了那灰烬前,胡管事尤在耳边说,不知胡公子何处去了,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可别是因劈了雷,走了水,便慌忙躲在了何处。

    乔宇不答话,他手里死死拽着那一片被风吹到跟前的布料。

    鼠灰色的,今早还披在那人身上的穿得半旧的直裰。那是乔宇得了赏,便匆忙找了裁缝给他做的绸缎常服。狐狸穿上了,嘴上虽道“得了赏才想起给我制身像样的”,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欢喜。夏也穿,冬也穿,才成了如今这半新不旧的模样。

    乔宇握着那片布料,就好似拽着那狐狸的袖子。

    此时,他方明白,“欢好一场便散了”,原是教他毁约的话。狐狸不忍他等,不忍他念,不忍他受尽摧心剖肝的相思之苦。

    六道轮回自有章法,他听道士说过,躲不过天劫的妖,便将灰飞烟灭。

    灰,可不就是眼前这一堆烧得不成形了的东西?风一吹,便胡乱飞起来,即便乔羽扑上去用身子压着,也只保住了一小捧。

    自那日起,乔宇便一病不起,医官来了好些个,开了什么方子都不见效。好些个同僚都来瞧过,说了些宽慰的话,私底下却都道,乔宇不大好了,怕是熬不过冬至。

    乔宇的双亲千里迢迢地自江西赶了来,哭天抢地地守着,乔宇却依旧日渐憔悴。他每日都只抱着一坛灰,怔怔的望着窗上挂着的草编的蚂蚱。那草已是枯了,蚂蚱也仿佛成了蝗虫,震着翅膀蚕食着乔宇的心智,令他也成了行尸走肉的枯槁。

    冬至那一日,乔宇的父母已哭着备了后事。乔宇的床前,却凭空出现个着月白色道袍的男子。乔宇怔怔抬头,瞧了他半晌才记起,他正是天劫那日,提点他的那个。

    他也不说自己是何人,只从怀里掏出一颗荧荧通透的珠子。那珠子的火红,像极了那总盘在乔宇膝头的皮毛的鲜艳。

    “他的内丹。”男子轻声说了句,乔宇便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望着。

    那男子将珠子递到乔宇跟前,乔宇便听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正是胡氏的声音。

    乔宇伸手去抢,那男子却收了手:“他遭天劫时,我只抢下了这颗内丹,但我有法子教他死而复生,可前尘往事,他都不记得,你可愿意?”

    乔宇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唇,瞪大了布满了血丝的眼,伸手拽了那人袍子,胸口起伏着不住点头。

    只要他能活过来,不记得,又有何妨?

    “好,我去寻将死的肉身,将他的内丹注进去,可人妖殊途,这般强行续命,必不长久。须得沾染了龙气续命,也即是将他送到天子身旁。”那男子擎着那颗内丹道,“待施了术,他便当真以为自己是凡夫俗子,我养育他成人,将他送入宫中。而你,需对我言听计从,不得令他忆起过往,免得乱了章法,前功尽弃。”

    乔宇听了,拖着病身爬下床拜了三拜,那男子轻轻一点他的眉心,他便“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积在心口的郁气便就此散了。

    此后,乔宇一日日地好起来,他双亲权当求神拜佛的缘故,捐了好些香火钱给那还原的庙。

    两年后,武宗即位,乔宇因得罪了八虎之一的刘瑾,被调往陪都,任兵部尚书。

    乔宇在破落的院子里,圈了块菜地,每日打理,可好些个往日种的,在这处却总也活不成,乔宇便望着那些耷拉下来的菜苗发怔,时不时喃喃自语。

    跟着来的胡管事,伺候乔宇依旧尽心尽力,只在每日的这时候,不免叹一口气。

    春去秋来,又一个深秋。子时,乔宇与镇守太监杨俟侯在城门接驾。

    城门开时,乔宇见了马上的正德皇帝,和那个传言中杨廷和力荐的正德皇帝的义子。

    分明是另一张脸面,是锋芒毕露的惊才风逸,可举手投足间,却又像极了那狐狸一颦一笑的风流。

    此时,他也正打量着乔宇,眼中满是故作镇定的堤防。

    乔宇低了头,深深一拜。

    怕多看一眼,便万劫不复。

    ☆、第一百零一章 一魂一魄

    眼前的长明灯晃了眼,江彬如梦初醒。跟前的杨廷和,一手擎着狐氏的内丹,一手端着棋盘,无悲无喜,心如止水。这一日,是水到渠成的如愿以偿,漫长的岁月已将情的癫狂磨得只余了滴水穿石的执念。

    江彬看着那一双眼,便觉着被吸入了一潭死水,头晕目眩间,脚下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只觉得俯视着他的杨廷和,像极了不知哪个寺庙里见到的金身佛像,受着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却不动声色。

    失了内丹的肉身,已是撑不住了,像被炙烤的金像,渐渐融成了一滩水。红的,烫的,咕噜噜地冒着泡,四处流淌。而杨廷和的话,也随着那恶臭飘散在墓室中。

    “正德原是火德荧惑星君,此世是他来凡间历劫的第二遭,而你,武曲,也因一笔情债,投身成一只狐,伴那乔宇一生……我知你下凡,也请命辅佐荧惑星君,取了皮囊来寻你……乔宇当真信了我的话,你便成了江彬。”

    “荧惑星君的魂魄,如今已被我锁在这招魂楠木制的棋盘里,待鬼门关大开,我便放他出来,随百鬼夜行。但他阳寿未尽,是回不得地府的……游荡的孤魂野鬼,久而久之,便忘了自己身份,忘了此生种种。”

    “吴杰那些个锁在金杯盏里的仙力,早便在更换皮囊时耗尽,如今他是脱不下正德皇帝的人皮的,除非他死……我自有法子教他以为,成了游魂,便能寻着宁王。而天庭在正德的肉身死后,便当是荧惑星君历劫已毕,即刻召回他的魂魄及随他历劫的我回天庭。”

    “而彼时,你早被我藏在这棋盘里,用锁魂犀锁着,在这聚阴之地逃脱六道轮回的桎梏……我自会寻人补了你天上的缺,而早忘了此世经历的荧惑星君,必将那冒名的当了你。”

    “自此,除却我,谁都寻不着你……待你也忘了前尘过往,我便带你去方丈山……”

    后面的话,江彬听不清了,他流到了杨廷和的脚边,眼耳口鼻都化为了血水,沾染了那双皮靴。而此刻,另一双眼,在半空中睁开,方才灼烧的疼痛感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寂静的冷。这冷,是徘徊在城门的天寒地冻,是寻不着至亲的无依无靠,是王继死时的凄风苦雨,是狐氏墓前的清辉遍地……

    一幕幕像重重影灯,旋转如飞地掠过视野,热闹了片刻,却又归入浓重的黑暗,就像一场烟花的落幕。江彬浑浑噩噩地飘着,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片刻后,隐隐见着不远处亮起萤火虫般的绿光荧荧。凑近了瞧,却是那刻满了墓室的殄文。那原是活着时看不懂的鬼语,如今,却一个个跳脱出来,排成一行行心心念念:收为义子,斗虎相救,宣府试射,年节嬉闹,暗查私矿,应州之战,扬州缠绵……

    再往后,便没了,因是生了罅隙,有了别离,正德皇帝不愿刻上去。

    江彬仿佛能透过那些字句,看到那张玩世不恭的脸面背后,一片亘古不变的情深意重。之前种种猜忌与纠葛,全都在生离死别之前,烟消云散了。江彬禁不住伸出手想触摸那些个肺腑之言,可那些荧荧字符,却如同被惊扰的蝶,刹那间便四散开来。

    江彬一惊,那些个“蝶”便已围着他,挟着他,往高处飞去。身不由己的江彬疑惑地回过头,却见那棺椁旁一双鹰隼般的眼及那围绕着的粘稠腥臭的腐肉。江彬不敢再看,扭过头,却见那分明没有出口的墓室顶端,竟在一番穿云钻雾后现出一团刺眼的光亮。那光亮,像是深井的口,又像十五的月,朦胧,而美好,令人心生向往。

    周围的字符,似也能感应到江彬的心绪,或聚,或散,变着法子想迅速托江彬上去。突如其来的,江彬脚踝一沉,江彬一低头,就见了双凭空而生的青黑的双手死死拽着他透着惨白的双足。江彬惊得使劲蹬腿,却如何都挣不开那一双枯爪。渐渐的,耳畔萦绕起呢喃的咒文,那咒文幻化成无数只金蛾,尖锐的口器钳住一只只莹绿色的蛾子,江彬甚至能听到它们垂死的悲鸣,然而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最终都被金蛾们挨个撕碎了吞进肚里。

    失去字符的支撑,江彬的身子猛地被那双青黑的鬼爪拽得往下坠去,想起那双眼和那模糊的血肉,江彬便觉着惶恐,慌忙之中卯足劲儿纵身一跃,耳边呼啸的风声伴随着炫目的白光,江彬感觉到了一种类似撕裂的疼痛。他以为他要就此命赴黄泉,可下一瞬,他却站在了一片陶情适性的明媚中,已然是出了“井”。

    江彬惊魂未定地回头张,却见“自己”扭曲着脸孔惊叫着,被拖回到那寒气逼人的万丈深渊中。江彬一退,险些坐到地上,他不明白此时的自己是什么,方才的自己又是什么。怔忡间,衣袖里藏着的几只侥幸逃过一劫的莹绿字符竟探出脑袋张望一番,确信无碍后,速速围在江彬身旁,齐心协力地拽着他往高处飞去。

    腾云驾雾间,眼皮沉得很,江彬睡眼惺忪地想着,这些可通人意的字符,究竟什么来头?可会是谁指派的?若真如此,那人又为何要帮他逃脱杨廷和的桎梏?只可惜未吐出只字片语,江彬便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睡梦中,那令他不寒而栗的声音道:“逃得一魂一魄又如何?总是我的。”

    再醒来时,是因了那仿若粉身碎骨的疼痛和一起一伏的水声,睁了眼,觉着视野低矮得很,低头打量,霎时愣住了——这黄白杂毛,短小身子与绒绒的爪子……

    江彬呆呆抬头望去,就见了一双皮靴,皮靴的主人靠在圈椅上,正望着掌中一方镶着红豆雕着兔儿的白玉牌发怔。那熟悉的脸面因了身子里鸠占鹊巢的魂魄,而现出违和的神情来。旁的或分辨不出,可江彬日日对着、天天念着,又怎会看不出端倪?

    江彬惊得往后连退几步,这点动静便惊动了那人。他的视线转向此处,漆黑的一双眸像极了那死里逃生的黑洞洞的深渊。那省视的眼神,看得人发毛,江彬险些以为要被认出来,然而却只听他道“来人!”。

    匆忙进来伺候的小太监,是从未见过的,垂手听命,乖巧得很,得了吩咐,便命人端了盘肉恭恭敬敬地摆在江彬跟前。江彬不吃,只瞧着那张冠李戴的一身皮囊,可身体里却有股欲念,蠢蠢欲动地膨胀起来,直挤得江彬无处可逃,疼得愁肠百结。迷迷糊糊的,却见着“自己”扯着脖子狼吞虎咽起来,这才忆起睡梦中听的那番话,揣度自己是靠着那些个殄文逃出了一魂一魄,此时,寄宿在了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望微身上,可望微的魂魄犹在,顺着本性违拗他的意愿。

    待望微饱足了,江彬的疼痛方缓和些,复又能主导这犬身,小心观察着“正德皇帝”的神色。

    他老了许多。

    那触目惊心的苍老,是枉费心机后的叩阍无计,是离情别恨后的肝肠寸断。江彬无从知晓,他这一睡究竟错过了多少年,可他能确信的是——宁王的魂魄仍未有下落。

    他忽然有些同情起吴杰来,可那同情,很快便被恨意所掩埋。吴杰尚有盼头,能攀附着寻找宁王的一线希望,以正德皇帝的身份活下去。可他江彬呢?他成了一条狗,载着羸弱的一魂一魄,他要找杳无音讯的正德皇帝,岂非大海捞针?

    江彬正对着“正德皇帝”出神,忽然冲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跑。

    “回来!”

    那穿着红金曳撒的孩童不情不愿地站住了。

    江彬被他搂得死紧,贴近了瞅着那张熟悉的小脸。长了几岁的粉嘟嘟的脸上再无往日的天真烂漫。冷冷瞥上一眼,便令人芒刺在背背。更何况眉眼间,又像了他父王几份,这避之不及的模样,则能不令吴杰揪心?

    可他又能辩解什么?说他并非孟宇的杀父仇人,他是吴杰而非正德皇帝?他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朱孟宇的父王,可到头来,连个说体己话的都没有。

    吴杰瞪了梗着脖子站着的小孟宇片刻,忽然泄了气般一挥手:“你走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却是笑了。那发不出半点声音的卡在喉头的苦笑,却令恨不得早早离了的孟宇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半步。他回过头,定定看着将双眼埋在掌中笑得肩膀颤抖的吴杰。半晌,竟是小心翼翼地挪了回来。

    吴杰听到脚步声,这才止了笑,抬眼瞧孟宇。孟宇一双眸子乌黑得仿佛曾经在指尖逗留的青丝。

    “这玉佩……原是父王的。”

    吴杰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孟宇是想问他要回来。如今的孟宇,已不会如当初那般不吃不喝地哭闹了。他知道,父王是回不来了,无家可归的他,不过想留下些睹物思人的东西。

    “可给了你,我还剩什么?”

    不过一副不得下葬的遗骨,和行尸走肉的皮囊。

    ☆、第一百零二章 归宁王府

    朱孟宇不答话,只拿眼瞧着“正德皇帝”手中的玉佩。

    冗长的沉默后,吴杰用下巴指了指江彬,朱孟宇看向江彬时,眼神倒是有了些熟悉的稚气,两三步上前一把抱起了他,顺了把毛。江彬此时方借着孟宇的高度看清外头的景象。随风而动的大片的芦苇中,一群白鹤正闲庭信步,几艘渔船远远飘着,隐隐的渔歌中,山光水色尽收眼底,可跟前二人却都无赏景的兴致。

    这新筑的水榭,多半是吴杰的主意,此时,他望着那鄱阳湖起伏的水面,就像望着宁王起伏的胸膛,可那胸膛里却再无一颗为他而跃动的心。

    这生离死别的愁苦,落不经事的朱孟宇眼里,不过是个痴心妄想。他被好几个小太监“护送”着抱着江彬出来,兜兜转转地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布置得雅致的厢房。厢房里,一女子正做香囊,听了动静抬起头来,却是许久不见的吴瓶儿。

    吴瓶儿倒没多少变化,只眉目间少了分锐气多了分沉静。她将朱孟宇拉到榻上坐了,替他搓着小手:“脱成这样也不怕冻着?前日送来的斗篷呢?”

    朱孟宇眼中的冰冷随着那手掌的热度渐渐化了,他将脑袋搁在吴瓶儿肩上,眼神却空洞洞的:“他给的,扔了。”

    吴瓶儿不禁叹一口气,“他给的?你这条命都是他给的!”

    这话戳中了朱孟宇的痛楚,他合上眼,仿佛见着自己的心被剜出来抛在一起一伏的湖面上,泡得发白,却死不瞑目……

    “他既修缮了王府,你便回去住着!我与张锦总不会离了你的……即便你要如何,也得先保住这条命!”

    回去?那曾被付之一炬的王府如今已不是心心念念的家,而只是囚禁他的牢笼。这三年里,早熟的朱孟宇已明白,他不过是只被剪了羽翼的鸟儿,供人赏玩罢了。

    “吴太医可有下落?”孟宇不愿再提王府。

    吴瓶儿摇了摇头,将香囊挂在朱孟宇的腰间:“他总是记挂着你的,可如今这情形,即便他有心,又如何来见你?待张锦忙完修缮之事,再好好打探一番。”

    朱孟宇抿了唇,半晌方道:“我不过是个累赘,从前他待我好,也是因了父王……”

    吴瓶儿“啪”地打在朱孟宇的手背:“说什么?不过一时不得见罢了!他必有他的难处……可别教他白疼你一场!”

    朱孟宇垂了头,自知失言,却仍是辩一句:“三年了,若还安好,怎会杳无音讯?”

    吴瓶儿此时也寻不出话来劝慰,只拽着孟宇手道:“吉人自有天相……”

    这些话,不过给心上添堵,二人都不说了,只依偎在一处,各怀心思。温存了片刻,吴瓶儿又叹了口气,理顺了香囊上的穗子,哄孟宇歇午觉去。孟宇并不困,尽管被软禁的这些年里,他从未睡得踏实过,但仍旧依言去了。

    孟宇走后不久,张锦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前脚刚跨进门,又退出去,抖了抖身上泥尘,这才进得屋里,一口气喝干了吴瓶儿递来的茶。

    “今日不过拾缀拾缀,明日他看过便完了!你说他可是存心刁难?一草一木都得和从前一般,我如何都记得?”话至一半,一低头瞧见坐在角落里的江彬,不禁苦笑道:“呵,我可不就和他一样?整日里被呼来喝去的,倒成了他养的畜生了!”

    吴瓶儿知道张锦心里有气,接了茶碗替他更了衣:“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待过几日住进去,总是比如今自在些!”

    “自在?里头的太监、侍卫都是他点的,哪处没双眼盯着?”张锦想到这里便来气,“当初非把我们拴在他身边,如今却又假慈悲,放虎归山,你说他打的什么算盘?”

    这话倒提醒了吴瓶儿,她望着湖面出了会儿神,荻花中不知什么鸟儿扑棱棱地飞起一片,吴瓶儿不知是被这场面惊了还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来望着张锦,却是欲言又止。

    张锦会错了意,愤愤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是几颗棋子,你还道他真念旧情?”张锦始终觉着“正德皇帝”对于朱孟宇和他夫妻二人的宽待都是别有用心的虚情假意,他既设计杀了宁王,又为何要留着他们这些个后患?怕是时候未到,惺惺作态罢了!

    吴瓶儿瞥一眼门外,摆了摆手,张锦懂她意思,也便没再说下去,随即又觉得窝囊,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腿。江彬见并没个人留意他,便趁此机会悄悄出去了。

    他要花好些时候才能适应此时的身子,那低矮的视野,灰暗的色调,都不是他所熟悉的。方才偷听来的那些,已令江彬确信他的这一魂一魄不知为何竟来到了三年之后。他记得棋盘,记得锁魂犀,记得和正德皇帝的点点滴滴,可如今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又顶什么用?要知道些心心念念的事,唯有摇尾乞怜地依附于人了。所幸,他还活着,以这样可笑的身份活着。又或者他已经死了,不过靠着一息尚存的魂魄借尸还魂。如今他究竟是个什么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但若成了这样便放下了,那便不是凡人了。

    或许,他本不是什么凡人,若能选,他宁可唯有此世。于此世,遇到个狂放不羁的正德皇帝,为他背负骂名,为他千刀万剐。即便死得凄惨,可终究是不负彼此的圆满。可偏偏,冒出个什么星君,他是正德权倾朝野的恩师,是江彬与世无争的叔父,是乔宇言听计从的恩人,是前世错拿了面具的黑脸文官,是此世步步为营的布局之人。

    江彬忽然想起茶楼里听说书时,杨廷和眼中透出的冷,那是千年的冰寒,是被活埋的执念。江彬不敢想,若有一日,这情愫死而复生,破土而出,会是怎般的光景?在那张仿佛看透了世事的淡漠的脸上,可会现出玉石俱焚的癫狂?

    仙人,原也是会动情的。

    只是冰作心、雪作胎,从不知情为何物,冰天雪地里埋没得久了,忽一低头,瞧见心口跃动着一簇火苗,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捧在手中怕灭了,烧旺了它,又怕身子就此化成了雪水,而那煽风点火之人若道是无心之过,就此烟消云散了,又值什么?或因如此,化为杨廷和的文曲星君,才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将移情别恋的江彬禁锢在身旁。

    赢不得,却也输不起的,唯一个“情”字。

    思及此处,江彬又觉着惶恐,似乎自从知道杨廷和对他的执念后,那恨意里,便掺杂了些令他胆战心惊的暧昧不明。他不知,这百口莫辩的游移,是属于他江彬的,还是扎根于武曲星君魂魄中的由来已久的情愫。

    这般思前想后,渐渐地,困意便袭上心头。体内望微的魂魄挣扎着要出来,早便觉着乏力的江彬也便顺势让位于它,躲进深沉的黑暗之中。

    翌日,再醒来时,正酒足饭饱地舔着爪子。江彬抬起头,发现自己坐在朱孟宇身旁,颠簸着不知去向哪儿,但看半明半暗中,裹着斗篷的朱孟宇复杂的神情,他也猜到个大概。

    重建的宁王府,伫立在秋风中,就好似它从未遭遇过一夕之间的灭顶之灾。他冷眼瞧着新一任的藩王,在九五之尊浩浩荡荡的仪仗队的引领下,来到了它的跟前,却只静静站着,仿佛跟前不过是一座埋着枯骨的坟冢。

    瓶儿握紧了朱孟宇冰凉的手,张锦在后头忧心忡忡地跟着,“正德皇帝”的步子却在石阶前顿住了。

    他仰起头,望进那朱门里,朱门里,锁着南柯一梦。

    梦里,正德皇帝送来的长颈龟,慵懒地在池边的石头上晒太阳,吴杰在亭子里做了个口型,朱孟宇一瞥,忙将那兵法背下去。身边人冷冷瞥一眼,假作不知他提点,夜里门却关得死紧,任凭吴杰如何讨饶就是不应。屋里博古柜上,蛋壳灯搁在三只泥偶旁,兔子父子与笑弯了眼的狐狸,头碰头靠在一处,直教人来气。

    伸手去取,却被从后头抱住了,怔忡间扭过头来,想责问守门的小厮,却被那不庄重的咬住唇狠狠狎昵了一番。愤愤然推开他,他听他哎呦起来,道是方才翻墙摔折了脚,求王爷可怜。王爷慌忙撩起他衣摆瞧,却被他一把扛到肩上,没羞没臊地往里屋钻。

    外头几个帮凶收了梯子,隔墙问可还好,里头得了钱的小厮嘿嘿一笑。墙外,典膳宋慕抚了抚心口道,酒有了。张锦松一口气,可睡安稳了。吴瓶儿戳了戳怀里小孟宇的脸蛋道,可别再忘了温书。小孟宇眨巴眨巴眼,问父王可是旧病犯了,为何屋里这般动静,三人忙驾着小王爷溜了。

    屋里,一对白玉牌重合在凌乱扯下的衣上,镶嵌的红豆好似相望的眼,凝眸之间,极尽缠绵。颠鸾倒凤间,还待细看,却见他忽地决眦欲裂,青丝贴在渐渐浮肿发白的脸上,随着湖水起起伏伏……

    “正德皇帝”猛地回过神来,背后竟湿了一片。

    跟前,那新漆的朱门,像是被血泼了几层。他不敢再看,转过身时,恰对上孟宇来不及收回的冰冷的眼神。就此,还残存着奢望的心,也被彻底丢弃在了腥臭的湖里,随着他心爱之人死不瞑目的浮尸,渐渐沉入水底。

    直到此时,他方知,他才是那张裹着腐肉的自欺欺人的人皮。

    ☆、第一百零三章 祭扫

    张锦以为他听错了,那个斤斤计较到一草一木都要恢复成往日模样的“正德皇帝”,竟在王府修缮完毕以后,只在门口望一眼便说要走?

    朱孟宇也望着“正德皇帝”的背影发怔,恨意让位于一股不明就里的熟悉感,他甚至觉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与他有着同病相怜的悲凉。可当理智重振旗鼓地占据了微红的眼后,朱孟宇便将方才那突如其来的直觉扭曲成了这个男子对他父王的痴心妄想。无依无靠地被软禁在皇宫的这三年里,朱孟宇已窥清了他父王惨死的真凶,尽管掩藏得很好,可每当“正德皇帝”透过朱孟宇的眉眼缅怀他死去的父王时,朱孟宇的心里便翻涌起难以遏制的厌恶,恨不能往他脸上啐上一口。他确信,求而不得,就是“正德皇帝”设计溺死他父王的理由,而吴杰的失踪,必定与这位心狠手辣的皇帝脱不了干系。可尽管知道,他却无计可施,他不得不冷着脸活在“正德皇帝”的庇佑中,因唯有活着,才可为父报仇,才可找回失散的吴杰。

    只是暗中留意着“正德皇帝”一举一动的朱孟宇万万没料到,“放虎归山”的这一日竟来得如此突然。之前他便算过,王府竣工之时,正是他父王祭日将近。当初,因了与王太后的内斗,他父王发丧的日子要晚了足足半年多,而那个叫嚣着要立他为太子的张太后,已疯疯癫癫地消失在了“正德皇帝”的棋盘里,再无人提及。朱孟宇是见识过“正德皇帝”的手段的,所以此刻,他深信这个忽然选择离开的看不透的男子,必是因了什么别有用心的目的,而绝非是他所表现出的如此浅显易懂的落寞与悲伤。

    他有什么可悲伤的?坐拥江山,千秋万代。哪像自己,只余下个空壳似的王府,和被恨意填满的躯壳。那恨意就像追赶着他的饥肠辘辘的野兽,他不得不奔向与仇人玉石俱焚的结局。这世上,能令他停下步子将他护在怀里轻声安慰的,都已不在了,哀又有何用?他必要以牙还牙地了解这伤痛。

    “皇上……”张永轻声唤着,却不见“正德皇帝”回他。

    此时“正德皇帝”的脸上,无悲无喜,他只木木望着前方,脚下虚浮。

    他眼中所见的,是凭空而生的无数张如出一辙的眉目如画的脸面,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它们从背后的朱门里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雪白的脖颈纠缠在一处像千万条扭曲的蛇,它们用熟悉的声音嘈杂不休,问他怎不相伴,问他何不停留。

    吴杰合了眼,眼前便泛起了冰冷的湖水,一直没到他腰间。他低头,便见了一具飘在跟前的浮尸,那浮尸蓦地伸了手拽住他衣袖,他一个踉跄扑入水中,刺骨的寒冷冻住了他的身子,他只能眼见着自己随着那白色的袍子渐渐沉下去,直沉入水底。

    水底,那拽着他的手终于松开了,他去瞧,那人也望着他,唇蠕动着,冒出一串气泡,漂到耳边,竟是“回去”二字。

    吴杰刚想说什么,一张嘴,那腥臭的湖水便灌进来,紧接着无数只手拉扯着他,将他拽了回去。

    吴杰猛地睁开眼,才听了耳边有人连连惊呼着“皇上”,而扶着他拽着他的,正是张永和新提拔的几个小太监。他们都浑身湿透,一脸惊恐地望着神色迷惘的吴杰。吴杰定了定神才发现,前一刻还在宁王府前的自己,此刻竟浸在鄱阳湖里,且那湖水已没到了他的腰际……

    天边连绵的火烧云,像伏在夜色之上的巨蟒,倦鸟归巢,渔歌唱晚,一派宁静中,沐浴更衣坐在炭火盆边的吴杰,听着跪在地上的张永诚惶诚恐地叙述他离开王府后如何一言不发地回到水榭,如何魂不守舍地踱向鄱阳湖,如何中了邪般往湖里扑。

    可这些惊心动魄的片段,却从吴杰的记忆里消失了,就好似谁抽丝剥茧地拽走了几缕,绕在指尖,玩味地笑着。吴杰皱起眉来,即便他相思成狂,也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究竟是何处出了错,又或是何人布的局?

    他低头,看微痒的掌心,竟发现,那上头裂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从那仿佛裂开的嘴的口子里,正探出只有他能见着的丝丝缕缕的魂魄。

    吴杰猛地收紧五指:“回京。”

    回京路上历经的四个昼夜,江彬始终兢兢业业地扮着一条忠犬,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吴杰左右。而心事重重的吴杰也并未注意到江彬暗暗观察他的眼神。之前吴杰“投湖”时,江彬就站在岸边被晚霞映得血红的荻花中,他看着吴杰怔怔地望,看着吴杰着魔般地扑入水中,还道他是熬不过相思之苦的煎熬,旧地重游便起了殉情之意,然而,吴杰之后的一反常态,又令他明锐地察觉出是遭了什么变故。这几日,吴杰在他跟前并不刻意遮掩,他也便瞧见了吴杰左手掌心裂开的一道口子。那口子每夜都长上一寸,且以狗眼视之,竟能见着从那裂口里生出的仿若发丝的缕缕的红。江彬不知,究竟是皮囊出了差池,亦或是吴杰的魂魄起了什么变化,但他隐隐能猜到,吴杰回京,是寻何人。

    这一猜,便成了梦魇,竟是轮不着望微的魂魄出来,夜里反反复复地梦着,梦到棺椁,梦到棋盘,梦到内丹,梦到殄文,梦到那口深渊般的井,梦到拽在脚踝上的灰白色的枯爪。

    往下拽,往下扯,江彬慌乱中使劲一挣,便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在那粘了好些毛的蒲团上卧着,而是在荒郊野外,江彬低头看看自己身子,月光透过他照在地面上,几只秋虫沙哑地叫着,像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江彬知道,自己怕是又出窍了,只这里杂草丛生,陌生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处。

    正想着,就见了不远处飘着一点光亮,飘飘忽忽地近了,竟是个灯笼。而提着灯笼的男子的面容,映在江彬的眼中,就好似个鬼魅。五年前初见,与他剑拔弩张,却在交锋后心心相惜,哪知这所谓过了命的兄弟,竟会不动声色地出卖了了他和他的义兄们,帮着吴杰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羊羔酒、九节鞭,是真心或是假意,又何须再辨?王继之死,便是那场秋雨之始,淅淅沥沥地盘桓在心头,久久不去。江彬能感受身受他的丧亲之痛,却不能接受他的处心积虑。若他真一刀结果了江彬,江彬也无话可说,可他何必拉着萧滓、张輗、孙镇陪葬?仇瑛知道了,该怎办伤心?欣儿长大了,可会追这一场杀戮?王继若有在天之灵,可能真正得到宽慰?

    这般想着,便不由自主地跟在那人背后,好似他手中提的,是盏引魂的灯。

    王勋一脚浅一脚深地走着,随后,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停下了,他搁下手里的食盒,拨开及腰的草,摸索了会儿,终于寻找了什么,拔出腰间的锄头忙活起来。这一忙就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周遭的野草都被除尽了,江彬才借着依稀的光亮看清,那原是一处隆起的坟冢,坟冢上插了快墓碑,碑上刻着——“义兄江彬之墓”。

    未写官职,未写碑文,未写年月,也未署名。

    王勋拿袖子擦拭了一下墓碑,将食盒里的小菜一样样摆出来,又解下腰间背着的酒壶,斟了两杯。

    “我酿的,你尝尝!”说着,将其中一杯洒在墓前,“三年了,我未曾来看过你,你也未必想见着我……这坟冢里并无你尸骸,想来你是听不到的,可有些话,过了今晚,便说不得了。”

    王勋搓了搓冻僵的手,端起自己那杯,浅酌一口:“萧大哥死在午门后,我便买通狱卒,让说是萧大哥的旧部,偷偷放走了张輗和孙镇,又找了两个死囚替他们死于狱中……明日赏灯时,他们便会趁乱来取我性命。”

    俯视着王勋的江彬愣了愣,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

    “我等这一日许久了。仲秋也好,即便没颜面来见你们,也总是个勉为其难的团圆。”王勋又喝了口酒,看着墓上江彬的名字,“嫂嫂仍不愿见我,我给她置了田地,买了布庄,教人照看着,你大可宽心……九节鞭我给了欣儿,如今他已会背兵书了,眉目间,像极了我大哥……”

    说到此处,王勋噎了下,随即猛地咳起来,直咳得双眼通红,方缓过来,扶着江彬的墓碑喘息道:“我杀你是为了报仇,但一报还一报,明日我便给你陪葬……而你必定恨之入骨的吴杰,他也快到头了!我按着杨首辅的意思,在他的皮囊上做了手脚,过不了多久,他便会追随宁王而去……到那时,这以我大哥性命换来的太平盛世,也将灰飞烟灭!”

    ☆、第一百零四章 鹬蚌相争

    王勋忽然咧开嘴笑了,笑得江彬毛骨悚然,他仿佛能透过王勋掩藏在夜色中的眼,看到山河飘零、改姓易代、民不聊生。这是正德皇帝最不愿看到的,也是王勋为兄复仇的玉石俱焚的方式,他要整个大明王朝,为他的兄长陪葬,日积月累地自内部分崩离析。

    江彬打了个哆嗦身子便被向后一扯,再睁眼,竟发现自己仍盘在半旧的蒲团上,就好像方才不过是做了个梦。可这梦,未免太过真实,真实到触手可及。

    正疑惑,便听着一小太监笑骂:“你可瞧见王尚书死时那惨样!你拿死人东西,可别半路遇上了他!”

    江彬心中一震,绕过去瞧,便见着那起夜的小太监慌忙将中衣里藏的扇袋掏出来锁到柜子里:“我可不信邪!这东西丢着也是丢着,我捡回来,该谢我才是!且都过了三七了,早投胎去了!”

    这扇袋江彬认得,原是正德皇帝撕了半截“断袖”,塞在这里头让他带着的,后来一来二去地便丢了,也不知怎的,竟会在王勋这处,想是他当了江彬的遗物藏在身上了……

    角落里被丢弃的蛋壳灯,残留着仲秋的欢愉,小太监们又说起仲秋那日津津乐道的细节。

    当晚,宫中办了灯会,邀群臣来赏,行酒令,猜灯谜,看百戏,好不热闹。平日里并不喜拉党结派的兵部尚书王勋那一日喝多了,兴头上来,还唱了曲应景的江南小调,引得群臣跟着起哄。觥筹交错几番后,“正德皇帝”又邀了王勋和几位重臣一同去西苑豹房赏民间搜罗来的花灯,那各式各样,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争奇斗艳的花灯,迷了酒醉的眼,脚步也便随着那花灯轻轻摇摆起来。直到吹拉弹唱又过了一轮,那些个陪同的朝臣,才发现不见了王勋。

    众人都道他怕是醉得不省人事,不知哪儿歇着去了,“正德皇帝”却觉着不妥,命人四处搜寻。找了大半个时辰,小太监们累得满头大汗,抹一抹,抬头看眼月亮,却见那花灯中,竟挂着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一惊非同小可,“正德皇帝”即可下令封了豹房出入之处逐个盘问。又忙活了大半夜,才终于从湖里捞出一具被捅成了马蜂窝的尸身。那惨绝人寰的伤处,就好似光砍了王勋的头,仍怕他活过来似的,此时,与江彬同房的小太监,便是在那时候偷偷捡了这个不知何时掉落的扇袋,藏着,掖着,当了日后谈资。

    听他们说起王勋的死,江彬才明白自己方才做的那个梦究竟怎般意思。那恐怕是王勋临死前,祭扫他坟墓时,真真切切有过的场景。即便那墓里没有江彬的尸骸,可王勋的心诚仍旧唤来了江彬的魂魄,听他道临终之言,了却遗憾。

    王勋被葬在同王继一处,那棵曾陪伴着儿时兄弟俩的老槐树,不久后便枯死了,似是殉葬。

    江彬听了这些拼凑起来的故事,便睡不着了。他从小太监们的房里钻出来,趁着宫女不注意偷偷溜到豹房里吴杰卧榻之处。

    丑时二刻,早已不上朝的吴杰却已醒了,翼善冠、圆领袍,正襟危坐在床前,一双眼直直盯着好似巨大宫灯的灯漏,好似那龙嘴张合,在向他诉说着什么。灯漏三刻摇铃时,他方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身抬脚就往外走。门口的宫女忙提了灯走行在前头,脸生的小太监们低着头只当没瞧见,更没有谁感忤逆圣意,大着胆子去告诉张永。江彬悄悄在后头跟着,豹房,这个与正德皇帝相遇相知的地方,如今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清冷而阴森,像剖开的蛇,弯弯扭扭地横尸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安乐地。可只有江彬知道,这里的莺歌燕舞之下掩藏的韬光养晦。

    可他终究斗不过仙,这些个入了魔的仙。

    兜兜转转的,吴杰终于在乐工、戏子们平日里排演之处停下了步子。那是一处陈设了戏台的院子,里头挂满了各色乐器,还有些百戏用的道具。吴杰瞥一眼宫女,宫女们便如蒙大赦般退得远远的,不敢抬头张望一眼。

    吴杰跨入院子,随手取下支绘了龙纹的三面鼓,先是试探般轻轻敲着,随即,一声接着一声,愈发紧凑起来,就好似谁的脚步声,步步紧逼。

    那鼓声戛然而止时,吴杰的身后也多了个人影。

    吴杰搁下鼓,抚摸着上头的龙纹淡淡道:“王勋死了。”

    那人“嗯”了声,将斗篷帽子往后扯了,露出原本容貌,他近前几步,也跟着瞧起那三面鼓上的龙纹。

    “你何时让他对这皮囊动的手脚。”吴杰回过头,看着月色下那温润如玉的男子。这些年,他依旧是这副谪仙模样,岁月不敢在这铁石心肠的男子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只拂去了他心上的尘埃,令他如明鉴般映照出他人的心魔。

    “他方投奔你的时候。”那人不疾不徐地答着,好似他不过是在与吴杰对弈,吃了他一颗棋子罢了。

    “呵……不愧是文曲星君,大谋不谋,心思缜密。”吴杰自嘲地笑了笑,“我自以为与你相交有年,却原是交浅言深。未察觉你对武曲的执念,被你骗去了灵犀角,还走火入魔。可即便如此,也唯有当你一颗棋子,当真是机关算尽,不负这万年修为。”

    杨婷和不以为意地瞥了眼吴杰,多年来,无人解他心思,也无需人解他心思。

    他犹记得,曾种下一株草,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最不起眼的模样,可他却觉着它噙着露珠的迷蒙皎如日星,他每日不辞辛劳地翻土施肥,寸步不离,心中有了牵挂,也便不觉着天上的日子无趣而漫长,也便知道,孤独是缘于情之所钟。终于盼到那草生出了花骨朵,却不料,竟被人不经意间采了去。他恨那草儿的愚钝,更恨那采摘之人的逾越,习以为常的寂寞,如今却成了冰天雪地里刺骨的冷,他的身子渐渐被冻得无法动弹,只剩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渴求着近在咫尺的那株愚笨的草,能用他叶上噙着的不知为谁而留的甘露,映照出心意相通的情愫,令他回暖。

    可没有,一次也没有。那一株草,终究是一株草,它偶尔的摇摆,也并不因为记起他的守候,而只是因为风的拨弄。它将露水抛给了谁,他都只能默默瞧着,瞧着,恨着,便成了梦魇,成了心魔,成了永世纠缠的执念,成了倒行逆施的绝望。

    “我不过怕你忘了日子,才用这皮囊提点你。”杨婷和拨弄了一下琴弦道,“你大可宽心,这皮囊到你我约定之日方会,你在那一日尽了正德的阳寿,待回了天庭,还怕依你的仙力寻不回他魂魄?”

    “我怎知你是否诓我?”暗箭难防,吴杰是吃过亏的,他如今只是个依着皮囊而活的鬼。

    “你不是见过他了?于鄱阳湖。”杨婷和意味深长地扯出一抹笑意。

    吴杰一怔,这才明白代替被剥离出记忆的那段梦境为何如此真实。

    那半真半假的情景,如同彗星一般划过天际,拖着明亮的尾,扫过他的眉宇。眉间的愁,便被那思念之苦点燃,直烧得他五脏六腑火辣辣地疼。

    他一拳砸在三面鼓上,发出一声惊扰夜色的烦闷。

    “是你?是你将他的魂魄锁在湖底?”

    难怪他耗尽法力都寻不着宁王的踪迹,原来他的魂魄从未离开过他溺水之处。

    “你大可宽心,水为媒,绝俗世之纷扰,无人能扰他安眠。”杨婷和瞥了眼那三面鼓,它的破面就好似一只瞪圆了的惊恐的眼“历劫未毕,你蜕不下皮囊,回不得天庭,不过替我作个顺水人情。待尘埃落定,那锁魂犀我仍还了你,你便与他双宿双栖。”

    “若真这般容易,为何要从我手中骗了它去?”吴杰已信不得那些花言巧语。

    “我等不得。”杨婷和说这话时,依旧平静得好似冬日里的鄱阳湖,只是在那冰面上垂钓的,不知是谁,“若换了你,定也不愿出半点差池。”

    吴杰忽然有些明白,杨婷和或许千百年来就在等某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为万无一失,他不惜一切。

    “你有招魂楠木?你那棋盘便是招魂楠木?”吴杰终于琢磨出了此中缘由,“荧惑星君的魂魄便被锁在你那招魂楠木里。天子魂魄,需在那楠木里锁上三年方能暂且忘了前尘往事……你在算三年后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你要他成了孤魂野鬼,回天庭后,彻底忘了与武曲的种种?”

    见杨婷和不答话,吴杰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就像只终于看准时机,啄到了刚刚开了一条缝的蚌肉的鸟,尖尖的鸟喙再不肯松开:“原来你想逃开六道轮回?你竟为了武曲,宁愿抛下仙籍,当个神不神鬼不鬼的东西?”

    杨婷和依旧不理会戳中他软肋的吴杰,他只是重又戴起了兜帽,望一眼他曾俯瞰人间的浩瀚邈远。

    那一个晚秋的夜里,他揽着尚且年少的江彬,给他说那些个民间故事。

    “武曲生性木讷,在天庭,唯文曲常寻他下棋,闲来作伴……”

    当时,小小的江彬不解地望着满天星斗道:“武曲如此木讷,为何文曲还亲近他?”

    “一株不起眼的草,曾为孤傲的梅,噙一颗露水。”他轻轻扶着江彬的发,说着他此时尚听不明白的话,“那露水,映出文曲的心魔,他知他逃不过这劫数……”

    只为他一滴泪。

    ☆、第一百零五章 弱水之渊

    星君元神都随天地所化,并无生辰之说,寿宴,不过寻个日子热闹热闹罢了。那一日,正是文曲星君寿辰,天权宫里坐满了应邀而来的仙家。

    北斗七星君与蛇仙吴杰,是与文曲星君最为亲厚的,都早早来了帮衬帮衬。唯独武曲,姗姗来迟,来了又不愿把贺礼交了一旁记帐的仙童,非得于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将匣子里的棋盘取出来,捧到文曲跟前:“金丝楠木。”

    霎时间天权宫里鸦雀无声。

    谁不知道,南极仙翁的这副金丝楠木棋盘,是唯一封得住仙人魂魄的法器,管你道行深浅,只要寻个至阴之地,便能尘封魂魄,短则失忆,长则失心。这等法器,南极仙翁又怎会轻易与人,怕又是武曲这倔脾气开罪了他才得来的。

    文曲星君想着过了今日便与武曲再无瓜葛,想着日后还他,便随手接过了搁在一旁。武曲未完的话唯有咽回去,入座后,时不时瞥一眼那棋盘,满腹委屈。

    比武曲来得更迟的,要属火德荧惑星君,他风风火火地带了对说也是法器的玉思南佩来,却只给了文曲其中一块。

    这一闹,令本是觥筹交错的天权宫里又静了一回。

    仙家本都知道火德荧惑星君对文曲星君有意,却从未见他如此招摇。虽说清规戒律对这些个上古仙尊也约束不得,可这般胡闹,岂止是有损天道?

    文曲星君倒是依旧不为所动,谢过了,将玉佩搁在棋盘边上,令仙童一同拿了去。

    众仙家只当不知,忙又应酬起来,生怕被与玉帝沾亲带故的荧惑星君惦记上了,再无好日子过。

    可偏偏有一双眼,不依不饶地盯着荧惑星君。荧惑星君抿一口酒望过去,恰巧对上了,便笑一笑,春风得意。武曲星君收回目光,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再不言语。

    宴席散后,众仙家都三三俩俩地走了,文曲星君便按着先前商议好的,留了北斗星君们与蛇仙吴杰,一同至仙门外赏月。

    仙门外的悬崖,最是险峻,却是风光独好。下有弱水之渊,外有炎火之山,皓月千里,凉风习习,明鉴般的水面倒映着广寒宫里的雕栏玉砌。

    吴杰拿了他的金酒器,配文曲星君的琼浆玉液,几位星君便围在石桌旁继续饮酒。

    廉贞星君瞥了眼只是喝闷酒的武曲星君,起了个头道:“别看这一处风景绮丽,却是显少有仙家来的,于我等,更是伤心之处……”

    “好端端的,说什么丧气话?”贪狼星君嗔道。

    武曲星君最受不住欲言又止,忍不住问:“说的什么?”

    廉贞星君见武曲上钩,便“啪”地合了鎏金扇道:“说了怕你多心……”

    这话武曲最听不得,一搁杯盏道:“但说无妨。”

    廉贞星君与贪狼星君对视一眼,便又摇开扇子道:“当日,便是在此处,上一位开阳宫主被剃了仙骨。”

    开阳宫主,指的便是上一任的武曲。

    武曲一愣,尚未回过味来,便听贪狼星君接着道:“当年的开阳宫主,下凡历劫后对一凡人动了真情,偷了太上老君的长生不老药给那人服下,害他成了个不老不死的妖物,以至失了心智,吃起人来。此事惊动了玉帝,玉帝一气之下便道,若开阳宫主能入得弱水之渊,穿得炎火之山,就令那人再世为人。

    “可这弱水之渊能化仙骨,炎火之山能焚仙身,这两处都走一遭,便是灰飞烟灭了。”吴杰替武曲满上酒道。

    听到此处,武曲方明白,这不过是玉帝设的局,若真灰飞烟灭了,纵使是佛祖也救不了他,可若不走这一遭,恐怕唯有眼睁睁见着心上人活得生不如死。

    “我是眼见着他跳下去的。”始终不发一言的破军星君望着山崖下泛着幽兰的深不见底的深渊道。

    那随着武曲的下沉而泛上来的刺眼的血色,是被弱水消融的仙骨的浮沫。那丧魂失魄之痛,是养尊处优的仙人们无从揣度的,唯知一个情字,是万万碰不得的。

    “那他……之后如何了?”武曲偷瞥一眼并不做声的文曲星君。

    “多亏了荧惑星君求情,他才得以保全仙身。”廉贞星君举杯一叹道,“王母娘娘也为他的痴情打动,他那心上人这才得以投胎转世,只可惜即便他耗尽余力世世相随,那人也早认不得他了,又因遭了天谴,但凡一动情,便只能眼见着那人阴差阳错地死在跟前。”

    武曲原是知道些原委的,却不知,这别人口中一笔带过的过往,原是这般惨烈。望一眼脚下冒着寒气泛着幽光的美得肃杀的水面,那映出的一张脸,是如出一辙的痴情,莫不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思及此处,武曲便又觉凄凉,连着灌了几杯,随即便醉倒在了石桌旁。

    不知过了多久,方被人摇醒了,睁开眼,却是吴杰。

    吴杰这由蛇妖修炼而成的仙,在那些个身份尊贵的上仙眼中,与武曲并无二致,可谓同病相怜,因此也算得交好,可此刻的吴杰却是一把拽住武曲的衣领道:“你送文曲那棋盘,竟是要他魂飞魄散?”

    武曲的酒彻底醒了,怔怔望着张扬着戾气的吴杰,半晌方辩一句:“那不过是上等的法器……”

    “法器?”吴杰猛地松开了手,任凭武曲跪坐在地,“南极仙翁定说与你,入得这法器的魂魄,便可逃脱六道轮回不受天道所制。但你可知,这楠木棋盘,千年须食一万年道行的魂魄以续其法力,你以为南极仙翁对弈真赢不了你?他不过有意为之!”

    武曲听到此处,只觉着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分明他与南极仙翁的赌局赢得奇险,他还真以为自己棋高一着,哪知这不过是南极仙翁知他要将这棋盘送了仙人,而设的局。

    法器?哪有如此上等的法器,不过是仗着千万年来吸收的法力无穷无尽,才镇得住仙魔。

    武曲踉跄着飞奔入了仙门,直往天权宫去,每一步仿佛都踏响了一个惊雷,一声声炸在耳畔。终于入得天权宫,却不见往日里不怎么情愿地迎上来的二位仙童,那氤氲中蔓延着不详的死寂,纠缠住他的步子,宛如置身泥沼。

    武曲兜兜转转,终于入得偌大的书房,平日里,武曲每每寻他下棋,文曲多在此处焚香捧书。可如今,那一排排书柜全都歪在地上,仿佛谁自中间将它们一股脑地都退倒了。那些个文曲珍藏的古籍,统统散落一地,在武曲踏入的刹那,忽地都腾空而起,飞蛾扑火般向他袭来。

    武曲忙拔了腰间驱邪的宝剑边念仙咒边挥舞着驱赶,那些个成了魔物的书卷见斗不过武曲,便都绕开他向外逃散了。

    武曲此时也顾不上那些不知着了什么道的东西,喘息着飞扑向堆积如山的书卷,又怕伤了文曲,不敢使仙力,只拼命扒着。那些文曲平日里最为珍视的书卷,如今,却成了埋葬他的黄土。

    武曲扒得头昏眼花,才终于在万千书卷下,寻找了那一副倒扣的棋盘。武曲慌忙将那棋盘翻过来,却见整张棋盘上竟镶着张扭曲的脸面。

    一生闷响,那棋盘重新落回到书堆里,而此时,天兵天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惊恐地盯着那棋盘的武曲身后。

    “是你将这害人的法器带回来,放出怨灵,还害得文曲星君被吸了魂魄?”

    “不……我没有!”

    “你没有?我等这就押你去玉帝跟前说个明白!”

    眼看着就要被套上锢仙锁,却是被一股力道猛地往后一拽,睁眼时,仍旧回到了仙门外的悬崖边。

    救了他的吴杰,此时捧着那骇人的棋盘道:“即便你要受罚,也该先救了文曲。”

    “救……如何救?”武曲盯着那棋盘上文曲痛苦的脸面,心如刀绞。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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