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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8节

    在王勋府邸过了一晚,翌日,几人送萧滓到城门,萧滓对江彬道:“今日方知江统帅并非池中物,来日若能尽绵薄之力……”

    “求之不得。”江彬也觉着与萧滓颇为投缘。

    王勋又嘱咐萧滓几句,这才道了别。

    荷笠带夕阳,青山独远归。

    往回走时,王勋忽道:“明日我启程去浙江……”

    几人互看了眼,王勋祖籍在杭州,清明将近,自是要祭拜。

    江彬瞥了眼腰间鞭子道:“我与你同去。”

    孙镇与张輗也在一旁附和,王勋道:“你们早祭过了,不如留下照看嫂嫂。”

    二人答应了。

    江彬只带了汤禾随王勋前往浙江府。

    一路经过山西、河南、南京……两人聊得投机,便也未觉着路远。王勋的身份本有些尴尬,但有江彬这锦衣卫指挥使作陪,自是顺畅许多。

    两人歇了一晚,刚要出南京城,却听一人道:“公子这扇袋别致得紧!”

    江彬扭头,就见了茶铺里坐着一人,正悠然自得地摇他的描金扇,他身旁坐着的,正是江彬留在大同的那几名锦衣卫。

    江彬顺了把坐骑的毛,装没瞧见,王勋却装不了,于心不忍地拍了拍江彬的肩:“我去抓药。”说罢便牵着马朝药铺走去。

    江彬将马拴在茶铺边上,瞥了眼本该在筹备祭祀的正德皇帝。

    “路过怎也不说一声?” 话未完,就被飞奔来两位的衣衫不整、气喘吁吁的内阁大学士梁储和蒋冕一左一右给逮住了,几个同来的“大汉将军”竟都落在后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两位阁老把正德皇帝拉到一边,紧箍咒似地说教了一通,这才注意到恨不得钻到马肚子底下去的江彬。

    江彬对二位行了礼,义正言辞地和正德皇帝撇清关系:“我与故友同往杭州祭祖,途经此处……”

    “与我私会。”正德皇帝摇着扇子接道。

    两位阁老并不想知道二人是否预谋好了,一人拽着正德皇帝一边袖子,生怕这活祖宗再跑了。正德皇帝见老人家一脸苦样,便也不再为难,上前使劲捏了把江彬手腕:“瘦了。”

    江彬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牵了马昂首阔步地走了,转身时将正德皇帝塞给他的纸条又往袖子里推了推。

    王勋提了药材出来,正见了一脸无奈的江彬,于是调笑道:“江统帅真乃祸水一瓢。”

    江彬掐下树上未熟的杏子丢过去,王勋接了咬一口,呸地吐了,牵着马与江彬一同往城门走。

    按江彬交代买了些滋补品和金石玉器的汤禾早候着了,江彬见他另一袖里掩着支桃木簪,不禁一笑。

    一路颠簸,终于赶在清明前一日到达浙江杭州。

    王勋带着江彬去见他姑母与母亲,两位妇人家颇为不好意思地收了江彬的礼,随即便拉着江彬嘘寒问暖。

    “倒似你才是王家孙似的。”王勋在被嘱咐带江彬四处走走时不免抱怨道。

    柳暗花明春正好,重湖雾散分林沙。

    江彬望着西湖苏堤,想起正德皇帝塞给他的条子,于是道:“听闻前段时日,市舶司出了些岔子?”

    王勋倚着香樟树道:“来的一路略有耳闻,说是两队倭人商船先后到了宁波,市舶司却先款待了后者,前者一怒之下夺了前者船只回国,沿途烧杀抢掠……”

    江彬点了点头:“待清明过后,我去市舶司走一趟。”

    王勋爽快道:“我替你打点。”

    翌日,家家户户皆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满道都是前往坟前扫墓的素服。

    王继因死无全尸,并未埋在占着风水宝穴的祖坟边上。王勋先去祭祖,让江彬和女眷晚些出门。

    王继的坟地是王勋定的,就在王继与他儿时嬉戏的小山丘上。山丘上就王继这一座坟,坟建得朴素,边上一棵老槐,替王继遮去渐渐毒辣的日头。竖着的墓碑刻着王继的姓名、籍贸、家世、经历以及逝世年月、葬时葬地,这段碑文以及四言铭文,都是王勋亲手执笔的。

    碑文往往溢美过誉,王勋写的却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我们小时候总想着将来长得与这槐树一般高,却原来,我们长,它也长,永远都够不着。”王勋芟剪着坟前草木对江彬道。

    由姑母和丫鬟扶着的王勋之母,吃力地将酒满上,江彬看着那模样便觉着不忍,但也知这必是亲力亲为的。

    王勋除草添土,随即扶着母亲,姑母,和江彬一同跪拜。拜完将酒洒在埋了王继的坟土上,将楮钱置于坟头。

    最凄凉,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身素服的江彬,不知该如何安慰身边的二位妇人。哭到伤心处,都不愿离去,王勋又为坟头除草添土一番,这才令两名丫鬟扶着妇人们先回去了。

    王勋带着江彬往前走,走到园圃芳树下,便拉着他坐下同饮。江彬只陪着喝几口,怕醉意上来,当着王勋的面说些不该说的话,徒增伤感。

    王勋从始至终都未哭过,只靠着树发怔。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西湖边的古刹上,直到南屏晚钟荡开层层叠叠的雨雾,方低声道:“倘若确有轮回,恰如这日落日出……”说着,又摇头苦笑,“即便有,也未必能遇上……上苍不曾厚此薄彼,我只是不服……”

    雨笼青山,如晕开的水墨。

    “当年,我与兄长比高,总差这么一截,他便安慰我道,厚积薄发,将来,必走得比他长远……”望了眼暗下的天色,“可谁要这长远……”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海棠依旧,谁犹在喃喃自语。

    ☆、第三十九章 市舶司安远驿+大兔子

    王勋喝多了,第二日醒来,喝了几万醒酒茶,又恢复成往常模样,拉着江彬四处游荡尽地主之谊。江彬被拖着爬山泛舟的见识了各处景致,王勋方道:“宁波那处我托了人,你便也当回皂隶罢!”

    江彬面不改色地戳王勋脊梁:“睚眦必报!”

    王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得意神情。

    杭州府与宁波府离得近,水路走得快些,江彬在杭州湾吐了两回,到宁波又被王勋灌了回来。吃饱喝足,王勋便带着江彬“赴任”。衙门里的关系,是孙镇的表亲,王勋送那人几坛酒又给了一串钱,江彬与汤禾便各自领了套青衣。

    翌日,江彬顶着这皂隶身份由衙门上司领着去了名为安远驿的市舶司。

    市舶司沿袭前朝之制,掌管海外诸国朝贡及贸易事宜,市舶司内置提举一人、副提举二人、属下吏目一人。市舶司的提举正是正德皇帝亲自指派的太监赖恩。赖恩内书堂出身,面目俊朗,博古通今,年纪轻轻却深得正德皇帝宠爱,便将这份差事交予他。由他坐镇的市舶司,还未出过岔子。然而正德皇帝前往南京前,一封奏章却令他生出些担忧。他不信,事情当真如奏章所述,单是倭人间的纠葛,于是侯着途径南京的江彬,塞了纸条给他,命他暗中彻查。

    市舶司隶属于布政使司,税收权原掌握在布政使司手中,但因了赖恩的兢兢业业,正德皇帝特批他全权负责税收。对于此等肥差外流,布政使司自然不满,此次纰漏他们也没少参奏,暗指此中猫腻。

    江彬打听之下得知,赖恩告假回乡祭祖,尚未归来。江彬在衙门上司的引荐下,见了副提举一面。那肥头大耳的副提举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看了眼江彬呈上的三十六两雪花银,说起话来嘴里像含着颗核儿:“但说无妨。”

    江彬恭敬一揖道:“我表嫂屈身于一倭贾,几日后他便途经安远驿去会一台州商贾,能否请大人通融,先查其货报其税?”

    那副提举抖了抖脸上横肉:“我原也想通融,可前段时日出了些岔子……”

    江彬忙接道:“可是那两队倭贾之事?”

    副提举颔首,看在银两面上摆了说书架势:“倭人宗设与瑞佐,各率一队先后至我司。提举大人却命人先查后到的瑞佐货物,并于设宴款待时令瑞佐居于上座。宗设一气之下召集倭人追杀瑞佐,瑞佐逃至城外,宗设仍不罢休,沿途烧杀抢掠,夺船回了倭国。”

    江彬听罢,沉吟片刻后道:“提举大人可与那瑞佐相识?”

    副提举一听哈哈大笑:“你一衙役,连这都不知?那瑞佐身旁的译官宋素卿原是京城人士,至我司当日便送了提举大人金缎一端、绸绢十匹、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

    江彬心中不禁叹了口气,向来志向高远的赖恩竟也逃不过这一劫。又使了些计量,求一丈赖恩分于副提举的绸绢。又留了几日,与汤禾共同打探得人证物证确凿,这才鸣鼓收兵,与王勋一同回了杭州。

    又逍遥几日,江彬不得不回京赴任。

    王勋送江彬到城门口,唠叨几句,被江彬笑话婆妈,这才道别。

    江彬翻身上马,王勋却又叫住他:“有句话不当说,但我怕你日后……”

    江彬扭过头,就听王勋郑重其事道:“当年于大同斩鞑靼来使,并非我本意。”

    江彬一愣,拽紧了缰绳。依他对王勋的了解,王勋确不会因了一时冲动而罔顾大局……

    江彬不敢往下想,硬生生说了句“保重”,一挥鞭,扬尘而去。

    王勋望着那逃也似的背影,兀自叹了口气。

    江彬一入京,便被正德皇帝派遣的一队人马大张旗鼓地迎进宫里,不知道的还当正德皇帝又抢了哪个有夫之妇。江彬见了正德皇帝便呈上那些个赃物、供词,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个仔细。

    “赖恩当年因家里揭不开锅,被双亲阉了送到皇城外,要不是张永看他可怜……”正德皇帝一叹道,“未料,终究是逃不过这眼前利……”

    江彬挠着望微脖子,没搭话。

    正德皇帝也伸手帮着挠:“赖恩毕竟竟是张永提拔的……之后,便交给东厂罢!”

    江彬不动声色,心中却想着自己千辛万苦,不过又给正德皇帝卖了个人情。

    正德皇帝看江彬那模样便知他心思,摸着望微肚子道:“此事不单单是拉拢,若今日不先动作,恐市舶司要被文官们撤了去。到时那些富贾仗着各自势力积欠倭国商贾货款,即便倭国商贾向乡绅求援,也不过是引狼入室。日积月累,狗急跳墙,那些个地方官必会反咬一口,唆使朝廷答应出兵剿灭‘倭寇’,若倭国胜了,必占我岛屿。若我军胜了,从此便断了往来。若僵持不下,则劳民伤财。”

    江彬愣了下,未料到正德皇帝想得长远,想来还是自己鼠目寸光了。

    “这几日可还过得舒坦?”正德皇帝似也不愿多说此事。

    江彬从袖里掏出一物递过去。正德皇帝接过了,见是枚仿春秋战国时期的雕了兽面纹的赤玉指环,玉料中等,做工却不俗,古朴中透着灵气。套拇指上试了试,大小刚好,之后又怕见光会化了似的,小心翼翼地用绒布包了收进锦盒里,找了个柜子锁上。

    江彬脸上有些发烫,他也就在逛古玩店时觉着有眼缘随意买的。

    正德皇帝绕到江彬,下巴搁他肩上:“抽屉桌里,那些钱哪来的?”

    江彬抬了抬肩,正德皇帝却又把胳膊环了上来,江彬唯有无奈道:“吕携给的,还有吴太医那处……做些营生。”

    “哦?什么营生?”

    “生药铺。”

    “他足不出户,要这些钱作甚?”

    “吴太医说是……”江彬顿了顿:“养兔子。”

    宁王府里,吴太医每日相夫教子——伺候着一大一小两只兔子。但两只兔子并未在吴太医的调养下长多少肉,依旧挑食挑得连吴瓶儿都有些看不过去。

    吴二奶常在窗边托腮想:“兔子怎能不吃萝卜呢?”

    于是某日,吴太医在午膳时准备了两盘葱拌萝卜,对小兔子附耳道:“吃完这些,明日便带你去后山打鸟。”

    小兔子立刻捏着鼻子将跟前的一大盘萝卜倒进嘴里。

    吴杰又对边上直皱眉的大兔子道:“不吃萝卜,这几日便不与你欢好。”

    大兔子掀桌,佛袖而去。

    吴杰面上带笑,却动了真格,当晚便睡到了小兔子屋里。如此这般持续了半个多月,府里众人都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罪魁祸首吴太医倒是每日神清气爽,与王府众人磕瓜子唠家常,好生逍遥。

    寒食节的前三日,月黑风高。

    吴太医正在书房看医书,门板忽被“砰”地一声踢开。

    一只大兔子,背着月光走进来,披头散发,气势汹汹,手里还端着一大盘清水萝卜。

    吴太医抬头,就见大兔子一仰头,将萝卜尽数倒进了自己嘴里,鼓着腮帮子将盘子掷到桌上,“哐”的一声。

    吴太医对着跟前憋红了脸瞪他的大兔子瞧了片刻,扔下书卷猛一个饿狼扑食,将大兔子按倒在桌上拆骨入腹。

    ☆、第四十章 吴太医那绝对是精

    吴太医又和宁王大人同房了,这让王府众人都松一口气。

    只张锦总躲着吴瓶儿,吴瓶儿却总故意堵他玩。 肥水不流外人田,宁王大人一脸坦然地等着被戴绿帽子。

    清明前,宁王大人问吴太医,清明可回去,吴杰这笑说“无人可祭”。

    朱宸濠满脑子都是“举目无亲”,脑子一热便道:“那边同我去怀玉山吧?”

    吴杰自然答应,收拾行李时又道:“见我那直裾没?袖口有些脱线的。”

    大兔子摇摇头。

    清明节那日,朱宸濠让吴后妈留在府里带小兔子,自己则和吴杰在正德皇帝的首肯下一同前往怀玉山。

    怀玉山,自浙江边境向西南蜿蜒,半山腰便能见着鄱阳湖与钱塘江。玉山北境的玉京峰下,好些个采茶人正在忙碌。吴杰买了袋玉山茗眉,说是可入药。朱宸濠让侍卫在县口等着,自己则牵了马,与吴杰一同往深处去。

    雾气还未散去,仰头望不到顶,只透出薄薄一层光,流转于素服上。朱宸濠手里提一叠纸钱,吴杰一手提酒,一手拿了把铲子。越往前走,越凝重,吴杰赶上朱宸濠的步子,一把握住他的手。

    一股暖意从掌心传来,紧绷着的朱宸濠忽就觉着安心许多。

    红豆杉的包围中,两座无碑的坟冢并排立着,坟的周围盛开着成片的白牡丹,艳露凝香,千娇万态。牡丹可不似寻常野花,需有人看护。那白发苍苍的老仆,正修剪弱枝,见了二人起身一礼,随后知趣地退下。

    朱宸濠将纸钱交到吴杰手中,取过他手里铲子,给两座坟冢除草。

    吴杰捏着那些个纸钱,觉出上头些许潮湿,似是之前朱宸濠掌心的汗。

    “我来吧……”吴杰握住朱宸濠的手。

    朱宸濠在府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做得来这个。朱宸濠却固执地不松手。吴杰无奈,看着他将那坟冢上的杂草一颗颗铲了,再添些新土压实。

    吴杰给朱宸濠擦汗时,朱宸濠终于道:“我娘出生青楼,她怀我之事父王并不知晓……她生下我后,便靠着养蚕为生,但那夜,忽然去了……”

    那夜,雨湿了窗纸,雷打个不停,女子痛得抓破了风韵犹存的脸面,喉咙里发着嘶嘶的响,挣扎片刻后,她猛地绷直了身子,目光死死钉在角落里蜷着的朱宸濠身上,想说什么,张口却吐一口血。当时朱宸濠懵懵懂懂的,只觉着怕。直到第二日,阳光洒在死不瞑目的尸身上,朱宸濠才明白,娘是再不会醒了……

    多年之后,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却在每个雨夜,听到母亲在耳边“嘶嘶”地喘着气,怕得蜷成一团。

    吴杰将看似平静的朱宸濠搂进怀里,手上的泥土沾在他素白的衣上,仿佛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泥泞。之后的事,他都知道。朱宸濠那眠花宿柳的父王朱觐钧,因无子嗣而将朱宸濠接回府中。而那被朱宸濠称为“母妃”的女子,却对朱宸濠百般刁难。而之后朱宸濠娶的那位妃子,正是他“母妃”的幺妹。

    “她……难产死的。她总说恨我,却还为我生下了孟宇……”

    吴杰轻轻抚着朱宸濠的背,朱宸濠将脸埋在他怀里,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被愧疚折磨着,即使每年来看望她们,为她们在坟前种满牡丹,也无法消减日久弥新的痛苦。

    吴杰看朱宸濠那模样,心下不忍,想了想,拉着朱宸濠一同跪到坟冢,恭敬一拜道:“鄙人吴杰,若二位泉下有知,已不怪罪宇梁,望能借物还魂,使其宽心。”

    话音方落,那些个白牡丹便无风而动,整齐划一地朝二人点了点头。那被红豆杉遮斑驳的光亮,在娇嫩的花瓣上映下一个又一个光点,仿佛含笑的眼。

    朱宸濠被吴杰牵着往回走时,仍在发呆。

    眼看到了县口,朱宸濠猛地刹住步子道:“你何必使这妖法?”

    “妖法?”吴杰含笑看他。

    世上哪有靠渡气便能治病的太医,又哪有凡人能轻易采到南山那黄花红鄂?

    他倒不是怕妖要吸人精、食人心的传言,而是怕吴杰哪日被老道收了去,或自己莽撞,不知忌讳,平白无故地害了他。

    “原来你早知道……”吴杰看朱宸濠那模样,忍不住逗他道,“也罢,我便说与你,免得你日后见我现了原形,怕得去请道士。”

    朱宸濠想反驳,却又忍不住好奇吴杰真身究竟是什么。狐妖?猫妖?狼妖?

    “萝卜精。”吴杰一本正经道,“你自幼不吃萝卜,留在地里,久而久之便成了精。”

    宁王大人愣了会儿,才明白被笑得偏过头去的吴太医骗了,气得拂袖而去。吴太医唯有噙着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就差变出根尾巴惬意地摇上一摇。

    还记得出门前吴瓶儿道:“你那直裾不是长腿跑了,是你家王爷偷学针线活,给补坏了。”

    大狐狸想到这里又禁不住傻乐,舔舔嘴,蹦上去逮住气呼呼的大兔子“吧唧”一口,臊得等在县口的侍卫个个红了脸。

    ☆、第四十一章 丁忧

    万寿圣节将至,正德皇帝吵着要贺礼,江彬唯有一筹莫展地独自在京城闲逛。挑了半日,却没什么中意的。正德皇帝什么都不缺,这礼着实难办。一时也没主意,便逛到了与吴杰合开的生药铺前,进去看看,里头百姓也打量他,猜想这位俊俏公子光转悠不开口,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江彬想着自己的事,也没注意旁的眼光,进里头和账房聊了几句便掀帘子出来,却见门边候着儒士打扮的一人。

    茶楼里,说书的正提着嗓子讲到兴头上:“这赤脚大仙过惯了天上日子,哪肯下凡?玉帝无法,唯有答应遣文曲星君与武曲星君下界助他!赤脚大仙这才投胎成了皇帝,只一出生便大哭不止,催促文曲、武曲速速下凡。‘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凡这天上星宿下凡都要先去南斗星君处记上一笔,取一张脸谱戴上。那日武曲与文曲来取脸谱,南斗星君与北斗星君棋下得正酣,将二人晾在一旁。文曲星君才高八斗,却是个急性子,擅自取了南斗星君的乾坤袋,从里头摸了张脸谱便匆匆下界投胎去了。而武曲星君生性木讷,待到二位星君下完棋方说明来意,南斗星君找来乾坤袋,却如何都找不到那武将脸谱,无法,唯有将文士脸谱给了武曲星君。武曲星君投的那武将,生得眉清目秀,却自幼喜欢舞刀弄枪,练就了一身武艺,精通兵法谋略,成为宋朝的一员骁将,南征北战,屡建战功。但因容貌清秀,出征时常戴着个鬼面,人称“面涅将军”。而错拿了武将脸谱的文曲星君,虽生得早,却是个不讨喜的黑炭脸。幸而二十八岁中了进士,成了万人称颂的一代清官……”说到此处,那说书顿了顿,“在座的可有知这二位身份的?”

    座下立刻便有人道:“不正是北宋大将狄青与包拯包青天?”

    那说书一拍止语,“啪”的一声:“正是!”

    听客中便又有人道:“可惜狄将军死得冤啊!”

    他这一说,下头附和声四起,那说书人跟着感叹几句,便又讲起面涅将军狄青的累累战绩。

    二楼窗边的杨廷和收回目光,抿了口茶道:“江大人以为如何?”

    “无稽之谈。”

    杨廷和放下杯盏,眼似秋波横,眉如远山黛,江彬忙别开眼。

    “惟中性躁,多有得罪,望江大人莫与他计较。”

    严嵩,字惟中。江彬估摸着这并非杨廷和来找自己的缘由,满口答应着,等他下文。

    说书人此时又说完一段,拍了止语道“且听下回分解”,便抛下一众伸长脖子的茶客大摇大摆地走了。座下不满地议上几句,声音也便弱下去。

    第二壶茶上来,江彬终于盼到杨廷和开口。

    “江大人,皇上心思,你我都明白,若哪一日,鹬蚌都知了被渔翁拿捏戏耍,江大人以为,该从何处着手?”

    何处着手?“渔翁”正德皇帝未失德也未失民心,“鹬蚌”反不了他,自是拿他身旁的“佞臣”开刀,但那又如何?江彬从揣着那三十两银子回去时便知道,心机深埋了这些年,开枝散叶了总要讨个说法。

    “首辅多虑了,皇上心纳天下,若真有这一日,区区何须挂齿?”

    杨廷和一双眼,始终不离江彬面上,听了这句,方往下移,直落到他腰间。

    “这司南佩,当真能趋吉避凶?”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彬也不再绕弯,喝尽杯中茶道:“杨大人请回罢!”

    万寿圣节前三日,西官厅又有兵士闹事,马踏死两个孩子,一家人去衙门伸冤,又被活活打死。此事惊动了京城内外,在内阁带领下,百官跪于午门外,恳请正德皇帝将边军驱逐出京。这些都是递了奏本的官员,名为请求,实为威逼。幸而杨一清、王琼、乔宇、王守仁、萧滓以及一干武将不在此列。

    正德皇帝登上高台眺望了一下那黑压压的一片,对着江彬唤一声“妲己”。

    江彬当没听见,低头看下头密密麻麻的脑袋,杨廷和与杨慎不在其列,严嵩却是首当其冲的。蓄谋已久的大刀阔斧才刚开始,正德皇帝绝不会轻易妥协,可如此僵局,该要如何收场?

    正德皇帝命人端了把椅子来,手搭凉棚看天道:“这天似是欲雨。”

    果真到了午时,雷声滚滚,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正德皇帝兴高采烈地看着文官们都淋成了落汤鸡,可怜好几个身子骨不够硬朗的老官员,淋了会儿便挺不住,身子一歪被人抬了下去。

    正德皇帝望了会儿觉着无趣,招呼江彬、张永等人一同摆了桌马吊牌。江彬对着牌上的宋江发呆,总觉着这事有些蹊跷,正德皇帝这般笃定的无所作为,是料定了结果,还是另有隐情?

    雨淅淅沥沥下不完似的,到了傍晚,下头的已少了三分之二,剩下些年轻力壮的,尽管饿得两眼昏花,但依旧跪得腰板笔直。

    正德皇帝挥了挥手,回了豹房。

    翌日一早,也不上朝了,命人在高台上搭了个棚,和江彬边用早膳边观赏下头摇摇晃晃的官员。

    江彬被那几双愤世嫉俗的眼,瞪得如芒在背,想走却又走不得,直到一声惊雷,张锐带着几个宦官趋步而来。

    “禀皇上,杨首辅之父三日前已病逝。”

    按着祖制,朝廷官员父母去世,无论官职,都得从得知丧事那日起,回祖籍守制三年,此谓丁忧。想到之前杨廷和亲自来寻,江彬才恍然大悟,那时杨廷和该已知父亲病逝,只为了今日这一局,秘而不发丧……

    “那便代他发丧!”正德皇帝漫不经心地捻起一块糕点喂进望微嘴里。

    张永匆忙退下了。

    片刻后,便有宦官高声道,钦差已去杨廷和府上传旨,正德皇帝挽留三日前丧父的杨首辅,令他不必弃官去职,不着公服,素服治事。

    已精疲力竭的百官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若木鸡。这便是说,暗中挑他们与皇帝对峙的杨首辅,三日前便已丧父,按规矩该回去丁忧?这一群龙无首的变故,令群情激奋的胁迫,沦为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文官们还未反应过来,便又有钦差上前宣旨——凡带头闹事上书驱逐边军的,统统廷杖二十,并伐两个月俸禄,以示薄惩。

    二十大板的确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正德皇帝有言在先,要手下留情。然而这些个文官跪了一夜,饿了两顿,又淋了场雨……被剥了裤子打时,先前还挺有骨气地忍着不叫,后头就已是叫不出声了。

    江彬瞧着跟前严嵩,他身上已湿透,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前额,因忍着痛,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一双布满血丝的怨恨的眼,死死瞪着高台之上的江彬。

    江彬五指一紧,想移开视线,却忽地瞥见严嵩袖子里,探出的半支桃木簪……

    受了廷杖的文官们,一个个被抬了下去,其余的都抖得筛谷似的。幸而正德皇帝并未再降罪,手一挥,由着他们去了。

    看着这些个平日里飞扬跋扈此时却失魂落魄的文官,江彬忽然觉着有些疲惫。他扭过头,看正德皇帝眼下的两弯青黑,心道若留他一人在这场无休无止的权力倾轧里,是否会有些孤寂?

    ☆、第四十二章 中旨

    杨廷和坚持丁忧,正德皇帝再三“挽留”都无济于事,杨廷和三日后便要起程回祖籍四川。大学士,除置身事外的杨一清之外,皆引咎辞职,为正德皇帝温旨慰留。而那些个想效仿内阁的参与示威的官员递上辞呈后,正德皇帝大笔一挥,全都恩准,让不过为做个姿态好继续为官的墙头草们霎时傻了眼。

    正德皇帝还嫌不够,特意派东厂与锦衣卫上门催促,送几头驴,赠一两白银,即刻起程。那些留在京城宅子内的财物家什统统充公入豹房小金库。

    严嵩自然也递了辞呈,但却是少数几个真心想要归隐的官员之一。

    严嵩走的时候,江彬远远看着。

    严嵩尚未痊愈,却不愿接受正德皇帝的好意,趴在马上,由几个仆从牵着往城门走。

    尽管严嵩对江彬怀着敌意,但江彬对严嵩却并无怨怒。毕竟严嵩对他的仇视,更多地是来自于他兼济天下的理想与辅佐君王的抱负,他是良心未泯的官员,只初出茅庐,尚需磨砺。

    江彬相信,有朝一日他归来,必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严嵩并未察觉江彬的视线,在等待出城时,频频回首,似在等什么人。江彬想起之前杨家宴上,严嵩望着杨慎的表情。总听闻严嵩仰慕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但对方却并不将他放在心上。更何况杨廷和不得不离京丁忧,如今杨家多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顾得上严嵩这个外人?

    严嵩凝神眺望许久,见无人来,唯有认命地动了动唇。

    马驮着他,渐渐远去,日暮苍凉,前程未卜。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已歇下,这几日似是心累,都睡得早。

    江彬去练了会儿箭,便回房里睡了,晚上起夜,却见一人偷偷摸摸地往外走,江彬忙披衣跟上。

    那人脸上蒙块巾,到了门口,露半张脸,守门的忙给开了门。似怕惊动谁,他也不牵马,步行往宫门走去。

    江彬一路跟着,毫不避讳地掏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给守卫瞧。

    那人出了宫城,停下步子,抹了把汗,抬头看看半弯月牙,又继续往前走。

    最终,他停在了崇文门前。崇文门外便是酒道,美酒佳酿大多从此入京上酒税,酒税由祟文门指定的十八家酒肆统一收受,好些个酿酒的小作坊,为避税于夜间挂着装满酒的猪尿脖偷偷翻过城墙,这“背私酒”的要被抓着便是死罪论处,故而崇文门也有“鬼门关”之称。

    半边身子披了月光的正德皇帝,在这“鬼门关”前兜兜转转片刻,随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家酒肆前的石阶上,低着头发呆。

    大拇指上的赤玉指环,在月色下暗淡无光。赝品终究是赝品,与他赠与的玉司南佩不可同日而语。

    江彬还记得杨廷和“点拨”的那些话,他不过是正德皇帝韬光养晦的障眼法,不该逾越,可今日却又忍不住跟了出来。

    夜,就好似无形的鬼魅,掩藏不为人知的欲望,也勾出内心最深的恐惧。

    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直到东方吐露了一抹鱼肚白。整条街随着黑夜被驱散,也渐渐苏醒过来。蒸笼里尚未成形的甜香,勾着人肚里的馋虫,红彤彤的一轮娇阳,裹着朝霞徐徐游动,预示着又一日的晴朗。

    终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江彬看着马车停在城门前,看着那人云淡风轻地下了车,站在正德皇帝跟前。

    正德皇帝的目光顺着那双靴子移到他脸上,被夜风吹了一晚的木然,渐渐糅成一个僵硬的笑容。

    那凤目,颠倒众生,眼中的淡漠,却似绕着正德颈项狠狠一勒。正德皇帝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仍是端着笑,扯了扯衣领道:“师傅倒来得早……”

    杨廷和俯视着神色憔悴的正德皇帝,淡淡吐一句:“路长日暮。”

    路长日暮,无心仕途?

    正德皇帝喉咙里“咕噜”一声,似笑非笑:“师傅当年言,谷王优柔寡断。如今,当真是言传身教……”

    杨廷和露了个浅淡的笑:“皇上青出于蓝,棋高一着,微臣颇感欣慰。”

    一道旨意位极人臣,却又在剑拔弩张之时迫他返乡。但那些个陈年旧账,翻出来撕破脸,也决计讨不了好。

    两人默然立了会儿,直到对面街上黑米莲子糕的甜香随风飘散过来。

    “儿时只道莲子清甜,偷摘莲蓬剥了绿衣,入口却难以下咽。”一阵风将他的阔袖掀起一角,“原这莲子也有芯,唯有剖了,舍了,方离了这苦。”

    正德皇帝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忽地一把拽住他袖子恶狠狠道:“首辅所言极是!当初是我非要整颗吞进肚里自食苦果!首辅高风亮节,谁可染指?”

    十岁那年,大病初愈,杨廷和亲手喂了他一块莲子糕,却被坏心眼地含了指头不松口。向来冷淡的杨廷和忽地笑了,那一笑,仿佛湖面上折出的春光。看得痴了,含着的糕点渐渐化成微苦的甜,至今仍停留在舌尖,一心贪恋……

    这一去,便要三年。

    恨他的辜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也恨自己的执念,求而不得,却义无反顾……

    疯狂滋长的的毒蔓一夕间要连根拔除,但那心上的千疮百孔,却一刻不停地渗着血……

    五指拢处,衣褶聚得宛如皱起的眉。微喘的失态,他眼中,却依旧波澜不惊。

    城门徐徐开启,心上两扇门却拖着沉闷的尾音拢在一处,直到最后一丝缝隙透出的光亮,消失在渐渐弥合的绝望之中……垂了手,看他的背影从浓重到浅淡,从灵动到凝固。

    当初,怎不知这芯苦?

    强求的,不是圆满,而是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葬在一处的天理不容……

    江彬独自一人先回到豹房,躺在榻上,任望微舔着手心讨事。须臾,跟前一片影,睁开眼便见了中规中矩候着的内官:“督主令我转告江大人,六年前,吴太医曾为首辅人之父杨春医治脾胃,杨春前年因不慎落水烙下病根,缠绵病榻,近日方不治而亡……”

    江彬疲惫地支起身,招呼陆青取了银两与那内官:“代我谢过厂公。”

    张锐这消息来得及时,只可惜此时听来,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原也猜测,这并非巧合。只知了这始末,愈加心烦。吴太医倒是好手段,时间掐得感刚好。

    正德皇帝午时方归来,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寻花问柳的痞相。翌日,命杨一清代任内阁首辅,杨一清立刻以身体抱恙为由恳请告假还乡。内阁里余下的几位尚在“戴罪立功”,正德皇帝连下两道中旨,命孙镇为大同中屯卫指挥佥事,张輗为大同卫指挥同知,内阁都未敢吱声。

    举朝哗然之际,兵部尚书王琼又上书奏请整治九边。内阁票拟态度暧昧,正德皇帝朱笔一挥——准。

    想了想,又追加一条——命“朱寿”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封“镇国公”。

    ☆、第四十三章 威武大将军朱寿

    江彬自那日回来后便找了个借口搬离豹房,回到自己宅院,与正德皇帝分居两地。

    正德皇帝也不多问,先前几天还时常去江彬宅院前晃悠,过了半月便也拉不下这老脸,回豹房宠幸起马昂送来的妹妹马氏与小妾刘氏。对此,江彬只道江山社稷后继有人真乃天下幸事。张永、吴经等一干宦官也闹不明白二人间究竟怎么回事,劝过几次便也罢了。

    马氏与刘氏得宠一事不胫而走,几位嫔妃忍不下这口气,纷纷跑去夏皇后与张太后那处告状。夏皇后淡然处之,张太后却想抓着这把柄扳回一局,气势汹汹地怂恿几名言官上书劝谏。但如今文官缺了杨廷和,群龙无首,言官再怎么蹦跶,没了内阁撑腰,也闹不出多大动静。

    之后,户部言山东盐引奏开半年无人报,辽东防守兵马见驻山东民力困敝,供亿不继,请如巡抚都御史赵璜议盐课减价上纳,原拟解送辽东者即留山东以给军饷及赈济,正德皇帝从之。

    四川叙州府地震,各方支援,正德皇帝命朝官前去安抚。

    以虏入境不能防御,夺辽东参将耿贤俸一月,都指挥李端常钦等各三月。

    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戈瑄为南京刑部尚书,改南京刑部尚书孙需为南京吏部尚书。

    翰林院检讨张衍庆请送幼子还乡,正德皇帝许之。

    诸多琐事,邸报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至高的权利伴随而来的,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

    那一日,江彬自左军都督府归来,便见一堆轿子停在宅院前,里头的望微吠个不停,那些个官员罗纱湿透,见了江彬纷纷涌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正德皇帝举着牌子赖在吏部大堂替“威武大将军朱寿”讨薪的胡闹之举。

    江彬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仍是乖乖进了宫。

    吏部大堂内,吏部尚书、左侍郎、右侍郎、司务、郎中、员外郎、主事早就跪了一地,正德皇帝端坐在一旁,身后两名大汉将军扛着块牌子,上头龙飞凤舞九个大字——“拖欠俸禄者豹房侍寝”。

    “别白费功夫了,搬什么救兵来都无济于事,今日非得给我个……”话未完,一扭头就见了带着陆青、汤禾等锦衣卫前来的拉长了脸的江彬,于是一个蹦跶上前握住江彬手道:“吃过了?”

    江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负众望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正德皇帝终于放弃讨薪,牵着他二奶去了“天下第一大酒楼”。傍晚生意红火,正德皇帝去了楼上厢房,点了一桌子菜,不停給江彬斟酒,嘘寒问暖。江彬看着碗里堆起的那座小山,暗暗叹了口气。他吃不下,便只管喝酒。末了,始终滔滔不绝的正德皇帝略带迟疑地询问,过几日可否随他去宣府一趟。

    江彬扭头看看寂寥的月色,点了点头。

    正德皇帝忽然道:“你可觉着那吕携眉眼与一人颇为相似?”

    江彬想了想,头一低,醉了。

    三日后,宣府,江彬眼见着正德皇帝头戴盔帽,拿着图纸指挥营建威武大将军朱寿的“镇国府”。

    江彬本以为正德皇帝是来巡视宣府的,见他不过来建这一处玩乐之地,想着杨廷和之子杨慎正是翰林院修撰,将来明史中涉及他的这段必定是浓墨重彩。几日之后,正德皇帝便又带着江彬四处转悠。

    值得欣慰的是,被调入宣府的京军果真按着正德皇帝的旨意,于操练之余担负起修葺吊桥、清理皇堑之责,而之后王琼上书的戍边建设的建议,也都在按部就班地执行——扩展宣化城,城上设角楼和铺宇,修整独石口和锁阳关关隘……

    回京前,江彬终于有机会前去探望李时春之妻,却意外地得知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杀到李时春府上,逼他挖出酒窖里的好酒对饮。

    “这等喜事怎不知会一声?”江彬将一个木匣子搁到桌上。

    李时春赧然,道谢收下了,见是枚玲珑的翡翠锁,那锁也两片指甲大小,正面是围着寿字的九只蝙蝠,反面雕着“长命百岁”。李时春不懂玉,但也知价格不菲,本想还给江彬,被江彬一瞪只得自罚一杯。

    “说来嫂嫂即将临盆,可想好名字?”

    江彬自然没忘了妇人起名的嘱托,只思来想去几个名,都觉着美中不足,至今仍未定下。

    提起王继,两人又沉默一阵,喝到二更,李时春硬要遣人送江彬回去,江彬推脱不了,便上了轿。没走多远,却见了夜色中站着发怔的一人。

    “不是早让你回去?”江彬掀开帷幔。

    陆青不作声,江彬凑近了才发现那浓烈的酒味不是自己身上的。

    “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

    陆青垂头站了许久,好几只虫儿围着灯转悠,掌灯人挥了挥手,缺赶不走这纠缠不休的烦闷,许久后,他终是在树叶沙沙中低声道:“江大人,当真要将青梅许配给汤禾?”

    江彬一愣,这才想起前段时日随意提及的话。汤禾与青梅,郎有情,妾有意,江彬还道陆青也会赞成这姻缘……

    “你……可是对春梅……?”

    陆青一双眼直愣愣地瞅着江彬,半晌,方摇了摇头。

    江彬心中生出个想法,忽然有些心虚,也不敢多问,扶着陆青上了轿,缩手缩脚地挤作一团。

    ☆、第四十四章 脱缰

    陆青在江彬宅院睡了一晚,翌日便是万寿圣节,江彬嘱咐吴伯照顾好陆青,天未亮便进了宫。

    其实也没什么用得着江彬的地方,一切自有鸿胪寺操办,江彬不过是奉命来给正德皇帝解解闷,也对得起佞臣的名声。

    无了杨廷和的内阁,疲软得像剔了刺的鱼,那些个围绕内阁转悠的文官们,见了江彬也都收敛许多。

    逼走李东阳,召回杨廷和,又早将他父亲的病情算计在内,好教杨廷和因了文官们极力维护的祖制而不得不回乡丁忧,正德皇帝的目的,无非是架空内阁,然而这个局面,总教江彬嗅出些异样来。一来,杨廷和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二来,正德皇帝掌权后似有些过于安分了。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池边台榭,廊道上一群宫女娉婷婀娜地端着瓜果小食向水榭走去。看模样正德皇帝该是在那儿,江彬拐过个弯儿远远跟着。

    水榭半边架在岸上,半边伸入水中,是赏景的好去处。那软绵绵的一轮,惬意地裹了朝霞映在水中央,风一吹,便皱起一层红光,惹得岸上笑语频频。

    正德皇帝左拥右抱,惬意地与佳人赏景。那二人江彬认得——马昂的妹妹马氏与小妾刘氏。总听人说二人颇得正德皇帝宠幸,今日却头一回见识。

    正德皇帝着一件紫红的圆领袍,头戴网巾,时不时凑上去喝一口美人手中的酒,引来一阵娇笑,熏了香的汗巾在跟前晃得眼花缭乱,不远处守着的张永恭顺地垂着眼,似与眼前的寻欢作乐全无干系。

    江彬站在假山后,一时间也无人注意。这池边,正德皇帝曾向他诉说对李东阳的不舍,也曾拉着他一同祭拜朱天菩萨,他曾于此动摇过追名逐利的念头,想着若能辅佐他,得个国泰民安的盛世,也不枉这一世。

    腰间刺绣的扇袋与拖着长穗的玉司南,被夕阳一照,好似凑在正德皇帝跟前的谄媚的红唇。

    假山上歇脚的鸟儿,好奇地打量着转身离去的江彬,随后扑棱着翅膀一声婉转,消失在皇城深处。

    当日,红光满面的正德皇帝御西角门,免文武群臣及外夷大礼,只行五拜三叩头礼,赐晏,并赏织金文绮彩币钞锭等物,一派其乐融融。江彬也得了赏,转手就给了陆青与汤禾。宴上喝了些酒,回去时想起两颗虎牙的王勋。

    是该找个时候,再回去看看。那个疑问,在心中盘桓已久。

    颠簸间,似见了王勋一双含笑的眼。借着酒劲脱口而出,却将自己惊醒过来。猛地直起身,才发现仍在往自家宅院去的轿子里。心突突地跳着,庆幸这只是半梦半醒间的呓语。

    外头,轿夫依旧稳稳地抬着轿,全当没听见江彬的言语,随轿而行的汤禾脸上却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翌日,江彬醒来仍有些头痛,外头下起了绵绵细雨,江彬不喜别人打伞,随手提了把出门,撑开了才发现伞面上有正德皇帝的名讳,草书末尾一笔还连着只微笑的小猪。雨水打湿了伞面,那小猪的尾巴骤然晕成一团墨色,江彬收了伞,淋着雨步入轿子。

    早朝前,雨停了,正德皇帝却并未出现,百官互相打听,才从内官嘴里得知,正德皇帝带着马昂敬献的两位美人去宣府镇国府逍遥了。乱作一团间,便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江彬。同情有之,取笑有之,冷眼旁观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江彬只看着那空荡荡的龙椅发怔。

    正德皇帝在宣府流连忘返的第七日,江彬带着李时春媳妇缝制的几件小衣裳告假前往大同。然而仇瑛产期竟是提前了,江彬到时,已见她怀抱着一个婴儿。

    那男婴哭得小脸通红,五官皱成一团,也不知眉目如何,特意赶来的孙镇站在床边摸着下巴道:“哭得如此中气十足,将来必是个练家子!”

    张輗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愿赌服输,当初怎说的?这‘义父’之名可得我先担着!”

    “做不得义父,做师傅还不成?”孙镇不服气道。

    萧滓见二人斗嘴,不由笑道:“虎父无犬子!谁都教得,只怕宠天上去!”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逗得仇瑛眉开眼笑,只王勋笑着笑着便不言语了,江彬看他那模样,泛起一股酸涩。

    仇瑛毕竟身子弱,经不起疲累,几人嘱咐奶娘好生照顾,又将孩子抱了一圈,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府上早备了好酒好菜,孙镇吃到一半,又给江彬满酒,问他为何给孩子取名为“欣”。

    “王欣,字常悦,自是希望他一生逍遥。”张輗代江彬答道。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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