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7节
吴太医用鼻尖蹭他的脸:“便是来降你这兔妖的!”
说着便又吻上那双二月桃花唇。百叶双桃晚更红,两情相悦,不过如此。
某日,吴狐狸抱着小兔子喂莲子羹:“你从哪儿找来这玉的?”
小兔子舔舔嘴:“妈咪给的。”
吴狐狸替他擦擦嘴角:“她从哪儿拿的?”
“偷偷从父王屋里搬出来的这么高的博古柜……”小兔子比划,“玉就锁在里头。”
“她从哪儿弄来的钥匙?”
“没钥匙。”小兔子眨巴大眼睛道,“妈咪用斧子劈开的……”
“……”
小兔子见吴太医发怔,便又自顾自道:“那日,我睡得沉……要不是妈咪使人来叫醒我……”小兔子说着便有些后怕,紧紧拽住吴杰衣袖。
吴杰终于明白为何辞别那日,吴瓶儿如此淡然了,原是早计划好的!
吴杰决定去找吴后妈算账,吴后妈一见他便先发制人地撑腰一指:“你你你!昨晚门都没关便和大病初愈的王爷大战三百回合有没有?大声嘿咻有没有?三更半夜抱他裸奔浴池有没有?还叫醒我丫鬟给你们烧水有没有?洗着洗着便又这般那般了有没有?天未亮便满面春色地寻了宋师傅讨教补肾药粥的做法有没有?张锦听了嗷嗷叫唤惊得府里上下都做恶梦有没有?睡不着的都跑来劝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全你做小有没有?”
吴二奶扭头,想了想,词穷。于是打了一对金钗给吴后妈,正式进了宁王府的门。
☆、第三十三章 重口味
正德皇帝天未亮就拉着江彬陪他爬鸡笼山看日出,吴杰带了新做的桂花糕来,又从前襟里摸出本册子递过去。
正德皇帝翻了翻,“啧”了声合上道:“倒真不在乎他们性命。”
吴杰袖着手道:“你又不杀。”
正德皇帝挑了挑眉,将名册扔过去给江彬接着:“今日说敞亮了,若有一日他故伎重演……”
吴杰摸着腰间裂了半边纹路的玉牌,气定神闲道:“我帮着反。”
正德皇帝嗷嗷叫着就扑上去扯吴杰的脸:“儿子都有了还得瑟!”
吴杰也不不依不饶地扯住正德皇帝的面皮:“你没有。”
看两人孩子似地你扯我我扯你谁都不撒手,江彬扭头对不远处守着的陆青道:“拿把瓜子来。”
吴杰甩着袖子下山后,正德皇帝揉着脸哼哼,看看天色,似要作雨,便让陆青先下去备车马。
江彬站在一地的瓜子皮中间掏出那名册翻,翻着翻着便皱了眉,他早知好些官员收了宁王贿赂,却不知牵连甚广,说来这朱宸濠也未免过于神通广大,只不知,正德皇帝想要如何处置。
正想着,正德皇帝便伸了个懒腰道:“这名册你收着,等回京后带几个锦衣卫私底下找他们……”打个哈欠,“索贿!”
索贿?
江彬一时没反应过来。
“拿着这名册,问要命还是要钱。”正德皇帝揉了揉眼解释。
“皇上……倒不怕埋了祸根?”
正德皇帝笑了笑,将瓜子皮一片片踩进土里:“那时在鄱阳湖,宁王因放不下吴杰打马回来相救,已是露了马脚。这般感情用事,难成气候,吴杰也是知道,才不愿他动这心思。”
江彬倒不知有这一段,之前他见朱宸濠,还倒他精于算计、深藏不露……
“这几日也歇够了,午时便启程吧?”正德皇帝又背着手道。
“回京?”
“南京。”
江彬这才想起正德皇帝所谓的开分店的初衷。
去南京是雇的马车,依旧拉着江彬同车的正德皇帝终于有了捧着下巴看风景的心思。
正德皇帝难得安静,江彬便也想起了之前乔宇的邀约。只这次多了个皇帝,恐怕还得寻个时机。
一行人到了桃树镇已天色渐暗,便歇了一夜,赶巧下了场雨。这淅淅沥沥的,搅得江彬心烦,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披衣找了客店伙闲聊,那伙计说着说着便赞叹起了大同婆娘的美艳。末了,还嘱咐江彬道,快到南京城时千万别住那些个看似正经的客店。
江彬问为什么,那伙计神神秘秘道:“那些店……吃人的!”
江彬不明白,还待再问,那伙计却借口活儿多脚底抹油溜了。
江彬有些纳闷,但睡了一晚也便忘得干净,吃完早饭雨也停了,一行人继续赶路。
摇摇晃晃中江彬睡了会儿,再睁眼时,便已见了在南京太平门东侧的富贵山。这富贵山虽算不得气派,却也灵气。太祖当年在让沈万三帮着修建南京城墙时,便因富贵山地势的险要,而将这一段城墙造得格外坚厚。
富贵山的西侧便是有着唐玄奘衣冠冢的小九华山,站在富贵山上可见洲水相间的玄武湖。这被春日衬得金灿灿的托在山间的城池,埋着当年秦始皇用以镇王气的金,也埋着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的野心。
江彬收回目光,就发现城门不远处零零散散盘着些客店。那些个客店敞着门,都无名字,每家门口守着几个百无聊赖的壮汉,身后都背着把长刀,清一色的短打,有几个聚在一处斗鸡,另几个当班的原地守着眼神来回地瞟。被打量的三三俩俩的百姓见了这些人都哆嗦着绕道。
一戴巾的壮汉坐在石凳上正嚼草,眼瞟到一处,“呸”一声站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两行渐近的队伍。
前头那一队是十几名商贾,拉马驮着些茶叶、蚕茧到南京城里某营生。后面一队拉开些距离的,自然是正德皇帝一行。
那戴巾的壮汉进了中间那间客店,片刻后转出来,身旁多了个白面团。那白面团上俩绿豆眼,嘴皮子掀了掀,二十几名壮汉便扔下斗得正欢的公鸡,围过去将两队车马拦了下来。
往来的路人见了这架势,立刻散得干净。江彬抬头看看朗朗乾坤,跳下车,手一挥,一干锦衣卫便把正德皇帝所乘的马车围了个结实。那商贾中领头的男子似也见过世面,拉住马问贵干。
戴巾大汉看了眼白面团,拿刀背敲了敲结识的身板:“打火还是住店?”
马上男子不卑不亢道:“当下便入城,不必劳烦。”
那几名大汉听了齐齐歪着嘴笑,旁边那面团挤着绿豆眼弹指甲:“这店,你们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
话音方落,剩下二十余人便齐齐拔刀,马上男子一皱眉:“是谁给的这熊心豹子胆!光天化日做此营生?”
戴巾壮汉大喝一声便要上前将那男子拽下马,那男子抽了把斩马刀顺势一砍,下一瞬那戴巾壮汉倒在地上捂着少了自己断了的胳膊。其余壮汉见状,都在白面团的示意下举着刀一拥而上。
江彬眼看着落在商队后头的两个男孩被受惊的马颠得就要撒了手,带着剩下的几名锦衣卫便冲了过去。本是一边倒的局势,却因为他们的加入而瞬间扭转。一盏茶的功夫,地下便倒着一片嗷嗷叫的大汉。
几个吓破胆的转身想逃,却仍是逃不过缩头一刀。
那白面团见大势已去却也未急着逃,而是捡了把刀往正德皇帝那处冲。然而他这围魏救赵之计刚显出些苗头就被马车内飞出的一柄柳叶刀给钉在了地上。
白面团捂着肩痛得蜷气身子,仿佛一条蠕虫,狼狈不堪地嚎着:“我义父定不轻饶你们!”
江彬走过去,拿刀抵着他脖颈:“你义父是谁?”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雄!”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那白面团还道他们怕了,捂肩恨声骂着,直骂到断子绝孙时,被一柄飞刀斜斜插到他两腿之间,这才静了。
江彬回头看马车里的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无辜地摇摇头,指了指前头面不改色的张永。江彬吐了口气,无奈地在那团肥肉中摸索了一番,不一会儿,手上便多出一块腰佩来。
正德皇帝接过端详片刻道:“这确是我当年赐给张雄的。”
于是找了南京一干有名无实的官员,交由他们处置。这群只求颐养天年的老人家哆哆嗦嗦地接了旨,却都暗中推诿不愿着手。正德皇帝也不急,挑着眉道何时给个交代他便何时回京。年迈的官员们迎着春风三日内便病倒了一片。正德皇帝甚为忧心,时不时走街串巷地慰问,把病榻上的老干部折腾得“垂死病中惊坐起”。
江彬有些看不过去,提出要将这活儿揽下来,琵琶湖边垂钓的正德皇帝听了抬了抬眼皮道:“自是交由你处置的。”
那为何这几日还要在此耗着?
正德皇帝搁下鱼竿,朝候着的吴经抬了抬下巴。吴经立刻从马鞍下抽出一张有些磨损了的图纸交到江彬手中。
江彬展开了,见是一张南京地形图,上头好几处都用朱笔画了个圈。
“明日你带着人将这些地方都盘一遍。”
江彬算明白了,这多又是正德皇帝安排好的一场揭发,只这回竟落到了内官一把手张雄头上。江彬与张雄算不上熟稔,但共侍正德皇帝,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情分……
“江彬。”一只手摸到江彬腰际,脸就凑了上来。
江彬一惊,下意识地一推,正德皇帝咕噜咕噜滚了一段,“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第三十四章 那人,那狗,那寂寞
这摔得太假,江彬等了会儿,竟没等到正德皇帝出来。本来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几名锦衣卫也慌了,在吴经的指挥下接连跳水。江彬立马也脱了外衣跟着跳,憋了一口气潜下去,眼睛被湖水泡得生疼却仍未见到正德皇帝的影子。江彬使劲划着四肢又在正德皇帝落水之地找了遍,实在憋不住了才浮起来换一口气,揉了眼中的水却发现岸边已坐着湿漉漉的一人。
那人托腮看着江彬缓缓游过来,拖着一道水渍爬上岸。巾早没了,发也散了,湿漉漉地贴在江彬脸上,顺着下巴滴着水。道袍的系带在方才游水时松了,散开的护领里露出紧贴的中衣。
正德皇帝直勾勾盯着江彬道:“都退下。”
吴经朝犹豫的几人点了点头,众人便都知趣地退到二人视线之外。
磨磨蹭蹭的陆青在远处瞪着狼狈不堪的二人,正德皇帝瞥见他,猛一拽江彬袖子。江彬一个不稳倾身向前,正德皇帝顺势搂住。江彬一把掐住正德皇帝腰眼发狠拧着,正德皇帝却不吭声,拨开江彬湿发便啃他颈子。
撕扯间二人滚到一处,衣上沾了泥沙,混着芳草气息。正德皇帝腕上使劲,终于将江彬压在身上,迫不及待地扯开他吸足了水的道袍。
陆青在不远处五指拽了个拳,却忍着、憋着,别过头去。
正德皇帝手上动作急不可耐,却是凑着耳边低声道:“我挡着,他们瞧不见,我胸口有张图,你摸出来。”
江彬这才明白正德皇帝没来由发情的缘故,忙假作动情,伸手探进他领口。先是摸到突突跳的节奏,再对上一双晶亮的眸子,江彬一时忘了动作,直到正德皇帝覆上他手背柔声道:“往下……”
江彬这才回过神来,扯开正德皇帝右侧系带,顺着往下摸。正德皇帝的呼吸粗重了些,江彬心烦意乱地想缩回手,指尖恰好触到一处。
小心翼翼地拈着角抽出了,见是张一寸厚、巴掌大的纸片,纸片表面涂了层腊,水渗不进去。纸虽小,描摹得却倒精细,南京城里的布局一一标注,好几处同样用朱笔圈了,只这些在之前吴经递来的图纸上并未出现。
“你明里按着那张图查,暗地里查这几处,切莫打草惊蛇。”正德皇帝咬着他耳垂嘱咐道。
江彬迅速将那纸片揣进怀里:“这几处并非私店?”
若他记得不错,这都在山脉上。正德皇帝的唇划过他半边锁骨:“私矿。”
“张永、吴经的?”
张永被正德皇帝支出去寻阴阳生探“天下第一酒楼南京分店”的风水宝地,而此刻被支走的吴经必然也脱不了干系。
“‘八虎’人人有份,刘瑾被抄家,此处却无人提及。”
江彬不自在地往边上挪了挪。
过河拆桥。“八虎”是正德皇帝韬光养晦的掩护,如今却又要连根拔起?
兔死狐悲,江彬狠狠拍掉正德皇帝往他裤腰里钻的手,理理衣襟,走了。
后头几日,正德皇帝照旧大摇大摆地折腾陪都官员,江彬则带着人明里暗里地按图索骥。
三日后,“天下第一酒楼南京分店”在横塘畔开张。
细雨垂杨系画船,正德皇帝站在石桥上,向过往路人兜售“吾爱脾铁券”,腰间的钱袋子渐渐鼓起来。被淋湿了半边的江彬在远处叹了口气,问小贩买了柄油纸伞,缓缓走过去。
正德皇帝回头就见了替他撑伞的江彬,甩着袖子替他抹脸上的水:“你先去酒楼等我。”
江彬却知他这番话是说给不远处候着的张永、吴经以及几名锦衣卫听的,唯有将伞递过去,自己先上了楼。
酒楼二楼,留守的陆青已喝得半醉,撑着头虚瞄着雨中朦胧的寺塔。
江彬过去拍他的背:“怎不吃菜?这么喝也不怕伤着?”
陆青过了许久才扭过头来,盯着江彬半晌,指了指他身后。江彬回头,就见隔了两桌坐着的乔宇和王琼。
王琼只在中衣外罩了青灰道袍,头戴飘飘巾,比初次见时多了份儒雅随和。乔宇则在道袍外头另披了件对襟披风,来抵挡这雨日的阴寒。
江彬不明白二人为何出现在此处,难不成是正德皇帝的授意?
江彬过去作揖,王琼和乔宇起身回了礼,邀江彬入座后,王琼先替他满上酒道:“江大人这几日劳心费神,王某先敬一杯。”
江彬忙与之碰杯,皆是一饮而尽。乔宇见王琼放下酒杯,也朝江彬敬酒,喝完从袖子里掏出一掐丝锦盒来。江彬打开了,见是之前替他打点钱宁的银两数目,忙摆手道不必,王琼出来打圆场,江彬推脱不得,便就搁桌上了。
说些场面话,喝尽一壶酒,王琼终是开门见山道:“那几处私矿,江大人查得如何?”
江彬筷子一顿,抬眼看王琼。王琼夹了块鱼肚:“那三寸图,正是我与希大所制。”
希大——乔宇的字。江彬不禁拿眼瞧低头喝酒的乔宇。
王琼又替二人满上了酒,看了眼被掩在雨中的石桥道:“上回皇上来,便为着此事。这图早便制了,只不敢借旁人之手递了,恐徒生事端。”
陪都本是养老地,按着规矩递上去,往好的说是销声匿迹,往坏的说,便是朝不保夕。“八虎”少了刘瑾,却仍是百足之虫不可小觑,当朝敢与这般宦官对峙的又有几人?
也难怪王琼之前要乔宇带话,让江彬亲自走这一遭。
又聊了几句,王琼看了眼窗外道:“江大人可愿去希大府上闲坐片刻?”
江彬看了眼带着一干宦官往酒楼来的正德皇帝,点了点头。
乔宇的府邸,按着二品官的规格建造,中规中矩,就如同他的为人。
仆从、厨子,加上护院共十八人,还都是王琼从自己府上拨来的。丫鬟没有,乔宇说是习惯了亲力亲为。乔宇平日里也不和其他官员走动,常客也就王琼,故而带着江彬转上一圈,倒是王琼介绍得更多些。
江彬在宫里待久了,这里也没什么吸引他的,只经过一片菜地时,脚下顿了顿。
忽就想起,每年这时节,绑起袖子在地里忙碌的身影。
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到地里,表情却恬淡而自得。
小小的江彬看着心疼,抓着他衣袖给他擦汗。
他摸着江彬脑袋,笑得温和……
“江大人?”王琼发现江彬未跟上,便也停下脚步。
江彬这才回过神来,对着那菜地称赞了一番今后道:“不知平日里谁打理?”
王琼笑着看乔宇一眼,乔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看向菜地时露出追忆往昔般的落寞和苍凉。
江彬也不便多问,把话题岔开了,继续前行。
春水满池新雨霁,香风入户落花馀。
被春雨打落的花瓣,浮在池中。半敛妆的四季莲舒展着蒲扇似的叶,慵懒地噙一颗从翠叶上滴落的水珠。
池上海棠亭里,坐着一人一狗,共赏着雨后清景。
江彬一愣,几步走到桥边,望着那海棠亭道:“银两真不必还了!乔尚书若愿割爱……”
乔宇蹙眉,王琼顺着胡子打趣道:“人,还是狗?”
江彬似觉此话多余,吐字清晰道:“狗。”
亭里男子捂着心口,抱琴起身呜呼一声就要以头击柱,见无人拦他,生硬地收回踏上石栏的一条腿,扭过脖子道:“希大,我带了些新茶与你。”
☆、第三十五章 渔翁得利
“他叫什么?”江彬在书房里抱着一个劲儿舔他手的小家伙,爱不释手。
“望微。”乔宇也伸手抹了把软毛。
望微,正与乔宇的字“希大”对应。江彬不以为乔尚书会有这等幽默,多是徐霖、王琼打趣取得。
望微是乔宇在路边捡的,那日绵绵细雨,小家伙浑身湿透,孤零零地坐在酒肆边,乔宇撑伞路过,走过去,又扭头看了许久看,终是不忍,将它抱了回来。望微不足月,乔宇四处托人总算找了条刚生产的母狗,将它喂得白白胖胖的,但乔宇为官清廉,虽有朝廷赐的府邸容身,但要靠着这点俸给只能勉强度日,待小家伙断奶后,真不知拿什么喂他。如今江彬向他讨了去,心中虽有不舍,却也知道小家伙跟着江彬能活得更滋润些。
此时,徐霖招来小厮,取来毛尖亲给三人泡茶。乔宇府上的茶具都是徐霖送的,每年送上一套茶具便几日赖着不走,蹭乔宇的粗茶淡饭。
杯里,毛尖吸足了水舒展开嫩绿的卷,水汽夹着茶香缕缕上升。叶新如洗,春染杯底。
王琼未尝便赞叹不已,乔宇闻着那香,总紧绷着的嘴角也浮上一抹惬意,就仿佛水墨画上的一叶扁舟悠悠驶在山间,荡出一条波光粼粼的轨迹,江彬不觉看得失神。
直到徐霖放下茶盏道:“这沩山毛尖是托我一故友带的,说来半路还出了些岔子……”说着瞥江彬一眼,“说来此事还与文宜有些干系,不如邀他前来一聚?”
片刻后,徐霖的小厮便引着位戴方巾的男子进来。
江彬见了那人,正是当日商贾队伍里的头儿,那男子与江彬年纪相仿,说是商贾,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股士人的沉稳与老练。
“鄙姓吕,名携,字怀离。当日多谢江大人出手相助,今日冒昧请子仁引荐。”
江彬也不知这演的哪出,一本正经地说了些场面话。
原来这吕携出身官宦世家,因无心功名一心经商,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徐霖父亲,进而成了莫逆之交。此次吕携来南京,一是为了寻南京茶楼谈供茶事宜,二便是为了见见这位天南地北四处晃荡的好友徐霖,却不想半路竟遇了“白面团”,险些被劫了财。
江彬知吕携找上自己绝不只为了多个照应,一来二去,才探出他意图——为的“天下第一酒楼”的茶叶供货。也听出话中意思的王琼卖徐霖一个面子,拉乔宇出去。吕携也便借机挑明,望江彬在正德皇帝跟前通融通融,好处定不会少上半分。江彬想起正德皇帝说要筹资的认真模样,多少有些心动,在徐霖的怂恿下,答应替吕携带些茶叶给正德皇帝,捎上美言几句。
待吕携走后,有锦衣卫来唤,江彬只得起身告辞,一直没机会与江彬详谈的王琼与乔宇送他到门外,乔宇依旧是个闷葫芦,只最后摸了摸江彬怀里的望微,恋恋不舍。
“乔尚书宽心,我定好好待它。”
告别时,不谙世事的小家伙伸着脑袋回望,乔宇也始终站在水塘边静静望着。江彬忽然有些不忍,或许对于独居的乔宇来说,望微并非只是条家犬而已。
回到酒楼时,“尧舜之君”正在酒楼门外给食客表演吹火。
江彬望着左右乱作一团的锦衣卫与一脸木然的宦官们,忽然有些想念造反的宁王。
正德皇帝表演完毕,扔了燃了一半的木棍招呼围观的进酒楼尝鲜。江彬面无表情地抱着望微挪过去,正漱口的正德皇帝见了甚为欣喜,几步上前揉他怀里的狗儿。江彬将小家伙抱到一旁木凳上,挑了些甜羹到碗里喂它:“乔尚书的,抱来养了。”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吕携托他带的茶叶。
正德皇帝打开布包捻一撮嗅了嗅:“哪来的?”
江彬便将于乔宇府上见了吕携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正德皇帝想了想,答应得倒爽快。
江彬立刻伸了三根手指,正德皇帝怏怏不快道:“你要在这些钱做什么?”
正说着,吴经疾步而来,俯身说了句什么,正德皇帝一皱眉道:“即刻启程回京。”
回京的途中,便传来消息,缠绵病榻多日的兵部尚书阎仲宇病逝。正德皇帝下令葬祭如例,并加授太子太保头衔。
兵部尚书统管举事,正德皇帝面对宦官势力与文官势力分别推举的兵部尚书人选不予置评,暗中则令江彬将手中掌握的以“七虎”为首的宦官势力开私矿、私店的部分证据交到内阁大臣手中,并告知宦官有文官接受宁王贿赂的罪证。同时又让张锐将吴杰给的曾接受宁王贿赂的部分官员名册交到宦官手中,并告知文官有他们开私矿、私店的罪证。文官势力与宦官势力安插在彼此阵营中的眼线一查,果真如此。于是以内阁为首的文官势力提出的兵部尚书人选宦官势力令其朝中势力全然否定,而宦官势力所提出的人选,文官势力也全然否定。
僵持不下之间,南京兵部尚书乔宇上疏推举王琼为兵部尚书。乔宇平日里极少走动,王琼也安守本分,从不拉党结派。这二位在陪都养老的被认为无所作为的官员,霎时牵住了两大阵营的视线。
兵部尚书一职空缺不得,两大阵营一对眼,正德皇帝一拍板,王琼便由陪都吏部尚书一跃而成为兵部尚书。
☆、第三十六章 殿试
正德皇帝点完内阁给江彬的贿赂,统统并入小金库,至于“七虎”给张锐的,正德皇帝没过问,即使是“戴罪立功”,该张锐拿的也一分不少。至此江彬终于明白,正德皇帝要了宁王贿赂官员名册以及让他查私矿、私店的意图。
至此江彬才终于明白正德皇帝要了宁王贿赂官员名册以及查私矿、私店的意图。他本以为,正德皇帝要的是钱。后又以为,正德皇帝要的是权。但原来,正德皇帝是做着鱼与熊掌兼得的打算。
之后,新上任的兵部尚书王琼在一月内都无所作为,言官无事便拿他开刀,尽管如此,宦官与文官都对他放心不少。
而正德皇帝被迫打消了改建乾清宫的念头,乾清宫复建,较之前更为奢华。正德皇帝看着户部支钱,工部忙活,唯有摊了摊手,亲自安抚了为造帐篷熬夜赶工的谷大用,谷大用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正德皇帝清闲了一阵,便迎来了殿试。本朝科举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乡试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使司主持,每三年一次,逢子、午、卯、酉年举行。会试由礼部主持,于乡试的第二年,逢辰、戍、未年举行。殿试由皇上主持,于会试后当年三月十五举行。
于奉天殿内进行的殿试,只考一道策问。贡士在殿试中均不落榜,只由正德皇帝与监考的大臣根据殿试情况重新安排名次。贡士自黎明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随后颁发策题。
正德皇帝出的策题如下:“朕闻人君所当取法者,惟天惟祖宗。唐虞三代之君,皆法天法祖以成盛治,载诸经可考也。其有曰:代天,曰宪天,曰格天;有曰:率祖,曰视祖,曰念祖,同乎?异乎?抑所谓法祖为守成而言也,彼创业垂统者,又将何所法乎?汉唐宋以降,法天之道殆有末易言者,何以能成其治乎?抑亦有自法其祖者矣,何治之终不古若乎?朕自嗣位以来,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训是式,顾犹有不易尽者。天之道,广矣,大矣,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切?传有谓:刑罚以类天震曜慈惠以效天生育者,果可用乎?我太祖高皇帝之创业,太宗文皇帝之垂统,列圣之所当法以为治者,布在典册播之天下,不可悉举,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先?且急史有谓:正身励己,尊道德,进忠直,以与祖宗合德者,果可行乎?兹欲弘道行政,以仰承眷佑延亿万载隆长之祚,子大夫应期向用宜有以佐朕者,其敬陈之毋忽。”
言简意赅,便是:“为人君要像尧舜一样效法天、祖,但带头造反的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又是效法谁呢?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大明,那么我兢兢业业地效法天、祖当真的可行吗?”
大理寺左少卿张禬充殿试读卷官读完策题后,下头经过层层筛选终于来到此处的贡士们捧着策题卷汗如雨下。瞧瞧一旁内阁首辅杨廷和、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梁储、掌詹事府事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蒋冕、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费宏、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杨一清面上都风平浪静。
但他们所不知的是,正德皇帝这一离谱的策问题还是经过杨廷和、杨一清等人之手修过的,原本正德皇帝就差问“造反有理否”了。
殿试以一日为限,日落前必须交卷。到了此处也只得硬着头皮奋笔疾书。都是个中翘楚,引经据典下笔千言自然不在话下。有些先答好的,也低着头反复查阅,不敢先交了。待香焚尽,六科充任的受卷官以试卷送弥封官,封毕送掌卷官,掌卷官转送东阁,由读卷官进行评阅。
次日,读卷官阅毕,将答卷以及他们的评定意见交到正德皇帝手中。正德皇帝倒对此满怀热情,也不用旁人读卷己一份份看过去。
先看进士出身的读卷官挑出的三份一甲答卷,皆是文辞优美、字句工整、引经据典,但在正德皇帝看来,却是一纸空言,于是又亲阅了余下答卷。直到夕阳西下,正德皇帝才命人将江彬从他嫂嫂那儿叫了回来。
江彬看了眼那卷子,只见上头洋洋洒洒的四个行草大字:“成王败寇”。
整整复斜斜,翩如风际鸦。仿佛酒酣兴发,以手泼墨,挥笔而就。能在殿试时如此潇洒地写下这四个大字作答,也确有一番魄力。翻过那卷上名字来瞧,这卷子的主人,竟是杨廷和之子——杨慎
杨慎自幼聪颖过人,十一岁即能诗,十二岁能文,所作《黄叶诗》为当时的内阁首辅李东阳大加赞赏,遂收入其门下。杨慎如今方弱冠,却已是声名远播,号称“无书不读”。如今这离经叛道的四字,仿佛是对正德皇帝的挑衅。你既要为难,我便将这玄机道破,看谁无法收场。
正德皇帝对着答卷回忆起殿上杨慎不可一世的模样,不禁莞尔。
离经叛道造反成事的,便是正统,便是主宰。无关乎天,无关乎祖。这是熟读诗书奉行儒学的文官们所不敢讲,也不能讲的。
次日放榜,正德皇帝推翻读卷官的一甲提名,将杨慎点为状元,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按理说,身为内阁首辅杨廷和之子,杨慎这状元来的多少有些令人浮想联翩。但正如杨廷和之前在府中养病尸位素餐一年多却无人问津一般,那些平日里连鸡毛蒜皮都要翻出来大做文章的言官们对于此事竟又一次保持缄默。
这令江彬揣测着这是否又是正德皇帝事先安排好的棋局,正德皇帝点拨道:“若是内阁拟的题,他定是状元无疑。可这题是我拟的,他敢答,读卷官便不敢点他一甲。”
这么说,是要卖杨首辅一个人情?
正德皇帝也不多言,转而道:“你带什么前去道贺?”
江彬与杨廷和素无往来,但请柬都发来了,谁能不给当朝首辅面子?
贺礼江彬是托自家账房和陆青一同置办的,陆青不揭油水,将剩下的银两如数奉还。这倒让江彬有些不好意思,硬送了他一只翡翠螭龙腰佩,带他一同赴宴。
杨廷和的府邸坐落在京城繁华之处,厅堂五间九架,屋脊用瓦兽,梁栋、斗拱、檐角青碧绘饰,门三间五架,油绿,兽面锡环,屋顶为两厦悬山顶,都按着本朝规制所建,堪称守礼典范。
江彬下了轿,和陆青以及抬礼的一同来到一座三间三楼独立式垂花门前,便见了在此迎客的杨廷和与杨慎。
杨廷和依旧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就算身于市井之中,一身的清冷也是无人可近的。而乌纱帽上别着簪花的杨慎,虽承了父亲八分模样,却锋芒毕露,孤傲得很。
江彬将礼单交给一旁管事的,带着陆青走上前,同父子俩说些道贺的话。杨廷和礼数周全地谢过,笑容浅淡,透不进眼里。身旁的杨慎却只挑眉打量江彬,面上些许不屑。
江彬毕竟是名武官,还是靠着正德皇帝的宠幸一步登天的武官,杨慎这前途似锦的状元郎,自是瞧他不上。
江彬也不多言,带着陆青跟着引路的往主厅走。陆青一路念叨杨慎的倨傲,江彬笑着拍他胳膊安慰。
走到主厅这一路,不时有人上前与江彬寒暄。即使是江彬这般的好记性,也有好些个脸和名对不上。
整个杨府张灯结彩,院里搭了台,歌舞俳优,连笑伎戏。
江彬却有些犯困,找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打起盹来。
边疆,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一马当先地带兵杀敌。捷报频传,春风得意地归来,在夹道相迎的人群中却未见那黝黑的脸面,直怪当初莽撞。
不相往来的几个春秋,黑面男子升任知府,半路一声惊雷,便听街头巷尾说那骁勇善战的虎将,已于前夜病作而卒。
连夜赶到陈州,却只见了槐树前的衣冠冢。战绩累累,屡屡称颂,却落个死不见尸的惨淡。听信谗言的君主,犹在垒台高歌。他在座下一声冷笑,黝黑的脸面形如鬼魅……
江彬被那股阴冷的视线意激得清醒过来,睁眼就听一人吟:“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众人起哄下当场作词一首的状元杨慎,不可一世地投来一瞥。
江彬别开眼,正见了一旁瞪着自己的男子。这般的端正江彬记得,弘治十八年被授翰林院编修的二甲进士、杨廷和的约定门生——严嵩。
☆、第三十七章 祭朱天菩萨
严嵩,字惟中,袁州府分宜县人,出生于寒士之家,自幼习声律,善于作对,二十五岁便中了二甲进士,被授翰林院编修。于宦官刘瑾掌权时,严嵩以丁优为由辞官归里,于家乡钤山之麓建钤山堂隐居八载。
因了杨一清的提醒,正德皇帝方于今年复了严嵩的官,令他执教宫中内书堂。但世人皆知杨一清与杨廷和的关系,都明白背后拉了严嵩一把的是谁。据说,严嵩隐居这八年不但未消磨棱角,反令他偏执得教人哭笑不得。他曾直言不讳道:“正德间,天下所疾苦莫如逆竖妖僧”。就连前段时日复建乾清宫,运楠木北上,严嵩也将这笔帐算到了正德皇帝头上,接连上疏道:“今湖南运殿材巨楠数千株,联筏曳旗,蔽流而上。楠最硬者围丈余,长可五十尺,诚天地间奇声。然此木一株,山伐陆挽水运至此,费数百金矣。”
正德皇帝看了唯有无可奈何地答复“知道了”,严嵩这般性子,不止正德皇帝见了心烦,连他的同僚也不堪忍受。内书堂是宦官学习之所,这虽不至是肥差,但能识字的宦官将来必不会差到哪儿去,这得天独厚的人脉。严嵩却不在乎,被内侍们抱怨自视甚高。
此刻,江彬看看跟前冷眼相对的严嵩,心道必又是被归为佞臣了。
果不其然,严嵩冷哼一声,一拂袖,坐到另一桌去了。陆青眉一皱就要起身,被江彬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陆青心里憋气,哪里吃得下,端着胳膊瞪严嵩那处。严嵩倒定力足,被这么直勾勾地瞪了一炷香功夫,依旧面不改色地自顾自吃菜。
杨氏父子一桌桌地敬酒,严嵩看向杨慎时,透着些许不自然。而杨慎跟着杨廷和敬酒时,视线一次也未落在严嵩身上。
江彬心中一动,杨氏父子已敬到了他这桌。话还是那一套,只是翻着花样捡好听的说。一饮而尽后,相安无事地等着散场。
江彬没怎么喝,倒是陆青回去的时候脚下似踩着棉花。江彬扶着陆青,忽就闻着一股花香。那香似只在袖口,风一吹便散了。
陆青属北镇抚司,从前是钱宁手下,就住诏狱班房里,后来自荐跟了江彬,便也随江彬一同住在豹房。
轿夫们早等得哈欠连天,见两人出来,都松一口气。
回豹房后,江彬先让人扶陆青回房,便去找正德皇帝。
书房里,正德皇帝执笔,一字一句端正地写着什么,周围也不见有人伺候。江彬给灯添油,这才上前凑着看。那卷首工整的三个大字——太阳经。
江彬绞尽脑汁也未记起哪家这么一道经文,正德皇帝洋洋洒洒道:“明日斋戒,你便也委屈些吧!”
江彬也不问是谁祭日,就在一旁看着。
“今日可见着杨状元了?”
“很是了得。”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狼毫舔了舔墨:“或许我不该点他这状元。看不破,未必不是好事。”
翌日晨,江彬便被伺候他的内官叫醒,说是正德皇帝在太液池旁等他。
江彬慢条斯理地穿衣束发,吃过早膳后晃到太液池边,就见了着皮弁服的正德皇帝对着太阳摆了一桌斋供,手中拿着他昨日写的那卷《太阳经》。
江彬刚挪过去,正德皇帝就拉着他一同跪在了供桌前,将手中的《太阳经》递了半边过去,让他对着晃眼的日头共诵上头文字:“太阳明明诸光佛,四大神明镇乾坤。太阳出来满天红,晓夜行来不住停。行的快来催人老,行的迟来不留存。家家门前都经过,倒惹诸人叫小名。恼得二佛归山去,饿死黎民苦众生。天上无我无昼夜,地上无我少收成。个个神明有人敬,那个敬我太阳神。太阳三月十九生,家家念佛点红灯。有人传我太阳经,合家老少免灾星。无人传我太阳经,眼前就是地狱门。太阳明明诸光佛,传与善男信女人。每日朝朝念七遍,永世不走地狱门。临终之时生净土,九泉七祖尽超升。务望虔心行到老,后世福禄寿康宁。”
念罢,正德皇帝放下经文,恭敬地上香祭拜,江彬也便跟着做。末了,就听正德皇帝眯眼望着天眯眼喃喃道:“但愿百年后的今日,莫叫百姓这般祭你……”
说罢便离去了,江彬跟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桌上拱着的那尊菩萨像,身穿黄袍,披头赤足,手执金环木棍,座下一行小字,依稀是——“朱天菩萨——崇祯”。
作者有话要说: 狐周周画的朱天菩萨
朱天菩萨即是崇祯皇帝,朱天菩萨的生日,即是明朝的国难日。
清朝入主中原后,许多百姓仍旧在农历三月十九念《太阳经》拜朱天君,怀念前朝。
☆、第三十八章 清明扫墓
再过几日,便是寒食节、清明节,陆青要赶着与家人一同扫墓,回永宁州了
正德皇帝立于西苑中对江彬道:“这两日王勋便来了,你随他一同将你嫂嫂送去大同。”
江彬称是,不免讶然,正德皇帝竟肯主动放他?
“我得去孝陵祭祀,你不喜这场面。”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手中被摧残得软绵绵的杂草:“大同能看什么?”
正德皇帝扔了草:“婆娘。”
大同婆娘,与蓟镇城墙、宣府教场并称本朝“三绝”。大同女子之美,什物之精,皆边寨之所无者。而最吸引文人骚客的,自是那些个风月场所。京城不少名妓,皆是大同籍贯,大同本地名列花籍之上的烟花女子,也不下两千。
“旁人在我这年纪,确都儿女成行了。”
正德皇帝嘟囔道:“我不也孑然一身?”
“皇上有淑惠德妃吴氏、荣淑贤妃沈氏、王妃王氏,豹房里的马氏、刘氏……”
正德皇帝一笑,江彬止了话头。这听着可不就像个妒妇?
江彬别开脸,正德皇帝却拉住他,递了块青白玉的司南佩过去。江彬不怎么懂玉,但摸着也知价值不菲。汉代栻占之风盛行,司南形如小勺,可占卜,明朝仿的玉司南佩倒不少,江彬也常看到一些文人雅士腰间挂着,只不知正德皇帝此时送他,有何深意。
正德皇帝将玉佩系在江彬腰间,墨绿的流苏在指尖滑过。
“我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愿你如这司南佩,卜一卦前程,令我悬崖勒马。”
江彬垂眼看着腰间缓缓转了半圈的玉司南,低了头道:“臣,并无此等能耐。”
正德皇帝猛地一使劲,“刺啦——”一声,扯下自己半边袖子,交到江彬手中:“如今便有了……”
“……”
寒食节前一日,王勋入京来接身怀六甲的嫂嫂仇瑛,江彬为避人耳目并未亲自去接。
待几个乔装打扮的锦衣卫将乔宇引到仇瑛偏僻的宅院,江彬起身去迎,正对上刚踏上石阶的王勋。
许久未见,王勋黑了些也壮了些,他头戴平顶巾,身着青衣,腰束红带,一副衙门隶卒打扮。
“王皂隶!”江彬拱手。
“你也就此时笑话我!等到了大同……”王勋露一对虎牙。
江彬看他那心无芥蒂的爽朗模样,也跟着笑了:“还不去见你嫂嫂?”
王勋不过比江彬大半个月,经过之前的同饮之谊,两人之间已不再忌讳什么。王勋将提着的特产交给前来接他的锦衣卫,谢他们一路辛劳,那几人拿眼瞧江彬,江彬点头了这才喜滋滋收下。
王勋跟着江彬转到院后,仇瑛正在喂摇摇摆摆的小鸭。这群小绒球是江彬从农家买来给妇人解闷的。
察觉到脚步声,仇瑛回过头来,王勋上前一跪:“嫂嫂!”
仇瑛红了眼眶,男女授受不亲不便扶王勋,唯有道:“叔叔作甚?快快请起!”
江彬帮着扶王勋,王勋却不肯起来,低头请罪道:“我不知嫂嫂身怀六甲,竟流落街头受这等苦……”他以为王继去了,仇家会将仇瑛另嫁他人。却未料她已怀了王继骨肉,独自背井离乡地漂泊。从正德皇帝那儿得知这位嫂嫂的消息后,便回大同置了处锦屏山下的宅院,这才赶来接人。
此时叔嫂俩相见,忆起故人,俱是悲从中来,好一会儿才被江彬劝进去坐了。
小丫鬟青梅泡一壶茶,两人说了些家长里短,随即便收拾了行囊前往大同。
江彬未料王勋如此着急,王勋苦笑了一下道:“我来这一段,可绕了不少路。”
江彬也明白依王勋这身份,秘密回京要引得多少文臣武将一惊一乍地浮想联翩,一路上甩那些个眼线自然费了一番周折。
丫鬟青梅转一圈觉着没什么落下,便抱着自己包袱出来:“江大人可同去?”
江彬调笑道:“你想问的,是‘阿苗’可同去?”
“阿苗”是江彬身旁与陆青较为亲厚的另一名锦衣卫,本名汤禾,别的都叫他阿苗。
汤禾武艺超群,却不善言辞,随江彬来看了几趟妇人,一来二去便也和丫鬟青梅熟稔起来,旁的常拿他俩打趣,就连江彬也刻意撮合。
小妮子被点破心事,脸一红,跑到妇人身旁扶她上轿,不再提了,江彬与几名锦衣卫互相看看,俱是一笑。
到了城门,上了马车,跟着的一群探头探脑地看他们行踪。江彬却说姑且等等,片刻后就见了小厮打扮的汤禾提着两坛羊羔酒过来。
那酒,王勋认得,接过时狠狠抹了把脸。但总共就两坛,江彬都给了他……
“我有这个。” 江彬指了指腰间的九节鞭,王勋便没客气。
向守门亮了腰牌,例行公事地检查后,三辆马车先后出了京城。
江彬望着外头人烟渐渐稀少的街道,玉司南配边上的扇袋里,藏着半截断袖。
大同三面临边,素有“三代京华,两朝重镇”之称。太祖亦是在建立政权之初,便将大同列为“九边重镇”之一,重兵把守,于是便也有了“大同士马甲天下”之说。且为防北元南侵,又于大同以北整修长城,构筑宏赐堡、镇川堡、得胜堡等二十多座屯兵堡和上百个烽火台。大同不止兵多、堡多,寺院、尼庵、道观也总数逾百,远远望去,寺庙林立,堪称佛国胜地。
仇瑛信佛,远远望见这殿堂壁连,香烟缭绕,不禁心生向往。
江彬坐在马车里闷得慌,便找了匹马,与王勋按辔徐行。
说了会儿话,王勋用下巴指了指远处庙观:“你可信?”
江彬笑了笑:“哪有不杀生的武将?
“我娘吃斋,我不照样跟着我爹割鞑子头颅?”王勋满不在乎地递了水囊过去,“太平盛世,便是要我等吃军饷的拿命去换。”
江彬偏首看一眼,俊俏的少年郎,却透着股万夫莫敌的气概。
到了花开馥香的锦屏山下的宅院外,就见了等候多时的三人。
最边上那个生得虎背熊腰,浓眉虬髯的,是武将世家独子孙镇,如今只在宁波府做了名空挂头衔的皂隶。他身旁被衬得白净俊俏、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名张輗,精通阵法谋略,如今在大同做私塾先生。而最右边那人,不用王勋介绍江彬也识得——辽东都指挥佥事萧滓。
萧滓之前因在奏水中建议边军与京军互调操练而“名声大噪”,故意使绊子的文官不少,但都没撬动他的地位。这除了萧滓与王勋一样是世荫的官职外,还离不开正德皇帝的暗中相助。
三人都是王勋结拜兄弟,见了仇瑛都恭敬地唤一声嫂嫂。仇瑛说不敢当,却还是万不得已地受了他们一礼。王勋随即引妇人与江彬一同进了宅院。宅院并不如正德皇帝在京城置办的那一处大方,却是想得周到。仇瑛信佛,这锦屏山脚下便是于北魏太和元年始凿的历经近九百年的摩崖石雕,共有五区七组之多,而摩崖石雕旁便是一处佛阁,佛阁内端坐着一尊铸于金代大定十五年的八尺高的铁佛,半山腰又立着两相对峙的钟鼓楼,钟楼内悬挂着金代天眷元年所铸的原安平村安国寺大钟一口,傍晚钟声洪亮,余韵绵长。加上锦屏山风光秀美,景色宜人,自是养胎的好去处。
转过大厅,钻过假山,就是园圃角门。园子里满是争奇斗艳的春兰、四季海棠、君子兰、春鹃,外头还围了一圈竹。几人看得眼花缭乱,只眼尖的江彬望着那几棵耷拉着脑袋躲在后头凑数的道:“花期便这么匆忙请过来了,当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王勋赧然一笑,其他几人便都笑话他心急。
青梅跟着兜兜转转,心思却在江彬身后的汤禾身上。可惜汤禾不解风情,未觉着小妮子偷瞄他的模样有什么不同。江彬见了这一幕,便想着待青梅明年行完笄礼,便撮合这桩姻缘,想来陆青也会为此而高兴。
想到陆青,江彬又皱了眉。王勋却道他旅途劳顿,引他去离此处不远的自家府邸歇息。
一觉醒来,几人早聚聚在一处喝开了,萧滓起的头,说是借公务之由至此,明日便得启程回辽东,先干为尽。辽东同为“九边”之一,几人便说起了边境之事,兴头上,还让王勋找来地图、棋子在纸上比划。孙镇看着五大三粗,却是对九边的布置了若指掌,而一旁听他们说话的张輗偶尔会插上一句,皆是一语道破。萧滓和王勋好战术,拿棋子比划着将话题引至另一处,江彬便也凑着和他们“纸上谈兵”,那些个“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招数,令人折服。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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