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6节
江彬象征性地喝了口茶,便端着青花茶碗等杨廷和的下文。杨廷和却似对品茶更有兴趣,轻轻吹开上头浮着的叶,小口抿着。
江彬想起那孕妇,又想起神机营的弗朗机炮,思绪就这么飘了出去,直到杨廷和道:“江统帅可喜这景致?”
江彬望了眼亭外,零落一地的花瓣,花香犹存,枝头上却只挂着几抹凄凉的黄白。
杨廷和起身,走到梅边。伸手一折,枝桠便断在了掌心。他如孩童般,执着枝桠,在泥里写字。
一笔一划,苍劲洒脱。有什么顺着那痕迹拽住若有似无的记忆,拉扯到眼前,却又一溜烟地跑得没影。
杨廷和蓦地回过头来,细细观察着江彬脸上的神情。
江彬忙稳住心神道:“杨首辅那一手好字,莫不是都这般练就的?”
杨廷和不答,凝视他许久,终是放弃般手一挥,让侍卫模样的男子托了个木匣过来。
打开来,是齐整的三十两白银。
江彬一怔,心道这身居高位的杨首辅,还要用这等数目的白银来拉拢他这个“佞幸”?
“江统帅不必推脱,这本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杨廷和扔了手中枝桠,以脚跟碾平地上字迹道:“江统帅不曾疑过,当年为何仅凭这三十两便能面圣?”
这话劈头盖脸地砸得江彬皮开肉绽。
他确实疑心过,这铤而走险积攒下来的三十两对于贪得无厌的钱宁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想起正德皇帝当时似有所指的一句“还道那谁诳我……”,原来那指的并非钱宁……
杨廷和含笑负手而立,江彬却觉着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杨廷和并不只是个平衡皇帝与文官之争的装点。他心思缜密,且一言一行都有着正德皇帝的暗中授意。他们的结盟,如虎添翼。而江彬,才是个逾越了的彻头彻尾的摆设。
这些话,正德皇帝怕是说不出口,才要借着杨廷和来点醒他。
江彬冷笑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那木匣:“多谢首辅。”
☆、第二十九章 梨花体
江彬穿上正德皇帝亲手设计的外四家军盔甲骑兵盔甲时,正德皇帝猛地收回搁在黄花梨木滚凳上的脚丫,蹦跶过去眯着眼从江彬盔帽上那招摇的天鹅翎毛一直打量到对襟金丝甲和铁网靴。
江彬来回走了几步,这骑兵用的金丝甲柔软轻便,只是……
“似不结实。”这还是委婉了,实则该称为“华而不实”。
“马上搏生死,本就不仰仗铠甲。”正德皇帝说罢又对张永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两名锦衣卫便各自捧着金盔金甲走了进来。
正德皇帝一展臂,江彬乖乖上前替他穿上。这盔甲以胸口兽面为中心,四散开层层火纹与云雷纹,肩甲处突起一虎首,嘴里还衔了个金环。只盔上装点着的几根火红的翎羽……
正德皇帝抖了抖毛:“如何?像不像一只……”
“山雉?”
正德皇帝顿时萎了。
江彬没见过凤凰,这不能怪他。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盔上那几根仍在晃动的翎羽道:“皇上这是要御驾亲征?”
正德皇帝兴奋地一点头,就听江彬沉吟片刻后道:“恕臣直言,皇上如此穿着,就好比一只垛子。”射靶用的无疑。
正德皇帝撇了撇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终是妥协道:“找御用监说去!”
御用监专司宫内造办用品,为十二监之一。除去掌印太监,下设里外监把总、典簿、掌司、写字、监工等。
正德皇帝忽然杀到,着实让御用监的宦官们惊了一回,纷纷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正德皇帝令他们起身后,对御用监掌印太监谷大用指了指锦衣卫手中的盔甲道:“这翎羽摘了吧!”
谷大用称是,立刻命监工内官小心接过两名锦衣卫手中的金甲,顺带抬头看了眼张永,张永冲他微微颔首。
谷大用也曾为“八虎”之一。六、刘七起义爆发之时,谷大用曾征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边军入操京师,而江彬也在那时作为大同游击镇压起义军而立功。谷大用于江彬,可谓有着无心栽柳的恩情,却对这位宠臣并不怎么上心。在他心里,江彬和钱宁不过一路货色,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江彬自然也从谷大用的眼神中察觉到些许不屑,扭头看身边的正德皇帝,不知他为何还杵着。
“库房在何处?我选个里料。”
谷大用愣了下,看了张永一眼,张永摇摇头,显然也不知正德皇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谷大用无法,唯有叫来管贮丝绵布匹的丙字仓库监督太监给正德皇帝引路,等到了丙字仓库,江彬可算是见识到了“御用”的铺张。大红、鸦青、明黄的贮丝罗纱,金绣的绫罗,极尽奢华,直教人看花了眼。
“不知皇上中意那种?”这些都是地方进贡的,极品中的极品。
然而正德皇帝的下一句,却让谷大用的笑容凝固了:“后头那间开了我瞧瞧。”
正德皇帝所指的,是这丙字仓库后头的一间旧仓,上头并无标示,但也该是存着些布料的。正德皇帝背着手,兴致勃勃地等着,似乎不顾及谷大用的神色。
“那些个粗布,怕皇上瞧不上。”
正德皇帝没搭理他,带着江彬和两名锦衣卫径直走向那仓库,随后堵在门前,瞅着谷大用。
谷大用无法,只得找来管这仓库的内官给正德皇帝开了门。
正德皇帝也不怕脏了衣服,钻进一股子霉味的仓库就去捞布匹瞧。
那棉布粗硬,布面不平,纱疵众多,一看便知是掺了不少杂的。正德皇帝没用多少力道便撕下一片下来,拈着递到谷大用跟前。
谷大忙跪了磕头道:“皇上!这些个都是筛剩下的,专给不入流的宫人制衣。”
正德皇帝没答话,之前溜了的锦衣卫已抓了个管库房内官回来。
那内管哪见过这仗势,跪在地上抖得筛谷似的。
“这库房的棉布流往何处?”正德皇帝俯视着那内官道。
那内官头贴着地面,磕磕巴巴道:“回皇上……流亡往大同、宣府去的……”
谷大用立刻惨白得纸人似的。
“用以制何物?”正德皇帝继续逼问道。
“战袍、战袄……”那内官的声音尖细,刺耳得很。
正德皇帝扭过头,静静看着将头埋得极低的瑟瑟发抖的谷大用:“谷公公可要我寻得宣府战袄比对比对?”
谷大险些瘫软在地上,勉强用肘支撑住身形,半晌都憋不出一句来。
正德皇帝不再看他,只对着面无表情的张永边上的江彬道:“这事交由你查办,凡有牵连,绝不姑息。”
江彬称是。
他算明白了,正德皇帝之前那盔甲不过是个引子,张永和谷大用关系不一般,正德皇帝并不想留给张永知会谷大用的时间。
这一切显是计划好的,而此事的由头,离不开“宣府”二字。
或许正德皇帝比江彬更难释怀宣府那一场倾轧,故而借着今日之事撕了道口子。又或者,这本是打一棍再给些甜头的笼络人心的手段,好人尽其才?
不管是何种理由,江彬在查办这事时,都未懈怠。
顺藤摸瓜的,当日锦衣卫便提了两名管仓的内官到诏狱逼供,眼看着就要引到谷大用身上,一人却在这时候找上了门——东厂掌印太监张锐。
张锐先前帮着江彬合演“虎口脱险”的戏码,两人多少有些交情。见了张锐,江彬方明白正德皇帝所说的“凡有牵连,绝不姑息”意有所指。
张锐出的价码,是利用手上握着的某些文官贪污受贿的把柄逼他们将之前“威武大将军朱寿”提的关于宣府的边防意见引申至九边治理,再联名上书一封。
江彬嘴上答应着,暗地里接着揪那些个蛛丝马迹,几日后便查明,此事原还牵扯着皇太后张氏的父亲——张卫
张卫原是个木匠,未料到姿色平平的女儿竟能被选进宫并产下龙子,女儿成为后宫之首后,张卫也被封了爵位,自此衣食无忧。然而贫穷落下的病根,在张木匠的心上剜了个无底洞,多少金银细软都填不满,终日借着特权中饱私囊。劣质的物品经由这位皇亲国戚的手入了两名内官所管的仓库,再在所需之时被制成战袍战袄送往宣府大同等地。
江彬查实了,便来询问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正琢磨图纸,随口道:“看你是想连根拔起,抑或是将功补过。”
江彬只管跪着看身下的波斯毯:“全凭皇上做主。”
说罢就被一把提了起来。
“首辅和你说了什么?”
江彬依旧低着头,不知这演的又是哪出。
正德皇帝抓着江彬的力道愈加重了,江彬却依旧一声不吭,任他摆布。
正德皇帝呼吸渐渐粗重,那眼神就像要把江彬生吞活剥了似的。
然而对峙片刻,正德皇帝终是一松手,坐回到榻上。
“无论他说的什么,都并非我意……你倒宁可信他……”
江彬依旧跪着,低眉顺目。
正德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第三十章 野凤凰
吴瓶儿在吴十三病愈后回了宁王府,见王府戒备森严,便每日长吁短叹:“哎……要是吴太医在,这蘑菇也不会无人种了。”
翌日,吴瓶儿便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蹲在棚里种蘑菇。
“哎……要是吴太医在,这猪也不至于如此瘦了。”
翌日,吴瓶儿便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在猪圈里喂猪。
“哎……要是吴太医在,我调理身子的药也不至于没处寻了。”
翌日,吴瓶儿便见了挂着黑眼圈的朱宸濠在良医所捣药。
吴瓶儿走近瞥了眼朱宸濠手指上一溜烧伤的痕迹,朱宸濠注意到她的视线,猛地缩回手,石舂翻了,药汁洒了一桌。
“王爷这是与谁怄气?”
朱宸濠只望着自己被溅了药汁的衣缘沉默不语。
“若真放得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吴瓶儿走前说了这么一句。
带上门,一室的黯然。
那提着蛋壳灯来寻他的人,是如何也不会来了。
王继未过门的媳妇被正德皇帝安置在一处独立的宅院,一是为妇人的耳根清净,二是为正德皇帝的耳根清净,三是为江彬的耳根清净。这虽不至于堵了言官的口,但至少让他们太平不少,尤其是几位阁老,手也不抖了,血也不吐了,腰带也不总往房梁上悬了。
这日,风和日丽,二月的山茶羞哒哒地开,江彬提着些山珍去探望他这位尚无名分的嫂子。
妇人姓仇名瑛,比江彬大了四岁,鹅蛋脸上两弯柳眉,笑起来温婉端庄。
江彬见了仇瑛坐在院中背着太阳缝小袄,忽就泛起一股酸涩……
“江大人?”仇瑛听了动静过头来,放下手中的活儿就要起身行礼,江彬忙上前道:“嫂嫂不必多礼!”,却又以为男女授受不亲而不便扶她,仇瑛终是屈膝行了个端正的礼。一旁察言观色的小丫鬟立时进屋搬了张霸王枨方凳出来。
江彬在仇瑛的招呼下坐了,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皇上常提起江大人。”仇瑛靠在圈椅上道,“江大人为无功之事多有费心……”
王继,字无功。
那日王继还曾自嘲说,注定这辈子要碌碌无为了。
亲手火化他的那日,熊熊火焰在冬日里暖了身子,却寒了心。
江彬料定王勋能体谅,能寄托哀思的,一件都未留下。如今,面对这身怀六甲的妇人,江彬顿时生出强烈的愧疚来。
仇瑛似知江彬在想什么,只道:“人各有命……江大人可否为这孩子取个名?”
江彬愣了愣,他虽通文,却不通八字卦象。常道“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江彬终究不敢答应。
妇人见他推脱,便道:“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聊至天色渐暗,江彬起身告辞。
妇人送他至门外,江彬道,待过些时日王勋有了消息,定提前通报一声。
妇人颔首,令灶房小厮捧一食盒出来,说是她亲手做的吃食。
江彬道谢接了,再三嘱咐她安心养胎,提着食盒离开了。
回到豹房,正德皇帝正在书房焚香的云雾缭绕中作画。见江彬手里提着个食盒,搁下笔道瞅他。
江彬将食盒搁案上:“嫂嫂给的。”
打开瞧瞧,是洒了芝麻的夹糖饼。这饼拳头大小,整齐地围了一圈。江彬想起那日去王继府上做客,书房角落里也搁着这么一盘夹糖饼,显是放了些时日的,芝麻掉得所剩无几,饼酥也都裂了口。当时江彬还疑惑为何王继不将这盘不适合下肚的点心撤了,如今,才算明白……
看着,念着,想着。
却连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正德皇帝见江彬这模样,便吩咐道:“豆饼、椒盐饼、澄沙饼、芝麻烧饼、奶皮烧饼……都上一盘来!”
江彬被正德皇帝逗得哭笑不得,唯有盖了食盒,在正德皇帝打发了左右后道:“那几位大人已答应厂公联名上书,皇上打算何时……?”
正德皇帝这时倒不急了,望着那五足内卷香几上不断制造着雾气的铜雕骏马香炉道:“再过些时日吧……”
江彬也不多问,一时间又静了下来。
正德皇帝瞅着江彬,似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指着跟前翘头案上一幅画卷道:“瞧瞧!”
江彬走上前,见是一副绘得精致的地图,右上角画了九重天,左下角画了天地仪,中央两个半球,半球上描绘着边界,并注国名。这图上,除了“朙”与周边的一些属国外,还绘许多数不尽的陌生国度。
当年明成祖时,郑和下西洋,最远到达东海岸,造访了南洋、天竺等三十多国。只宫里头最精准的地图也未像正德皇帝跟前的这幅般,包罗万象。
江彬忍不住端详了许久,直到正德皇帝道:“这是我令御用按我意思监绘制的。”
江彬看这图上细致入微的山川河流,知这多是正德皇帝对谷大用等人的惩罚。
“皇上是如何直到这些夷国的?”
正德皇帝见江彬似不怎么信这图,唯有苦笑了一下道:“日后你随我出海,便知这图是否精准了。”
正在此时,门外一人道:
“禀皇上,御医吴杰求见。”
事隔一月后再见吴杰,他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眉清目秀地好似江彬初见时的那只绣花枕头。
正德皇帝亲迎,端详了好一阵颇为失望道:“也未缺胳膊少腿的……”
吴杰脸上一对酒窝。
进了书房,正德皇帝命太监吴经速速传令下去备宴,等坐定了,上了茶,正德皇帝正巧见了吴杰右手腕上少了拳眼大的一块。
吴杰忙用袖子遮去那一点触目惊心:“被啄的。”
“什么啄的?”
“三头六脚的野凤凰。”
正德皇帝只当吴杰说笑,也没接他的话,指着他鼓鼓的包袱道:“都什么?”
“稀世草药。”
正德皇帝刚要去解那包袱,就又听吴杰道:“都毒得很。”
正德皇帝悻悻缩手,与吴杰随意聊着。
吴杰坐了两柱香功夫便说要去太医院惠民药局走一遭,将带回来的草药报备报备。
这惠民药局遍布全国各地,主管当地药业,行使全国药业的管理职权。正德皇帝心道吴杰何时改了性子,有了大济苍生的理想,便也由他去了。
吴杰用两日逛完了京都太医院惠民药局与太医院生药库,便回到太医院过清闲生活。
设于大明门东面的太医院是英宗时新建的,连太医院三皇庙内竖着的刻着宋王惟德撰《铜人睮穴针灸图经》全文的石碑和仿铸针灸铜人也是重修的。但在这焕然一新的供奉于内廷的机构里供职的却是一班虽经验丰富却循规蹈矩的“老古董”。
吴杰是里头最年轻的,任右院判,只正六品,但宫里头哪个不知吴杰是正德皇帝的宠幸?
吴院判是极不尽职的,在太医院里总坐不住,不是去药库研药,便是拿正德皇帝消遣。
吴杰被遣往江西宁王府替宁王治嗽喘时,太医院内一派祥和,总被吴杰一句话便呛得脸色铁青的老人家们,终于有了颐养天年的愿景。然而好景不长,吴杰又杀了个回马枪,十几位御医立马一人一剂苏合香丸吞了当饭吃。
但令众人颇感意外的是,吴杰回来后,倒是转了性子般,安分了不少。
那日,吴杰提着几只鼠儿步入太医院内廷打算消磨时光时,却见了几名御医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几人见了吴杰都是一惊,行了个礼便找借口散了。
左院判胡书溜得慢,被吴杰逮了个正着,唯有苦着脸道:“宁王前几日着了风寒,良医所调理些祛风寒的药,服了几日都不见好,反倒有了热度,皇上令我等推举一人前去宁王府候着。”
胡书说完,见吴杰脸上并无不妥,一溜烟跑了。
翌日,正德皇帝下令让年过七旬的御医李辰勋前往江西为朱宸濠治病。
文官们依旧分成两营,有的认为正德皇帝仁慈宽厚,也有的认为此举有养虎为患之嫌。
在文官们打得火热时,一把年纪的李御医已在半路病倒了,在驿站躺着,等人来接。而此时,朱宸濠已病得愈发重了。
那日,吴杰从太医院回来,照例去正德皇帝那儿坐坐。朝侯在门外的吴经点了点头,刚要抬脚进去,就听正德皇帝道:“你说,宁王这风寒为何如此难治?”
坐在对面的江彬边下棋边喝烫好的酒:“心病还需心药治。”
正德皇帝叹了口气,片刻后落了一子道:“再设个酒楼,哪处好些?”
江彬吃了正德皇帝一子:“江西、南京,都是宝地。”
“那便江西吧!”
江彬对着棋局思量道:“皇上此行,可还要带什么人??”
“你、张永、吴经……”
江彬落子,“嗯”了声。
“你说,可还要带名御医?”正德皇帝敲着棋盘笑道。
江彬瞥了眼门外,心道正德皇帝倒是会掐准时机捉弄。
☆、第三十一章 葫芦娃
正德皇帝又悄悄溜出了京城,早得了消息的百官只当不知情,待正德皇帝走后方一拥而上惊慌失措地寻找,继而痛心疾首言辞凿凿地阳为自责阴为指责。
杨首辅颇为淡定,和正德皇帝可能经过的各行政区最高长官打了招呼,让他们佯装不知那儒生打扮的是本朝天子,但要保证其安全,并且搞全包制,在谁地上出的纰漏,谁担待。各地三司与总督巡抚纷纷抱头痛哭。
当然,正德皇帝走前不忘交代御用监和谷大用提督的西厂,按着图纸做几百顶帐篷,搁在乾清宫前。谷大用霎时觉着,还不如之前仓库一事被牵连干脆死个痛快。
此次随行的,除了正德皇帝钦点的十二名虎背熊腰的锦衣卫外,还有位是大着胆子向江彬自荐的。
江彬端详了半晌,才想起这位神采英拔的正是那日正德皇帝斗虎时被钱宁一脚踢下来救驾反被自己救了的那位名陆青的。这倒是无心插柳了,江彬试了试,他武功还成,人也老实,便答应带他在身旁。
三辆马车,一路游玩,但江彬却不轻松。
九五之尊,才带这些人,若出什么岔子,他可担当不起。于是每到一处,江彬便忙着找当地的马车、车夫和成衣坊,孜孜不倦地更换车马、行头。又与当地的藩司接头,找些人暗中护着,有备无患。
但正德皇帝故意与江彬过不去似的,尽往人多的地方钻,让十几号人跟得脸红气粗。
集市似是正德皇帝的最爱,他随身带着本册子,时不时记上一笔。
江彬偶尔瞥一眼,见上头记着当地物价、民间疾苦……当然少不了的,还有某些官员的家长里短……
正德皇帝记着记着便会哈哈大笑,还唆使身边累得苟延残喘的锦衣卫去打探虚实。此中奔波最多的莫过于江彬举荐的陆青了,且正德皇帝总买些无用但体积可观的“土特产”让陆青捧着,摇摇欲坠的把视线都遮了。
江彬问起,正德皇帝一扭脖子不悦道:“谁让他总瞧你……”
江彬简直哭笑不得,他是这群小子的头儿,偶尔窥探他脸色再寻常不过了……
悠哉了几日后,正德皇帝忽然来了兴致,决定改走水路。
江彬早习惯了正德皇帝的反复无常,将车马卖了,让藩司指派一艘哨船齐齐上路。
正德皇帝上了船,边给晕船晕得胆汁都吐了的江彬顺背,边催促划船的壮丁们加把劲。
也是命不该绝,江彬吐得脱水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鄱阳湖。
正德皇帝上了岸又不急了,拉着晕乎乎的江彬和一干被晃得内脏都移位了的内侍、锦衣卫乘马车去逛瓷都景德镇。
景德镇坐落于黄山、怀玉山余脉与鄱阳湖平原之间。永乐三年始,郑和七次下西洋都携带了大量景德镇的瓷器,为夷国赞叹不已。正德皇帝御用的瓷器,也多为景德镇所制。
众多瓷器中,正德皇帝最喜青花与五彩,便兴致勃勃地蹦跶去官窖参观。
官窖可不是老百姓能随意进出的,被拦下后,江彬掏了银子给守门的,劳烦他将牌子递进去。片刻后,官窖内不入流的小官便吓得慌忙而出,匆忙跪了,双手恭敬地将江彬的锦衣卫指挥使腰牌奉还,大呼有眼无珠。
这也不是江彬第一次使这伎俩了,谁让正德皇帝是个没耐心的主,自己也不愿与对方多费口舌。
于是,正德皇帝手里捏着个得胜饼,边啃边观赏制作瓷器的过程——淘泥、摞泥、拉坯、印坯、修坯、捺水、画坯、上釉、烧窑。正德皇帝看到最后竟说要尝试这“五彩”的步骤,却被江彬用冰冷的眼神浇灭了兴致。
夜幕降临前,一行人到达了南昌县。
南昌境域古属扬州,如今似仍沾了扬州的风流,暮色中娉娉袅袅,豆蔻梢头。
正德皇帝赞叹了一番,便打发两名锦衣卫去找落脚处。
江彬觉着奇怪,之前正德皇帝都让他掏腰牌了事,怎么如今却又顾虑起来了?
最终,几人决定在鸡笼山脚下的几户家农处下榻。
鸡笼山,旧名亭山,亦作凤台山。山上林深如海,松涛似曲,山泉淙淙,烟云飘渺。
望着这暮色间的一派静谧,站在正杀鸡的老汉边上的正德皇帝不禁感慨道:“当年太祖偕马皇后来此狩猎游憩,诗兴大发,挥毫写下《登鸡笼山》!”说着摇头晃脑道,“罢猎西山坐拥旗,一山出地万山卑。崔巍巨石如天柱,撑着老天天自知。”
背完,正德皇帝把脖子一扭,冲着一处笑。
江彬顺着正德皇帝视线看去,就见一熟悉的侧颜,嘴角一抽,前因后果总算明了。
正德皇帝背着手,假作无意地走上前,对背着他坐在石上赏落日的男子道:“这位兄台,好兴致!”
听了正德皇帝那刻意吊高的嗓音就身子一僵的吴太医,缓缓扭过半张脸,斜睨着正德皇帝道:“我来此处惠民药局,授之如何制药。”
“哦——”正德皇帝扯了一抹了然的笑,继续盯着吴太医瞧。
江彬扭头看农舍边的老汉给公鸡放血,那公鸡还在扑棱着翅膀挣扎,五彩的鸡毛飞进绚烂的晚霞中,格外惹眼……
被正德皇帝硬扯过来的吴杰和众人围在一起吃鸡时,就听着农舍主人议论起宁王朱宸濠的病情,诸如“命不久矣”都飘进了耳里,众人齐齐拿眼瞟吴杰,吴杰拗下一鸡腿,慢悠悠啃着。
饭后,分配农舍,每间仅供三人居住。正德皇帝死死拽住江彬,问谁要与他们同住?不怕死的陆青上前一步,周遭都盯着他后脖子瞧。
正德皇帝翻了个白眼便进去了。江彬看了眼里间那只容一人睡的木床,对陆青道:“我和你睡外头吧!”外头一张藤床虽简陋,但毕竟能容下两人。
正德皇帝一听这话立刻伸出脑袋道:“床虽小,可叠着睡。”
说完就见江彬脸色一变,唯有悻悻缩回脖子。
江彬和陆青同床,总以为陆青会说些什么,等了半晌并无动静,半梦半醒间,却听了压低声音的一句:“江大人可好些了?”
江彬一皱眉,清醒过来,月色中对上一双澄清的眸。这才明白陆青是在说之前他晕船的事:“无妨……不常走水路罢了。”
“属下生在永宁州,祖传推背的手艺多少会些,江大人若……”
内屋里重重“哼”了一声,陆青便止了话头。
江彬冲陆青无奈地笑了笑,陆青便红了脸。一夜无话。
浑浑噩噩间似听了句“吴太医已于寅时离去”,醒来,发现天已亮了,扭头便见了一锦衣卫正与正德皇帝一处说话。
“醒了?”正德皇帝冲江彬笑得花枝乱传。
吴经和张永正巧端着洗脸水和热腾腾的饼进来,正德皇帝便招呼着一起吃。
“陆青呢?”江彬醒来便没见着他。
“劈柴呢!”正德皇帝捞起一个搀着谷芽的饼扯下一块送嘴里,“我们住一晚上,也没什么可酬谢的……”
江彬听到一半便出去了。
陆青正在鸡窝旁劈柴,春寒料峭的,额上竟布满了汗珠。江彬一把夺过他手中斧子搁地上,摸出银子递给几位老农。
正德皇帝沉着脸看江彬带着陆青回来,与脚边上护着幼崽的老母鸡相映成趣……
☆、第三十二章 皮薄馅多的大胖兔子
那人站在鄱阳湖畔道:“这草,名‘一点红’,合着便是兔子爱吃窝边草。”
低头看那两块相合的玉,想抽身而出,那人却不依不饶地圈他在胸前:“你非娶亲不可?”
一对白鹭扑棱着翅膀望着成双的影,干枯的手却捂了他的嘴反复叮咛:“要走出这藩地……”
合上眼,任凭身后的温暖悄然离去,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向那玉牌。终于触到那方温润,猛然间被烫得缩了手。怔忡间抬头,就见那人站在火中,冷冷打量他。
月饼、私印、兵器、花灯……每吐一词,便往他心上割下一刀。
他知道,原来他知道……
火吐着信子又近了,那无法忍受的灼热仿佛已将他遮丑的皮囊熔去。想开口解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唯有眼见着那人扯下玉牌,抛出一道刺眼的弧线。火舌迫不及待地舔上那方白玉,仿佛啃咬着他的骨。痛得蜷起身,却又见他坐在八角亭里端着鎏金杯盏独斟独酌,每饮一杯,身影便淡薄些许,衣炔翻飞间,仿佛便要飘飘荡荡地去了。
眉一皱,伸出手,抓到那人衣袖。睁开眼,就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一瞬间有些恍惚,竟分不清究竟是梦是醒。
那人见他醒来,便松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搁在床头:“每日服一颗,便不再受嗽喘之苦。”
朱宸濠望向那瓷瓶,才记起他曾提过的二月望日方能于不周山采集的黄花。躺着的角度,恰好见了那人刻意掩在袖中的少了一块肉的手腕。那凹陷之处仿佛一只眼,瞪得朱宸濠没来由的心慌。
不周山有灵兽镇守……
忽就想起这么一句不知哪儿听来的谣传。
思绪百转千回,却冲不出口。身子早已从纠缠了几日的病痛中解脱出来,心却复又跌进去受罪。
那瓷瓶就如同一个了断,横在两人之间,端的是泾渭分明。
吴杰起身,退了一步:“吴某先行告退,还望王爷多保重。”
这话说得轻巧,抬脚时却觉出千斤重来。吴杰恨自己儿女情长的痴妄,步子迈得愈发勤快。
跨过门槛,外头一派花红柳素,那求而不得的情愫,就此被丢弃在暗无天日的囹圄之中。
围了一圈的王府众人见吴杰出来,都簇拥着问王爷病情,吴杰只轻描淡写一句“修养几日便是”,众人舒一口气,七嘴八舌地夸吴杰神通广大。
向来对吴杰颇有成见的张锦这回也什么都肯听了,细细问了照料朱宸濠的事项。
正说着,就见吴瓶儿提着一包袱过来,让张锦递给吴杰:“要走便走得干净,莫留下这些个睹物思人的。”
气氛骤然一冷,王府众人都被王妃这看似不近情理的话给堵得心口发闷。
吴杰却不怎么介意,接过那包袱,打开看看自己那套沉甸甸的酒器,随后道:“诸位若有所托,遣人寻我便是,吴某定竭力而为。”
此话徒增伤感,众人各自回屋里拿了千奇百怪的宝贝硬塞给这位向来分文不取的御医,吴杰知是心意,都收下了。又说了会儿话,吴杰看向另一端,吴瓶儿叹了口气道:“守了他爹一夜,尚未起呢!”
吴杰心中遗憾,却又不敢去看他这宝贝疙瘩,抬头看了眼爬得高了的日头,是时候了。
众人依依不舍地送他到王府南门,吴杰拍了拍典膳宋慕的手背,道日后再找他切磋厨艺,宋慕抖着胡子道:“你就诓我这老匹夫吧!”
此话一出,好几人都红了眼眶。
这一走,便是诀别。
吴杰拱了拱手,道了声“珍重”。
吴瓶儿没一句挽留的话,只袖手旁观。
吴杰踏出王府的一瞬,只觉着这一段宛如南柯一梦。说不清该与不该,是与不是,醒来时,只觉得白茫茫的一场空。
自嘲一笑,复又抬脚,却听着后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密集的鼓点仿若敲在心上,回身时,正被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东西给扑了个正着。小兔子披头散发的只着件中衣,显然是刚从床上蹦下来的。
吴杰抱他在怀,心中痛得厉害。
小兔子喘得厉害一时说不上话来,只急急将手中物件举到吴杰跟前。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枚温润,曾一刻不离吴杰腰间。然这微有些石花的雕着一点红的白玉,却在右下方爬满了狰狞地烧痕。那一道道细碎的口子,仿佛裂在心上的苦痛。
想起之前见着的朱宸濠指间的烧伤,吴杰忽地明白过来。
急急推开门,光透进来,照着床上以臂遮眼的身影。他胸口起伏着,似在压抑着无法忍受的苦痛,泪却止不住地滑落,湿了散乱的发。地上是碎了的瓷瓶,玉质的雪白衬着一颗颗仿佛从心尖上剜下的赤红,一地的触目惊心。
吴杰未料到见到的会是这样一副画面,握着玉佩呆愣半晌,冲过去一把将朱宸濠搂进怀里。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怀里的却惊得挣扎起来,吴杰心酸不已,扶着他后颈便吻下去。
气他对自己感情的弃之如敝屣,真真是情人眼里容不下沙,更何况是这般蓄谋已久的隐瞒与欺骗。拂袖而去的那一晚,便心心念念做个了断。直到今日,看到他这狼狈模样,方明白这些日子,他所承受的并不比自己少上半分。
死灰复燃的心绪催促着,禁不住吻他的眉眼,尝他的苦涩。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愫,步步逼退理智。越是热切地触碰,越是将他无人倾诉的委屈逼得无处藏匿。决堤的渴求,乘虚而入,千丝万缕的将二人裹其中,哪怕是作茧自缚,也要痴缠这一场。
衣衫半退,最是撩人。顺着他的颈项啮咬到胸前,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羊脂白玉……他竟始终戴着……
情动之际,从衣摆探入手掌,顺着脊梁滑至那撩拨心神的凹陷。不够诚实的推拒,化解在愈加放肆的索求中。
他的不安与局促尽收眼底,忍着欲念先握住他的,轻轻安抚。多日未经情事的身子,被这一触激起一阵战栗,脸上的红晕如醉了般,咬着唇不肯泄露意乱情迷的惊喘,却是才动作,便到了不堪的境地。
不给他回神的机会,掳走些白浊,用手指推入那令人羞耻的所在。他闭着眼承受,唇上破了一处,宛如心尖上的血,尽数被舔进肚里。被这血引勾出的情念,无法抑制地叫嚣着,终是抬起他的腿,长驱直入。
痛到深处,却一言不发地紧紧圈住身上人,铁了心的,要走这一遭的万劫不复。
欲念将两尾相濡以沫的鱼儿,时而推到风口浪尖,时而卷入沧海深处。飘飘荡荡,仿佛魂悬半空,看两具难舍难分的躯壳熔在一处,埋入青冢,化为参天连理,永生永世再不分开……
一声弦断,双双从九天坠入云雾,白茫茫的只知相拥着喘息。
伸手抚去他贴在脸上的湿发,蜻蜓点水地吻他的唇,却又坏心眼地在他身上种下朵朵难以消散的红。舔他颤抖的眼睑,哄他睁眼。却在见到那红晕映衬下的翦水双瞳时,又忍不住将他抱进怀里……
直到大病初愈的他在几番云雨后晕厥过去,这才收敛了心神,为他渡一口气。
翌日,朱宸濠半醒间只觉着浑身拆散了似的,尤其是难以启齿的某一处,一挪动就痛得他呲牙咧。一时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干渴中睁开眼,却对上一双含笑的眸。
昨夜的疯狂霎时涌入脑海,皮薄陷多的大兔子愣了须臾后,猛地将脑袋缩进被窝里当缩头乌龟。然而被窝里尚且充盈着的都是某只狐狸的气息,这才惊觉自己赤身果体地被他拥在怀里。
气血上涌、羞愤难当的大兔子一伸腿将撑着头笑而不语的老狐狸踢下了床,随即又因牵动伤处而咬牙皱眉。
吴太医委屈地揉揉身板,眼一眯,又蹦上床来,宁王大人却将被子卷得花卷馒头似的,吴太医笑着将“花卷”整个拢进怀里,欢乐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苦命王爷受不了这折腾,愤怒地探出一双怒气冲冲的眼。吴太医一低头,吻在他眉间,趁着他失神的一瞬,被子一扯,再次吃干抹净。
苦短,芙蓉帐暖。
吴太医餍足地舔舔嘴,搂着他家筋疲力竭的王爷晒懒洋洋的春日。王爷说要喝水,吴太医下了床,非要嘴对嘴地喂。吻完了一壶水,却始终留恋不去。怀里人不满地睁开眼,瞪着这放肆的采花大盗。
吴太医笑了,笑着笑着却敛容,专注地摩挲起他的眉眼。
指尖过处,尽是相思情苦。日日夜夜,无不煎熬,从未奢望,还能这般相拥而眠。摸出昨日藏于枕下烧裂半边的玉牌,举到他跟前,与胸前养得油亮的温软凑成一双。
他却扭头不语,从颈项烧到耳廓。直到再次被扳过脸,堵住了唇。
“你必得与我耗个三生三世了,莫再想那些个墙外桃花。”
被压得无法动弹的王爷半阖着眼道:“他怎会留我?”
吴太医脸上浮一对酒窝:“你将那些个盗匪与土官狼兵名册予我,我去与他说。”
宁王大人气呼呼地翻了个身:“端的是来劝降的!”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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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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