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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5节

    江彬向正德皇帝告别准备回宣府过年时,礼部右侍郎李逊学正巧请奏祭天祈年事宜。江彬颇有些纳闷。祭天祈年年年照办,就算有什么需要禀报的,也该以奏疏形式令百官知晓。若真有什么不便明说的,也应由礼部尚书前来奏明。身为礼部右侍郎的李逊学私底下来见正德皇帝,无论如何都有些三不妥。但正德皇帝不愿提及的,江彬也没多问。与李时春在城门汇合后,便一同前往宣府。

    李时春见江彬瞧着他马鞍上拴着的大包小包,不禁赧然道:“婆娘嘱咐的。”

    说起李时春的这位媳妇,江彬也着实佩服。李时春被一道命令调到京城,但家中安土重迁的老母却不愿离了宣府,这位妇人便二话不说地留下来照顾。对于这位并未读过书的女子来说,孝道是第一位的,宁愿分居两地也绝不能让她丈夫有后顾之忧。

    李时春看江彬笑了,便随意问道:“江统帅可有相好的?”

    江彬面上云淡风轻道:“有。”

    李时春想让江彬见见自家媳妇妹子的心思便只好搁下,说江彬来日成亲定要请他喝酒。江彬依旧是笑,他这辈子,成亲就是个牵累。牵累了好人家的姑娘,也牵累了他孤注一掷的执拗,故而看看别家和美便罢,这心思,是动不得的。

    两人到达宣府时是腊月二十四,岁除日。这一日,照例该扫门闾,净庭户,挂钟馗,钉桃符,以祈新岁之安,然宣府尚未从之前鞑靼小王子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这节过得死气沉沉。江彬目所能及的,便是几户人家拆洗的被褥孤独地晒在外头,几位妇人帮着老妪抬床架子去井边洗刷,男孩们一声不吭地蹲在一遍疏浚暗沟。一切都仿佛被消了音,成了那一个噩梦的延续……

    “待明日接玉皇会热闹许多。”李时春这句,说给江彬听,也说给自己听。江彬知道,看似云淡风轻的李时春对鞑子的恨,绝不比他少上半分。

    时候不早,李时春似也知江彬家中无人,便拉着他往他家里跑,说是要让江彬见见他老母和媳妇,江彬两手空空的哪好意思,借口寻个故人先回了趟家。

    那坐落于北门的旧宅依旧冷冷清清的,枯萎的杂草垂在原先打理得干净的小道上,透过篱笆能窥见菜地里杂草中夹杂的几颗枯萎的山药,挨过冻了,任它烂着。小院里无人修剪的木槿,枯枝早已伸到了墙外,好似老色衰还招揽着生意的北里女子,平白的惹人心烦。

    这棵木槿,是叔父在江彬年幼时栽下的,有道是“门前不载回头树”,这坏了规矩的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得杳无音讯了。

    江彬站在那一墙之隔的木槿下,看了会儿,又自嘲地笑了会儿,随后悻悻离去。

    因了之前的洗劫,宣府卖年货的小贩比往常要少了许多。江彬买了些腊肉干货便去了李时春家里。李时春正帮着妻子和母亲扫年,见了江彬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迎上来招呼。江彬让他们不必客气,放下东西就和他们一起布置。

    剪窗花、贴年画、制爆竹……这一番下来,李时春的家人都与这位毫无架子的总兵官熟悉起来。李时春遇到写对联可算犯了难,说要找对门大爷求一幅,江彬笑着拦住他,讨了口酒喝,要了笔墨挥毫而就一副回文对。李时春虽位及京军四卫指挥使,却依旧是个半文盲,只觉得江彬一手好字颇为赏心悦目,欢欢喜喜地接了,亲自贴在了门外。

    一直忙活到傍晚,李时春一家留江彬吃饭,饭桌上李时春反复提及江彬对他的照顾,于是,本打算吃完饭便告辞的江彬自是无法如愿了。这一晚江彬没睡踏实,李时春与妻子许久不见,而隔音效果又不怎么好……

    第二日李时春起床,见了眼下围着青黑的江彬不觉红了脸。江彬倒不怎么介意,还道望他早日养个定是名虎将的大胖小子。这日是腊月二十五,传言天帝玉皇于这一日亲自下界查察人间善恶,并定来年祸福,故而家家祭之以祈福。江彬不信这套,但也无法免俗,被李时春的母亲嘱咐了一番“这一日言辞得格外谨慎以博取玉皇欢心求个来年降福”后,也只得点头答应。

    但江彬的诚心没打动来人间体察的玉帝,未到午时,江彬便收到快马加鞭的一封信,信上只提了一首沈如筠的诗:“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

    下头还画了一位倚窗的妇人,正哀怨地望着一枝出墙的红杏。

    江彬只好告别李时春一家,赶回京城去陪那饱受相思之苦的“怨妇”。

    豹房里,满身酒气的“怨妇”独自倚窗,邀月同饮。

    匆忙赶回来的江彬几步上前,先将透着寒风的窗给合上了,又劈手夺下正德皇帝手里的酒杯:“什么天了,还喝冷的?”

    正德皇帝这才抬眼看他,却不恼他的无礼,只乐呵呵地唤一声“红杏”。

    “红杏”因为赶路而冻得满脸通红,他原以为那情诗不过掩人耳目,或许正德皇帝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召他回京,但此刻见了,又似乎不是。

    “红杏啊红杏,你看,这大过年的,我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看不准方向的正德皇帝抢不回酒杯,便干脆枕着江彬的肚子喃喃道。

    江彬被那浓重的酒气熏得皱起了眉,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彼此都舒坦些:“皇上召我回来作什么?”

    正德皇帝歪着脑袋道:“怕冷清。”

    江彬觉着和一个醉鬼绕弯子实在是折磨,只得顺着他道:“皇上有了子嗣,便不冷清了。”

    正德皇帝听罢,扭了扭脖子道:“生在这帝王家,何来天伦之乐?”

    江彬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说。

    “江彬。”正德皇帝闭着眼含糊道,“你虽也不过是个‘身边人’,可这种时候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你了。”

    说罢,拽着江彬衣袖,没心没肺地睡了。

    江彬低头看看这满是疲惫的脸,摸出胸口藏着的那张信纸,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

    左右回也回来了,便陪这个寂寞主儿好好过个年节吧!

    然而第二天正德皇帝睡醒了便吵着要看江彬跳钢管舞。

    江彬不知“钢管舞”为何物,只知那是正德皇帝“家乡的舞蹈”,于是江彬想起了吴瓶儿。当一名虎背熊腰的锦衣卫杀到王府找到吴瓶儿开口便问如何跳“钢管舞”的时候,吴瓶儿和吴杰对视一眼,随后一同笑得人仰马翻。

    那锦衣卫憋红了脸瞪着二人。吴瓶儿笑够了这才正色道:“成,我这便跳上一段,劳烦千户看仔细了!回去好向江大人交代。”说罢吴瓶儿四顾,发现周遭没柱子也没树,唯有一个恰巧路过的张锦。张锦当时只觉着阴风一阵,回头就见倾国倾城的王妃冲他嫣然一笑。于是张锦被抓来杵在那儿,僵直着身子任吴王妃搂着他的腰绕着他走动,随后优雅地一笑,整个人挂到他身上,小腿勾着他腰,大腿撩拨着他的腹部。

    那挑逗的眼神,火辣的动作,像波浪一样贴着张锦起伏的身形……可怜张锦儿时被卖进王府,分派给当时不得宠的庶子朱宸濠为仆,他不聪明,但忠心耿耿,因感念朱宸濠对他的恩情曾暗暗发誓要守着王爷一辈子,娶媳妇什么的压根不考虑,左右王府里光棍也不止他这一条。然而今日,他竟被年轻貌美的吴王妃这般挑逗……且没心没肺的吴王妃挑逗完,便扔下他这根竖着小棍子的大光棍去找她的甜心小兔子去了……

    目睹这一切的吴太医瞥了眼下头支着小帐篷汗如雨下面红耳赤目光呆滞的张锦:“张仪卫似有不适?”

    张锦没吭声,吴杰绕到他跟前,伸出食指轻轻一推,曾对吴杰百般刁难的张锦便光荣倒下了。

    之后,在看完那名锦衣卫僵着身子对另一名锦衣卫大致模仿完吴后妈的“钢管舞”后,正德皇帝笑得前俯后仰。当得知吴后妈的舞伴是曾经往他茶杯里搅抹布水的张锦时,正德皇帝笑得满地打滚,拉着江彬说,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第二十三章 元正仪典

    正德皇帝为表诚心,特意步行前往南郊天坛祭天祈年。

    这一举动深深打动了部分淳朴的黎民百姓,然而却苦了一干平日里缺乏锻炼的文臣。腊月天,穿着各个品级有着严格规制的祭祀礼服,缩着脖子拖着笨重的身躯跟在精力旺盛的正德皇帝身后龟速前行。

    这五公里的路程,让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文官喘得毫无形象,而平日里被轻视惯了的武官则着实耀武扬威了一把。于是便有文臣私下议论说,正德皇帝这是假公济私,报复之前杨首辅联合皇太后对他的训斥。

    走在前头的江彬这才明白,为何那日正德皇帝会一反常态地叫他回来。皇太后与杨师傅可不都是“身边人”吗?这事的起因还得从正德皇帝打算改革税制限制百官花样百出的舞弊营私说起,这个设想正德皇帝很早之前便和江彬提过,他的说辞是“百姓苦大仇深,好处都让地方捞了,中央还得背负骂名。”,正德皇帝自然能预料到推行这项触及广大官员利益的改革将会面临多大的阻碍,只是他未料到刚放个话还未形成书面稿就被皇太后叫去谈话了。而更让正德皇帝胸闷的是,在被皇太后教育了一番后才得知在背后打小报告的正是他的“杨师傅”杨廷和。杨廷和被提拔为首辅以来,向来对正德皇帝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联合太后发难着实是出人意料。但他毕竟是文官的表率,是文官利益链上举足轻重的一环,他敲这警钟也是在告诫正德皇帝,牵一发而动全身,切莫莽撞。

    正德皇帝能理解杨廷和的良苦用心,便也只能拿其余的文官撒气。待繁琐的祭天祈年仪式结束后,心情大好的正德皇帝便带着筋疲力竭的百官往回走。

    几日后,元正大会仪典在紫禁城外朝的正殿举行。

    奉天殿设仪仗,备太常雅乐,正德皇帝身着衮冕,王公大臣各按品级肃列,向正德皇帝贺岁,诸国使臣也前来献礼朝贺。

    正德皇帝在掌朝会仪节的鸿胪寺卿引导下接受朝贺,给予赏赐,宴劳群臣,并使豹房的伶人戏子上演乐舞百戏,以娱众卿。

    晚宴上,除了特邀嘉宾徐霖外,伶人臧贤也可谓出尽风头。

    然而臧贤所不知的是,正德皇帝选他于元正大会仪典上演百戏除了他技艺过人外,还因他虽身为男儿举止却过于娇媚……而举朝上下最看不惯男子带女气者,莫过于内阁一把手——杨首辅杨廷和。

    此时,正德皇帝坐于殿上对有幸立于他身后后场的江彬道:“小时候常被教别翘尾巴,如今我才明白,翘起尾巴……”看了眼被臧贤迷得七荤八素的好这口的几位王爷,“菊花便露出来了。”

    江彬沉默地退了步,好离这位活祖宗远些。

    一旁的夏皇后则依旧面带端庄的微笑,对正德皇帝的话置若罔闻。

    这位夏皇后乃上元人,正德元年被册立为皇后,始终安分守己,从不干预朝政。只在正德皇帝搬离紫禁城前时时将正德皇帝的一举一动汇报给皇太后张氏,故而不得正德皇帝宠幸,至今未育。

    江彬不知这位夏皇后在正德皇帝搬入豹房后是否对这变相的冷落据理力争,但观今日,这位皇后似早已心灰意冷,认命地当她的后宫之主,再无半点苛求。她没有什么可不知足的,作为一名妻子的角色早已落幕,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臧贤退场后,便轮到江彬上场。江彬内着飞鱼服外罩刺绣罩甲,起势骑马步,收拳至肋骨,在鼓声响起时踩着点将一套性感火辣的“钢管舞”演绎得虎虎生威,以至于百官皆以为江统帅过是打了一套别具一格的武术套路。江彬再如何位高权重也毕竟是武官,自然没得到什么赞扬,在正德皇帝象征性的赏赐中平静离场。

    正德皇帝在江彬回到他身旁时意犹未尽地表示,希望江彬回到豹房后能再演绎几遍——演一遍脱一件。江彬对此要求不予理睬,只踩了正德皇帝一只靴子。

    “只可惜宁王没来。”正德皇帝用左脚揉揉被踩的右脚,随后顺着江彬小腿往上摸,鸿胪寺右少卿在一旁使劲咳嗽。正德皇帝扭了扭脖子,关怀备至道:“我找吴太医给卿渡口气?”

    鸿胪寺右少卿奇迹般地痊愈了。

    正德皇帝觉着这般和江彬不够尽兴,便借着与各方使节进一步交流感情的名义挪到了前排,指着夹辅皇室的藩王给江彬介绍,什么秦王、燕王、周王、楚王、齐王、鲁王、蜀王、肃王、湘王、代王、辽王、晋王……一口气说下来也真是够呛,还兼带评头论足的,坐在前头的礼部尚书张升看了正德皇帝一眼,向来敬重这位辅佐父皇的元老的正德皇帝这才收敛了些。

    待宴会结束后,正德皇帝也不急着回去,拉着江彬在外朝闲逛。到达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承天门时,正德皇帝举头望明月道:

    “宁王虽不能来,但他传话说,会让人在元宵节那日送我百盏四时灯。”遥望了一眼内廷方向的乾清宫,“这灯啊可都是火点的!小者曰火,大者曰灾……”

    江彬不明白正德皇帝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个,心中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抬起头,正见了那预示着孛乱、死丧、灾难的凶星荧惑。

    “我生于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时,时、日、月、年,恰巧与地支中的‘申、酉、戌、 亥”顺序相合,命理上称‘贯如连珠’,主大富大贵,是为吉兆。然那日,又现‘荧惑守心’之天象,是为凶兆……”宫灯一盏一盏地绵延着光亮,通向与紫薇恒对应的紫禁城深处,“江彬,你说我的出生,于大明,是祸是福?”

    江彬收回目光,垂眼看着罩甲上的金绣。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正德皇帝也并不真要他一个答案。

    风声透过缝隙若有若无地呜咽着,那柱上雕画的珍禽瑞兽仿佛附着在这帝国根基上的鬼魅。

    ☆、第二十四章 一夜九次郎

    在吴瓶儿的策划下,王府布置得充满了年味。年初一,众人脸上也都喜气洋洋,见了面互相拜年。只张锦张仪卫心中惶惶,出行时格外小心,只要闻到吴王妃身上的香味或远远看到吴王妃的身影便会抱头鼠窜。吴太医心眼坏,只要闻到张锦身上的气味或远远看到张锦的身影就会拖着吴瓶儿一路狂奔追过去。抱着穿新衣的小兔子的大兔子经过庭院,看到三人从这儿跑到那儿,再从那儿跑到这儿,玩得不亦乐乎,不禁皱起了眉头。

    吴杰扭过头见了晨光中格外养眼的大兔子便停下了步子。及时刹车的吴瓶儿视线在两人之间一个来回,啧了声,上前对朱宸濠屈膝低头道声万福,说了番吉利话并告知明日回娘家的打算后便找了个借口拐走了甜心小兔子。

    毛茸茸的小兔子窝在尚未走远的吴后妈怀里莫名道:“妈咪我们去哪儿?”

    “去调戏张仪卫。”

    “调戏?”

    “就是吴太医经常对你父王那样。”

    小兔子恍然大悟,挪了挪小身子,在吴后妈唇上亲了下。吴后妈被小兔子“调戏”的举动弄得可耻地“哔——”了,“嗷嗷”叫着揉怀里的小毛球。而那边还未找到话头的面对面的两只见了这一幕同时表情有些僵硬,吴后妈偷笑,带着小兔子迅速撤离。

    开门爆竹留下的碎红满地,风一吹便扬起一阵喜庆。堂前一树梅,一夜数花开,花香一阵塞过一阵,撩拨着翘首的春意。

    吴太医摩挲着腰间玉牌道:“《岁占》谓岁后八日,一日为鸡日。今日晴朗,那些个飞禽必繁育。”

    大兔子“嗯”了声,在一旁石凳坐下,却不接话。

    “我昨日在井里沉了药囊,今日取了药浸于清酒中,方才煮了些给孟宇抿了口,你可要尝尝?”

    这屠苏酒,传说是名医华佗所制,后由名医孙思邈流传开来,将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裹于囊中,除夕浸井,元日取出,置于清酒煮沸,饮则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除疫疬之邪。屠苏酒饮用的顺序是从年幼者至年长者,这般是为贺孩童过年增一岁,而寿命减一岁的老者最后喝,则蕴含长寿之意。

    朱宸濠看看吴太医,点了点头,于是吴太医春风满面地取来了酒。莲花白玉杯,盛着温热的屠苏酒,习惯了喝中药的朱宸濠还挺适应这味道。

    吴杰待他尝了口道:“如何?”

    “辣……”朱宸濠微蹙眉道。

    吴杰看着那被辣得愈发鲜艳的唇,当即便血气上涌难以自持!虽然吴瓶儿反复告诫他要按部就班,但吴太医每晚都忍得十分辛苦。那浅尝辄止的一吻,总勾得人浮想联翩,分明可口的兔子就在跟前,却要伪装成君子淡然处之。

    “你……”

    一声轻唤让吴杰回过神来,这才听了喝酒上脸的宁王道:“你也喝些吧!”

    吴杰愣了愣。这屠苏酒,是与家人同饮的。

    脸颊浮着红晕的朱宸濠看吴杰发愣,以为他在为难无多余酒杯,正要唤人去取,吴杰却端起他那半杯酒,摩挲着雕琢精细圆润的莲花杯,转到朱宸濠方才喝过的地方,将唇覆了上去。宁王大人唰地就从脸颊红到了耳根,眼看着吴太医就着那杯子细细品完剩下的温酒,愣在那儿不知该作何反应。这间接的一吻,竟比每晚睡前的蜻蜓点水更教人心绪不宁……

    吴杰放下杯子,看了眼跟前垂着眼的红烧大兔子。四下无人,无需再忍,吴太医一把拽住大兔子的手趁热打铁道:“我辞了御医,来王府供职可好?”

    大兔子被说得一怔,随后便沉默着试图抽回手,然而很快另一只手也落入了狐爪中。

    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梅花香得厉害,大兔子觉着有些恍惚,闭了闭眼,才强打精神道: “上元节,替我送百盏花灯进宫……他若应了……”话未完,整个身子落入温暖的怀抱。

    “他应了如何?”

    大兔子装醉不答,吴太医唇角一勾,刚要吻上就听了不远处一人道:“他若硬了,你就从了他!”

    吴太医扭过头,沉默片刻后放下羞红了脸的大兔子跳起来追坏他好事的吴后妈。

    于是两只从这儿跑到那儿,再从那儿跑到这儿。

    大兔子睁开眼,朝一旁歪着脑袋看热闹的小兔子招招手,小兔子颠着毛球尾巴过来,扑进他怀里。

    腊梅疏影满衣裳,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这年年吃的老几样,今日方觉出些滋味来。

    传说女娲娘娘造出了鸡狗猪牛马等动物后,于第七日方造了人,故而正月初七也被定为“人胜节”,也称“人日”。

    这一日,正德皇帝照例赐群臣彩缕人胜,又登高,大宴群臣。人胜是种剪彩为人的头饰,女子戴于发上,以讨吉利。

    大宴上,百官皆道:“今日天气清明,此年必人生繁衍。”

    正德皇帝想起去年在豹房外头生了一窝的野猫,六只,夜夜叫得人脑仁疼,后来命锦衣卫带回去养着抓老鼠。

    正德皇帝将这事说与江彬,见江彬面无表情,便又要讨他亲手做的七宝羹喝。

    此时的豹房,冷冷清清,住在这迷宫般的行宫里的番僧、乐人、伶人、伎人等等早在除夕前都被正德皇帝遣出去过年节,只留下些内侍和锦衣卫。

    江彬熬羹,正德皇帝在边上饶有兴致地看他手上的茧子。

    等喝了碗热腾腾的七宝羹,正德皇帝脱了件衣裳道:“待会儿比划比划?有那些个人看着,许久没活络筋骨了。”

    江彬也被这句勾起了好奇,他倒真想见识见识正德皇帝的武艺。

    于是收拾收拾,两人来到了豹房教场。

    先比射箭,正德皇帝让江彬先射,江彬早就矫正了姿势,一射一个准。正德皇帝笑笑,取箭,弓构,满弓,瞄准,随后“嗖”的一声,箭簇劈开江彬的箭尾,射在了靶心上。

    江彬怔忡,正德皇帝垂弓莞尔道:“这便从后头贯穿了你。”

    江彬听不懂这话里意思,不信邪地又射了一箭,正德皇帝绕到垛子背面又射了一箭,这一箭穿过靶心头顶着头把江彬的那一箭给顶了出去。

    “瞧!这又从前头顶穿了你。”

    被调戏的江彬不服,指了指兵器库,让正德皇帝去挑兵器。正德皇帝却道:“捡现成的多没兴味!不如你我自己鼓捣些玩意儿,一个时辰后于此汇合?”

    江彬想了想,点头赞成。于是一个时辰后,正德皇帝拖了根碗口粗的狼牙棒回来。这正德皇帝自制狼牙棒,长五尺,取坚重木为棒,头部如枣核状,锤面布满了刺,形似狼牙。正德皇帝得意洋洋地撑着作品等了片刻,就听了轰隆隆声,扭头一看,江彬拖来了一台红夷大炮……

    正德皇帝立刻丢下狼牙棒身轻如燕地窜到一旁槐树上:“江统帅,‘槐’有‘望怀’之意,你站这树下,是否也该忘怀些恩怨?”

    江彬抬头观赏了一会儿盘在树上的正德皇帝:“皇上不奇怪,臣一人便能拖动这大炮?”

    正德皇帝这才下树观察了一番,发现这红衣大炮明显比之前那原版进口的大炮小了一圈。

    “仿的?”

    江彬颔首,指了指不远处几名内侍帮忙拖过来的一大箱子。

    正德皇帝过去看他们打开箱子,那石灰、木炭、干稻草中包裹着的是铁砂、石块、铅子、火药等大炮的填充物。而一旁罗列着的,则是形似大碗口铳的火器。

    江彬拿起一个改造后的大碗口铳,塞入铁砂、石块,再压入铅子,装上火药,随后提着那大碗口铳往仿制的红衣大炮炮筒里一塞。

    正德皇帝恍然大悟。

    之前他只想着大批地仿制红夷大炮,却忽略了一点。

    《孙子兵法》言战机“势险而节短”,这打完一炮后塞入铁砂、石块、铅子、火药所耗费的时间,足以让敌方在见识这一火器的惊人威力后镇定下来,甚至反败为胜。

    比正德皇帝拥有更多实战经验的江彬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在出征前,可先将铁砂、石块、铅子、火药装入这类似大碗口铳的子铳内,批量制造,封好带走。到了战场上,有需要就将这子铳往母铳也即是炮筒里一塞,便可省去在战场上塞“内芯”的时间。

    正德皇帝对江彬的这套思路佩服不已,兴奋地拉着江彬就去了已改为十二团营的神机营。神机营了也较为冷清,但管事的坐营内臣与两名武官一名武臣尚在,见了正德皇帝很有些受宠若惊。正德皇帝赏赐了他们已经菜叶黄了的七宝羹,随后便和江彬一同赖着不走了。

    之后的两天,两人头碰头地和四位专家以及留守的几名技术人员共同研究如何将这红夷大炮大炮的杀伤力再进一步扩大。当终于看到半成品问世时,正德皇帝难抑激动之情,拉着江彬的小手道:“你看我们儿子,没头没脸的,光带了硕大一个把!”

    江统帅抽回手,和几位研发者共同去神机营后头的空旷之地实验威力。这被正德皇帝称为“一夜九次郎”的改造后的红夷大炮,除了配备了无数方便替换的子铳外,还多了八个可装填子铳的炮筒。于是这“一夜九次郎”大炮,便成了九轮排炮,当被问到为何用九时,正德皇帝又装斯文道:“自古纪数,起于一,极于九,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且九为阳数之极,多用于附会帝王……”

    江彬当正德皇帝的话是耳旁风,指挥着几名临时被叫回来的兵士试射。

    一声令下,炮声如雷,烟尘散去之后,那飞溅的铁砂、铅字、石块深深嵌入七、八里外堆砌的防护墙中。而紧接着,炮筒一转,已填上子铳的炮筒在瞄准后又释放出震撼人心的威力。待九发都试完,前头堆砌的防护墙早已塌陷了出一个缺口,砖块碎石满地。

    正德皇帝与几位研发人员皆激动不已,拉着江彬就上“天下第一大酒楼”庆祝。

    表彰过后,几人便往死里喝。天下也就这几位武官有胆量这样灌正德皇帝了。最后还是江彬在几名锦衣卫的护送下扶着醉熏熏的正德皇帝回到了豹房。

    豹房留守的内侍不知偷懒跑去了哪儿,江彬也不习惯使唤人,便自己伺候正德皇帝,给他擦脸喝醒酒汤,随后脱了外衣塞进被子里。看酒气熏天的正德皇帝闭上了眼,江彬转身要走,却被忽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的正德皇帝从后头抱住了腰。那力道大得惊人,江彬一惊之下使了七分力竟也挣不开。正德皇帝抓住他后就往自己怀里拖,边拖边道:“你可还记得太液池旁的那只大雁?”

    江彬挣扎了一番,挣不开,唯有无奈道:“臣,吃了。”

    力大无比的正德皇帝一皱眉便往江彬身上拱:“你当初也这么说……你当初……”说到一半便歪在江彬身上,眼一合睡了过去。

    被折腾得够呛的江彬无奈地将发完酒疯的正德皇帝从身上挪下去,替他盖好被子,去教场习射。

    练到傍晚,江彬去看看正德皇帝如何,还未进屋,就见了两名锦衣卫从里头出来,见了江彬微微一怔,随即行了个礼匆忙告退。江彬走进去就听了睡醒了的正德皇帝坐在床边,手里一串铜牌:“你来得正好,新打的腰牌。”

    江彬自然不信两名锦衣卫只是来送个腰牌,但仍是接过来细看一番。

    “我醉时,可有说什么糊话?”正德皇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彬神色。

    “皇上沾着床便睡了。”

    正德皇帝松一口气。

    江彬看看正德皇帝手中那串,又看看自己那枚:“怎么别的都雕豹子,我的是犬?”

    正德皇帝嘿嘿一笑道:“犬,忠得很!”

    江彬懒得接这个胡诌的话茬,翻过腰牌想看看背面,却被正德皇帝一把拽住手捉奸似地兴奋喊:“翻我牌了翻我牌了!”说着就要宽衣解带地伺候,却被江彬举了腰牌在手上拍出个狗印来。

    正德皇帝也没客气,扑倒江彬就开始撕扯,江彬抬脚就踢正德皇帝肋下。

    于是一采花大盗,一贞洁烈夫,你来我往地打得不亦乐乎,也算弥补了之前未比试的遗憾。

    大半个时辰后,闻声赶来的内侍和锦衣卫扒着窗户看衣冠不整的两人瘫倒在床上喘,气。

    正德皇帝挪了挪,枕着江彬的肚子道:“我那狼牙棒可还在?”

    “收着呢……”

    “其实那并非寻常之物,那棒上的刺可都是玉做的,可卸。”

    江彬拨开正德皇帝爬上来的手:“玉做的易碎,卸了又有何用?”

    “你想啊……”正德皇帝循循善诱道,“将士们带着这狼牙棒临阵杀敌,累了一日回到军营,就卸下这玉刺……”顿了顿,“当玉势用……”

    江彬睁开眼,再次与正德皇帝扭打作一团。

    ☆、第二十五章 乾清宫四时灯

    上元节,千门开锁万灯明,皓月高悬,紫禁城也张灯结彩,内廷火树银花,宫人们笑语盈盈。

    正德皇帝向皇太后请安,并自掏腰包从皇庄的收入里拨款送了皇太后张氏、皇后夏氏、淑惠德妃吴氏、荣淑贤妃沈氏、王妃王氏不少精心打制的金钗玉环。皇后夏氏领着三位同病相怜的姐妹拜谢正德皇帝,正德皇帝受之有愧,便答应了淑惠德妃吴氏共赏花灯的恳请。

    花灯都是民间进贡的,三位硕果仅存的嫔妃可谓费尽心思。

    正德皇帝一路上引经据典地赞叹不已,走了一段后问左右佳丽道:“你们可知这点灯的来历?”

    淑惠德妃吴氏看夏皇后并无接话的意思,便自告奋勇道:“臣妾听闻,在战国时期,一只神鸟因迷路降临人间,却被不知情的猎户射杀。天帝大为震怒,传旨令天兵天将于正月十五至人间放火。天帝的之女菩萨心肠,不忍无辜百姓受牵连,便偷驾着祥云至人间将此事告知。正月十四,天帝俯视人间时见火光一片,响声震天,连续三日三夜如此,便以为百姓已受了惩。殊不知这是众人按长者主意,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燃爆竹与烟火掩人耳目罢了。之后,便流传下了正月十五点灯燃烟火的习俗。”

    正德皇帝听得连连点头,称赞几句后自言自语道:“隐喻吧!巨鸟?什么鸟没了能让一男子如此震怒?”

    待赏完花灯,正德皇帝赋诗一首,抄了几遍赠给几位有名无实的媳妇聊作安慰后,便打算出紫禁城去豹房找二奶江彬。正在此时,老太监刘永前来禀报道,宁王朱宸濠遣吴太医送来了百盏四时灯。

    三位本以为又要独守空房的妃子们一听,立刻说想与正德皇帝一同瞧瞧宁王朱宸濠送来的心意。

    正德皇帝无奈,便让后妃们先去紫禁城内廷正殿乾清宫等着,他亲自去接这花灯。

    吴杰毕竟进不了内廷,唯有带着百名捧着百盏四时灯的护卫在乾清门外等候,当姗姗来迟的正德皇帝终于出现在跟前时,冻掉了一地鸡皮疙瘩的吴杰上前一拜,正德皇帝忙扶起他,两人演练了一番君臣礼数后,吴杰瞥了眼正德皇帝身后的张永。

    一阵风吹过,灯火齐齐晃了晃,正德皇帝对张永道:“将四时灯送去乾清宫。”

    不久后,又一阵风过,乾清宫中悬挂的四时灯中忽地窜起一簇火苗,那火在贼头贼脑地张望一番,随后顺着风向悄无声息地爬着,渐渐舔上汉白玉石台基上的木质构架……

    帮着挂灯的宫人们这才惊觉失火,惊慌失措地奔走打水。

    正在此时,另一边的四时灯也忽地燃烧起来,那火焰不如先前般带着试探,一窜就是一人高,将乾清宫前设着的鎏金香炉烧得滚烫,浇上去的水“呲——”地就化成了一道白烟。

    司礼监太监张永边高声喊着“救驾!”边指挥宫人们带着正德皇帝与几名受惊的后妃先行离开。然宫人们回报说,正德皇帝尚在乾清宫暖阁里……

    张永令那宫人先带几位后妃从乾清门离开,自己去求旁的支援。

    熊熊烈火扒着木材梁架斗拱窜得肆无忌惮,顷刻间熏黑了金砖金柱,满眼的火光浓烟。

    进深五间的乾清宫被浓烟裹得看不清里头情况,只觉着若有若无人影攒动。几名想抢头功的内侍用衣衫浸了水捂住口鼻便冲了进去。正在这当口上,闻讯而来的御马监太监张忠带着手下内侍及时赶到,直奔热度灼人的大殿中。

    乾清宫一团乱之时,着飞鱼服的钱宁钱指挥使则带着一干锦衣卫雄纠纠气昂昂地出现在了紫禁城的坤宁门。

    守卫拦下钱宁,询问进宫有何事,钱宁拿刀背拍他脸上:“乾清宫走水!我等奉命护驾!让开!”

    几名并未受命的守卫面面相觑,钱宁虽已不似之前受宠,但仍为锦衣卫指挥使,即使无正德皇帝手谕,也怠慢不得,更何况如今情况危急,若有差池,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也担待不起。

    坤宁门开后,钱宁带着一干锦衣卫绕过宫后苑和坤宁宫来到浓烟滚滚的乾清宫,正见了张忠披着浸湿的外衣带着几人奔入火中去救被困的正德皇帝。

    钱宁给后头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那三十余人立刻分头散了。钱宁带着剩余六人来到神经紧绷的张永身旁道:“皇上早知今夜有逆贼谋反,命我等于宫外守候……”

    “那还不速速救驾?!”

    钱宁见张永不疑,便也顺理成章地带着人冲进乾清宫大殿内。

    乾清宫梁架为减柱造式,骨架本就不牢固,大火烧得最外头两根金柱已有断裂的痕迹,整座宫殿摇摇欲坠。

    钱宁带的那六人也非等闲之辈,披着浸湿的外衣捂着口鼻还能在大火浓烟中将乾清宫搜了个遍。

    然而这里哪有正德皇帝的踪迹,就连方才进来的张忠等人也不见了踪影。

    大火“噼啪”地蚕食着木料,钱宁抬头就见了被烧得随时可能断裂的斗拱,大喝一声下令撤退。

    六人迅速猫着腰随钱宁跑了出去,就在他们踏出殿门后不久,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乾清宫霎时塌陷了一角。

    如今的火势已蔓延得无可挽回,张忠仍不见出来,就连之前在外头焦急等待的张永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钱宁暗道不妙,看向之前散在各处搜寻的着飞鱼服的其中一人。那人始终在角落里静静旁观,亲眼见了张永在钱宁进去后与从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张忠一行火速离开,此时立刻比划手势让他带着人马分头撤离。

    钱宁点头,朝其他人传达了命令后便带着那六人先一步原路返回。而那授意钱宁如何行事之人,则独自往将被大火波及的乾清门绕路而行。

    然行至乾清门前,却被一人拦下。

    那人眼中映着他身后撕裂夜色的火光,面上却冷若冰霜。

    大火借着寒风贪得无厌地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提着水桶的宫人们匆匆从他们身旁经过,两人却只沉默地对峙着。

    当火舌终于舔上乾清门的斗栱时,那人终是冷冷道:“中秋那卖月饼的小贩,我竟在鄱阳湖那群匪徒中也见着,你说巧不巧?”

    “初九我给吴十三看诊,于他寨中遇上匪徒中落逃那几人。领头来探望的,正是你令人拉拢的匪头凌十一与闵廿四。”

    “他们令手下冒死给你送的私印,我数了数,护卫及经历、镇抚司、千、百户……共五十八枚。你给正德的次品,已致不愿随你谋反的王哲于死地,而真正的印章你藏在孟宇房里,你每晚去看他,实也为确认这些个筹码是否尚在。”

    “你于王府内蓄养牲畜,掩饰下方与承运殿相同的密室内打制兵器之声。”

    “你辇白金巨万遍赂朝贵,收买钱宁、臧贤作为耳目,又遣人往广东收买皮帐制皮甲,厚结广西土官狼兵……今日送灯顺便放火的,便有被通缉的巨盗杨清、李甫与王儒……”

    “此事若成了,你便顺理成章地继位,若不成,你便让朝中势力胁迫尚无子嗣的正德立孟宇为太子……”

    “从头至尾,你要瞒的只有我一人……”吴杰走上前,一把拽住着飞鱼服的那人手腕,“刘卿替你做这些,你许他什么?半壁江上,还是你自己?”

    朱宸濠猛地甩开吴杰的手,仓皇退了半步。

    吴杰冷冷一笑,扯下腰间玉牌,抛入妄图吞噬一切的火海之中……

    ☆第1章 体毛重可以当丝瓜巾用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正德皇帝在豹房楼阁遥望着乾清宫的熊熊大火感慨万分。

    “皇上早知今日……?”江彬还记得正德皇帝在元正仪典当日所说的话。

    正德皇帝似看得兴起,没留意这句。

    江彬望着这浓烟滚滚,知这火是如何都救不了的。待风势渐弱,烧无可烧,自便偃旗息鼓了。

    翌日,乾清宫被毁一事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尽管正值元宵假期,朝中百官依旧聚于朝堂,论起宁王朱宸濠的罪行。一派文官认为,宁王所使之人不过无意间引发大火,将这几人问罪便是,不该牵扯向来对正德皇帝恭顺的宁王。另一派则认为,这虽非宁王之责,但也应稍示惩戒。还有寥寥无几的文官跳脚说,宁王显是蓄谋已久的,该囚禁起来拷问是否有同党。

    虽然三派各执己见,但有一点却是毫无争议的,那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擅自闯入紫禁城的嚣张跋扈,是必须重罚的。

    这也不能怪百官假公济私,钱宁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在受宠期间可谓是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不但探听百官私事以娱正德皇帝,但凡没给足银两或没给足面子的,都会在正德皇帝跟前告上一状。若正德皇帝恰巧看那位不顺眼,又懒得核实罪状,那么管你清白与否,抓起来审了再说。于是钱宁这些年,几乎把满朝文武都得罪光了,即使没被他整治过的,身边也必有受牵连之人。

    墙倒众人推,宁王的事可暂时搁置,这钱宁却不得不除。

    正德皇帝面对百官的施压,仍是念着旧情只撤去了钱宁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保留锦衣千户。百官不满,连连上书要求正德皇帝莫要徇私,正德皇帝一概置之不理。

    “皇上那时便知,钱宁是宁王耳目?”故而当初,吴杰与张锐如此轻易地答应与他合演一出斗虎的好戏,实则也有正德皇帝的授意?

    正德皇帝抱着小豹子哼哼唧唧的算回答了,江彬叹了口气道:“那刘卿呢?”

    “解职归田了。”

    “臧贤呢?”

    “赏给辽王了。”

    江彬想起元正仪典上辽王那满脑肥肠的急色模样,臧贤这下场,简直生不如死。

    “愁什么?喏!拿去!”

    江彬接了,见是枚带穗的椭圆腰牌,上刻“锦衣卫指挥使江彬”。

    江彬愣了愣。这锦衣卫指挥使,多由皇上亲信的武将担任,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在江彬身兼统帅一职时,还将这个权利交与他,可谓是锦上添花,再无人敢动他分毫。

    然而眼见了钱宁下场的江彬,握着这腰牌,却有些兔死狐悲的悲凉。

    正德皇帝见江彬如此,便将小豹子递到他手上,让他顺毛。

    “我还道你喜欢……”

    江彬苦笑了下,没接话。

    正德皇帝拍腿起身道:“走,去见那庸医!”

    正德皇帝在江彬和几名“大汉将军”的陪同下,于“天下第一酒楼”找到了正吃辣酱鱼的吴杰。

    “这时候不该借酒消愁吗?”正德皇帝拉着江彬坐在吴杰对面,几位虎背熊腰的“大汉将军”则守在一旁。

    吴杰并不答话,又让人加了两副碗筷和几道菜,用筷子挑开那冒着热气的鱼肚。

    正德皇帝筷子一夹,把最肥美的一块搁到了江彬碗里。

    “说罢!如何处置?”

    吴杰夹了块坛子鸭慢慢啃着,等啃完了一整块,才搁下骨头道:“我得走了。”

    “去哪儿?”

    “四处走走。”

    正德皇帝不再问了,与吴杰碰了碰杯。

    吴杰喝了几口酒,又自顾自吃菜。吃完一抹嘴,风度翩翩地走了。

    江彬望着吴杰的背影颇有些纳闷:“吴太医倒释然……”

    “释然个蛋!”正德皇帝拍案而起,“我若真把宁王怎样了,他非冲回来咬死我不可!”

    江彬看看正德皇帝的后脖子,没吭声。

    正德皇帝重又坐下,捡了块贡辣鲜笋到江彬碗里,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嘎吱嘎吱地嚼了大半天。

    “没了钱宁、刘卿这对左膀右臂,要恢复元气,也尚需时日。”

    江彬一挑眉,看着正德皇帝鼓鼓的腮帮子。

    这是要……放虎归山?

    ☆、第二十七章 佛郎机炮

    小兔子这几日都很不安,他不敢问,吴太医送花灯后为什么没回来。而吴瓶儿以照看父亲吴十三为由留在寨子里,不过问王府之事。王府里来了位正德皇帝亲命的右长史阎顺,又来了位内官陈宣。阎顺打理王府的大小事务,而陈宣则负责照顾朱宸濠与朱孟宇的起居,并将一切动向汇报给由江彬统领的锦衣卫。

    那一日,春寒料峭,刘卿解开朱宸濠给他披上的裘衣,从脖子里扯出一根红线。

    红线拴着的,是他自幼佩戴的玉竹。轻轻一扯,递到朱宸濠跟前。

    朱宸濠接了,低头看那玉上的纹路。

    他颈项流畅的弧度,让刘卿想起他儿时养过的白鹅,骄傲而懵懂,只知跟在他身后。

    而如今,他是再也护不了他了。

    刘卿随着锦衣卫离开后,朱宸濠独自站在渐渐合上的大门前。

    他出不去,别的也进不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一日,正德皇帝边听锦衣卫向江彬汇报宁王的起居,边绘制一张草图。江彬凑过去瞧,正德皇帝便指着道:“乾清宫。”

    江彬俯身看了,没有雕梁画栋,只一个个挨在一起的小土包。

    “劳民伤财的,不如搭些帐篷。”

    江彬想象了一下乾清宫原址上群臣在一顶顶小帐篷前奏事,间或有一两个被锦衣卫拖进去杖刑的情景……

    “谁又逆皇上鳞了?”江彬抚平那卷曲的一角。

    正德皇帝搁下笔道:“我是这等窄睚眦必报之人?”

    江彬如今为锦衣卫指挥使,一早便知,杨廷和上书说“边卒纵横骄悍,都人苦之”,要正德皇帝将调入京城的边军遣返。这事源于一名边卒于醉酒后闹事,紧盯着江彬破绽的文官们自然是小题大做连连上书,内阁作为文官之首,自然要掷地有声地表态。

    而正德皇帝对此事的回复是——一连几日的罢朝。

    僵持之后,这场争端终是以文官的妥协而告终,但江彬无疑已成了继钱宁之后,又一众矢之的。

    元宵假尚未结束,正德皇帝又打起了刚从广东弄来的“佛郎机炮”的主意,江彬好这口,奉命直奔神机营,然而蹲了几日,张忠便使人来报说,正德皇帝接了俩女子回来。

    一是延绥总兵马昂的妹妹——已嫁为人妇的马氏,一是延绥总兵马昂的小妾——貌美如花的刘氏。

    这位热衷于奉承拍马的延绥总兵,江彬向来不喜欢,只没想到他因玩忽职守被免官后竟会用这种手段来挽回局面,更让江彬不解的是,正德皇帝竟堂而皇之地收下了这份荒唐的“厚礼”。

    然而江彬还未决定是继续待在神机营拆解火炮还是回豹房拆解正德皇帝时,张忠又遣人来告知——正德皇帝拐了个孕妇回来。

    此事一出,举朝哗然。

    正德皇帝平日里再怎么胡闹也就罢了,如今将这孕妇养在宫中,这生下的子嗣算谁的?若正德皇帝一糊涂,那大明江山岂不是要拱手让人了?

    江彬赶回豹房时,正遇上在外头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的次辅梁储。梁储与江彬向无交情,但见了江彬也迎过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正德皇帝不愿见他,望江彬好好规劝。

    江彬连连答应了,好声好气地送走梁阁老,弹了弹肩上的柳絮,提脚踏入豹房。

    木质楼梯在脚下吱呀地响,正德皇帝扭头,冲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楼阁里,一肚子隆起的妇人披着正德皇帝的狐裘,已安然睡去。

    正德皇帝招招手,让内侍过来守着,这才与江彬一同下楼。

    庭院里姹紫嫣红,吐露着百废待兴的春意。两人走在迂回的长廊里,只管赏景。

    终于,正德皇帝停下步子,负手而定,深深吐了口气:“她是王继未过门的媳妇。”

    江彬没料到会是这样,一时怔忡。

    “她本随她哥嫂在南京住着,想等王继归来再说这喜事,却未料……她哥嫂家中并不宽裕,她不愿成了累赘,便找了个借口离家,想独自生养。王勋不知此事,且他如今居无定所……”正德皇帝瞥拢了拢衣袖,“让她在外头养着,你必不安心,若接回你府中养着,多是要落了话柄……我已遣人向王勋说了,过些时日他安顿下来便会来接他嫂嫂,当下先让她于此处养胎,你也好尽心尽责。”

    正德皇帝说完这冗长的一段,见江彬只呆望着他没有动静,霎时窘迫地别过脸去看远处纷飞的柳絮:“外四家军铠甲我已制了一套,明日你穿给我瞧瞧!”

    江彬呆呆颔首,待想说些什么,却见张永趋步近前,低声道了句:“杨首辅求见。”

    ☆、第二十八章 折枝

    迎春花方抽出些粉嫩的绿意,枝头花朵早已含苞待放。腊梅已开到尽处,风一吹便成就一场雪。

    眉目如画的杨大人着绯色一品官服站在这春色烂漫中,直教人看花了眼。

    他对着云正德皇帝一拜,正德皇帝不紧不慢地上前扶他:“杨先生不于文渊阁办公,来豹房所为何事?”

    杨廷和看了江彬一眼笑得温文尔雅:“臣,来请江统帅去府上赏梅。”

    江彬愣了愣,不明白这杨首辅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正犹豫着该如何作答,却听杨廷和又道:“酉时前定完璧归赵。”

    正德皇帝盯着杨廷和看了许久,终是点头应了。

    杨廷和的府邸坐落于京城北面风水极佳的好地段,屋脊瓦兽、梁栋、斗拱、檐角皆以青碧绘饰,对称的兽面锡环虎视眈眈地瞪着江彬。厅堂五间九架,门三间五架,倒是按着品官第宅制度来的。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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