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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明武宗野史 作者:celiacici

    第9节

    “那可就不能为官了?”

    “怎的不能?”张輗脸上也浮了抹醉意。

    “为官的,哪有逍遥的,倒不如置一亩田,养几尾鱼……”

    “大隐隐于朝。”萧滓解围道,“待欣儿周岁,不妨看看他抓的什么。”

    几人说到抓阄都来了兴致。孙镇当年抓的是毛笔,张輗抓的是胭脂,萧滓抓的是糕点,江彬没抓过,便只听他们笑说抓阄如何不准。最后问到始终闷头喝酒的王勋,王勋张了嘴,却说不出半句。

    醉了,都醉了,醉得还辨得清方向的,扶王勋到屋里躺下,江彬讨来解酒汤喂他,却听他半睁着眼道“那年,他抓的官印,我却拽着他脚踝不放……想来,也总如此,闯了祸要他担待,凡事要他迁就……我总后知后觉,但兴许,如今尚且不迟……”

    江彬搁下碗,让王勋躺下,替他盖上被子,王勋却忽地抓住他,从枕底下掏出卷密诏递过去,“皇上命我等于大同待命。”

    ☆、第四十五章 总兵官

    江彬一怔,双手接过那密诏,凑到灯下看了,那上头先是连着的几道任命——“命朱振为宣府总兵,陶杰为宣府副总兵,左钦为宣府参将,李时春为宣府游击;命王勋为大同总兵,张輗为大同副总兵,麻循为大同参将,孙镇为大同游击;命朱峦为延绥副总兵,杭雄为延绥参将,周政为延绥游击;命萧滓为辽东参将,命朱寿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

    江彬嘴角一抽,继续往下看。这后头便是要江彬等人在大同等待兵部尚书王琼批发的将印与旗牌。江彬又反复看了几遍,心突突的跳。

    “此事合该万无一失,只怕这密诏落了旁人之手。”此时的王勋早无了醉意,撑起身子盯着那密诏道。

    江彬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明白过来:“宣府有细作?”

    王勋颔首,神情凝重。

    江彬忽然想起那场雨与那场突如其来的死别,猛地握紧密诏,牙咬得死紧。

    王勋拍了拍他手背,示意稍安勿躁。

    端午节前一日,乔装打扮的乔宇带着王琼的嘱托与藏在粽子堆里的将印与旗牌,来找江彬与王勋。王勋小心地收起将印与旗牌,随后招呼乔宇过了端午再走。本打算送完东西便走的乔宇有些措不及防,但王勋好客,硬不放他,只好留下。

    包粽子这活儿,几人都不会,还是仍在坐月子的仇瑛嘱咐丫鬟春梅教的,几个大男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了遍便称会了,回到王勋府上,对这跟前备好的苇叶、糯米、鲜肉、红枣、豆沙大眼瞪小眼。

    “二哥说会的!”孙镇指认。

    “自是会的。”王勋红了脸,抓起两片绿油油的苇叶,叠一处折个漏斗模样,又窑了勺米进去,搁几颗红枣,再舀一勺米将红枣盖住。到此处还有些模样,可粽叶一折,就成了个球。王勋面不改色地扯了段搓好的绳绕上几圈,勉强将粽球捆住,随后手一伸递到几人跟前。

    几人盯着那绿油油的粽球片刻,又看看挑着眉扬言这与寻常百姓包的没什么不同的王总兵,表情古怪起来。王勋脸上挂不住,对憋笑的几人道:“你们倒也包个瞧瞧!”

    几人虽都不会,但也毫不示弱,纷纷撩了衣袖动起手来。

    江彬看乔宇有些犹豫,塞了几片苇叶到他手里。乔宇无法,也跟着包。

    几人做得起劲,但不是米放得太多包不住,就是到了扎绳时便散了架,好不容易裹个完整的,却是四不像。江彬算是里头包得最好的,裹到第五个,已经有模有样,另几个连忙虚心求教。其实江彬小时候和江梓卿一同包过,只是在外头奔波,渐渐生疏了。如今包着包着,又忆起当年手把手的情景。不知江梓卿如今过得可还好?

    想着想着,动作缓了下来,眼见着身旁人粽子就要散架,连忙腾出一只手护住一角。不期然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指尖,那人一颤,猛地收回手,粽子落回到桶里,摔了个粉身碎骨。

    其他几人说笑一阵便也作罢,乔宇视线始终落在自己沾了米的指尖上,许久后,才又取过几片粽叶。江彬沉默地看他半晌,扭过头,将自己手中的粽子捆了个结实。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以为是,乔宇面上再如何,心里仍是看他不起的。

    各种形状的粽子端上桌,仇瑛眉开眼笑地在房里吃了。奶妈怀里的王欣对着几人咯咯地笑,随即便被抢着抱。

    以雄黄在他额上画一个“王”字,一来借雄黄驱毒,二来借猛虎镇邪。江彬掏出个街上买的香包递过去,小家伙本在玩弄手上拴着的五彩长命缕,见了那香包激动地一把拽住了便要往嘴里塞,被几人慌忙拦下了。

    头碰头凑在一处,说小家伙张开些了眉目定像极了王继。小家伙刚喝完奶,被拍完背便眯眼睡了,众人只好依依不舍地看着奶妈将他抱回屋里。

    这时候乔宇说要回去,几人便送他到了门外,乔宇走得匆忙,孙镇抱着胳膊纳闷道:“莫不是嫌我等粗人?”

    “乔尚书与那些个文官不同。”王勋与几人一同往回走。

    孙镇撇了撇嘴。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何不同?

    请龙、祭神,赛龙舟。

    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这热闹景象,让江彬想起去年正德拉他在中南海紫光阁观龙舟,看御射监勇士跑马射箭。说来,已分别数月,除了那密诏,倒是音信全无……

    “何时我等也能施展筋骨……”孙镇望着那些个挥汗如雨划龙舟的,格外羡慕。

    正德只说让他们等,却没说等到何时。原本已提到胸口的那一股豪情,在日积月累中渐渐沉淀为与日俱增的焦躁。

    “快了……”王勋望着那竞渡的龙舟道。

    若说急,这里谁比得上他?当初,正德授意他斩鞑靼使节,允诺的,便是这一年后的血债血偿。

    他已等了一个春秋,又怎会耐不住这几轮阴晴圆缺。

    “左右已有了将印,等不急,咱孙将军杀出去!”

    孙镇瞪了眼拿他调侃的张輗,折了根草放嘴里嚼。这可恶的小白脸,自幼便欺负他。说话文绉绉,上战场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

    几人傍晚归来,却见王勋府外一个侍童提着个篮子探头探脑。王勋叫住他,见那篮子里好些个饱满碧绿的粽子。

    “谁送的?”

    小童指了指:“对街茶馆那小厮。”

    江彬猛就跑了出去,留身后几人站那儿莫名。

    红线是豆沙,白线是红枣,绿线是鲜肉。年年都收到这一篮棱角分明的,无论卫所,还是军营,拨开了,都飘散着家的味道。

    茶馆那小厮,长了音说是一人让他送的,那人他并不认得。塞了铜板问了摸样,也全然不像。明知多半是这结果,江彬仍是无法释怀。江梓卿牵挂他,却终究不愿见他。

    失落地回到王勋府里,被小厮告知几人已在书房等他。

    江彬整了整衣襟,推门而入,却见几人站成一行,神情古怪地盯着桌前细嚼慢咽的一名女子。那女子蓝袄红裙,虎背熊腰的,冲江彬嫣然一笑:“奴家朱寿。”

    ☆、第四十六章 应州之战

    江彬沉默地看着跟前挽着发髻的正德皇帝,嘴边一颗冰清玉洁的米粒,刺痛了江彬的眼,他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

    江正德皇帝委屈地一摊手道:“我也是脱不开身才出此下策。”

    当真是金蝉脱壳,将江彬嘱咐寸步不离的陆青、汤禾等一干锦衣卫甩得无影无踪?可不够高明的调包,又能瞒得住几日?单枪匹马地来了,真要出点什么事,由谁担着?

    “张永能替我拖上些时日。”正德皇帝接过帕子抹了把脸上的脂粉,“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已集结五万兵士于玉林卫驻扎。”

    几人俱是一怔,未料到战事来得如此迅猛。五万,并非小数,要短时间内将足以抵御进攻的兵力调到宣府……

    “不过试探。”正德皇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绘制得详尽的地图,指着那上头玉林卫的位置,“这鞑子狡猾得很,我放出的消息他并不听信,但他也无从知晓宣府究竟有多少兵力。”说罢对着这地图沉思片刻,一抬头道,“王勋、张輗、孙镇!”

    “臣在!”三人齐齐上前。

    “你等领兵两万,驻守大同。”

    “得令!”

    “萧滓。”

    “臣在!”

    “你调兵把手聚落堡。”

    “得令!”

    说话间,天已暗了下来,点了灯,正德皇帝一双眸子透着嗜血的光亮:“我已命宣府游击李时春带兵前往天成卫,副总兵陶杰、参将杨玉,延绥参将杭雄分几波前往阳和卫,副总兵朱銮驻守平虏卫,游击周政驻守威远卫……”说着起身走到门边,看外头一盏接一盏亮起的灯火,“大同是必争之地,诸位少安毋躁,切莫掉以轻心!”

    “是!”众人齐声应着。

    此刻,再无人注意这负手而立之人滑稽而诡异的打扮。

    远处,乌云连成一片暗红压将下来,似预示着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是夜,江彬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起身在屋外走走,初夏的夜风倒是吹得人更为清醒了。不多时,身后传来漫不经心的脚步声。

    江彬回过头,打量着头发尚未干透的男子:“皇上何时回去?”

    只着中衣的正德皇帝走上前,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这才道:“明日一早。”

    江彬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并肩站着。耳畔的风声,仿佛多情的喃喃自语,将尾音拖得绵长。

    正德皇帝熬不住,先开口道:“我自会骗过那些个细作,与尔等会和。”

    江彬不语,只抽回手,正德皇帝又道:“内阁有梁储、蒋冕撑着。前几日我去看了李时春的媳妇,她顾及老母,不愿去京城养胎,我便请了宫里奶娘照应。望微又胖了些,终日四处游荡,一不仔细便为人捞去顺毛。”

    江彬依旧垂着手不搭话,想点头敷衍,却是下一瞬便被捞进怀里狠狠抱了,江彬未及反应,那人却已松开手,偷腥的猫儿般,一溜烟便没了影。

    翌日醒来,正德皇帝已走了,只在床上留下本小簿。

    为了不打草惊蛇,几人得了令后只各自去大同几处卫所查看,以便在需要之时凭着将印、旗牌调兵遣将,分散部署在大同几处重地。然而视察的情况并不乐观。永乐后新设的卫所大多位于大同西南至朔州一线,为数不多,西南仅威远、平虏二卫、井坪一所,即使后有移民至此,也是人口稀少。加之卫所军官常常兼并兵士屯田,军士逃亡现象严重,远远达不到正德皇帝所要求的兵力。但即使凑不满,王勋等也不愿拉壮丁充数。于大同生活这些时日,最知百姓苦处。

    十日后,李时春、陶杰、杨玉,杭雄、朱銮、周政都已带兵到达大同,按着正德皇帝的指示,于大同东北、大同西北、大同西南等地严正以待。与此同时,集结了将近五万兵士的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向玉林卫发起进攻。原玉林卫,位于长城杀虎口外,英宗年间“土木之变”后,陷于蒙古人之手。如今的玉林卫,为明朝于杀虎口内的大同右卫建立的另一处城池。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选择此处,可谓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正德皇帝得报后,令待命的锦衣卫将疑似细作的马昂拉去诏狱,将其送来的小妾刘氏、妹妹马氏押回京师待审,遂以“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的身份,迅速召集了当初被调入宣府把手的三万京军。那些个京军虽在宣府校场被整治得干练许多,但与原本驻扎宣府隔三差五便要应对突袭的边军仍不可同日而语。即使有正德皇帝坐镇,仍是显露出初次对阵鞑靼骑兵的胆怯。

    巴秃猛可带着着五万兵士突袭,本就为了试探,见明军只这点兵力,有皇帝坐镇仍畏畏缩缩,心道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对垒一局便草草收场,转而将兵力投向边陲重镇大同。

    正德皇帝随即率领宣府京军中的两万人来到宣府镇顺圣川。顺圣川是防鞑靼突然袭击的天然屏障,北至阳和卫,西至大同镇,南至应州府,最是消息灵通。然而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并未集中火力东袭大同,而是分道南下,朝着副总兵朱銮驻守的平虏卫与游击周政驻守威远卫发动进攻。两卫位置突出,形势孤悬,若落入鞑靼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初次交锋,鞑靼军浅尝则止,待朱銮、周政发现鞑靼主力四万早绕开视线向王勋驻扎的大同重地挺进时,已是为时已晚。

    王勋手上只不到一万兵力,正德皇帝知他挺不住,带兵前往阳和的同时下令:“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李时春,火速前往大同增援王勋。副总兵朱峦、游击周政即日启程尾随敌军主力,不得擅自进攻。宣府总兵朱振、参将左钦即刻动兵,前往阳和。”

    即便这般,兵力仍是不济。

    江彬并未接到命令,唯有于后方助山西行行都司疏散百姓,保证军马钱粮的运输。天已转热,亲力亲为的江彬一上午便被咬了一脸的蚊子包,教对他点头哈腰的官员们看不明白,互问这鹰犬之首如此作为是为哪般?

    江彬夜里翻着正德那夜落下的线装小簿,潦草的笔触密密麻麻地记着之前去南京等地的见闻。民间疾苦,附着朱笔圈注,有时还寥寥勾勒几笔地形。哪怕正德皇帝是刻意留下它收买人心,江彬也认了。

    望着空中象征五行之火的荧惑,它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忽明忽暗,教人猜不透它心思。

    鞑靼兵在夜幕降临时逼近大同重地,愁云凝聚在众人心头,一刻都不得安生。一触即发之时,仇瑛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却不肯离去:“我要看鞑子头颅挂在城门之上!”

    江彬一怔,看了眼收拾好一切就等他一声令下便要上路逃命的奶娘和几名仆役,不忍地背过身道:“我等也盼着欣儿抓阄。”

    仇瑛颔首,依旧不走。眉目间的沉稳,像极了她的夫君。

    是夜,王勋受令,于翌日主动出击。江彬赶过去,将仇瑛求来的平安符交到他手中。眼下挂着两弯青黑的王勋将符系在腰间,看了眼江彬别着的九节鞭道:“上回我掉以轻心,日后再重新比过。”

    “输的罚酒。”江彬答应道。

    “扔窑子里。”王勋用下巴指了指。

    江彬锤他一拳,俱是笑了。

    王勋送江彬到帐外,又嘱咐道:“你莫急,皇上另有安排。”

    江彬点头,跨上马提了缰绳道:“鞑子狡猾得狠,莫硬扛……”

    “有你狡猾?”王勋又取笑他。

    江彬摇了摇头,一挥鞭隐入夜色之中。

    翌日平旦,红彤彤的一轮在地平线上初露一个弧度,应州城西北的绣女村便响起阵阵震耳欲聋的擂鼓声。王勋率领一万兵士对阵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率领的四万精兵。激战片刻,鞑靼兵却忽的迅速脱离战场,从应州西南南下。按此路线,突破雁门关和宁武关中间的一段长城,便可进入晋中平原。朱峦、周政的军队尚未赶上敌军步伐,兴许孙镇、张輗及时赶到,拦住这四万狡猾的鞑靼军,于应州城北的五里寨开战。

    兵贵在精,王勋、孙镇、张輗麾下大同兵士骁勇善战,平日里又都按着对付蒙古骑兵的法子训练,要阻挡一时自是不在话下。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见讨不了好,天又暗了下来,只好暂时退兵。

    王勋等也便率军退入应州城休整,养精蓄锐。

    夜半,紧赶慢赶的朱峦、周政终于带兵与他们会合,但即使如此,加起来兵力才三万五,仍是难以抵御敌军,几人便连夜制定了应战计划,准备来个虚张声势。

    翌日天未亮,明军便声势浩大地冲出城门,杀声震天。巴秃猛可未料突如其来的明军翻了个倍,大惊之下连忙下令应战,却不料明军打一阵逃一阵,又总设埋伏,让鞑靼军疲于应付、裹足不前。张輗想了个法子,在两颗树间栓上根钢线,找兵士在前头引,绕开树过去,鞑子兵追得急了,驰骋过去,便被钢线齐齐切断了脖子。如此这般,鞑子见了树便绕道,孙镇看了抚掌大笑。

    小王子巴秃猛可并未料到王勋等人竟敢大着胆子使“空城计”,倾巢而出造成明军大批援军已于夜间汇合的假象。然而巴秃猛可毕竟也是久经沙场,打了近两日,终究发现了端倪,一怒之下集中兵力准备主攻应州城,王勋等人连忙尽数退回城内死守。

    “皇上已命参将萧滓、游击李时春前来支援,挺过这几日……”

    这话谁不知晓?可外有豺狼虎豹,内又粮草不济……被围困于此,士气低落,要撑到援军道来,谈何容易?几员虎将俱是沉默。

    夜半,王勋远望着龙首山,忆起当年王继说,他未经风浪。他总不服气,自认为自幼随父走南闯北已是见过世面,直到今日方明白,之前因了父亲的庇护一路走得太顺,从未这般被逼到绝路的无可奈何。

    那一头,孙镇提了酒要去找王勋,却被张輗拦下:“喝酒误事。”

    孙镇撇撇嘴:“我这不瞧二哥不痛快?”

    张輗定定看他:“难道你便痛快?”

    孙镇看着跟前为月色笼了半身的张輗,提着酒囊的手晃了晃:“不定是最后一回……”

    张輗一巴掌拍在他颈项,孙镇闭了嘴,将酒囊系回腰间。张輗盯着他的动作,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道:“你不还念着娶媳妇?”

    孙镇听了,这才露了笑意:“你比我长上半岁,自是要等你圆了才轮着我。”

    张輗脸上的笑却圆不下去,一分分瘦了,成一句低语:“怕是要教你苦等了。”

    孙镇不明白张輗话里意思,只拍着他肩调笑道:“就是瞎猫!也能撞上死耗子!”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散了。

    张輗望着孙镇大大咧咧的模样,垂眼掸了掸衣袖。衣上无尘,只心有杂念。

    江彬在大同镇得了急报,心中担忧不已。

    正在这当口,陆青与汤禾双双赶到,带来一份密旨——“速速前往阳和。”

    江彬与二人骑马连夜赶到阳和时,正德皇帝正与参将左钦带着一队人马出营,见了江彬欣然一笑:“走,去迎你我子嗣。”

    ☆、第四十七章 血债血偿

    江彬莫名地骑马跟着,不到一里,便见两万人马浩浩荡荡扬尘而来,前头带队的是身着铠甲的张永、张忠,近了才发现他们身后拖着好些个庞然大物。

    “都是些大胖小子,费了好些个时日。”正德皇帝用下巴指了指盖得严实的车辆,随后对跟前跪着的张永、张忠道,“有劳二位公公,稍作休整,便前往应州!”

    这边,王勋等人又迎来了新一轮进攻。

    之前从汉人那儿抢来的云梯车为数不多,鞑子们又砍了好些树捆了叠在一处,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另有一队抬着木桩子撞城门。张輗命人兜头几盆滚烫的热水浇下,立刻便传来一阵阵杀猪叫。然而这法子也只能阻挡一时,被困了几日的兵士,早已抵挡不住鞑靼人不知疲倦的攻势,应州城岌岌可危。

    商量之下,王勋主张夜袭,烧敌军粮车,也好拖延几日,等待援军道来。孙镇、张輗纷纷附和,朱峦、周政表示愿首当其冲。

    当晚,探子确定鞑子军内都已歇下,王勋便开了城门,朱峦、周政二人带着千人悄悄潜至鞑子盘踞的涧子村,杀了放哨的鞑靼兵士,准备按着先前来报绕到敌人后方纵火。然而出来小解发现地上放哨兵士尸体的鞑子事先报了信,以至于朱峦、周政等人还未摸到目标就被围了个进退两难。混入鞑子军营的探子忙趁人不备偷了匹马逃回去报信。王勋得了消息,立刻与孙镇、张輗带领三万兵士赶往涧子村救援。

    夜间燃起的火光点亮了一张张紧绷的脸,随之而来的厮杀在夜色中惊醒了原本宁静的村庄。

    有了援军接应,朱峦、周政所带的兵士也都看见了希望,拼尽全力冲破包围,与王勋等人会合。王勋战至一半,已觉着手下兵士体力不济,当即下令将火把熄灭。鞑靼毕竟被突袭在先,夜间用来照明的火把并未备足,这场黑灯瞎火的对峙,大多仰赖明军手中的光亮,此时忽然熄了火,眼睛尚无法适应黑暗,更别说对战了。王勋见此,又令几个混入鞑子间的探子举了兵器相撞,并用蒙古语大喊有细作。鞑靼兵士本就乱了阵脚,听了这喊声更是紧张,有些不明所以的竟自相残杀起来,恐怖的气氛渐渐扩散到整个军队。

    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知是明军使诈,连下几道命令才止了这骚乱,待燃了火再看时,明军已逃得不知去向。巴秃猛可料定明军又躲入应州城内,也猜到他们出此下策定是弹尽粮绝,下令明日继续攻城。实则此刻入了城的只有朱峦、周政带领的一万兵士,王勋等人则并未走远,几人潜伏在林中商量对策,打算在天明前再杀个回马枪。

    最终王勋采纳了张輗的建议,利用涧子村柳暗花明的地势打埋伏。孙镇懂点蒙古语,便带着几波人轮番在涧子村外挑衅,黑灯瞎火的叫骂,令鞑靼兵士不堪其扰。巴秃猛可得报,意外于孙镇并未回城,随即便判定此中有诈,驳回了手下将领的请命,令兵士们堵着耳朵继续养精蓄锐。

    孙镇见他们不出来,于是在夜色下放起了烟火。一点火光在半空中响亮地炸开绚烂的礼花,放哨的鞑靼兵士们并不曾见过这般景象,都看得入了神。

    几声轰然后,夹带着几声异样,耳畔一阵呼啸,待反应过来时,身后已燃了好几处。原来抬着火铳的一溜兵士躲在孙镇所带的军队最后头,待对方防备松懈了,方冲到前头发射火铳。这回巴秃猛可也沉不住气了,命人速速灭火的同时,命手下将领带两万人追击。

    天已蒙蒙亮,孙镇将敌军引过狭窄的区域,豁然开朗之后迅速散入山林之中。失了目标的鞑靼军士霎时慌了阵脚,鞑靼将军惊觉异样打算撤军之时,忽地伴随着一声巨响,一股冲力将他们炸得人仰马翻。

    那是张輗事先埋的自制地雷,将导火索放入打通的竹竿,再引燃导火索。火药有限,威力并不见得如何,但这阵势着实给了鞑靼兵一个下马威,那鞑靼将军立刻带了人慌不择路地逃窜。孙镇与张輗这才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一路追赶。那鞑靼将士损兵折将,狼狈不堪地逃回涧子村求援,怒不可遏的巴秃猛可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提刀上马亲自上阵。

    孙镇与张輗见了鞑靼主力前来,转身便走,再次分散隐入林中。巴秃猛可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气急败坏地四处搜寻。

    王勋带着一万多人修养到午时,也加入到躲猫猫的游击战中。鞑靼兵士纵使再如何彪悍,也经不住这般长时间的折腾。王勋等人拖到黄昏,却是噩耗传来,先前袭击平虏卫与威远卫的鞑靼军竟阻截了前来增援的萧滓、李时春的军队。

    “二哥……”孙镇也得了消息,赶到王勋跟前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勋锁眉不语,张輗却发了狠道:“不如斗个鱼死网破。”

    王勋想起当年三人一同结拜时说的“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露了一丝苦笑。

    于是,朱峦、周政坚守城池,王勋等人封锁消息,继续与鞑靼兵士纠缠。巴秃猛可不愿再拖延下去,当即下令集合所有兵士退出林子,同时把手林子两端,要将明军围困其中。王勋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坐以待毙,倒不如杀出一条血路,带了所有人向一端冲。孙镇先头杀得多,此刻已有些体力不支,却仍要为张輗分担。

    一头血污的张輗一枪挑下一鞑子:“莫多事!”

    孙镇不听,仍是护着他。还记得十岁那年,三人对着关二爷跪拜时说的那些话,字字真心。张輗你这小白脸,再嫌我脚臭也是赶不走了。活着总欺我,死了便要压在你棺上……

    这边,王勋也已是到了极限,身上又添几处刀伤,挥刀的手越来越沉重。那些个鞑子,好似杀不完似的,前赴后继。又劈下一刀,眼角瞥见,残阳如血,这一刻,终于体味到当初兄长所面临的那种深切的绝望。

    与他们纠缠多日的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也已杀得不耐烦,追着明军来到开阔之地正待一鼓作气一网打尽,却忽听身侧几声轰然,一股冲力扬起沙土,炸得毫无防备的鞑靼兵士血肉横飞。巴秃猛可一怔,在手下的护送下率兵退后,待烟雾散去,才看清不远处犹如天兵天将突降的两万明军。方才炸得他们人仰马翻的,正是过年时正德与江彬一同改造的红夷大炮以及自行仿造的连珠佛郎机。

    这两万人之中的炮车兵皆来自原神机营,全营官兵两千六百三十名兵士,配炮车一百二十八辆,载红夷大炮与佛郎机炮二百五十六门。在炮车之外,还有鼓车,火箭车、坐车、大将军车,另有鸟铳手五百名。这百台大炮与抬着鸟铳、火箭的步兵排成方阵,森森的炮口仍冒着白烟。

    精疲力竭的王勋等人万没料到正德皇帝会于此时从天而降,还是如此惊天动地的气势。正德皇帝远远地朝灰头土脸的将士们挥挥手,随即便有锦衣卫传令,命他们速速让朱峦、周政出城会合。王勋等人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去了。

    巴秃猛可看清形势后却忽的镇定了,他不顾将领的反对,下令骑兵再次发动进攻,目标直指正德皇帝。巴秃猛可敢如此作为,并不是他狂妄自大、掉以轻心,而是他曾见识过大炮威力,也清楚地知道打完一炮后重新塞入铁砂、石块、铅子、火药所耗费的时间,正是他可以充分利用的战机。

    然而所向披靡的鞑靼小王子,这次却料错了。

    当那一众高大威猛的骑兵叫嚣着冲向正德皇帝时,鸟铳、火箭、红夷大炮、佛郎机轮番发射,地动山摇间,将突击的骑兵炸得血肉横飞。巴秃猛可万没料到明军的火器能有这威力,再下令撤退,为时已晚。

    炮车兵在张忠的指挥下动作迅速地将事先封号的芯子往炮筒里一塞,一炮接着一炮,配着逃窜的鞑靼骑兵的哀嚎,一阵响过一阵。正德皇帝尤觉着不满足,又令骑兵扛着火铳一路追击。鞑靼骑兵们从未如此狼狈,逃回来的仅寥寥两千人,可谓损失惨重。眼见着自己人在跟前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刺激以及主帅的错误判断导致鞑靼军士气锐减。

    正德皇帝大炮芯子用尽,炸得浑身舒坦,便带兵与王勋等人会合,下令明军分为三股:第一股一万人,由朱峦、周政、左钦带领。第二股一万人,由张永、张忠带领。第三股两万人,由王勋、孙镇、张輗、江彬带领,自己则只带了千人在外围指挥战局。

    江彬与张忠得了命令,先指派步兵扛着火铳上场,一番咄咄逼人的射击后,朱峦、周政、左钦在擂鼓声中率兵突击。鞑靼兵士被火铳轰得懵了半晌方反应过来,久经沙场的经验以及强健的体魄,令他们在与明军短兵相接时暂且占了优势。然而方找回些往日的自信,便又被第二股一鼓作气而上的明军冲乱了阵脚。

    这边,张永、张忠虽是宦官,却有的是胆识与魄力。大敌当前,置身死于度外,令一干操练惯了的武将也要自叹不如。

    明军士气很快便占了上风,然以彪悍著称的鞑靼兵士也不好对付,僵持之下,始终沉默观望的正德皇帝终于举旗向前一指:“杀!”

    喊罢一挥鞭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斜阳为他的铠甲镀了一层熠熠金光,威武神勇的君王,仿佛从天而降的武曲,在沙场中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力挽狂澜、所向披靡的气势!

    明军士气大振,在王勋、孙镇、张輗、江彬等武将指挥下,轮番进攻,英勇杀敌。

    鞑靼兵士虽多,也抵不住三股明军的轮番来袭。萌生退意的将领,被怒不可遏的巴秃猛可斩于马下。狼狈之际,只听了身旁道:“那便是正德皇帝!”

    巴秃猛可遥遥望去,就见了一刀卸下一鞑靼兵士胳膊的正德皇帝。他身上的金甲已污了血,一块一块黏着着,斜阳下脸上溅上的血迹,衬得那双眼尤为慑人。这神情,巴秃猛可再熟悉不过,那是嗜血的狼族才有的凶残。

    是谁说,大明皇帝不过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废物!都是废物!

    怒火中烧的巴秃猛可下令集中兵力,带领主力将战成一团的明军冲成两段,随即迅速收紧包围圈,将正德皇帝与江彬、王勋、孙镇困在一处。这一变故令杀得尽兴的明军措手不及,张忠、张永担心正德皇帝的安危,无心恋战,且战且退地往正德皇帝那处赶。也被挡在外头的张輗匆忙为二人掩护,心中也是焦急万分,朱峦、周政则留下继续对阵其余鞑靼兵士。

    巴秃猛可冷笑一声,带着三名悍将朝正德皇帝直奔而去。王勋、孙镇、左钦正合力突围,见了这阵势想回护,却是力不从心。早就发现异样的江彬率先调转马头,带着一队人马护在正德皇帝跟前。巴秃猛可对忽然冒出的眉清目秀的将军很是不屑,示意身旁的副将牵制住他,带着其余人马直取正德皇帝。正德皇帝方才战得酣畅,周围只剩那么几个小将,自是抵不过这群鞑靼将领的围攻,不一会儿便暴露在了敌人的攻击范围内。

    巴秃猛可终于等到这一刻,提着刀便朝正德皇帝砍去。正德皇帝举刀单手扛住巴秃猛可引以为傲的蛮攻。巴秃猛可一愣间,正德皇帝刀向上一挑,卸了巴秃猛可刀上的力道,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胸口袭去。巴秃猛可凭着本能后仰躲过,正德皇帝紧接着又是一刀劈去。措不及防的,却是背上一痛,那鞑靼将领竟是趁此机会背后偷袭,兴许金甲厚实,并未伤到深处,但仍是一道长口子,血流不止。

    那巴秃猛可趁着正德皇帝分心,又是一刀横劈,正德皇帝不及收回重心,肋下露了破绽,眼看着就要中刀,却听巴秃猛可一声闷哼,手上动作一顿。正德皇帝忙送腕补刀,却被那偷袭他的将领从侧面挡下。巴秃猛可在两名将领回护下退了几步,正德皇帝这才注意到巴秃猛可身后的一人。

    先前挡住江彬的副将,尸首已被踏得认不出模样。江彬腹部一道口子,翻着皮肉,惨不忍睹。江彬却顾不上,迅速赶到正德皇帝身旁,对着他背上伤口眉头一皱。正德皇帝心中一暖,趁机握了握他的手。

    江彬看他一眼,用力回握了一下,随即迅速分开,默契地背对背抵御进攻。巴秃猛可定了定神,再次打量起跟前的江彬。这难不成便是细作所说的百无一用的佞臣?

    正想着,正德皇帝已调转马头到他身后,巴秃猛可又与他战在一处。而江彬则被两名鞑靼将领围着,单手使刀吃亏,边有自腰间摸出九节鞭一甩而出。身侧那企图偷袭的鞑靼将军措不及防,一声痛呼捂住半边脸,血自指缝间渗出,已是伤了一只眼。跟前的鞑靼将领一惊,连忙退开。江彬要的便是这距离,劈、扫、抽、划,鞭如蛇般灵巧。抽到身上,连盔甲都抵挡不住这力道。那鞑靼将领方想退,就被鞭子缠住了腰一把拉下了马。江彬趁机俯身一刀砍在他颈项,躲开溅出的血,打马回身去助正德皇帝,却不料刀光一晃,一人已挡在了跟前。

    血溅了左脸,眼睛盯着那金甲上的云雷文半晌,才明白过来挡在跟前的是正德皇帝。

    那一刀砍在正德皇帝左肩,装饰的虎首被劈成两半,血肉模糊。正德皇帝却不顾那疼痛,一咬牙握住那刀刃向自己又拉近几分,随即一刀砍向对方头颅。原想声东击西的巴秃猛可未料到正德皇帝会有这般魄力,偏首避开了,肩上却也挂了彩,抹了把脸上的血,扔了手中缺了口子的刀,又从背后抽出一把刀背颇宽的黑柄长刀,一夹马腹,朝二人冲来。正德皇帝却不动作,待人近了,忽地俯身从马腹下绑着的囊袋内抽出一根较火铳小一倍的火器,对着那巴秃猛可方向就是一轰。

    巨大的冲力令正德手一麻向后仰去,而那自火器里射出的一道璀璨夺目令人无法直视的绚烂并未朝着巴秃猛可而去,而是向上划了个弧线,拖出条灼灼的尾巴。众人视线仍追随着那将暮色点亮的白光纳闷时,双眼不离正德皇帝的江彬早就接到他眼神示意,趁着巴秃猛尚眯着眼尚未反应过来,甩出长鞭,如蛇一样缠住他的颈项。

    江彬使劲一拽,巴秃猛可措不及防地被拉得倾出半个身子,脚却死死勾着马镫,举了刀企图砍断鞭子。正德皇帝见状打马前来,贴着马背朝他脚上一劈。巴秃猛可在剧痛之下收了脚,江彬略一使劲便将他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巴秃猛可惊慌之下不断提了刀去砍,却发现那鞭子怎么也砍不断。江彬为不使他挣脱,当即拍马疾驰,一路拖行。巴秃猛可被勒得松了手,刀落在地上,江彬大喝一声加快了速度。

    这一声吸引了战场上多数人的注意,发现巴秃猛可被擒,群龙无首的鞑靼兵士慌乱起来,孙镇、左钦趁机突围成功,与张永、张輗会合,共同绞杀一心逃命的敌军。

    尤在地上挣扎的巴秃猛可以为江彬此时不杀他,是要拉回去做俘虏,却不了江彬忽地勒了缰绳刹住了。巴秃猛可抬起头,马上男子的那双眼,与脑中一闪而过的记忆重合在一处。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割下他的头颅,他也是这般带着刻骨的恨意。

    被鞭子勒得脸色铁青的巴秃猛可,脸上满是尘土,已不复张狂模样。烧杀抢掠这么些年,他首次腾起一股来自死亡的恐惧。

    正德皇帝近了,看了眼双目赤红的王勋道:“交由你处置。”

    方赶回此处的张忠蹙眉,凑上前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如留着他性命,待回京……”

    正德皇帝摆了摆手,对王勋道:“我许你的,自不会食言!”

    王勋得了正德皇帝首肯,颤抖着举起手中长刀。兄长带茧的手掌,仿佛悄无声息地覆在他手背,一如当年,他教他使刀,誓要征战四方,保天下太平……

    一刀劈下,那前一刻还惶恐地盯着他的鞑靼王子,下一瞬便哀嚎一声成了毫无生气的尸体。

    那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咕噜噜滚在地上,被刀挑起,高高举过头顶。

    欢呼一阵高过一阵,绝处逢生,雀跃不已。

    正德皇帝坐在马上,长长舒了口气。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地平线上,冗长的夜,掩盖了尸横遍野的腥风血雨。

    ☆、第四十八章 愿赌服输

    众人在应州城里歇的那一晚,被随军御医包成粽子的正德皇帝叉着腰站在城楼上喊:“别偷砍脑袋了!回去统统有赏!”

    想着割头换赏的兵士们高呼万岁,当晚便都睡了个安稳觉。

    江彬拧了把正德皇帝的胳膊,正德皇帝嗷嗷叫着被江彬拖回去睡觉。

    应州本是驻兵之地,条件简陋,正德皇帝倒也不介意那磕得背疼的木板,趴在床上转脸看身旁被他强留陪睡的江彬,装模作样地说肩上痛得睡不着。江彬闭上眼装聋作哑,这几日当真是累惨了,紧绷的弦一松,睡意立刻铺天盖地地包围过来。

    正德皇帝贼心不死,避开江彬腹部的伤将半个身子压在他肩头,在他耳边吹气。见江彬毫无反应,便大着胆子凑上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江彬半梦半醒间还道是望微拱他,说了句“别闹”,便背过身去。

    正德皇帝舔舔嘴,心满意足地将俊俏武将看了又看,这才从身后抱着他睡了。

    梦中,江彬又见了王继,他好端端地站在那儿,抱着欣儿笑得合不拢嘴。

    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屏着呼吸瞪大了眼看,生怕惊动这经不起推敲的圆满。

    翌日,留一部分兵士处理战场上的尸体,大部队则回到了大同镇。

    路上遇上萧滓、李时春一行,他们未赶上应州之战,但也俘虏了千名鞑靼兵士。正德皇帝拖着伤重的胳膊慰劳了一番,入得大同镇后,下令暂且调养生息,七日后启程回京。

    巴秃猛可的头颅在欢呼声中被挂在城门上,张永委婉地表示这有些不妥,枕着江彬大腿喝药的正德皇帝赞成地一点头道:“着实不妥”,随后继续任小王子英俊的头颅风吹雨打地烂着。

    百姓围观者众,也有于此战中失了亲友的,特来扔东西泄愤。仇瑛亲眼见了,抱着孩子,手抖得厉害,半晌方嗫嚅一句“无功你可瞧见?”,王勋从头到尾没掉过泪,只此时,听了嫂嫂的话,方狠狠抹了把脸。

    五日后,江彬去行都司的路上,见了一身直裰的正德皇帝摇着扇子朝他走来。江彬刚要指责不好好养伤跑来凑热闹的正德皇帝,便被捉了手道:“闷得慌,陪我逛逛。”,江彬看了眼后头跟着的陆青与汤禾,唯有不吭声地任正德皇帝拉着。

    正德皇帝伤重,走一会儿便呼哧呼哧地喘气,正巧就见了同样不好好养伤的王勋。王勋那是放心不下,跑出来看看百姓是否都已迁回来安顿好,军士们是否都各归卫所。江彬见了王勋就如同见了救星,凑到他跟前,王勋却装起糊涂来,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

    江彬忙一把扯住他:“不是说重新比过?”

    王勋看看江彬伤口:“胜之不武。”

    江彬瞥了眼一旁脸色阴郁的正德皇帝:“无妨!”

    王勋想了想,扭头对正德皇帝露了两颗虎牙,随后拉着江彬转身跑了。

    正德皇帝追了几步力不从心,回头怒道:“还不快追?!”

    跟在后头的陆青与汤禾一脸忠心耿耿道:“皇上乃九五之尊,我等须寸步不离。”

    正德皇帝霎时凋谢成一朵寂寞。

    这边,王勋笑嘻嘻停下来道:“还不快谢过恩公?”

    江彬整了整衣襟瞥他:“比什么?”

    王勋想了想,两人都有伤,比武不成,遂指着不远处那砍面摊蹦出一个字:“吃。”

    于是分头去买了油糕、甩饼、锅魁,羊杂割、应州牛腰,在砍面摊前坐下,又各自点了碗面。

    那小伙计被二人这阵势吓了一跳,还道是来闹事的,见二人一击掌,猛地闷头海吃,一时间闹不明白怎么回事。

    看二人打扮,也不似穷苦人家捡到银子。近了闻着点止痛的天竺葵的味道,这才恍然大悟,猜两人是打仗归来的官兵爷,方养好伤出来放风,自是要好好补补,这般想着,又多给二人盛了碗汤。

    一炷香的功夫后,跑到一边去吐的江彬终是明白,他是比不过年少时便征讨四方的大胃王王勋的。王勋得瑟地抹了抹嘴,一指那一处莺莺燕燕道:“愿赌服输。”

    方吐完的江彬满嘴苦涩,恨不能伤口崩了当即倒下。

    两人拉拉扯扯地到了方开门迎客的窑子里,王勋压下银两吩咐好好伺候便闷笑着守在大堂以防江彬打退堂鼓。这里女子可不比礼部下属的教坊司那般规矩,上手便按倒了江统帅笑说“姐姐疼你”。江彬面红耳赤地推拒着坐在身上衣衫半褪的窑姐,挣扎间就听“砰”的一声门被踢开,几名侍卫气势汹汹地护着一人冲进来,打头的是沉着脸的正德皇帝,身后还跟着个徐霖。

    回了暂时歇脚的大同卫所,徐霖掏了药包递给江彬:“吴太医托我捎的,止血生肌。”

    江彬谢过,命人拿去煎了。

    江彬忽然想起捉弄他的罪魁祸首:“王勋呢?”

    正德皇帝露齿一笑道:“忘了,该仍在窑子里,我加了些银两,让他好好快活!”

    江彬听了起一身鸡皮疙瘩,想了想王勋被一群瑶姐按着折腾的模样,又忍不住偷笑。

    正德皇帝把江彬推到床上:“你先歇着。”随后看了徐霖一眼,徐霖忙跟在后头一同出去了。

    没多久,陆青进了屋,将手中尤带体温的草药包递过去:“我舅公捎来的!”

    陆青家乡在离大同不远的永宁州,舅公也是给人推背的,这些活血化瘀的药自是多得很。

    江彬谢过他,又问了些话,随后喝了碗粥养胃。

    徐霖当晚便走了,也不知和正德皇帝和他说的什么。

    又休息了一日,浩浩荡荡的一行便随正德皇帝启程返京。王勋、孙镇、张輗等人都立了功,自也要跟着一同接受封赏。

    正德皇帝带着俘虏得胜回朝的前一日,命宦官取了各样绸缎遍赏百官,令连夜赶制喜庆的朝服接驾。百官措手不及,想尽办法将这一出对付过去。于是当日,正德皇帝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归来时,便见了百官花枝招展地胡乱搭配着,所戴的官帽也是花样百出,簪花的插羽的长角的,见了正德皇帝齐齐下跪拜迎,远远看去,好似一群啄米的锦鸡。

    ☆、第四十九章 遇人不淑

    被拦在外围的百姓欢呼雀跃,看不着的孩子吵着要爹娘抱,只期望一睹英勇神武的正德皇帝的风采。京城里大同不远,百姓自然已听说了正德皇帝御驾亲征的事迹。茶楼里已编了新段子,讲的便是这应州大捷。王勋、孙镇等人也都因此一夜成名,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街头巷尾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正德皇帝更是被捧到了天上去。

    此时,马上的正德皇帝已收起了以往玩世不恭的神情,一身金甲与盔上的一根红羽,衬得俊朗不凡的轮廓英气逼人。江彬侧头看他一眼,忽就想起那一晚,正德皇帝对着荧惑星问他的那句,是福是祸。

    张永与张忠面上波澜不惊,听着下头百姓议论,全不介意,身为宦官,能做到这个份上,足矣。王勋绷着脸没什么表情,倒不是心高气傲,而是心尚未从沙场上收回来,还想着将来要如何应对蒙古人的侵袭。张輗在看孙镇,孙镇倒是挺享受,憨笑着朝百姓招手。一行人就这般按辔徐行,扔来的花啊果子啊砸得晒得黝黑的将领们都是赧然,伤也不疼了,人也精神了。

    行至百官跟前,正德皇帝率先拉住了缰绳。百官都低着头,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知道最前头的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是蒋冕。正德皇帝下了马,接过代理首辅蒋冕捧上的酒一饮而尽,遂命李时春、萧滓押送那千名俘虏去校场看管起来,其余将领暂且去都督府歇息,待晚上庆功宴再好好款待。随即便带着江彬、张永、张忠和几名锦衣卫往豹房去了。

    汤禾回头看了眼,那低俯的身影,他一眼便能认出。

    正德皇帝走后,百姓渐渐也便散了,未接到正德皇帝任何命令的百官们仍狼狈地跪在街头,直到蒋冕命人去请示正德皇帝,这才得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各自归位。

    回豹房的路上,江彬拍去身上花瓣道:“好些个年事已高的……”

    正德皇帝没回头,盔上的红羽晃得人眼晕:“不过投桃报李。”

    江彬不明所以,也没追问,方回豹房,便被欣喜若狂的望微扑得一个趔趄。

    江彬抱着舔了他满脸口水的小毛团掂量,小家伙当真是胖了。几名宫女在一旁偷偷张望,江彬料想小家伙这些天该是她们照料的,冲她们笑了笑,那几名宫女脸一红,批帛一扬便不见了。

    正德皇帝进了屋内,手一伸唤江彬来替他脱盔甲。江彬脱了那金甲让人捧下去,又替他除了外衣和靴子。

    正德皇帝身上松快了,转了转脖子,往塌上一躺,一把拉过江彬搂着,却不慎压到肩上的伤,疼得嗷嗷叫唤。江彬看正德皇帝呲牙咧嘴的却仍不肯松手,心下好笑,也不推他了。

    这天热得很,两人都出了一身汗,却偏觉着黏在一处才踏实。外头鸟语花香,丝竹声不绝。正德皇帝惬意地闭眼叹了口气:“总算回来了……”

    静了片刻,睁眼敲江彬,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想什么?”

    “皇上这般……”江彬看了眼正德皇帝环着的胳膊,“好似母鸡抱窝。”

    正德皇帝沉默片刻,拧一把江彬大腿笑了。

    胸腔的震颤从两人紧贴的胸口传来,江彬低头看正德皇帝的手指,忆起战场上那紧紧的一握,又忆起他为自己挡下的那一刀,当时说不清的情绪,此刻又浮上来,缠得所有思绪都化琴音婉转。

    “皇上这伤还得请御医瞧过。”留疤事小,若因此埋了什么隐疾那可是罪无可赦的。

    正德皇帝搂了江彬道:“担忧我不成?”

    江彬有别扭了,别开眼道:“听闻这段时日,皇后与皇太后日日吃斋祈福,保皇上平安。”

    “怎的又提她们?”正德皇帝皱摸着江彬腰间的司南佩道。

    江彬闭嘴了,任凭正德皇帝抱着,静了会儿,便都睡了过去。

    庆功宴是正德皇帝早就嘱咐的,能纳上万人朝拜庆贺的太和殿气势恢宏,一盏盏宫灯延伸开去,侍女与侍卫两边排开,一溜熏炉香气腾升,将幽深的太和殿缭绕得仿佛见不着边际的仙宫。一人一案,瓜果甜点陈列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梨花木案,与太和殿昏黄的色调交相辉映。

    然而那中间几排却都空着——翰林院全体官员缺席,言官半数缺席。剩下的半数是来指摘的,在鸿胪寺唱完赞美之词、正德皇帝封赏各位将领后便跳将出来,言此次正德皇帝不顾安危偷溜出去参与这场规模小到可忽略不计的战役弄几个俘虏回来诓骗世人是百官耻辱国之不幸。

    正德皇帝高高在上地坐在御座上,撑着头听完言官引经据典的轮番指责后,瞥了眼座下一众铁青着脸的武官,缓缓扯了个笑:“哪位首辅煽动的?”

    早上还穿得花枝招展地全体恭迎,傍晚便都忽地转了风向。要说无人挑拨,那是无人相信的,蒋冕自然没这个胆,杨一清尚于家中养病。

    江彬在座下与正德皇帝对望一眼。领头的是翰林院。杨慎不就在翰林院?可他不过修撰,背后藏的是谁,再明了不过。杨首辅丁忧,三年后,终是要回来的。江彬已能预见,在正德皇帝百年后,那国史、实录上将对这应州之战如何记述。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随着那缭绕的香气疯长着盘踞心头。捷报而归的喜悦,为这剑拔弩张的僵持冲得了无痕迹。

    正德皇帝手一挥,令言官们退下,太和殿霎时安静下来,仿佛个巨大的棺椁,包裹着无处宣泄的苦闷。

    短暂的静默后,正德皇帝于御座上举杯,声音洪亮地谢过各位应州之战中出生入死的武官。武官们也齐齐起身回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一杯酒,烧在喉头,灼在心头。落座后,正德皇帝动了动手指,丝竹舞姬玉盘珍馐眼花缭乱地占据了视野。

    这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欢悦,却无法驱散得胜而归的武官们面上难掩沮丧,在座的文官们唯唯诺诺地各自吃着案头的菜,偶尔为了打破尴尬互相敬一敬酒。酒过三巡,这场声势浩大的夜宴便草草散了。

    江彬与张永扶着酒劲上来的正德皇帝回豹房,转回来,王勋正在殿外等他。“明日一早便回去,怕你顾不上,先行辞别。”

    明日一早,江彬要伺候正德皇帝,又要处理好些个军务,怕是赶不及送他。对于王勋的婆妈的体贴,感激的同时,更多了一份愧疚。

    王勋又与江彬扯了会儿无关痛痒的话,随后道:“今日之事,莫放在心上。”

    江彬愣了愣,随即笑道:“这话,该我说的。”

    王勋望着他笑而不语,片刻后,将腰间的平安符解下来交到他手中:“保重。”

    即使千钧一发之际仍是嬉皮笑脸的,如今这般凝重,倒教江彬不习惯了。两人都清楚,依如今的形势,江彬无异于又踏入了另一处朝不保夕的险境。这战场并无硝烟,却更危机四伏、险象环生。须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方能保得周全。

    西出阳关无故人。

    江彬提着宫灯,独自回到豹房。汗水已被风干,人更为清醒,望着天空那些个忽明忽暗的星星,想到离京前,也曾这么看过。若不是腹部那一道伤口仍隐隐作痛,当真要以为,那一场一雪前耻的酣畅淋漓,不过是南柯一梦。

    喝酒上脸的正德皇帝在刚灌下一碗醒酒汤,见了江彬回来,指着自己愁眉苦脸道:“嘴发苦。”

    江彬无奈,去寻了几颗晚宴上吃的杨梅回来。浸了会儿盐水盛出来装盘,正德皇帝张嘴等着他喂,江彬喂了,他却又含在嘴里道:“我匀你半颗。”

    往日,该是充耳不闻地转身便走的,今日不知怎么的,头脑一热,当真就俯身含住了。将醒未醒的正德皇帝霎时懵了,睁开眼却对不准焦距,只摸到个毛茸茸的脑袋。还是一旁侍候的张永反应快,立刻带着一群面红耳赤的的侍女退到了门外。

    合上门,屋里只剩了两人纠缠在一处的呼吸声。

    灯火一曳,一颗杨梅不知何时已滚落到了地上……

    ☆、第五十章 钓鱼台

    四片唇贴到一处,纠缠片刻,江彬方拉开段距离,一双眼定在错愕的正德皇帝面上,伸了手,抚他鬓角。

    甘泉被水轮送到屋顶,沿檐流下,宛若水帘。风轮摇转,将夹着兰花香的凉风送入室内,心却热得无法自持。

    正德皇帝伸手就要去扯江彬的衣带,却被他反制住,拉着就往外跑。

    外头张永已做好听春宫的准备,却不料门一开,人一闪,再回神时两人已手拉手跑远了。张永也吃不准这对是要玩什么把戏,忙叫门外守着的锦衣卫跟上。几人七拐八弯地追了会儿,却见两人停在了太液池边。

    宫灯几盏,引得飞蛾扑火,脚步声惊醒了池中鱼儿,尾一甩,一圈涟漪,碎了一池月色。

    江彬停下步子,瞥了眼匆匆赶来的锦衣卫道:“都回去!”

    陆青看着江彬侧脸,江彬的目光却只落在正德皇帝身上。方升任副使的汤禾用手肘戳了戳没有动作的陆青,带领一干锦衣卫告退。

    陆青尤不放心,走几步便停了步子道:“你们先走。”自己则隐到暗处守着。汤禾叹一口气,走过去蹲在他身旁。陆青看他一眼,忽就想起青梅略带羞涩的笑颜。

    “听说,指挥使要给你说门亲事……”

    汤禾扭过头,定定看着陆青冠上垂下的红缨,许久后方“嗯”了声。如期而至的疼痛,牵扯出战场上奔波数日的疲倦,将陆青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勉强别过脸道一声“恭喜”,汤禾却没有回话,目光移到腰间的绣春刀上。刀柄系着一条墨绿的穗子,穗子上头系一对翡翠环,内侧各刻了一行字。汤禾摩挲着细微的凹凸,心中随之默念。

    陆青却误会汤禾这番沉默是因想着青梅,掐自己一把,让自己止了这痴心妄想。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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