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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2节

    他俩的对话虽轻,夏安逢和卜璋白却也听到了零星片语,卜璋白的脸色白白的,在夏安逢担心的握住他手时低下头去。

    夏安逢察觉到他的手心一片湿滑,方才那短短一场戏的时分,这人竟是出了一身薄汗。

    “小白……”他虽年少,却也听家中长者和一些武师谈论过十五年前那场血战,知道卜璋白的祖父卜庆天在天脉谷死于乱箭之下,卜璋白的父亲因伤未跟随上阵,后抑郁自尽而亡。

    虽然传闻中,卜庆天之惨死,好像是咎由自取,因为他带了中军轻率冒进,才会误入陷阱,险些全军覆没……

    但这个传闻仅仅流传于坊间,定国侯夏遵严令禁止侯爷府中有人谈论,一旦有违,那是要重杖责打并驱逐出府的。夏安逢只记得依稀听侯爷夫人和大哥夏锋私底下这么嘲讽过——他俩对卜秀姝和卜璋白,始终是万分嫌弃。

    夏安逢不清楚这个传闻卜璋白是否知情,他也从来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当年那桩旧事。毕竟卜府家道中落,人丁凋零,便是自那十五年前始。当时卜璋白尚在襁褓之中,夏安逢还未出世。

    卜璋白感到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自不远处投射过来,侯爷府世子转过头,对着他,口唇微微翕动。

    夏安逢顺着他的目光也转过去看见夏锋,满怀恶意的表情和讥讽上扬的嘴角,那人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在戏台锣鼓再次响起来的嘈杂中说了一句话:“通敌卖国,便是死也活该啊。”

    卜璋白眼前一花,夏安逢已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转身狠狠揪住他大哥衣领。?

    ☆、5、祠堂

    ?  5、祠堂

    行动远快于理智,夏安逢在听见那句污蔑至极的话语时立即跳起身来揪住了夏锋衣领。

    戏台上正在唱戏的青衣,动作随之停顿,看向台下;而台下院落里坐着的人们,开始发出细微骚动声。

    夏遵回过身一眼看见,低喝一声:“成何体统!放开你大哥!”

    夏安逢紧紧揪着夏锋衣领,双目中隐隐怒火流动,咬着牙瞪着若无其事的对方,仿佛没有听见他父亲的话。卜璋白也站了起身,他面色依然苍白,身为当事人,神情却比小侯爷镇定许多。他也压低声音:“夏安逢,你松手。”

    夏锋笑意不减,仿佛当着满院宾客面被揪住衣领的人不是他自己,慢腾腾的:“二弟,你这是做什么?”

    夏遵腾地起身,身材高大威武的定国侯一言不发,一步就跨到两个儿子身旁,一手抓住夏安逢手腕,将人拖了开去。

    被定国侯拖住手腕,夏安逢还想反抗,定国侯厉声:“来人,给我把二爷关到祠堂里去,谁也不准探看!”

    院落里一阵兵荒马乱,家丁们忙着乱着进来将小侯爷拉走。在场宾客们脸色都有几分尴尬,谁也没料到定国侯寿辰会闹出这样一场节外生枝。

    那闹事的似乎是侯爷府庶出的二子,……啧,竟然敢当众对嫡出的世子动手,也不知是太过飞扬跋扈,还是侯爷素日宠得过了头啊……

    看侯爷的脸色如此难看,宾客们再想看戏也坐不下去,纷纷跟侯爷告辞。定国侯也没有心思挽留,大略打过招呼,告过赔罪后,沉着脸回了书房。

    夏锋还留在原地替他父亲送客,言笑晏晏,仿佛方才发生的事与他毫无干系。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转身发现卜璋白还孤零零一人立在院落里。

    曲终人去的戏台上,几盏红灯笼高高挑起,投射下来的红晕光芒在这位卜家公子脸上、身上染了一层淡淡血色。本是晶莹如玉的白皙脸庞,在四周逐渐围拢下来的夜色映衬下,竟是有几分如幽魂般慑人。

    然而卜璋白仍然是好看的。

    夏锋心头暗想。这样一位名门将领的遗孤,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反而生就一副风流天成的容貌,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恶意讽刺。也莫怪乎他对庸脂俗粉没有兴趣,心思倒有一半在这个卜家公子身上……

    夏锋将手伸了出去,居然很顺利的牵到了那双冷得有些瘆人的手,他一个哆嗦,大大的兴奋了起来。

    “你莫怕,本世子同夏安逢那个窝囊废不同,天大的事都可以护着你……”

    卜璋白道:“收容包庇卖国贼的后裔,按律可以夺爵、抄家、灭族……”他轻柔的看着夏锋,语气可说是温柔如水,语气中的某种含意却让方才还如坠蜜糖的世子周身打了个冷战,“世子方才当着夏安逢的那句话,可是想清楚了说的?”

    夏锋登时清醒,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卜璋白笑了笑,温柔道:“幸好那句信口开河的玩笑话只有我和逢哥儿听见;若是给侯爷听了去了,只怕现下跪祠堂的人要换做世子了呢。”夏锋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睁睁看着卜璋白转身离去,声音淡淡的飘了过来。

    “下次世子再想编排卜家不是,请务必留心隔墙有耳。”

    夏安逢给半客气半强制地押到祠堂,面对着一排排列祖列宗牌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他虽然少年心性,爱动贪玩,到底还是清楚自己方才在戏园子里众目睽睽下闹出的风波,极大败坏了定国府和老爹的形象。

    他只有些后悔,没在被定国候拉住前狠下心来揍他哥一顿,替小白好好出了那口遭人诬陷的恶气。平素大哥怎么调笑他或欺负他,他心大,不放在心上;但欺负到卜璋白,那就是踩着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可以杀头的罪名——大哥是脑子秀逗了吗,竟然这样指责小白的祖父?

    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夏安逢头也不回,大声道:“不用来看着本少,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少不会偷溜出去。”

    响动声安静了一会,非常轻的脚步向他走了过来。

    卜璋白看着红发少年一动不动,昂首挺胸的跪在一排牌位前,都不用去看他脸上的神色,光从这理直气壮的背影都猜得到他此时的心态。

    他心情复杂,又想笑他做事率性冲动,又因他护着自己和夏锋当众反目而感动,一时不知是要责备他还是感谢他好,只能一声不吭的走到他旁边,蹲下身来。

    夏安逢扭头看见是他,一阵惊喜,随后立刻抓着他手腕:

    “小白,大哥信口胡说,你不要相信他。我相信卜伯父和卜老爷子一生磊落,不会做那种下作之事!”

    卜璋白沉默了一会,笑了笑,“我祖父战死时,你还未出生,你怎能保证他的人品?”

    夏安逢道:“虽然没有亲见过他老人家,但卜伯父我是有印象的,那么坦荡正直的一个人,他的父亲必然不会差到哪去!再说,我光是看你,都能猜想得到卜家门风家教。”

    卜璋白轻轻嘘了一声,要他小点声:“趁前面都在忙着送客,我才找到机会偷偷溜进来,你这样嚷嚷,给人发现我跑来你家祠堂,又要招人闲话。别让夏伯父为难。”说着,他自袖中拿出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雪白的大馒头,轻声,“你还没有用过晚膳,趁热吃了吧。”

    夏安逢是真饿了,跪祠堂丝毫没有妨碍到他的胃口,少年接过馒头大口大口啃起来。卜璋白看着他狼吞虎咽,目光向祠堂供奉的牌位扫视了一圈,上面的名字大都有所耳闻。

    卜、夏两家数代世交,往来密切,对彼此族人知根知底;因为都是武将出身,两家曾多次并肩作战,在沙场建功立业。多年前那场决定了卜家与夏家后来气数的天脉谷之战,当时出战的主帅便是卜庆天,副帅为夏业延,卜璋白与夏安逢各自的祖父……

    夏安逢紧赶慢赶把热腾腾的馒头吃完,看卜璋白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牌位上,担心他又想起卜庆天伤心,赶忙道:“趁老爹没来检查我跪祠堂,你还是赶紧回房,当心被他抓到你给我送吃食。”

    虽然印象中,夏遵从来没有对寄住侯爷府的卜璋白发过火,一向客客气气、关怀备至,比待他们这几个儿子还要好;不过他今天惹的事出的丑太过头,还是得提防万一老爹气昏头,将卜璋白一并惩罚了。

    卜璋白点点头,又看了眼那些牌位,有点怅然若失:“今日侯爷四十大寿,也不知向出家静修的老侯爷请安了没,我原以为老侯爷会回家看看……”

    夏业延削发为僧那年,他还不满5岁,等到长大成人,想向夏老侯爷讨教天脉谷一役的历史时,老侯爷早已闭关不见外人。哪怕是夏遵亲自去迎请,这位当年的骁勇战将也再不曾在家中露过一次面。有人风传,夏业延当年亲见自己多年知交惨死却无法近身营救,强烈打击之下,传爵位于儿子夏遵,自己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其实就连夏安逢,与自己祖父也不过见过短短数面,早已回忆不起祖父的声音与容貌。他对夏业延最初和最终的记忆,始终只停留在侯爷夫人和两位姨娘烧香拜佛时的祷告里。

    跪得太久,膝盖开始阵阵发麻,红发少年炉火纯青的把重量先移到左边膝盖上,过一阵子再换到右边膝盖。他一边忙着畅通腿脚血脉,一边安慰心事重重的好友:“他老人家有派人送来亲手抄写的经书给老爹祈福,看字迹还非常康健,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的。”

    “……嗯。”

    更漏已到亥时,卜璋白起身欲走,想了想又忍不住,把祠堂前方端端正正摆着的一个蒲团抱过来,“你爹让你跪,又没让你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你不会让自己跪得舒服点吗。”

    夏安逢其实已经跪得东倒西歪,全靠着肚子里馒头的热量在撑持。卜璋白将蒲团拖到他身前,他精神一振,笑眯眯的把蒲团塞到膝盖下方,眨巴眼睛:“还是小白最心疼我。”他朝卜璋白凑近点,蹭了蹭他衣袖,顺势把这几日一直在思考的打算说出来:“小白,下月学馆考试,你若通过选拔进京,来年会试我陪你去应考怎样?”

    卜璋白一愣,“陪我进京?为何?”

    夏安逢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词:“我从来没有去过京城,和你结伴同行,一来可以保护你,二来给你途中解闷,三来顺道在京城开个眼界,好好玩上一回啊。”

    不能告诉小白,他是千万个舍不得他离开身边;如果照实说,小白一定会害羞然后拒绝。

    “……只要侯爷放你去,我无所谓。”抿了抿唇,卜璋白心里一日来的苦闷与烦恼,竟然在夏安逢这个请求中不翼而飞。

    推开祠堂门如来时一般轻轻离开时,脸上挂了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淡淡笑意。?

    ☆、6、英雄救美

    ?  6、英雄救美

    过了一夜,奉定国候之命来祠堂放出小侯爷的家丁,推开祠堂门,原以为会看见夏安逢蜷缩在地面睡得人事不省。叫人意外的是,小侯爷仍然笔直的跪在祖宗牌位前,一夜未眠的脸色青白,眼睑下有浓浓阴影。

    家丁大感诧异,侯爷虽然责罚他跪祠堂,却并未真正委派家丁看管,小侯爷自幼时闯祸跪祠堂跪到大,早就知道侯爷嘴硬心软,素来是能装就装能赖就赖。这次乖得判若两人,是真正认知到自己错了罢?

    也算是看着这位小侯爷长大的,多少还是有些心疼,赶忙上前搀扶:

    “二爷,侯爷让小的带你去书房。”

    夏安逢借着对方手臂爬起身来,双腿发软,勉强了好一会才让自己站直。

    他其实真想不管不顾的抱着蒲团睡个昏天暗地,奈何头脑中始终有一个清晰的语声在提醒他,小打小闹的错不要紧,昨日却是真正失了态,让老爹在众多达官贵人面前大丢颜面。

    他顽劣归顽劣,内心对定国候却是崇敬有加,一直以自己有一位刚正凛然的将军父亲为自豪,断然不想轻易给他面上抹黑。

    跟着家仆,一脸菜色的跌跌撞撞往定国候书房去。

    没想到定国候仍然穿着昨日迎接宾客们的衣物,沉着脸坐在书房,眼睑下同样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竟然也是一宿未睡。

    两父子一对面,夏安逢喊了一声爹,定国候让家丁下去,把桌上茶点往他推了推。

    “先吃些东西。”

    夏安逢不敢说昨天晚上卜璋白来送过馒头了,在父亲注视下,拿了几块点心填进肚子。

    定国候问:“昨日戏园里,你大哥冲你们说了什么,你发那么大火?”

    还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桂花糕噎在喉咙口,红发少年瞪大眼睛。他爹脸色平静,说:“罚你跪祠堂,是责你当众失态,动手袭击兄长。即便他再有过错,我侯爷府也不能众目睽睽下兄弟内讧,这是礼仪。”

    夏安逢将没吞完的桂花糕两三下囫囵吞下,愤然:“他诬陷小白的祖父贪生怕死,通敌卖国!这种话是能够乱说的吗?”

    定国候的脸色黑了一半,冷道:“你确定他真这么说?”

    他知道那个嫡长子明里不敢干吗,暗地里却是用尽了手段欺负另外两个儿子,甚至听闻过下人传他骚扰卜家公子;但因为夏锋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做过这些事,也无确凿证据,定国候也就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昨日在看戏中途,他敢于散播这样毁人清誉的谣言,恐怕就不能再对他的肆意妄为不闻不问了。

    “平白无故说出这种话,还好只有我跟小白听见,如果传到更多人耳里,小白还要不要参加学馆考试,还要不要应科考做官了?”夏安逢倒是没有考虑过自己家收容叛国贼会遭到一个怎样下场,满心思都考虑好友的前程问题,“老爹,我说实话,你要再给我一次重来机会,我也还是会揪住他衣领揍他一顿!”

    夏遵冷笑:“凭你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成日斗鸡走狗,厮混度日,你打得过你大哥?”

    夏安逢卡壳片刻,发现自己无法反驳父亲的话,心里头一回对过去虚度光阴觉着了隐隐后悔。

    大约是看他有了窘意,夏遵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问:“璋哥儿的学馆考试,是什么时候?”

    “下月吧……他最近温书温很凶。三姨娘嘱咐我不要去打扰他,让他静心学习。”夏安逢不甘心地,又说:“老爹,我当众动手我认罚,但大哥那边……”

    定国候截断他的话:“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不要再提。你这些时日听三姨娘话,不要去吵扰卜璋白,想玩耍就自个儿出府去玩。”

    咦,老爹居然这样轻轻放过戏园里的事,还破天荒允准他出去到处乱晃?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吗?

    夏安逢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只觉得一夜之间老爹似乎转了性,变得特别体谅人一般。

    定国候挥挥手,打发他走人:“回你娘那边梳洗干净,她惦记你一晚了。”

    他自己仍然坐在书房里,夏安逢离开时回头看了看,定国候指尖缓慢抚摸桌案上摆放的一座貔貅玉雕,沉静肃穆的面上若有所思。

    戏园里闹出的动静,就这样在侯爷府轻描淡写揭过了,以夏安逢独自跪了一夜祠堂做结束,再没见惩罚或牵连其他人。

    夏遵不再提起,夏安逢亦不知他最后是如何跟夏锋解决这件事,他那个轻易不肯善罢甘休的大哥竟然好几日安分守己,没再来寻过他或者卜璋白的麻烦。

    而夏遵听闻卜璋白下月便要参考,特意安排了专人听从卜公子调度;但凡卜璋白不去学馆的日子,三餐都安排下人专门送去他居住的院落,免了他同夏府诸人一起用饭的繁琐礼节。这是对卜璋白寄予了极大期望。

    夏安逢碍于自己当初许下的承诺,不能三天两头去打扰卜璋白,好几日只能带着心腹家仆常乐,在侯爷府外晃荡。

    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在东北角,街上茶楼、饭馆、曲肆、青楼一应俱全,经常也有城外乡民挑着水果稻米来这条街赶集市。夏安逢闲来无事的时候——认真说来,他倒是一天到晚都闲来无事——最爱拉着卜璋白在这条街上瞎逛,买买街头小吃,听听小曲儿,再去布庄扯两三匹绸缎回去给姨娘,只要给他时间,他有本事从拂晓浪到黄昏。

    这天他又跟常乐从街头逛到街尾,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没有卜璋白作伴,总觉得索然无味,嚼在嘴里的炸果子也失了嚼劲。

    常乐贴心的给他指出旁边一家书斋,建议:“二爷,眼看着要逛完了,不如给卜公子带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回去?”

    这倒是一个去见小白的拿得上台面的好借口,夏安逢眼前一亮,立刻表扬了他的聪明伶俐,脚底一转,就往书斋里走。

    书斋老板是个和气的胖商人,见来人衣着华贵,眉眼俊朗,虽是少年模样,也知道是尾大鱼,殷勤地将店里所有昂贵商品介绍了一通。夏安逢挑好笔墨纸砚,又拿着两块笔洗左右端详,在选花纹上纠结了一小会,还是拿了最贵的那块,让店主包起来。

    付了钱走出书斋,逛街的兴致也没了,想着赶快赶回府里。

    正走到街心,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马嘶鸣叫,紧接着是大喊:“让路!!让路!!”

    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一驾装饰朴素的马车,远远绝尘而来,一路扬起灰沙弥漫。街边众人纷纷躲避,几个摆在街口的水果摊摊主,也紧忙把摊子收进去一些,以免被速度过快的马蹄践踏。

    夏安逢和抱着笔墨纸砚的常乐也适时避让到街边一个顶棚下,疑惑这是哪家府上的车马,镶嵌的梅花纹路从未见过——忽然眼角瞥见一个扎着羊角辫、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儿,好似跟母亲走散,傻呆呆的站在街中间一动不动,那四匹马正疾驰不停的朝着小女孩儿的方向狂奔而来。

    常乐还没反应过来,他家二爷已经扑了出去,一个滚地扑到小女孩儿身边,将孩子拦腰抱起。刚刚抱到怀里,马车已到,剧烈的风响带着四匹马的重量直直朝夏安逢身上撞过去。

    纵然车上马夫眼疾手快的狂勒缰绳,势头也再刹不住。

    “二爷——!”常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幸好夏安逢身上一代武将的血脉起了关键作用,本能的反应让他在抱紧小女孩儿后并没有稍作停留,而是一连七八个后滚翻,在马蹄踩上他的脸之前连滚带翻,轰然撞进靠得最近的一家没来得及收拾完全的布匹摊铺上。

    “轰——!”激起比马车更大的烟尘和动静。

    大批布匹飞上半空,又纷纷扬扬跌下地来,在夏安逢和小女孩儿眼界里罩了一片又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小女孩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护住头脸,并没受什么伤,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发呆。

    那四匹马的速度,因为这意外的变故而稍许慢了下来,但并没有停车察看的打算。

    夏安逢头晕目眩,自最后几块布匹散落的间隙,抬高眼向马车看去,正好看见一只手掀起了马车窗上帘幕,露出一张模样周正的年轻脸庞,一双带着星芒的眸子,在马车一闪而过的空隙中深深凝望了夏安逢一眼。

    随即,马车拖拉着烟尘远去,整条街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二爷,二爷!”常乐手脚俱软的爬到夏安逢身边,一脸惨白,仿佛差点死在马蹄下的那个人不是夏安逢而是他,“二爷你要不要紧!”

    我今年真是五行犯马,接连两次差点给马害死……

    夏安逢有气无力的:“把那些缎子,从我脑袋上,咳咳,拿开。”

    常乐这才发现他被埋在了一地布匹里,赶忙手忙脚乱把他家小侯爷往外挖。那个小女孩儿的母亲这时也后知后觉的赶到,给方才一幕吓得半死,抖着手帮忙挖人。

    小女孩儿给母亲抱在怀里时,还咧开嘴对夏安逢绽出大大笑意,“哥哥,谢谢你!”

    小侯爷在小女孩儿可爱的笑容中觉得心都要化掉了,手臂摔得青肿,居然还抬起来挥了挥。

    ——那辆马车真是可恶,险些踩死这么可爱一个小娃儿,竟然连半点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肇事逃逸……

    来日如果再遇见绣有那种梅花纹路的马车,抓到马车所有者,一定要好好教他做人!

    一主一仆蹲在布匹摊铺前好一阵子,夏安逢才能咬牙切齿扶着常乐起身。这遭跟前几日抱着卜璋白滚落草地不同,他是扎扎实实撞到了地面,冲力过大,只觉得肋骨都折了似的疼痛。

    常乐担心的扶着他:“二爷,不然咱们先去医馆找大夫看看吧。”

    夏安逢想想也是,在外面将伤治疗一下,也比回去让父亲、姨娘和卜璋白担心的好。他道:“等一会看过伤,拿了药回府后,你直接将刚买的文房四宝送去卜公子的院子,我就不去露面了,免得他为我伤势烦心。”

    “是,二爷。”?

    ☆、7、暗度陈仓

    ?  没了唧唧咋咋跟麻雀儿一样的夏安逢,卜璋白这些天着实静心念书,饮食起居也很规律。他没将夏锋当日说的话告诉姑母,而是压在心里。

    卜家虽然没落,但知晓当年那场战役的人未必全部离开人世。他不好旁敲侧击去同养育自己多年的定国候打听,但如果到了京城,——听闻天脉谷一战,有不少当时的禁卫军也一同出征——说不定能在朝中听闻若干信息,慢慢串联还原那场战役始末。

    夏锋定然不会无缘无故说出那种话,卜璋白心里其实比夏安逢明白。

    如果有人暗地传谣,败坏卜家名誉,即便卜家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卜璋白也决不能放任不管。

    他还记得父亲苍白没表情的脸,在最后的岁月里总是独自一人关在书房里。那面上冷静看来似乎是冷静,实际已接近崩溃的疯狂。

    “璋儿……”声音轻得有如呢喃,抚摸他脸颊的手掌冰凉,冷得不像曾经执戈跃马的军人。

    璋儿,为父无能,无法为复兴卜家做任何努力;来日若是你出人头地,望你……

    这样的话,父亲只说过一次;而后面还会说些什么,卜璋白一直想听,却再也没有机会听见。

    定国候在父亲未死时,曾经多次拜访,两人在书房有过极其激烈争执。卜璋白撞见过一次他俩直接动手的场景,书房用具俱毁,灰尘漫天——定国候满脸都是血,不知是被父亲用什么攻击了。鲜少表露自己情绪的男人,将父亲死死压在桌角,眼睛里是不亚于对方的深切悲哀与痛苦:“我不希望看见你这副模样。”

    父亲面无表情,挣扎着要从他身下脱开去。若不是看见孩子受惊的面庞在窗外一晃而过,他俩估计还得打个死去活来。

    在那次之后,定国候再不上门;直到父亲死去。

    一片花瓣自窗口飘落进来,正落在摊开的书本上。卜璋白视线一晃,耳边重新涌入学馆朗朗诵书声。

    先生拿着书本,踱到他旁边,戒尺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他专心。

    他垂下眼,提起笔,在先生讲授的课本旁边做标注。

    手中狼毛笔杆身圆润,尖圆齐健,正是前些日子夏安逢让常乐特意送来的文房四宝之一。他煞是喜欢,将这支笔随身携带,每每用完必精心清洗,再用专门的笔袋装好。若是此次生徒选拔考试通过,卜璋白心头暗想,他定要将它携上京去,在尚书省、皇上面前用它。

    就仿若,夏安逢陪在他一起。

    十几名少年的读书声在学馆大堂回荡,楼下小桥流水淙淙,水面飘浮入秋坠落的花瓣,远远看去,书卷花香,颇有古意。

    定国候背着手,站在正对着这间学馆的茶楼二楼雅座,目光远远注视对面窗边月白色长衫的少年。少年身影挺拔俊俏,侧脸莹润,垂眸认真的模样,同记忆中刻骨铭心的身影紧紧重叠。他忽然有一瞬间无法呼吸,双手沉沉按在窗台上。

    “不知侯爷,找老夫有何贵干?”

    他身后坐着的一位须发俱白的老者,正是本省学政。目光随着定国候一道,向临窗而坐的少年看去,恍然知晓什么。

    定国候回过身,提起桌上方沏好的碧螺春,给学政倒满茶杯。

    “其实,此次特意请学政大人来此饮茶,是为满足本侯一点小小的好奇心。”

    雅座内除他二人外,再无他者。学政手指抚摸长长胡须,明知故问:“定国候想问些什么?老夫定当知无不言。”

    “生徒考试,需要经过哪些程序,才能确定最后入选名额?”

    “通常而言,只须考卷出众,赢得阅卷官认同。”

    “那不知此次生徒考试,共有几位阅卷考官?”

    学政笑了笑,“侯爷,你这是为难老夫了。阅卷考官乃是临时抽选,就连老夫,也不能提前这么多日知晓呐。”

    夏遵端起自己那杯茶,慢慢饮,若有所思:“那我便换个问法,敢问尚书省会试,本州有几个应试名额?”

    学政把目光投向窗外,笑:“考生卷子出众的州省,应试名额可适当放宽,曾经一年有过十几名上京应试的先例。但若考生资质平庸,便是找遍全省,也难以找出一人送去迎考。”

    他忽然改了话题:“那位长衫公子,面相似乎有几分熟悉,他是……?”

    “他名卜璋白,是本侯一位世交之子,聪慧伶俐,文章出众,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相信以他能力,脱颖而出不成问题。”夏遵道,学政把目光又转回来,看他接着说,“但为免国家痛失良才,本侯还是希望能有识才伯乐,愿助一臂之力。”

    学政好似没有听懂,只说:“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将来为皇上守住这一片江山社稷的,必然是后辈英才们。侯爷副手的麾下,正好也有一名武学上进的大好青年,侯爷说不定会有印象?”

    定国候道:“哦?不知是何人?”

    学政说了一个名字,定国候拍了拍大腿:“是,我对那个青年人有印象,根基出众,确是可以为本侯所用。”

    他将杯中茶水饮完,道:“今日多谢学政大人拨冗相见,为夏遵一解疑惑。先行告辞。”

    学政笑吟吟拱手,心照不宣地目送定国候大步走出雅座。自己倒了杯茶,继续慢条斯理地饮了一杯。

    “卜璋白……卜……”口中念念有词,忽然眉头一皱,想了起来,失声,“卜家……莫不是卜少帅之子——”

    他重重放下茶杯,未饮完的茶水洒了半桌。哈哈大笑:“无怪乎……无怪乎。”也不知无怪乎什么,絮絮念叨半晌,起身,径直推门去了。

    “嘶嘶嘶——轻点啊喂。”

    夏安逢趴在床榻上,光裸着上背,龇牙咧嘴的等着常乐给他涂抹伤药。常乐手里拿着一罐用完一半的跌打化瘀药膏,抱怨:“二爷,你总鬼哭狼嚎的,常乐都不敢下手给你换药了。”

    他家二爷把头扭过来,狠狠瞪他:“敢说本少鬼哭狼嚎,你来试试看!”

    夏安逢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是淤血痕迹,连抹了几天的伤药,比之寻常人还算好得快的。但不知是不是医馆大夫别有算计,总觉得那伤药涂抹上去,除了止血疗伤外,还格外有种灼痛刺人的副作用,弄得夏安逢一换药就面目扭曲,恨不得一口吃掉,将外敷变作内服就好。

    常乐一边哄他,一边用白布蘸了一些药膏往他背上淤青涂去,夏安逢正想继续鬼叫鬼叫,忽然听见他老爹的声音在门边响起:“伤药要涂抹匀整,一次用足量,这样猫抓狗挠的,能起什么作用?”

    常乐这一吓,药瓶子差些咕隆跌到地上去。所幸夏安逢手快,一个伸长手臂,将那瓶药捞到怀里。这一动牵扯到伤口,他眉目狰狞的扭了一阵,痛苦又心虚的回过头看着他父亲:“……老爹。”

    定国候步进房来,道:“将药给我。”

    “……”夏安逢哪里敢不给。

    在接下来的一炷香功夫,常乐见识到了真正的鬼哭狼嚎。

    定国候将瓶子里剩下的伤药一点不漏的平敷到夏安逢周身,宽厚有力的手掌顺势摁在他腰背处推络活血,将郁结其中的淤血全数推拿化散开去。这一用上内力的推拿,夏安逢虽则给按压得满头冷汗,倒是慢慢觉得四肢百骸都通畅许多。

    他垂死的趴在床榻上,缓了几口气,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在老爹责骂前坦白,争取宽大处理的好。

    “我没有出去惹事,是前几日……”

    定国候将用完的药罐搁下,淡淡道:“我知道,在街上救了一个小娃儿。”

    夏安逢登时不知是该感慨老爹耳目众多、无孔不入,还是该谢天谢地自己没有试图在老爹面前撒谎。

    “那驾马车简直欺人太甚,也不知上面坐着哪家纨绔子弟,险险撞到人也不下车察看道个歉。老爹你认不认识那上面的花纹?”夏安逢指责别人纨绔,忘记自己其实也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主。定国候看了他一眼,忍了忍,道:“……不认识。”

    “不可能吧,这州省各处,哪里有神通广大的老爹不认识的家族徽纹,你不是因为那是某个熟人,想包庇……”后面滔滔不绝的话,在定国候的冷眼下,识趣吞了回去。夏安逢见风使舵,“——老爹说不认识,那一定是外来人员啦。”

    定国候从他床边站起身,在房内踱了几步。

    道:“待你伤势好后,我让专门的武师训练你,将武艺重新捡起来,认真学。三个月后,我要验收你的学习成果。”

    夏安逢大吃一惊:“什……为什么突然……”

    因为是庶子出身,他老爹对他的要求远不及对嫡长子夏锋严格,一直将他放养,任由野草一般随意乱长。今天为何突然间严肃起来?

    定国候道:“你年纪不小了。明年……”

    夏安逢更受惊吓,手脚并用,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老爹你不是要给我娶亲吧?我虽然有听闻过几家闺秀容貌出色,但毕竟没有机会深入接触,我觉得谨慎一些……”

    “废话,哪家闺秀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给你机会深入接触?”

    饶是一向定性极好的定国候,在他这满脑子奇思杂想的二儿子面前,也是风中凌乱,给他把话题绕来绕去到了奇怪的地方。

    夏安逢把嘴巴合上,大大松口气。

    为避免他再有机会想歪,定国候直截了当说明来意:“你将武艺修炼好,明年春天卜璋白若有机缘去尚书省应试,你便陪他一同进京,到兵部报到。”

    “咦!!!”

    这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夏安逢原本发愁要如何技巧的说服他老爹,没料到老爹竟然主动提出来——赴兵部报到,若官职有缺,或许当即就能走马上任,留在京城与卜璋白为伴了!

    “侯爷府养了你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为皇上贡献一些微薄之力。”

    夏安逢选择性的忽略掉了微薄这个词,兴奋地:“小白的实力我知晓,他定能压过所有学子,——”不顾伤痛跳了起来,“我要早做准备。”

    他老爹居然没有反驳他对卜璋白的强烈信心,默认了让他即刻开始认真习武。

    十五日后,州立学馆举办的生徒选拔考试放榜,卜璋白果然名列榜首。他的答卷被张贴出来令州省诸多学子观摩,其文赋风流,辞章雅致,旁征博引而蕴意深刻,见者无不赞叹。?

    ☆、8、变异的情感

    ?  后院靠着墙根处,一棵高大槐树上钉着梨花木木板,中央用红色漆墨画有小小一颗红心。几根长箭插在靶子旁边,地下还落了一地散乱箭身。

    夏安逢眯起眼,神情专注,将手中檀木长弓用力拉弯,两指并勾。咻然一声,羽箭穿树而过,钉在墙壁上颤颤巍巍的抖动。

    武教头拊掌:“好!虽则准心仍然不稳,但力度十足,小侯爷进展神速,是练武的好料子。”

    他这么说倒并不全然是溜须拍马。

    夏遵初将夏安逢领过来时,这名姜姓武教头本来是抱着教这位小侯爷两三招防身功夫就足够应付了。毕竟勋贵子弟,几个真正吃得了苦去修习武艺,意思意思能够在围猎场上射中一两只兔子羊羔就行了。然而真正教授起来,才发现夏安逢学习的劲头很足,一招一式相当认真。而且他好像有过一定的剑术功底,懂得吐纳收息,基础竟然是比较扎实的。

    这也让姜教头有了几分认真的兴致,把小侯爷真正当个徒弟来教,将自己武艺毫无保留传授。

    他走过去,将羽箭自墙体拔下,吩咐下人收拾一地箭矢。

    夏安逢放下长弓,后背出了一身热汗。

    常乐端着一壶茶,正要给他沏水解渴,有家丁从前院跑过来,兴高采烈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常乐的眼睛立刻闪亮起来,也顾不上泡茶了,扯着嗓子对院子中间喊:

    “二爷,二爷!”

    夏安逢朝他看过来,他兴奋的喊:“榜单贴出来啦,卜公子在榜上!!”

    “真的!!”夏安逢眼前一亮,扔了弓,撒腿就往外跑。

    卜璋白比他稍早一些知道消息,此时正和夏遵、三姨娘在东厅说话。

    夏安逢一头闯进去,他老爹语气平和的在说什么,不时点头;而卜璋白脸上亦含了温和的笑意,因为自己通过考试这样的好消息而眸子微微发亮,透着一股喜气。三姨娘卜秀姝坐在一旁,一会看看自家侄子,一会看看定国候,面上也是经过克制的喜悦。

    “小白,咱们要出去好好庆祝一下!”少年扑腾到他身边,一半是高兴好友上榜,一半是高兴学馆考试终于告一段落,可以拉着卜璋白自由自在的浪去了。

    夏遵看他一眼,也注意到他手掌都是这些时日练武磨出的水泡,肤色也微微晒黑了一些,原本准备禁止的话就吞了回去。

    卜璋白脸庞微微发红,私底下和夏安逢摸爬滚打的闹腾是一回事,当着定国候的面两个人感情这么好,又觉得有些羞窘,似乎很是对侯爷失礼一般。他低声:“也没什么好特意庆祝的,晚些时候你来我房里,喝杯水酒就是了。”

    “那怎么行,”夏安逢去拉他的手,毫不顾忌两个人都十几岁的少年了还在拉拉扯扯的黏糊,“这是天大的好事,怎能喝杯水酒随意敷衍,怎么着也得叫上一坛状元红,喝个尽兴!对了,我爹让我开春的时候陪你进京,这件事他跟你说了吗?”

    卜璋白摇摇头,夏安逢虽然在祠堂里同他表示过这个意思,但他方才和夏遵表达多年教养的感谢之意时,夏遵并没有提起已经同意了这一茬。

    定国候道:“从侯爷府动身去京城,即便有驿站车马,总还是会有荒郊野岭,或许不得不步行的地段。你身子虚弱,又没有什么随从,本侯不放心你独自进京应考。让逢哥儿带些仆从随你同去,路上既有个照应,也能让他磨练磨练性子,见识一下侯爷府外的天地。”

    他看着卜璋白,目光一如平日的温柔:“期望你此去,能够重现卜府昔日辉煌——本侯相信,这必然是你父亲的最大愿望。”

    三姨娘原本含在嘴角的淡淡微笑,在提及自己的亡兄时僵硬了一下,她垂下头,将目光移开。

    卜璋白心里泛起难以言说的苦涩,父亲自尽而亡,在将门世家确然谈不上是个多么光彩的死法……而他在夏府十年,一直背着卜家当年轻功冒进、连累十万将士惨死的罪名,再有夏侯爷的精心照料,终究还是活得沉重艰辛。

    如果不是夏安逢,从小就像个转不停歇的陀螺围绕在他旁边,替他抵挡外人不屑的目光,为他在学馆打架——为这事夏安逢足足跪了三天祠堂,还挨了他父亲两鞭子——凡事都要拉上他同进同出凑热闹,他在夏府大概就如同夏府其他族内远亲一般无声无息,沉在墙角柱后的阴影罢了。

    夏遵自己说完这句话,也忽然沉默了下来,似是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好友而内心伤恸。

    沉寂了一会,三姨娘对卜璋白道:“璋儿,还不感谢你夏伯父一番好意?”

    卜璋白猛地回神,“是……璋白多谢夏伯父关照。”

    “既是考试已有了结果,你也不用成天憋在府里,随逢哥儿出门去放松放松罢。”

    她大概不想一桩喜事变得有些气氛沉重,微笑着打发他二人出门。

    夏安逢早等着有人发话,当下立刻唤常乐准备,拉着卜璋白告辞。

    终于能够再次和卜璋白来到大街上,夏安逢只觉得吐气扬眉,头顶上的天空都蓝了好几分。

    他跃跃欲试的拉着人进了一家最近的酒楼:“这儿的状元红很是不错,先前我同常乐出来尝过味道,今天给你庆祝,你也开开戒!”招手唤人:“小二,拿一坛状元红,再上几碟爽口小菜来!”

    “好嘞!!”

    酒坛很快就端了上来,夏安逢一掌拍开酒封,轻车熟路往卜璋白面前的杯子里倒酒。他自己拿了个瓷碗,也斟满酒。

    半琥珀色的液体里倒映出两名少年红扑扑的脸庞,方才好消息带来的兴奋还没完全从他们身上消退。但卜璋白到底年长矜持一些,他低头看了看那杯从来没有沾过的液体,笑着抿唇:“你这是打算灌醉我吗?”

    夏安逢端起瓷碗,做出要跟他碰杯的姿势,眉飞色舞的笑:“平时你总端着架子,老成持重,这也顾忌那也不行的,今日我还真想看看你喝醉酒的模样。不是说人生有四喜吗?这学馆榜单榜首题名,还不好好庆祝一番?往日那些规矩都扔了吧!!”说完,啪地和他杯子一碰,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常乐立在一边,提心吊胆的给二爷上酒。他知道二爷有酒量,但这样似乎高兴过了头。

    夏安逢是真心欣喜,他对这个从小寄居自家屋檐下,行事做人谨言慎行的好友其实是怜惜多于同情。平时虽然一副缠着卜璋白疯疯癫癫的模样,但内心深处,将这个苍白瘦弱、身量还没自己高的少年当成必须精心照顾的对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照顾他、期盼他好,就成了一种习惯。

    他比谁都明白,能够通过学馆考试,赢得进京应试的机会,在卜璋白人生中如同一个无法替代的重大转折;走得好,他今后的命运都可一朝改换,再登光耀的门堂。

    夏安逢将瓷碗中的酒饮尽,招呼常乐添酒,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卜璋白,眸子里溢满笑意。

    卜璋白将袖口遮着酒杯,原本只想饮上一口便算,眼底印入夏安逢发自肺腑的温柔笑意,看着他一双漆黑点墨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自己——卜璋白忽然心头一热,暖意缓缓漫上胸口,那杯酒再也无法轻易放下。他便一仰脖,一饮而尽。常乐给他将酒杯满上,他也没有推拒。

    一来二去,他不知不觉竟然饮下了三杯之多,眼前有些明明晃晃。再看对面的夏安逢,一个影子似乎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

    卜璋白眨了眨眼,下意识的将手伸出去。

    夏安逢也喝了足有满满三碗,但他身体强健,又有习武根基,尚在酒量范围内。见卜璋白将手向自己伸过来,他便隔着桌子捉住他的手,眼神亮亮的:“怎么了,小白?”

    “我上京,你会一直陪着我罢?”

    “那是当然。”

    “那……如果我在朝中做了官……”卜璋白喃喃自语,好像也不全然是说给对方听,“你要留在京城吗?”

    这话问得其实透了几分稚气,他二人再是青梅竹马,自幼相伴长大,将来终归也还是要各奔前程,甚至各自立业成家。

    一直立在旁边伺候,滴酒未沾的常乐,觉着卜公子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则有些奇怪,但或许也是竹马情深,两小无猜的深厚体现吧。他家二爷大抵也是这么想,抓着卜璋白的手多用了几分力,眼睛亮晶晶的许愿:“留啊,小白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们一直不分开。”

    卜璋白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那坛状元红最后还是没能喝完,因为卜璋白问完那句话后就脑袋往下一栽,趴在酒桌上进入了梦乡。夏安逢自个儿饮了一会,也有些困倦,索性挪到卜璋白身边,替他挡住窗口吹来的冷风。两个人倚靠着睡了好一会,到黄昏时分,才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清醒过来。

    随意点了些易消化的饭食用过,又在街上并肩走了一会消食。眼瞅着夜色越来越浓重,卜璋白身上薄薄长衫已不能抵御夜间寒意,这才结束了一天的狂欢,打道回府。

    与夏安逢道过晚安,卜璋白独自一人加快回房的脚步。夜风一吹,将他初次饮酒还有些微微发热的脑门吹得更是晕晕沉沉。

    他从假山旁经过,正要跨入别院中去,忽听得假山后面,传来一个轻微的、幽幽的声音,那个声音很熟悉,正是他姑母卜秀殊。与他姑母同样站在假山后,被遮挡住身影的人,声音也很熟悉。

    “今日借着酒意,妾身斗胆问一个问题……”

    定国候好似很意外:“你想问什么?”

    偷听长辈说话未免过于失礼,卜璋白本想赶紧避开,但那两人的对话,却宛如一道刺入骨髓的冷风,牢牢攥住他的心神。他死死钉在地面上,呼吸困难,再难以挪动半分。

    “——这么多年,妾身一直心存疑虑——”

    “侯爷您对亡兄,究竟抱持着怎样一种感情?透过妾身,抑或是璋儿,看着的那个人是谁?”?

    ☆、9、竹马

    ?  夜色掩映假山后方,一片死寂。

    若不是风中仍然传来女子身上淡淡脂粉香和轻微不可闻的呼吸,卜璋白几乎要误以为那句问话是自己幻听。

    ——侯爷对亡兄,抱持的是怎样一种感情……

    定国候对自己的父亲卜竞辰,两人身为世交之子,沙场上并肩作战的同盟好友,难道不就是情比金坚的兄弟情义?会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为了对方消沉绝望而愤恨不已,为了他的遗孤尽心尽力——不就是深厚感人的竹马相交?

    然而定国候迟迟没有回话,让这句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问话,竟然变得含义暧昧起来。

    卜璋白头脑昏然,一向灵慧的心思好似沉浸在还未完全消散开去的状元红里。

    胸臆间一阵阵发着闷热之气,又时而冷得发抖。

    在听定国候说了一句话后,他竟然站都站不稳。不得不后退一步,紧紧靠在了假山后壁,稳住身形。

    定国候夏遵,那个将他收养、抚育成人的刚正肃穆的男人,在他心目中地位不亚于第二个父亲的护国将军,慢慢地回道:“本侯……若是时光回溯,一切能够重来,宁愿代替他之父亲战死天脉谷。只要他一世平安——夏遵愿拿身家性命,全数与命运交换。”

    轰然炸响的思绪,在卜璋白脑海中似烟花四散。

    ——姑母未有生育,不是因为侯爷从来不与您共枕?

    ——你务必要知晓自己的身份。感情投入太多,牵涉太多,你将来抽不了身。

    ——卜公子不若跟了我,今后我做了侯爷,你自当荣华富贵,再也不必拼命考取功名。你知晓我一直对你……

    散落的思绪,像一团越来越乱的线团,缠绕纠结在了一起,他在这线团中疯狂摸索,扯出那根细微的线头,却是拿着那个线头,陷入更加狂乱的迷宫里。

    侯爷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温柔,比待他三个儿子还要照料妥帖;侯爷迎娶姑母多年,却从不与她圆满夫妻之事;世子夏锋公然调戏自己,对自己说出那等意义淫邪的语句……

    夏遵心里,对他父亲卜竞辰,莫非——!!!

    脑海中再度清晰无误的唤回书房中,定国候将父亲狠狠压在桌角的那一幕画面。那画面,意味着的已不再是单纯的兄弟争执,而是、而是……?!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袭而上,卜璋白再也撑持不住身子,踉跄一步,脚底踩碎了一根枯枝,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声响惊动了假山后的定国候,一声沉喝:“谁!”大步就迈转过来。

    卜璋白无法动弹,身子紧紧贴在假山壁上,双手紧紧握拳,内心汹涌着不知是憎恶、反胃、了然、痛苦的百般情绪,他再也无法直视定国候的眼睛——

    一个身影拍着手,自池塘边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着:“老爹!”

    月光恰巧遮住了卜璋白所立的那块假山洞穴,而将池塘边拍着手的夏平昌显露出来。侯爷的第三个儿子手里提着一袋空了一半的鱼食,脸上还沾着趴在池岸边沾上的碎草末,懵懂又无知的表情。

    定国候在他身旁停下脚步。

    四下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第二个人。再注目看了这个弱智儿子一眼,沉沉叹了口气。

    伸出大手,揉了揉他儿子乱糟糟的发,“这么晚了还在塘边喂鱼,又趁七足他们不注意跑出来?”

    夏平昌只是睁着眼笑。

    “你若跌入水中,哪怕只是湿了衣裳,他们也要受你母亲责罚,你知不知道?”侯爷轻叹,“快回去罢。”

    三姨娘此时也自假山后慢慢转了出来。

    卜璋白的角度,能够清晰看见女子面上未干的泪痕,她的嘴角仍然微微颤动。显然,三姨娘也终于明了了方才卜璋白瞬间明了的事,——或者说,于她而言,不过是多年疑虑,终于得到肯定答案罢了。

    她低声道:“……让妾身送昌哥儿回房吧。”

    夏遵没有回身看她,短暂沉静后,道:“劳烦你。”

    夜色越来越浓。

    卜璋白仍然身子僵硬,像一纸薄页贴在假山后壁。

    冷风透过山洞,一阵阵刮入他衣裳中,通体透寒,他却是浑然不觉。

    夏安逢回房后便是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姜教头叫了起来。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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