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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3节

    练了半个时辰箭术、半时辰舞剑,用过午膳,再在校场里学了一个时辰马术后——他先前偷偷牵出去的那匹汗血宝马,被侯爷慷慨的赐给他作为专属坐骑,这回居然格外顺从听话——他简单的梳洗换装,兴致勃勃的带着常乐,往卜璋白所住的东厢房走去。

    还未走入院中,就被侯爷派去专门伺候卜璋白饮食起居的下人拦住了。

    下人非常抱歉的对小侯爷道:“二爷,卜公子患了风寒,身体正虚弱着,暂时不便见客。”

    夏安逢错愕:“风寒?”他记得昨日拉着卜璋白去饮酒,这人还好端端的,饮完酒后面色酡红,如染桃花,好看得紧,没有一点患病的迹象啊。怎么才一晚不见,就卧床不起了?

    难道是昨晚饮完酒后拉着他逛了一小会儿街,就那短短功夫,已经染了风寒?

    他顿时急了,抬步就往院中走:“他生了病,我要进去看看,让开。”

    “二爷,卜公子还睡着,不好见客啊……”

    一连追了小侯爷好几步,来到卜璋白寝房门外。夏安逢抬起手正要叩门,忽听里面传来:

    “咳,你别进来……”

    他确实在咳嗽,声音虚软。

    夏安逢脚步顿了顿,心里发急:“你怎么会突然间染了风寒,叫府里大夫看了没?”

    “……”

    夏安逢又想往寝房里走。

    卜璋白咳喘的声音,通过门缝传出:“咳、你、不用担心,我睡上一日便好……夏安逢,你不准进来……”

    小侯爷彻底愣在了当场。卜璋白的声音虽然虚软,口气却是坚决无疑的。

    他不肯他进去寝房照看。

    这是为什么?

    房内房外,俨然无声了一阵。方才追进来的家仆,见小侯爷没有硬闯的打算,悄悄退下了。

    常乐愣在门外,举棋不定,瞧着自家二爷青红交加的表情。

    这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人,今日是……是怎么了。

    夏安逢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好吧……你不想要我进去,我便不进去。但你要乖乖吃药。”

    “……”卜璋白沉默了一阵,低低声音传出,“我会。”

    夏安逢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他踌躇了一刻,终于还是扭头走开。

    卜璋白蜷缩在被褥里,发着低烧,面上烧得红红的。他将门窗紧紧闭合着,空气不流通,房中格外憋闷;但再如何憋闷,都不及听见房外夏安逢转步离开的声响,来得叫人窒息。

    经过昨晚,他陡然发觉,并不仅仅是不知如何面对夏遵;他内心涌起的疑惑和奇异感受,更多的是针对夏安逢。

    按照古制,他俩都已年届婚龄,再如同幼时那般无拘无束打闹在一起——

    似乎不再合适了。

    从卜璋白住的院子里出来,夏安逢脚步停了好几次,想打转回去,又硬生生忍住。

    烦,闷,疑惑,不解,在夏安逢身上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因为生平第一次被小白拒绝,一下子全部涌上少年心头。

    他自问自己并未做过伤小白心的事,昨日还好好的,今儿怎么突然就拒之门外,不愿见他呢?

    要说害怕传染给他风寒,那肯定是借口,卜璋白知晓夏安逢身体健壮,天寒地冻连喷嚏都不打一个的。

    他闷着脑袋在府里乱走,常乐跟在他身后,也没敢吱声。

    不觉走到上午练武的后院里,好几名远亲族人,同他年纪一般的少年,正两两切磋武艺。有人见小侯爷来了,热情招呼一声,要同他过过招的意思。

    夏安逢愣在台阶上片刻,接过小厮递来的长剑,一言不发的下了场。

    他本有剑术功底,这些时日又发奋磨练,与这些只以剑术花招取乐、并不诚心修行的远亲兄弟对战,赢得轻易。在一片喝彩叫好声中收了剑,闷闷的想离场时,忽听一个声音插入场中:“二弟好身手,让为兄也领教一二如何。”

    回身看见夏锋袖着手,慢条斯理从贴身小厮手上接了剑,不等他拒绝便闲闲走进场内。

    侯爷府世子一现身,围观的远亲们都是唯恐没有好戏看的,纷纷叫起热闹。

    夏安逢提着剑,站在场中,夏锋走到他面前,长剑充满挑衅的按在他肩膀。笑道:“怎么不说话,害怕吗?”

    戏园子里夏锋当时侮辱小白的话语又冲上心头,夏安逢一抖肩膀,将他长剑抖落。冷冷道:“那就请大哥指教了。”

    两人稍许拉开一些距离,夏锋笑意一收,长剑直截了当朝夏安逢刺来。

    他俩幼时也曾过过招,夏锋剑招一向快准狠,从不留情,次次都能将夏安逢打个狗□□。

    这次他提议比斗,便是为着上次夏安逢揪他衣领而存报复之心。定国候曾喝令他不得再找夏安逢麻烦,但以比武为名,狠狠教训他一次,父亲想必抓不到把柄。

    抱着这样的想法,起手便是杀招,朝着夏安逢腋下、胸腹,直击而去。

    夏安逢大致能够猜出他的心思。他自己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新仇旧恨,跟他一并清算。

    避开夏锋剑势,转身出剑,脚底步伐变换,居然格外灵活。

    十几招过去,夏锋一时竟然近不得他身,心里暗暗吃惊。

    他知道这二弟,似乎颇有武学天赋,从前是耽于玩乐而荒废了武艺。但万万料不着,这厮认真学习进修起来,短短十数日时间竟能练出如此灵活身手——夏锋顿时气恼,不愿承认自己有落下风的可能,抓住空隙,朝夏安逢猛扑上去。

    夏安逢一个侧身,躲开他正面攻击,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正要出剑,忽听出剑一直落空的夏锋,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二弟今日气势格外凌厉啊,跟你相好吵嘴了不成?”

    夏安逢脚步一滞。

    随即腰间一痛,夏锋趁他分神的瞬间,用剑柄狠狠撞上他腰部。

    “……!”

    他连连倒退两步,吃力的接下夏锋回身欺上的一剑,力道之大,直接撞上身后大树。

    哐的一声,眼前发黑。

    再要挣扎着起身,夏锋已在众人拍掌中,将剑尖抵上了他心窝。

    夏安逢咬着牙,死死瞪着侯爷府世子得意洋洋的表情,一字一句:“你、不、要、侮、辱、他。”

    “我说了啥?”对方一片天日昭昭的笑,“我只说了一句‘相好’,不知你想到了什么?”

    “你!”

    “还是说,你心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长剑用力,夏安逢惊觉那剑尖竟是开了锋,破开心口处衣裳钻进来。

    夏锋脸上表情在外人看来仍然是亲热甚至亲昵的,他附在夏安逢耳边的话语,却是满含杀机:“像你这样幼稚得可怜的黄口小儿,父亲究竟看中你哪点?”

    夏锋的敌意,透过开锋的剑直逼心口,夏安逢忽然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去年误饮险些中毒的药汤,汗血马鞍下的银针,在戏园刻意只让自己听见的通敌叛国的诬陷……

    他似乎懂了,又不是太懂。

    夏锋是嫡长子,世子身份无人可替,袭爵是早晚的事;他不过是二姨娘生的庶子。即便母亲是异邦公主,那个部族也早因臣服于本朝而毫无威胁性。他自己成天无所事事,一无长进,夏锋将他视作眼中钉是为何缘故?

    “父亲在你和卜璋白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他应该看到的人是我!”

    长剑再进,血珠顺着剑锋一滴滴往外渗流,夏锋竟是毫无停手打算。

    夏安逢忽然抬手,单手抓住锐利剑身,哈哈一笑。

    “像你这样多疑又猜忌的性格,对毫无威胁的手足都能下狠手,你哪点配得上与父亲相像?”一抬手,竟然是兵行险着,在鲜血顺着掌心虎口流淌而下的同时狠狠运气,将夏锋欺压在自己胸口的长剑拔离开去。自己一个翻滚,自再次逼近的剑气范围滚离开。

    他站起身的同时,夏锋也停止了追击。两人远远相看。

    在场众子弟不明发生何事,起初看见夏锋占了上风,正要叫好,忽然见夏安逢手心、胸口都见了血,顿时噤若寒蝉。

    “大哥的心意,夏安逢今日全盘明了了。”那一直嘻嘻笑笑、没心没肺一般的二弟,嘴角仍然挂着笑容,目光却渐渐变得冷淡,“来日一定好生讨教,再不让大哥失望。”

    他扔了剑,转身大步离去。?

    ☆、10、疑云

    ?  外面下着初雪,天色刚刚发亮,卜璋白披着一件薄薄大衣,悄无声息穿过后院。

    看守侧门的夏府家丁,认出这位脸色苍白的少年是一向与小侯爷交好的卜家公子,替他打开了一向不大开启的侧门。卜璋白向他道了谢,自己独自走进府墙后的巷子里。

    他风寒还未痊愈,脸色苍白中带着病态的酡红。姑母让他不要赶着这几日去学馆拿书,他却是一天也呆不住。

    夏安逢来过他院子好几趟,嘱咐下人给他送了上好人参与补汤,他如鲠在喉,竟然无法下咽。

    这种令人生疏的别扭感,不止夏安逢极其不适应,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来得古怪。

    那日不意间听见的姑母与定国候的对话,至多牵涉到的是定国候与父亲。虽说男子龙阳,惊世骇俗,但在贵族世家当中,并非闻所未闻。在作战的特殊时期,有些远离故土的军中更是流行。知晓这件事,虽则令他觉得往昔高大形象倾塌,对定国候产生难以形容的抵触情绪,但对于夏安逢,理应是没有责怪和迁怒空间的。

    更何况,一直仗着势,以类似定国候的心思淫邪对待自己的那个人是世子夏锋,与夏安逢何干?

    ——然而他就是莫名觉得难以面对夏安逢。

    难以面对到,他之所以称病不起,完全是因为想避开夏安逢探询与疑惑的目光。

    东方鱼肚白渐渐展出阳光的眉目,立冬的寒意在阳光下仍未见退缩。

    卜璋白行走得急,低着头想着心事,一径匆匆在巷子中穿行,倒也没觉得太冷。

    这条巷子即将走到头,他迈步正要从偏巷跨入主街去,忽然身后被人大力一带。

    猝不及防的,身子被拉扯得往后连退几步,重新浸入狭窄巷子下的阴影里。

    “谁——”卜璋白心中电光火石掠过一念,以为遇见了贼寇。

    来人并不吭声,粗糙大掌挟持着他手臂,展开腿脚,拉着他往巷子最深处行去。

    途经两户掩着的门楣,卜璋白扬声就要喊人,却听得那人在自己耳边急促而低声的叫了一声:“卜少爷!我是卜帅的人!请不要出声!!”

    寥寥数句,让卜璋白血液登时冻结,又陡然沸腾。

    “你……”在被人拉着身不由己疾奔过程中,他勉力侧头看看那人面目,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五官,长长乱发活像足有一年未曾打理,身上穿着的布衫褴褛,还透着隐隐臭味。

    无论怎看,都像街边流浪的乞丐。

    然而在这隐藏面目的络腮胡子下,却有几分神色,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曾经看到过——

    卜璋白猛然一停脚步,喘着气。

    他想起来了,这个络腮胡子的乞丐,其身高、容貌、体态,曾被本州官府画在通缉令上,全城张贴通缉下落——这是定国候府叛逃的家奴!

    那名乞丐见他停住脚步,露出疑虑神色,似是不想再同自己前行。乞丐左右看看,他们此时已经来到巷子深处,这里是一处死巷口,除了几棵不知何时起就生长在这里的参天大树外,再无人迹。

    乞丐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向着卜璋白跪落下去。

    “少爷……属下看了今年学馆张贴的榜单,方知道原来少爷没有死!!”

    卜璋白心头猛然一跳。

    “你说什么……”他往旁边避开两步,那乞丐膝行着找到他方向,继续笔挺挺跪着。

    “你是定国候令官府通缉的叛逃家奴,怎自称是我属下?”他这时似乎才察觉到初冬的寒意,拢着薄薄大衣,张皇的问。

    那名乞丐对着他连磕几个响头,再抬起头来,浑浊的眼角里都是泪水:“卜少爷,属下是当年随从卜帅出征的中军幸存者之一——定国候妄想对我们赶尽杀绝,这才千方百计罗织罪名,叫官府撒开天罗地网来追拿我们性命……少爷万万不可认贼作父啊!!”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将卜璋白整个人冻结在原地。

    他微微张口,思绪在这几句好似毫无前因后果、毫无逻辑可言的话语中变成搅动的浆糊,他结结巴巴,好久,才听得自己说出几句:“你……说什么,定国候他待我恩重如山,抚养我成人……”

    乞丐悲切的看着他,他身上的臭味哪怕隔着几个人的距离,都清清楚楚传入卜璋白口鼻。

    “定国候父子未按原定计划赶至战场,延误军机,为杀人灭口,不惜将卜帅斩于帐中,更是、更是……屠戮中军残部六千余人……卜少爷,朝廷盖棺定论的那些军功,全部都是虚假!是定国候父子一手遮天,施展的阴毒诡计!”

    “你胡说……胡说……”

    卜璋白喃喃,双耳轰鸣作响,到后来只看见乞丐的口唇在动,却是再听不见声音。

    乞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过往事实的否认;他一直以来,将定国候敬畏成第二个父亲,这样认定着长大——为何却是忽然之间,接连遭受打击?

    乞丐再低下头,从自己怀里掏了一阵,慎重其事的掏出一块污黑令牌来。递给卜璋白前,他还极其爱惜的用衣袖擦了擦,然而那擦拭如同白费功夫,那令牌上染着的污迹年深日久,早就难以消去。

    卜璋白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接过那块模样可厌的令牌。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令牌竟然是半块虎符。

    冰凉、带有硬质触感,边缘磨损严重,铜质的虎型纹路上渗着干涸斑驳的血迹,背面还有嵌金铭文——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卜”字。

    卜璋白心口剧烈一颤,晕红的脸庞上烧起滚滚烫意。他紧紧握住那块由皇帝御赐给主军将领的虎符,身子剧烈发抖。

    梦呓般,他道:“卜……这是……我祖父……”

    日头已慢慢升至半空,将这条巷子照了个透彻,他俩所立身之地不再掩于黑暗之中。远远的有人声传来,方才路过的那两户人家,门楣轻响,有人正往巷子里走入。

    乞丐飞快起身,在卜璋白未及反应前,已劈手从他掌心将那块虎符夺了回去,抱歉的后退了一步。

    “少爷,属下已知你寄身那豺狼府中,这虎符,还是由属下保管来得合适。”卜璋白还想追问,他已迅速的躬身行了个礼,“若有机会,属下和其他几名卜帅亲兵会再来到少爷面前——还请少爷万事小心,切莫……”深深吸口气,恨道,“切莫错认杀父仇人为至亲。”

    话落,人已一个翻身,矫健的爬上巷子墙边,三下两下纵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子群里。那身手极其熟稔,绝非在街头乞讨为生的叫花子能有的能为,哪怕是入宫中禁卫军,也定不在话下。

    卜璋白立在原地,手头还停留着那块沉甸甸的虎符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那实实在在的感受与乞丐方才匆匆交代的话语形成强烈对比——后者听起来如此虚无,如此颠倒错乱,卜璋白只觉一直稳稳立着的地面,在这样虚无的印象中逐渐摇晃、崩塌、陷落。

    “小白出门去了?”

    夏安逢到得卜璋白所住的院子,听闻他能够起身了,心头正自惊喜,又听说他天蒙蒙亮就出去,没有带一名随从,也没有叫上一向陪着他的自己。

    奇怪……小白最近是发生何事,总是避开与自己见面。

    夏锋那句“相好的”又回荡在耳边,夏安逢莫名有些心虚。好歹也快十六岁的人,他自然明白这个词的涵义。只是当时怎会条件反射般,第一个就想起小白那张苍白又好看的脸……也真是……中了邪。

    他在院中神思恍惚的立了一阵,听见院外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天方破晓就已出门的卜璋白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捧书,脸色冻得惨白,比他还神思恍惚的迈进院门来。

    “小白。”夏安逢迎上前去,要待像从前那样亲亲热热拉住卜璋白的手。

    后者听到他的声音,忽然一惊,像是从什么痛苦的思绪中突然被拔除出来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他表现得那么惊惶,怀中的书本也散落了一地,好几本正砸在夏安逢脚上。

    夏安逢也愣了,但还算反应及时,他低下身,将那几本沾了雪屑的书拾起来。眼睛寻着卜璋白的眼睛,试探地:“小白?”

    他俩一个站在月形拱门外,一个站在月形拱门里,互相看着对方那双从小看到大的眼眸。卜璋白在那双黝黑如夜的眸子里看见自己比平时更显惨白的面庞,也看见那双眸子里不加掩饰的、真挚诚恳的关切。他不自觉的收紧了抱着书本的手臂,脑海中仍然盘旋着乞丐的话语,一动不动的瞪着夏安逢,薄唇发白。

    夏安逢只注意得到小白苍白而俊俏的脸蛋上,一双狭长的眸子中潋滟着奇异的水波,怔怔的望着自己,好像风寒患得太久,连自己的音容长相都认不出来般——他几度还张了张口,好似想唤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却如何也没有到得唇边来。

    夏安逢心想,小白这是烧糊涂了,瞧他,身子一直在不自觉的发颤。

    红发少年语气柔和,像是怕把卜璋白吓坏一般:“小白,我来替你拿书,外面风寒雪冻,我们回房去好不好?”

    卜璋白眨了眨眼,神情缓慢。没有回话,他又眨了眨眼。

    ——多么熟悉的口吻。多么……习以为常的温存。

    ——夏安逢,他青梅竹马的伙伴,遇见什么事都会挡在他身前,为他抵挡一切寒意的夏安逢……

    也是定国候,庶出的二子。

    夏安逢,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与我父亲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今日在巷子中,听闻到的沉埋过去?

    卜璋白定定的看着他,心底风云般卷起思绪,在深渊里不断挣扎。

    就算……就算那个乞丐的话是真的,夏安逢他……

    他那样热切又单纯的一个人,他没有道理会卷入这些肮脏的过去里。

    ——哪怕仅仅是为了夏安逢,他也一定要查明真相。

    夏安逢发现,卜璋白眸子中那奇异的、潋滟着的水波,慢慢退回到眼眸最深处,替换上了原本熟悉的神采。

    但那神采中,有什么微妙的不一样了。他分辨不出来,却直觉哪里产生了细微转变。

    但是小白一直绷紧着的肩膀慢慢松懈了下来,好像做了什么决定,然后跨前一步,迈到他身边来。

    轻轻说:“好,我们进房去。”他的声音自然而亲切,神情一如患风寒之前那般温柔。

    夏安逢心头欣喜,将心中一块久悬的大石头放下,也将前几日被夏锋引起的些微古怪抛诸了脑后。

    他帮卜璋白抱着书,两人有说有笑进了房。?

    ☆、11、京城贵公子

    ?  落了几天细雪,城内屋檐、砖瓦、墙壁、地面,都沾了一层薄薄的粉絮般的白色。乍看起来不很起眼,真正踩踏上去,又觉得足底湿滑,路极不好走。即便路人行走得再小心,也不时出现脚底打滑,摔个仰八叉的情形。

    雪还在落,但清冷的雪意,一点也没有传递到这间莺歌燕舞、人气十足的热闹青楼来。

    正中央的花厅,有姑娘水袖盈摆,秋水横波,随着悠扬乐曲飘飘起舞,满堂喝彩不断。

    花厅极大,容纳了足有五十余人的座位。来捧场的都是老熟客,一个个出手阔绰,大方鼓掌,沉浸在姑娘的曼妙舞姿中乐不思蜀。

    二楼厢房有一处窗户正对着楼下花厅,窗旁两名锦衣少年对面而坐。其中一个拿折扇遮着脸,唯恐给人看去庐山真面目一般,只露出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不看姑娘的舞艺,却是怨念横生的盯着对面好友。

    “罗小棠,”折扇后的声音咬牙切齿,又不敢放大音量,“说好去月湖小筑,沏上好的大红袍给你接风,你居然七拐八拐把本少带到暖云阁来。一年不见,上来就弄这套,阴本少不成?”

    他对面坐着的少年面如冠玉,俊美无俦,容貌极是赏心悦目。年岁和他相差无几,神情却是怡然自得得多,一边张口接过旁边依偎着的姑娘喂来的葡萄,一边眉眼弯弯,笑道:“好友,既来之则安之,你还害怕这些姑娘们把你吃了?”

    下巴抬一抬,示意一直被对方冷落在旁边的姑娘如法炮制,“喏,给夏小侯爷喂点水果,免得他喋喋抱怨不休啊。”

    姑娘闻言,媚笑一声,纤手自果盘中捞起葡萄,就要往折扇后的人递去。

    “罗棠!”被曝出身份的夏安逢,气急败坏,折扇一扫,已将姑娘递来的葡萄推开。咬牙切齿,“本少要回去了!”

    “耶……好友不是从未来过烟花之地吗?今日由我做东,你不想尝尝温柔乡的滋味?”对方笑得无辜。

    夏安逢脸黑了半截,见姑娘又想凑过来,慌忙将扇再折起,挡在中间。“你想要温香暖玉,难道卫国府没有清白的好女子供你宠爱?大老远从京城回来越冬,第一站就奔这里,你就不怕你爹知道!”

    “哦~~~”卫国府的三公子笑眯眯的拖长了声音,“原来你是怕定国候大人知晓你背着他老人家来烟花之地~~~~~我说好友啊,你家教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谨,无怪乎大家觉得你再游手好闲浪荡度日,也终究浪不出个翻天来。”

    “游手好闲”“浪荡度日”八个字,深深戳中红发少年心脏。

    嘁……他这些天可算是为了陪小白上京,拼命勤学苦练,下足了血本;小白呢,虽然有空的时候也会来练武场看看他习剑骑射,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稍稍驻足,就继续回房温书。偶尔他练完功夫,特意去小白房里看看他,又会听下人说卜公子一炷香功夫之前出门往学馆去了。

    他比以前忙碌多也上进多了,可是小白看起来比他更忙、更加上进。

    一直努力挨近夏小侯爷的姑娘,终于逮着他短暂发呆的功夫凑近身边,将一颗晶莹圆润的葡萄,递到这位从进门起就一直拿折扇遮遮掩掩的公子爷嘴边。

    夏安逢再不识相,这个时候亦不好将对方推开,只得无可奈何,屈从了事。

    他那位同样也是自小就认识的好友,将他手中一直握着的折扇抽出,轻轻拍了拍他手背,笑颜如花:“好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俩不出去说,难道常乐他们几个还会往外传?暖云阁我来过多次,这里的妈妈和姑娘们,嘴巴也紧实得很,大可放心。”

    “说起来,”好奇的转了个话题,“那位卜璋白公子呢?你今日替我接风,竟然没带上他一同,还真是稀罕。”

    “他忙着开春之后的尚书省会试。”既然认了栽,夏安逢索性不再拘束,拿起桌案上的热茶抿了几口。闷闷不乐,“忙得没时间一起出来游玩不说,还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今早本想叫他,他人又没在房中。”

    “年纪轻轻,就能够通过生徒选拔考试,你这位青梅竹马的好友不简单呐。我记得他好像是卜竞辰将军唯一的儿子?”罗棠用折扇轻轻拍打自己手心,赞赏地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虽是走的文官路径,到底也还是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夏安逢洋洋得意:“那是当然,小白人又聪明又好看,他在会试定然也能脱颖而出!”那炫耀的口气,倒好像通过选拔考试,即将参加尚书省会试的人是自己一般。

    卫国府三公子盯着他看了片刻,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当年我在州立学馆客读,你送卜公子来学馆念书,被御史大夫的远方表侄冒冒失失的出言不逊。是说你也够生猛,竟然单枪匹马护着卜公子,跟那一帮混小子打了个不分上下,着实叫我大开眼界。也不想想那御史大夫要是护雏,找机会参上你爹一本,那可如何是好?”

    时至今日,当年好友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犹然在目。也正是那个时候开始,罗棠才产生了结识这位夏府小侯爷的念头。

    夏安逢冷冷道:“他在我夏府住着,自然就是我夏府的人,哪里容别人来对他说三道四?再者,人家双亲身亡已经很是可怜,还拿祖辈的败绩来取笑他。我不过替那位御史大人管教管教他不成器的表侄罢了,最后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其实不是什么事没有,罗棠侧面打听过,这货回家挨了好几鞭子,又跪了三天祠堂,差点去了半条命。

    但也知道这人急公好义的性情,抿嘴笑了笑,没再和他继续聊卜璋白。把目光移向楼下花厅,嘴角努了努。

    夏安逢顺势看去,那位在高台上一连献了三曲的舞姬姑娘,柳腰如烟,眉目如画。

    一双明眸像含了千言万语的情意般,只轻轻四下里一扫,就激起一阵阵心猿意马的叫好声。一曲终了,舞姬微微福身,抬起头来时,眼角余光往二楼雅座一飞,堪堪和夏安逢打了个对面。

    舞姬姑娘唇角绽出妩媚笑意,轻柔地睇了他一眼,转去台后。

    夏安逢正要将目光收回,肩膀上被拍了一掌。

    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公子,隔着桌案将手收回,捉狭笑道:“虹秀姑娘听闻是暖云阁的镇馆之宝,从不出现人前。今日初次登台献艺,竟然就与你对了眼,也合该是有缘。你不请姑娘上楼来坐坐么?”

    “你别打趣我。趁现在舞曲结束,咱们赶早离开,还能去月湖小筑打个转身。”

    “啧啧,面对如此佳人尚能坐怀不乱,好友,我不免要怀疑你究竟是家教过严,还是根本就对女子缺乏兴趣呢。”面对夏府小侯爷越来越黑的脸色,浑然不怕死的继续追问,“你告诉我,令尊有没有唤家养的女子给你暖过床……”

    夏安逢理智的弦近乎崩断。

    “我要回去了。”他再次单方面宣布,站起身就要抬脚。

    却是迟了半步,方才那位虹秀姑娘,不知是受了谁的怂恿,已径直换了衣装,浅浅描了眉目,浅笑倩兮的出现在了二楼厢房门口。

    “罗公子,好久不见。”对着罗棠微微福身。

    夏安逢拉长了声调,瞪着好友:“难怪——”还说从不出现人前呢,分明就是早将本地的红牌姑娘一网打尽。

    罗棠完全没有被他戳穿的心虚,大咧咧的拍了拍自己身旁,让虹秀姑娘过来坐下。

    虹秀轻移莲步,微笑着向夏安逢又福了福身:“小侯爷,虹秀闻名已久。”

    “……”夏安逢不好拂袖就走,只好又坐回去。

    有暖云阁头牌□□姑娘在场,另外几名只是临时上来暖场的姑娘,微笑着告辞先离开,剩了他们三人在房里。虹秀挨着罗棠公子坐着,两人极是熟稔,不知咬耳朵说些什么,吃吃笑个不停。

    罗棠对夏安逢道:“虹秀妹子说,她有一压箱底的绝艺,今日想在小侯爷面前献丑,小侯爷可愿赏脸?”

    他边说,就边笑吟吟的将虹秀往夏安逢那边推,哪里是征求夏安逢意见的意思。夏安逢猜想他今天必然是要将他消遣到底才甘心,也就不做垂死挣扎了,由得他去安排。

    就见虹秀褪去罩在薄衫上的白纱,露出一对皓白手腕,柔腻修长的脖颈□□在外,肌肤莹润似雪。媚眼轻挑,像一道流云在夏安逢面上浮动而过,旋即长裙飞舞,在这暖意融融的厢房中舞动起来,衬着临街窗口飘落下来的纷扬白雪,别有一番令人动容的美。

    夏安逢目不转睛的看着,眼神一时间竟似无法移开。

    罗棠看看虹秀,又看看眼睛越睁越大的小侯爷,端起茶杯,掩饰自己唇边渐渐扩散的笑意。

    无声的舞蹈还未结束,夏安逢忽然倾身向前,一把握住了虹秀姑娘的手腕。

    他不止握住手腕,还稍微带了点力道,将人往自己身上拉了过来。

    “嗳呀,好友,你这……”虹秀晕红了脸颊,却并未挣扎,由着他的力道向他身边靠近。罗棠放下茶杯,打趣,“一曲未终,何至于如此急色……”

    夏安逢捉起虹秀腰间那枚垂着长长流苏的螭纹玉佩,将之翻转过来,赫然看见反面用阴刻方式嵌了一朵梅花。那梅花的形状极其古怪,将开未开,若卷若舒,端的是叫人一见难忘。

    “这枚玉佩,是谁给你的?不是本州人氏吧?”

    夏安逢决计忘不了,不久前的奎阳大街上,险些驾驶四匹马从他和一个小女娃儿身上碾踏而过的车驾,镶嵌的就是这种梅花纹路。?

    ☆、12、阴刻梅纹

    ?  12、阴刻梅纹

    那惊鸿一瞥的印象,着实太过深刻;还包括那车驾中掀开帘幔,往外瞟了一眼的那双星芒闪动的眸子。夏安逢自问不会看走眼,过目不忘算是他一项难得可贵的放得上台面的技能。

    于是他问得郑重,还抓着人家姑娘的手。

    虹秀给他问得有点茫然,低头看了看他握在手中的玉佩:“这……是不久前,一位公子哥送给虹秀的。这枚玉佩有什么问题吗?”

    夏安逢道:“罗棠不是说,你从不于人前献艺?那公子哥是怎样结识你?”

    虹秀看着罗棠,又看看一脸追问的夏安逢,道:“虹秀今日是初次公开露面,但曾有很重要的贵客,妈妈私下引荐过一两位,给虹秀认识。”

    罗棠微微皱了眉。“好友,你这问话,未免有逼供之嫌。烟花之地,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越是大牌的贵客,越是有交结的必要,不可能因为要保持头牌的神秘感就将人往外推拒。”

    “那你知道他的姓名、身世、来历吗?”小侯爷想教对方做人的心思至今不死。

    虹秀抿着唇,轻轻摇头。

    青楼亦有青楼的规矩,为来寻欢的客人保留秘密便是行规之一。虹秀这一摇头,夏安逢拿不准她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无可奉告。

    他还想追问,罗棠先看不下去了。“我说,你不是对这位玉佩的原主人一见钟情罢,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是想怎样?就算你对对方惊为天人,想软磨硬泡上个手,虹秀姑娘自有她不便告知的难处。你别强迫人家。”

    “……”

    一见钟情这种事也能想象出来,不愧是浪迹欢场、情缘遍地的罗大公子、罗大情圣。

    夏安逢将玉佩递给他看了看,最后不死心的追问一句:“你在京城有见过这种古怪梅花纹路吗?”

    罗棠眯起眼,细细端详片刻。断然否认:“没有。京城有家族徽章的达官贵人,我都认识,他们用的徽纹端方大气,很好辨认。”他略想了想,又道:“看这种阴刻纹路的手法,隐蔽低调,不像朝堂做派,反而带有江湖习气。”

    江湖习气……那就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对方了。

    关键是,找着了,未必打得过。

    夏小侯爷陷入几分郁闷中,悻悻将玉佩归还给虹秀。

    罗棠看了看他,噗嗤一笑:“怎么,真被我说中,对人家念念不忘了?”

    “你有完没完。”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若多来暖云阁几次,和虹秀姑娘将关系混熟了,指不定哪天虹秀再遇见那位赠送玉佩的公子,就能想个法子为你二人引见。”

    面对这样昭然若揭只差写着“我就是要拉你下水”的局,夏安逢呵呵几声,不予理睬。

    看看临街窗外,已近正午,飘落的雪花止住了下降的势头,天空稍稍放晴,云中露出淡淡金边。

    “你这次来越冬,预备什么时候回京?如果时候刚好,还能赶上同路。”

    罗棠有些诧异:“怎么,你也要进京?”

    夏安逢将父亲对自己的打算说了说,又道:“小白和我一样,生于斯长于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步。我担心他独自上京会不适应,所以准备陪他同去,顺便在兵部报个到,看能不能混上一官半职。”他只是省略了一句,如果小白会试没录上,要打道回府的话,那个拜帖他就会找人偷偷拿回来。

    罗棠哪里猜不到这位好友的心思,话反正都是他在说,回头给定国候说兵部没有空缺,随便就把京城之行给打发了。

    要说夏安逢对卜璋白的照顾,虽是出于竹马之情,到底太过婆婆妈妈,亦步亦趋。他还真是不怕人家卜璋白嫌他缠人。

    故意道:“我老爹前阵子一直嚷着要给我捐个龙禁尉,跟你的云骑尉虽然品级一样,不过是在皇上身边,实际担当的职责也比你这武散官大得多。不然我回去替你张罗一下?”

    夏安逢跳起来,直摆手:“不急,不急。”

    罗棠对做官出仕没有兴趣,能躲则躲;他何尝不是想有多远离朝堂多远。

    要不是为了找借口陪小白进京,他乐得一辈子在侯爷府混吃等死——前提是他大哥夏锋袭爵后,不至于继续挖空心思弄死弄残他。

    想到那个敌意浓烈的大哥,少年英挺的眉头就纠结皱在一起。

    罗棠还想继续逗弄他,眼角余光忽然瞟到窗户对街的一个巷子口里,一袭白衣的身影正匆匆拐出,低着头要穿过街面去。

    奇道:“咦……好友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卜公子?”

    卜璋白穿着他惯常的那件月白长衫,在这寒意料峭的天气里只拢着一件薄薄大氅,怀里抱着四五本书,急匆匆的从一个偏僻的巷子里走出。

    他走得很急,口中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淡淡弥散去,脚底因时不时踩中正在融化的雪泥,而趔趄一下。

    夏安逢这时也顾不得隐藏自己身份了,趴在窗边,冲他喊:“小白——”

    卜璋白闻声一愣。

    抬起头来,看见正对面的二楼雕花窗户旁,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正热情的朝自己挥手。目光再稍稍上移,移到这座楼宇的牌匾名字,大写的“暖云阁”三个字,赫然在目。

    暖云阁是什么地方,卜璋白早就有所耳闻,俊俏的脸一下子拉长了。

    他抱着书,停在一家茶楼屋檐下,肩膀上还落着没有完全融尽的雪花。微微眯着眼,与仍然朝他挥手的夏安逢对视,却是不肯上楼来。

    夏安逢挥动手臂的幅度减弱了,无比心虚的,记起现在自己身处的地方。

    “我还是先……”

    一语未尽,罗棠在他旁边挤出一个空位,将头探出,对着楼下冷着一张脸的卜璋白,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卜公子,许久不见!”

    像罗棠这样俊美又浑身贵气的人,并不多见,即便卜璋白只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对这位卫国公的三公子,同样是记忆犹新。

    罗棠的个性浪荡不羁,无所顾忌,既然他出现在暖云阁,那么想来,夏安逢被他拐骗来的几率,就会远远高于他自己私底下来寻欢的几率。

    想明白了这一层,卜璋白的脸色才多少好转了一些,瞪着夏安逢的眼神也没先前凌厉。

    他踌躇了片刻,觉得不能就此掉头走开,人家罗公子怎么说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便抱着书穿越街面,在一堆喜笑颜开迎上来的姑娘们簇拥下,黑着脸走上二楼。

    夏安逢早等在楼梯口,一脸殷勤的把卜璋白迎接进厢房,叫常乐拿些碎银子把缠过来的姑娘们都打发出去。自己像个做错事,做好准备挨责罚的孩子,低着头跟在卜璋白身后。

    他这模样,看在罗棠眼里,暗暗笑断肠子;又看卜璋白,虽然面上同自己客气寒暄,心里对于夏安逢来烟花之地,还是有几分或许他自己也说不上缘由的不爽——不由得陡然生出心有戚戚之感,嘴角浮出的笑意也更加温柔。

    “卜公子,此事确然不能全怪好友,是我硬要拉着他来暖云阁,欣赏虹秀姑娘的招牌舞技。他原本是打算要在月湖小筑,为我接风洗尘。”虽是为夏安逢开脱之词,但口吻中不乏看好戏的盘算。

    夏安逢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当措辞,怪叫:“什么叫不能全怪我,分明就是全怪你——”

    卜璋白注意到房中还有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稍稍尴尬。

    他自然不可能当着罗三公子的面,同夏安逢较真,也不可能当着暖云阁姑娘的面砸场子。方才的短暂不快过去后,他认真寻思,自己不是夏安逢的爹也不是他的娘,委实没有计较一个已成年的年轻男子到欢场听曲的立场。

    微笑道:“罗公子说到哪里去了,小侯爷想去哪里玩乐,自是小侯爷的自由,卜璋白纵然是他年少好友,也无权过问。只是这些私底下寻欢作乐的事,还是瞒着侯爷一些为妙,方才那样在窗口大嚷大叫,给人看去,或许不大合适。”

    罗棠大力点头:“是啊,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原本我们就准备要动身离开,去寻个干净酒楼用饭。卜公子来得正好,不如一同?”

    卜璋白道:“在下还要回府中温书……”

    手臂被夏安逢搂住。

    卜璋白一惊,下意识要将手臂从他怀中抽离出来,无奈那好不容易逮住他一次的红发少年,跟爬山虎一般不依不饶,紧紧攀住:“温书什么时候都可以温,你不是一大早就去学馆了吗?用个午饭,不会花掉多少时间,来嘛小白。”

    他贴覆得那么近,比他高一个头的身躯几乎就要越过他肩膀来搂他。卜璋白心里高度紧张,强笑道:“多大个人了,还这样搂搂抱抱,你、你不怕罗公子看笑话。”

    罗棠却是微笑着注视他俩,不知想起什么人,眼底淡淡嵌着一层温情。

    既然推托不开,又找不到机会离去,万般无奈之下,卜璋白也只好答应同他二人一起去吃午饭。

    “这附近有一家翠香馆,专程从湘阴那边运来的鲜活螃蟹最为有名,脂肥膏满,烹调手法上乘。”夏安逢一边下楼,一边向他俩推荐,“现下还属吃螃蟹的季节,若再冷上一些,便不适合吃这样寒性的食物……”

    他的语声,在看见十几名熟悉服饰的夏府家丁穿街而过时,戛然而止。

    那十几名家丁却不是如他所想冲他而来,他们手中持着捉人用的网罗与棍棒,急匆匆从暖云阁大门前一掠而过,直追前方一名背影踉跄、衣衫褴褛的人影。自夏安逢他们站立的角度,刚刚好能够勉强辨认出,他们追赶的是一名络腮胡子的乞丐。

    罗棠站在夏安逢旁边,推了推那位以为自己被父亲发现来烟花之地玩耍,而险些吓破胆的夏府小侯爷:“不是你爹来捉你,放心啦。”

    他转过身,奇怪的发现旁边站着的卜璋白,脸色竟然同夏安逢一样惨白。

    “卜公子……?”

    卜璋白压根听不见他的问话,苍白纤长的手指隔着衣袖,紧紧护住藏在衣襟内袋中的一纸褐色信笺。?

    ☆、13、十七个字的信

    ?  那名络腮胡子的乞丐并没能逃出多远。

    就在距离卜璋白他们一条街远的地方,被身强体健的夏府家丁撵上,十几人手持棍棒,将人团团围住。

    街边原本还有一些行人走动,此时也被定国候府这样来势汹汹的气势惊动,纷纷走避,大街上很快空无一人。就算有几名原本心存怜悯的,想奔去报个官,后来惊觉那名乞丐好似正是官府通缉榜上的模样,——立刻醒悟过来,这是定国候的家事,不该插手去管。

    家丁渐渐缩小包围圈,谨记着定国候下的活捉指令。

    那乞丐立于插翅难飞的包围中,却是不慌不忙。他的双臂在方才的追逐中被打断,软弱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眼神却炯炯如电,一改先前伪装的浑浊迷茫,将围上来的人们逐一扫视一圈。

    仰天大笑:“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定国候狼子野心,六千中军冤魂不会放过他!”

    他张开口,猛然向自己舌尖咬下。

    靠他最近的家丁见势不好,急急扑冲上去,那乞丐一口浓血正对着他脸面喷吐出来。一截软软的东西随着鲜血,自他右边脸颊碰触飞过,落在地上,犹自像不屈的鱼,弹跳了好几下。

    卜璋白追赶到这条街上,堪堪目睹了乞丐沉重的身躯向后倒去,落在无数人踩踏而过的污雪里。

    他浑身僵硬,在十步之遥停止步伐。

    夏安逢自他身边一阵风似的掠过,两三步已蹿到事发地。低头一看,那名乞丐口冒鲜血,面色僵直,已是气绝。

    小侯爷倒抽了一口凉气,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转过身,面向那十几名身着家丁服饰的夏府下人,却是一个照面,已然心中一惊。

    神色坚毅,目光冷峻……他们不是普通的家丁,是父亲夏遵身边的亲兵!

    追拿怎样的乞丐,需要动用到定国候身边的亲兵?

    那些亲兵似乎也没想到,会在捉人的路上撞见小侯爷。为首的亲兵朝夏安逢一躬身,客气道:“小侯爷,此人是几年前府内叛逃的家奴,在府衙挂了号的。属下奉侯爷之命,要将人活捉回去,奈何他性子刚烈,竟嚼舌自尽。”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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