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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6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46节

    “终于找着你了。”郎俊侠说。

    这是他在短短的十二个时辰里,受到的第三次震撼,接二连三,每一件事都令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而他已没有机会再去仔细思考,果断做了决定——拔腿就跑!

    郎俊侠几步走上,接着追了上来。

    段岭唯一的念头就是跑!他不能被郎俊侠抓住,也不能让他知道钱七的下落!必须马上为武独争取时间!

    幸而郎俊侠并不知道他在街上做什么,只是朝他冲来,这番动静已引起了道路两侧百姓的注意,段岭冲到人多的地方,瞬间喊道:“救命啊——!”

    街上不远处,辽军猛地转头,段岭竭尽全力,朝辽军奔去,郎俊侠加快速度飞奔,如同一只白隼唰地掠来,顷刻间已拉近了将近一丈距离!

    段岭冲到赶来的马前,回头一看,郎俊侠竟是比他快更多,悄无声息地欺到了他的身后。

    紧接着段岭就地一滚,从马腹下滚了过去。郎俊侠飞身跃起,踏上马头,一个旋身抖开青锋剑,手起,剑落,漫天飞血!

    段岭爬起来,已顾不得再看,哪里人多朝哪里冲,四周辽军纷纷围聚,发出怒吼,骑在马上朝郎俊侠冲锋,段岭已跑到马匹后头,被人抓住。

    郎俊侠隔着数十名辽军,眼看已逮不到段岭,当即转身钻进巷内,消失了。

    段岭知道自己方才已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不住喘气,却被辽军抓住,段岭兀自挣扎,武独不在,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落单,否则郎俊侠一定会再来。他急中生智,用辽语大声道:“带我去见宗真!我是昨天晚上救他的人!”

    段岭知道昨夜耶律宗真回去后定会怀疑,只要他提起过找自己,那么只要说出这句话,一定就能见到他!

    果然,辽军纷纷静了下来,队长与卫兵交头接耳一番,带着段岭离开。

    段岭暗自祈求,郎俊侠千万不要发现钱七的存在,武独和昌流君快点回去,否则就真的只有听天由命了……

    可是,奔霄为什么会在郎俊侠那里?!

    段岭蓦然想到一个非常恐怖的念头,难道长聘被杀了?!

    城守府内戒备森严,段岭被带进了院内,士兵让他等着,先去通报。段岭已成惊弓之鸟,不住打量四周的防御情况,心想郎俊侠能突破这层防卫追进来不。府内士兵都是耶律宗真的亲卫,应当拦得下刺客,否则四大刺客一出手,岂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不片刻,耶律宗真上身赤膊,只穿一条长裤,发出一声激动至极、毫无意义的呐喊,朝段岭冲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

    耶律宗真哈哈大笑,段岭却面如土色,心道总算安全了。

    耶律宗真把段岭按在地上,注视他的眼,眼里竟有泪水。

    “果真是你。”耶律宗真改用汉话,说,“我就知道我没有做梦,段岭,你回来了。”

    那一刻百般滋味,一齐涌上段岭心头,他笑了起来。

    耶律宗真起身,拉住段岭的手,把他拖起来。段岭问:“头还疼么?”

    “轻伤。”耶律宗真说,“不足挂齿。”

    他紧紧握着段岭的手,带他进了厅堂,厅内置着个火炉,段岭想让耶律宗真派人去看看药堂大屋内,钱七被送走了没,再给武独报个信,却又怕人从城守府里出去引起郎俊侠疑心。

    更怕万一武独与昌流君在一处,让武独进城守府,便摆明了让昌流君知道自己认识辽帝了,没法解释。

    思来想去,段岭只得说:“宗真,且不忙问话,你让人带着这个东西,到西北门外的安荣药堂里去,找一个党项打扮的男人,帽子上插着一枚棕色大雁翎,把这个给他看,带他过来。”

    段岭把武独给他的手串交给宗真,宗真便吩咐手下去办了,示意段岭坐,眼里带着笑。

    “我果然没有猜错。”耶律宗真说,“我给你叔父,写了一封信。”

    “你……怎么知道的?”段岭意识到自己有危险了。

    耶律宗真又说:“费宏德收了你的信,亲自带来给我看过,我曾经看过你做的文章,文章是你的,字也是你的。上次你唤我‘陛下’,如今你唤我‘宗真’正证实了我的猜测。”

    段岭:“……”

    耶律宗真吩咐左右人等退下,段岭忙道:“让他们加强守卫巡逻,有人要杀我。”

    耶律宗真脸色一变,交代了几句,外头答是,片刻后门窗声响,各自关上,接着又是脚步声响,每一扇窗外都有一个人把守。

    屋顶瓦片被踩到发出声响,段岭抬头看,连屋顶上也上了三个守卫。

    “不要害怕。”耶律宗真说,“这些都是我的亲军,个个武艺高强,就连赫连随身十三卫,也不遑多让。”

    段岭点了点头,总算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耶律宗真看着段岭。

    段岭疲惫地笑了笑,再看耶律宗真,短短两年,他们都长大了,耶律宗真的变化虽没有拔都这么明显,眉眼间却带着不怒自威的一股锐气,比从前更明显,也比从前更成熟。

    “你把那颗桃子种在御花园里了吗?”段岭问。

    “改天带你去看看。”耶律宗真说,“今年结果实了。”

    段岭笑了,耶律宗真却只是保持着他的微笑,除却二人重逢那一瞬间的开怀大笑,耶律宗真便没有表现出再多的大喜大怒。

    “吃点东西?”耶律宗真说,也没有催着段岭解释。

    “来点吧。”段岭叹了口气,不知去找武独的士兵回来了没有。

    耶律宗真吩咐下去,有人进来给段岭斟了奶茶,上了一大块手抓羊排,段岭饿了一晚上,便狼吞虎咽起来。耶律宗真便掏出小刀,帮他切肉,问:“喝酒么?”

    段岭摇摇头,嘴里都是食物,心里却堵着。末了,将食物吞下去,说:“我好累。”

    耶律宗真静静看着段岭,段岭填饱肚子,知道也没有必要再瞒着耶律宗真,以他的聪明,一定已猜到前因后果了。

    “那年我爹回南。”段岭朝耶律宗真说,“将我托付在上京。”

    段岭开了个头,便把从前的事详细告诉了耶律宗真,直说到自己回到西川,外头有人敲门。

    “陛下,您要找的人带来了。”

    士兵推开门,武独走进来,脸色一变。段岭心道太好了,忙示意武独不要冲动。

    武独打量耶律宗真两眼,默不作声,走到一旁坐下。

    “救了你的人,就是他?”耶律宗真问。

    “是。”段岭说,继而起身,走到武独身旁坐下。

    “我不能跟着你走了。”段岭说,“哪怕我的位置被蔡闫夺了,我也必须回到中原,我只有这一条路走。”

    “你是南陈的继承人。”耶律宗真听完前因后果后不仅没有惊讶,反而微笑道,“是应该这么做才对。”

    “说说你吧。”段岭道,“你怎么来了这儿?”

    耶律宗真想了想,说:“韩唯庸想杀我,这是他布的一个局,他把我骗过来了,不过我想,这也是天意,若没有他,我也见不到你。每次生死关头,你总会出现在我的身边,这应该也就是咱俩的缘分吧。”

    段岭:“……”

    第152章 分歧

    “又是韩唯庸?!”段岭皱眉道。

    耶律宗真答道:“一个月前,我欲秘密前往西凉,在国境上的琮县约见赫连博商谈些事,不慎走漏了风声,又被手下人出卖,韩唯庸便沿途布下杀手,欲取我性命。”

    耶律宗真叹了口气,起身,在厅内踱了几步。段岭不用想也知道耶律宗真为什么会去找赫连博——西凉位于辽、陈之间,潼关一战后,赫连家与陈国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又开了商路,更与淮阴侯联姻,辽国为了巩固与西凉的关系,由帝君亲自前去,可见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事。

    只是耶律宗真的目的为何,是笼络赫连博,对付南陈,还是对付韩唯庸,就不得而知了。

    “你被杀手追杀。”段岭说,“一路东行,韩唯庸见奈何不得你,又将你的行踪卖给了元人。”

    “不错。”耶律宗真答道,“窝阔台的亲随查罕与元人第一武者阿木古带兵南下,与北上的一股元军会合,得知了我的消息后,穷追不舍,我只得暂时避进落雁城里。你呢?你来这儿做什么?”

    “过来串门。”

    耶律宗真说了这么一大番话,段岭只答了四个字。

    耶律宗真反而笑了起来,说:“邻居家后院起火,无暇招待,让你见笑了。”

    段岭静静地看着耶律宗真,耶律宗真也站起身,说:“你救了我两次性命。”

    “你已经回过礼了。”段岭答道,“你的粮食救了邺城百姓的性命,这么算起来,反倒是我欠你的。”

    耶律宗真说:“那不能算,毕竟也要靠你们挡着,贵国没有拿出邺城、河间、昌城地域与窝阔台交换,足感盛情。”

    段岭答道:“那是我爹生前的封地,自然不能换。”

    “你先休息吧。”耶律宗真说,“听说有人在追杀你,我拨二十名亲随守着你住的院子,在这儿你会很安全。”

    “不必了。”武独起身,答道。

    耶律宗真看了武独一眼,没有说什么,朝段岭点头。段岭以两国外交使臣之礼回了耶律宗真,敏锐地感觉到,耶律宗真的眼中有一丝失落。

    耶律宗真没有提任何要求,段岭起初还有点奇怪,就这样了?但认真一想,自己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只有两个人在城里,外面更是大军围城,能起到什么作用?况且宗真与赫连博、拔都等人不同,赫连博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患难之交,而宗真认识段岭时,已是九五之尊,帝君的身份摆着,自然拉不下面子朝段岭求助。

    段岭与武独走出厅堂,便有人过来,带他们前去落脚之处。

    武独突然停下了脚步,段岭知道他有话想说,便转过身,打了个手势。宗真的亲兵非常有眼色,见段岭示意他退开,便站得远远地。

    “人呢?”段岭想起最后武独做的事。

    “昌流君在药堂里守着。”武独答道,“他没有出城令,没法把一个老人带出去,需要你这边想个办法。”

    段岭点点头,武独却皱眉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段岭说了事情经过,武独登时神色一变,沉吟不语。

    “他骑着奔霄。”段岭说。

    “我看见了。”武独答道。

    武独回去找段岭时,奔霄正在巷内徘徊,他便骑着奔霄四处找,遇上辽军查问,差点被扣下,幸好在最后一刻耶律宗真的亲兵赶来,武独才马上冲进城守府里。

    “长聘死了吗?”段岭问。

    “不一定。”武独答道,“你觉得是乌洛侯穆下的手?”

    段岭答道:“一定是他,他在路上碰上长聘,动手杀了他。他曾骑过奔霄,奔霄认得他,这才一路过来的,若我所料不差,他一定是趁着城破混乱时进了城。”

    “若长聘死在他手中。”武独说,“一定不会告诉他详细内情,他是怎么知道咱们在落雁城的?”

    “奔霄认得路,带他过来的。”段岭说,“奔霄见外头大军围城,也许是误会了,想回来救我。”

    可惜奔霄不会说话,否则朝它询问详细经过就行了。武独说:“不要这么快下判断,长聘兴许是逃了,或是奔霄不听使唤,路上解开绳索的时候自己跑了,被乌洛侯穆遇上。”

    “也许吧。”段岭只觉千头万绪,全是乱麻,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办?”段岭问。

    “拿一张出城令。”武独说,“现在就走。”

    段岭眉头深锁,武独察觉到了他似有不妥,沉声道:“你在想什么?”

    段岭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武独脸色变了,说:“你该不会想帮辽人守城吧?”

    段岭脸色苍白,抬眼看武独,他知道武独对辽人有着师门之仇,没有出手把辽帝当场斩了已是顾全大局。

    “我正在想。”段岭极其小心,不想去触及武独的底线,然而武独却显得心烦意乱。

    “先住下来。”段岭说。

    武独答道:“我不会帮辽人拼命。”

    “我需要宗真活着!”段岭说,“他如果死了,大陈就有麻烦了!”

    武独说:“我不相信,耶律宗真来日一定会朝南方用兵,这小子有他的野心。”

    “不。”段岭摇头道,“不是像你想的这样,武独,相信我。”

    段岭抬眼看武独,解释道:“韩唯庸与元人已经做过两次买卖了,一次是在上京城破时,他借元人的手除掉了耶律大石。这一次,他还想借元人之手除掉宗真。”

    “只要宗真一死,辽国就是他与萧太后独揽大权,你猜他会不会做第三次买卖,放元人过境,攻打咱们大陈?”

    一片静谧中,武独开口道:“我不会去保护辽帝,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他说完便走。

    “武独!”段岭追上去。亲兵见两人不再说话,便跟了上来,到走廊里头做了个手势,示意段岭走另一边。

    结果武独一跃上墙,就这么消失了。

    段岭:“……”

    “武独!”段岭登时心慌起来。亲兵也有点束手无策,用辽语问段岭:“那一位……”

    段岭强自镇定,朝亲兵说:“他有点事去办,不必放在心上,我……先住下吧。”

    “需要人来伺候您吗?”亲兵问。

    “不必了。”段岭答道。

    段岭走进房内,倒头躺下,疲惫地出了口气。

    段岭侧躺在榻上思考,起初他一下子有点彷徨无措,接二连三的事情太多,自己根本权衡下来,实在无法顾及武独的脾气,但这又是不得不认真去考虑的。武独是他最重要的人,他们之间是爱人,不是君臣。武独更不是一件兵器,他做不到像父亲一般,让武独跪下,不容置疑地去执行自己的命令。

    他读过不少书,知道帝王无情的道理,若父亲在世,他会怎么做?

    父亲若在,应当会让武独回去,带领邺城军出征,自己留在城中,与耶律宗真一起率领军队,等待时机,来它个里应外合,朝元军冲杀一番。

    但他段岭办不到,连说服武独也有困难。

    也许我实在不适合当皇帝,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朝墙壁,困倦得很,渐渐地睡了。

    梦里一缕乐声悠扬响起,是久违了的相见欢。

    段岭蓦然惊醒,分辨出是武独在吹笛子。月光明朗,遍地寒霜,他赤着脚,走下地来。

    他知道武独在提醒自己,莫忘上梓之仇,亡国之恨。

    他睡得头疼欲裂,长出了口气,盘膝坐在案前,安静地听着这首曲子。郎俊侠、寻春、父亲,一个个景象,飞速闪过自己的面前。

    武独坐在屋檐上,背靠飞檐,拈着笛子,乐音缥缈,渐低下去。

    “什么声音?”耶律宗真走出长廊,听见那若有似无的笛声在夜空里缭绕,他沿着走廊进去,来到段岭居住的院外,听见内里武独的声音。

    “来日待你登基了。”武独说,“会不会再与辽订个盟,当个兄弟之邦?”

    “我爷爷不就是这么做的么?”段岭答道,“我爹也是这么做的,那年元人来打上京,他和耶律大石结盟,寻春也劝过他。”

    武独说:“所以你也会这么做?”

    段岭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索性道:“这江山有一半是你的,你也有处置权,自己看着办吧。”

    武独:“……”

    换了别的人,定会将武独骂个狗血淋头,然而段岭无论被逼到什么地步,都不会说狠话,尤其是对武独。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太子,段岭心想。

    他郁闷地回房去,倒在榻上。

    耶律宗真示意不要惊动院中的两人,沉吟片刻,转身走了。

    段岭想了会儿,起来穿衣服,走到院外,抬头看房顶时,武独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他穿过走廊,来到书房外,朝里头说:“宗真。”

    书房里,耶律宗真应了一声,亲兵为他推门,让他进去。

    四更时,耶律宗真还未睡,看着桌上的地图,落雁城东边是山谷与汝南,汝南再往东南方走,则是辽、陈的国界浔水,浔水南岸,就是段岭的邺城了。

    “我需要一份出城手谕。”段岭说。

    “要走了吗?”耶律宗真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段岭,丝毫没有挽留,只是说,“现在出城去,外头千军万马,你不可能走得脱。”

    段岭寻思片刻,发现确实正如耶律宗真所言,昌流君虽然武艺高超,现在却带着个老人,他是专门杀人的刺客,独来独往,杀进杀出难不住他,但要带个行将就木的、八十三岁的瞎眼老翁,根本不可能。

    “我暂时不走。”段岭说,“但我需要用到。”

    “你想为我搬救兵吗?”耶律宗真问,“先前我听朝中汇报过,邺城与河间驻扎着四千兵马,哪怕你调一半出来,也只有两千人,不会是布儿赤金拔都的对手。”

    “他在敌阵里?”段岭颤声道。

    “我以为你知道。”耶律宗真看着段岭的双眼。

    第153章 畅谈

    “我……”段岭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是好。

    “你已经与他交过手了,不是么?”耶律宗真说,“还漂亮地给了他一记重拳,我想邺城外的那次惨败,他也许会一辈子记得。”

    “那是武独的战功。”段岭答道,“与我无关……”

    耶律宗真沉吟片刻,段岭摊开一张纸,放在他的面前,顺手给他磨墨,却被耶律宗真阻住,叫了侍卫进来。

    “这种事,以你的身份不该做。”耶律宗真说。

    段岭不得不佩服耶律宗真,从今夜一碰面起,他无论说什么,话里都藏着话,且点到为止,并没有逼他下任何决定。

    耶律宗真写完出城令,交给段岭,天已经亮了,他有点困,说:“我睡一会儿,你自便。”

    段岭一时间也不想出去,便待在书房里,耶律宗真则靠在案后的矮榻上,闭着眼。

    “他待你好么?”耶律宗真突然问。

    “谁?”段岭正想着要怎么说服武独,被宗真这么一问,回过神,下意识地说,“很好,凡事从不违拗我。”

    “你是李渐鸿的儿子。”耶律宗真说,“难怪我第一眼见到你时,便觉得你不一般,像块美玉一样。但你和他不像,一点也不像,李渐鸿要做什么,从来不问旁人的意思。”

    “我要做什么,也从来不问旁人的意思。”段岭答道,“但他不是旁人。”

    “他一个人,与这天底下的百姓比,哪个更重要?”耶律宗真问。

    “你想知道吗?”段岭笑了起来,说,“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否则天下百姓都要骂我了。”

    耶律宗真说:“说这话的时候,你倒是很像李渐鸿。”

    “你又没见过我爹。”段岭淡淡笑道,“怎么知道我们像不像呢?”

    “听说过不少他的事迹。”耶律宗真说,“虽是敌国人,却已经是个传说了。按理说,我该找你算账才对,你爹杀了我们太多辽人了。”

    “你们辽人也杀了我们不少汉人。”段岭答道,“是你们先杀过来的。”

    “你们汉人更早以前,在西拉木伦河畔,杀了我们很多辽人,差点将我们灭族了。”耶律宗真说。

    “那你们辽人更更早以前……”段岭出神地说。

    “还有?”耶律宗真笑了起来。

    段岭想不起来了,史书记载里,有史以来契丹族出现的文献内容,就是西拉木伦河畔的那场大战。

    “段岭。”耶律宗真忽然说,“你有妹妹吗?”

    “没有。”段岭答道,“只有一个表姐,不过你不会想娶她的。”

    他忽然觉得与耶律宗真说起话来,彼此仿佛有种奇异的默契,第一天,他与宗真见面时就有的感觉并非自欺欺人——他们在某些地方有点像。

    突然间,外面发出轻响,两人同时转头。

    一个身影掠过。

    侍卫喊了声有刺客,门外便多了不少人,顷刻间守住厅门,段岭以为是武独,忙道:“不要动手!”

    “不要动手。”耶律宗真笑道。

    突然间又一道黑影掠过,段岭本能地感觉到那才是武独!那先前的身影是谁?是郎俊侠?!

    手下匆匆入内回禀:“有人在外窥视,被贵客的侍卫发现,追出了府去。”

    耶律宗真微微皱眉,继而便推测出内情,问段岭:“是大街上想杀你的那个人?”

    “应该是。”段岭想了想,心中忐忑,想追出去,却不知武独去了何处,要往哪里追?

    “刺客身手,和那人身手比如何?”耶律宗真问。

    段岭沉吟,而后答道:“没有危险。”

    耶律宗真点点头,便不再提那事。段岭心中思考,果然耶律宗真没有夸大,辽帝的手下们,反刺探的布置还是有的,否则单靠一个刺客,连一国之君也可刺杀,实在太荒唐。

    “我在想。”耶律宗真接着先前的话说,“娶谁都好,不如娶你,娶了你,这天下就太平了。”

    “胡说八道。”段岭啼笑皆非道。

    “早先我们未称为‘辽’的时候,不是没封过男后。”耶律宗真打趣道,“这天下你来管也好,我来管也好,定没有这么多打打杀杀,我正乐得不必在政事上劳心伤神,正好随着你学点诗词曲赋,风花雪月。”

    “那元人呢?”段岭说,“你还得开个三宫六院,把拔都也娶了不成?”

    耶律宗真大笑起来,答道:“布儿赤金氏俱是一群蛮子,不足为患。”

    “说得这么轻巧,不如你嫁给我吧。”段岭笑道。

    耶律宗真穿着黑色武服款式的辽帝服,模样比段岭大了些,感觉却又只是大了他一点点,有种男性的温柔感,说起话来,就像邻家的兄长一般,在他身边时,任何人都觉得会很安心。

    “若能止息兵戈,嫁给你又有何妨?”耶律宗真说,“但这么一来,对你的皇后不公平。”

    段岭也哈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是句玩笑话,他对宗真也没有对武独的那种感觉,他觉得非常地喜欢宗真,却不爱他。没有那种对着武独时忍不住想依赖着他的心动感。

    “我去想想办法。”段岭起身说。

    “这次事情完了以后。”耶律宗真答道,“咱们两家从此就不打仗了吧。”

    “我只是河北太守。”段岭答道,“我做不了主。”

    “你始终会回去的。”耶律宗真道,“蔡家的小子不可能是你的对手,而且费宏德在你身边,你夫君虽有点小脾气,却看得出一心都在你身上。待我平安回去后,我会调出蔡家的一些旧事,无论你用不用得上,到时都一并送到邺城去给你。”

    段岭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说不定在耶律宗真手上,掌握着非常重要的线索,蔡家是南面官,蔡闻、蔡闫兄弟在耶律大石的力保下活了下来,免遭杀身之祸,辽国官署里应当留有关于蔡家的记录。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段岭问。

    “我对他并不了解。”耶律宗真答道,“但可以猜测的是,他恨你们汉人。当初以反间计杀蔡家的,就是你爷爷,而出这计谋的,则是费宏德先生。让一个与陈国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当太子,是非常危险的,他也许会将整个天下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段岭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道:“上京城破之日,先父的佩剑,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佩剑?”耶律宗真一沉吟,而后答道,“没有,你在找它吗?回头我替你问问。”

    段岭知道耶律宗真没有必要再在这个时候骗他,点了点头,径自出去。

    天已大亮,狂风吹来,一夜间全城冷了许多,南下的冷风过境,落雁城首当其冲,是长城内最早入冬的地方。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段岭踏上去时,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每一步都踩碎了走廊中的冰面,走到内院时,他停了下来。

    昌流君正在院里吃东西,唯不见武独。

    “武独呢?”段岭问。

    “杀乌洛侯穆去了。”昌流君说,“乌洛侯穆怎么来了?”

    段岭递给他出城令,说:“我不知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昌流君蒙面巾后的双眼眯了起来,段岭一式圆融无缺的推手,又把昌流君的疑问推了回去,他反而问不出口了。

    郎俊侠为什么来,段岭一下套到昌流君头上,意思是你们在做什么,只有长聘和牧相心里最清楚,说不定就是为了钱七来的。

    “方才我在后院看到奔霄,奔霄怎么又回来了?”昌流君又问。

    段岭摊手,意思是我怎么知道?

    “我得出城一趟。”昌流君说,“恐怕长聘先生有危险。”

    “有危险的话,你现在去也晚了。”段岭说,“如果你们能抓住乌洛侯穆,说不定能得到有用的消息。”

    昌流君迟疑片刻,紧接着飞身跃起,两步踏上房顶,离开院内。

    “哎!等等!”段岭喊道。

    他还没问钱七怎么样了,昌流君明显是擅离职守,这么一眨眼又跑了。段岭一时只觉有点危险,但影卫应该不至于一路跟到了落雁城来,事实上从一个月前,埋伏在邺城外的杀手就没有动静了。

    唯一对他有威胁的人,只有郎俊侠,现在武独去追缉郎俊侠,自己就不会有危险。

    说是如此,段岭却始终有点不大安心,思考片刻后,朝卫士说:“请几位弟兄进来陪我坐一会儿。”

    外头两名卫士,便有其中一名去通传。

    段岭伸了个懒腰,院外实在太冷,仿佛昨夜一夜之间,冬天突然就来了。想必落雁城连着刮了好几天的大风。

    片刻后,进来了一个人,正是他先前救过的“述律端”,段岭好容易才想起这个人,当年他满脸络腮胡子,如今不知怎么的,把胡子刮了。那年在上京时,这人就是宗真身边的武士,既姓述律,多半是辽国的贵族,贵族子弟担任皇帝的亲卫并不少见。

    “是你。”段岭笑道,“好些了么?”

    述律端上前一步,单膝跪地,用汉语朝段岭说:“已痊愈,感谢殿下救命之恩。”

    “快别叫殿下。”段岭心里打了个突,满背冷汗,还好昌流君不在,否则宗真谈笑风生的,就把自己随随便便给卖了。

    段岭叫几个人过来保护自己,却只来了个述律端,既然宗真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用意,这辽人武士的武功不会低到哪里去。

    “那天你怎么到元人军营里去了?”段岭有点意外,这人还会说汉语。

    “回禀殿……大人。”述律端答道,“末将与同僚以从城中逃出的身份,佯装被元军截住,为陛下前去刺探军情,观察元军布置。在俘虏营中脱逃时,为掩护同僚,被阿木古刺伤。”

    段岭点点头,当年见过一面,如今又阴错阳差地救了他一命,又想起自己和辽国之间的关系,他总是在救人,不是救这个就是救那个,救了皇帝,救皇帝的手下,实在是有缘。

    “您的卫士呢?”述律端说,“可是背叛了您?”

    “不不。”段岭答道,“他……只是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了。”

    第154章 会审

    乌云压顶,狂风大作,城内飞起了细碎的雪花,今年长城南北的第一场雪竟然来得比往年的都早,大部分百姓甚至未曾作好入冬的准备。

    武独手持烈光剑,一身西凉人的装束,袍襟飞扬,武靴踏上矮墙,再落在铺了一层小雪的巷内,帽上的羽翎随着他落地的动作,微微一振,抖落少许冰晶。

    小巷深处,郎俊侠从一扇门后走出,现出身形。

    “当年上京交手之时,可曾想到落雁今日?”武独心情正不好,一路追来,已动了将郎俊侠格毙在此的心思。

    “没有。”郎俊侠言简意赅地答道,知道再避不过武独,缓缓抽出青锋剑。

    “有什么话想说?”武独问。

    “没有。”郎俊侠依旧是这两个字。

    自八年前上京一战那天起,四大刺客的功夫、排名、气势便飘忽不定,谁也奈何不了谁,神秘莫测的郎俊侠、多年未曾出手的武独、游手好闲的郑彦,以及无命令不出剑的昌流君……

    足足八年,庙堂上、江湖中,已极少传闻有人死在四大刺客剑下,彼此功夫也再未切磋过。然而到得这一天时,武独的气势已与从前再不相同,这一刻,可说是八年里他的巅峰!

    就像回到了上京名堂那一次的交手,天地之间飞雪皑皑,武独的帽翎上、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而郎俊侠的衣袂则在穿巷而过的寒风中飘飞。

    一片雪花从万丈高空飞卷,飘落,轻轻地落在青锋剑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分为两半。

    郎俊侠率先出剑。

    那一刻武独几乎是同时一剑点去,两人同时化作虚影,错身而过。“唰”一声,武独一脚错步,激得巷内雪花飞扬,划了半个圈。郎俊侠则借力跃上巷内石墙,转身,借全身力量一剑斩向武独。

    武独倏然出剑,刺向落下的郎俊侠的咽喉。郎俊侠的青锋剑已化作一道锐光闪烁的光芒,斩向武独右臂!

    武独竟是不避不让,以肩去接。郎俊侠倏然意识到一事,忙仰头避过。

    那一剑瞬间收回,烈光剑几乎是挨着郎俊侠脖颈划过,带起数缕发丝,在寒风中飞落。

    两人各自落地。

    “穿了白虎明光铠?”郎俊侠语气中带着讥讽之意。

    武独现出嘲弄的神色,笑容里充满了邪气,答道:“没有。”

    郎俊侠方意识到武独刚才是在冒险,赌他不敢以命换命,但若是那一下双方真的换招,武独就会受到重伤,而自己将当场被刺穿咽喉。

    两人沉吟不语,都在观察着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雪越下越大,落在郎俊侠的头发上、眉毛上,高手对决,必须身无外物,任何一个疏忽,便将导致最后的失败。

    然而就在此时,沙沙的声响朝巷内传来,就在郎俊侠的背后,出现了第三个人。

    郎俊侠知道今天自己彻底跑不掉了。

    那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巷口,抱着手臂,注视郎俊侠——

    ——昌流君来了。

    “你好,乌洛侯穆。”昌流君冷冷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郎俊侠的呼吸微微发抖,连带着剑尖也随之发颤,旋即持剑一个转身,背靠巷内墙壁,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

    “不要痴心妄想了。”又一个声音响起,开口道,“你想逃吗?”

    郑彦一个翻身跃上巷内的墙壁,吊儿郎当地坐着。

    “郑彦?”昌流君诧道。

    武独微微一笑,显然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真不容易呐。”郑彦提着个竹筒,竹筒里装着烧刀子,说,“明明是辽国的地方,却来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来的?”昌流君充满了警觉。

    “有一会儿了。”郑彦朝昌流君说,“前天晚上,趁着元人打进来的时候混进了城,在酒肆里头碰见了武独。”

    昌流君不知郑彦是否看见了钱七,但既然是先与武独碰面,想必应当不会泄露什么秘密。

    趁着昌流君迟疑时,郎俊侠倏然身形一闪,朝武独冲去。

    武独正在思考,见状猛然回剑,出掌,与郎俊侠拆手,一错身的瞬间,郑彦与昌流君同时抢上!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盖住了院里的青松。

    段岭已有两年没看过雪了,不禁怀念起当初在上京的时光,那时候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把所有邋遢的、无趣的东西都用白色温柔地盖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朝外看,述律端也朝外看,两人便这么静静地坐着。

    “你回过上京吗?”段岭问。

    “回去过。”述律端答道。

    段岭又问:“现在上京变成什么样了?”

    “活过来了。”述律端说,“去年我跟随陛下往东北冬猎,大雪盖住了上京受伤的地方。”

    段岭询问自己上学的名堂与辟雍馆,集市与酒楼,据说有些地方仍顽强地开张了,名堂则搬到了中京。虽说活过来了,当初的繁华却早已不再。

    “中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段岭还没有去过。

    “大人,和上梓一样。”述律端想了想,说。

    这个话题十分敏感,段岭开始觉得述律端似乎不是普通的侍卫,宗真会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他也敢在自己面前提到“上梓”,仿佛得到耶律宗真的授意,将自己当作了朋友,不会去避讳某些特别的事。

    “我也没见过上梓。”段岭说。

    “陛下喜欢陈的东西。”述律端说,“喜欢汉人的诗词歌赋、字画和南边来的人,每来一个人,他都会问到您。”

    段岭点了点头,这时候,外头突然响起嘈杂声响。

    武独与昌流君押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段岭瞬间惊得站起,碰翻了案几上的茶碗。

    “你是谁?”武独莫名其妙地看着述律端,述律端起身,挡在段岭身前。

    “你出去!”武独冷冷斥道。

    述律端上下打量武独,似要喊人,段岭却定了定神,说:“述律端,你先出去。”

    述律端便抱拳退出,外头又进了一个人,却是笑吟吟的郑彦,搓着手,说:“这天气可真够冷的,王大人,来我怀里暖和暖和?”

    段岭惊疑不定,外面述律端还为他们关上了门,段岭打量武独押进来的那人,是个男人,头上还戴着头罩——该不会是……

    武独点了点头,段岭又朝外头说:“述律端,请您到院子外等候,今天不必过来了。”

    述律端应了声走远,段岭点起灯,此刻虽是白昼,却因下雪的缘故,房中十分昏暗。

    点过灯后,昌流君才用手指拈着,将套在那男人头上的头罩揭了下来。

    郎俊侠跪在地上,嘴角带着一丝血迹,抬起头,脸色苍白,与段岭静静对视。

    武独、昌流君与郑彦各自坐下,郑彦过来坐到段岭身旁,武独刚坐下便蓦然起身,一脸杀气,郑彦只好起来让出位置,说:“不是吵架了吗?还以为你不要了,不要正好给我。”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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