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45节
“动手吧。”昌流君说。
武独几下扯开绳索,段岭活动双手,紧接着昌流君挨个去割开绳子,放出俘虏。
“快走!”段岭朝他们说说,“到外面去!”
脱缚的人越来越多,交头接耳。段岭朝他们招手示意,让大家跟在昌流君身后,昌流君带着他们一路辗转,沿着先前开出的路通往马厩。
“走!”
段岭翻身上马,把武独拉上马背,带着一百多名俘虏冲出了营地,这时候元人还未察觉。被俘的辽人们一夜间纷纷逃出生天,知道这是逃生的唯一机会,忙策马疾奔,冲向落雁城。
终于,元人被惊动了,俘虏营处于营地最西面,敲起了警钟,当即有人追杀出来,在黑暗里朝他们射箭。与此同时,昌流君也带着众人,冲到了城墙外,喝了声:“后会有期!”
昌流君沿着城墙,一个疾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武独与段岭混在那百余人中,策马奔向城门。
“开门——!”有人开始大喊。
“快开门!”俘虏们一起开始喊。
这是长聘的第一个计划,伪装成俘虏,救一批人进城,若能奏效,便顺利通过,俘虏们还可为段岭与武独做证。
若瞒不过去,就只好潜伏到城里,避开搜索,等待机会找人了。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求告与开门声中,元军追到距离城墙将近一里之地便停下了脚步。
“预备上箭——!”城墙高处喝道。
下面的俘虏们登时就慌了,全部挤到城墙前,惶恐地抬头看,幸亏箭矢指向的只是元军,没有射下来。
“开门!开门!我是审大人呐!快开门!!”那中年男人上前拍门。终于,在一片黑暗里,城门发出声响,机关声中,侧门开了条缝,俘虏们互相推搡,忙不迭地冲进城内,还有不少人被挤进了护城河里。
元人未料到俘虏居然会在这个夜里逃进城去,仓促间来不及组织军队冲击城门,便纷纷撤走。
武独护着段岭,以手肘拦开左右的俘虏,挤进了城中。不片刻,几乎所有的人都进城了,段岭一手拖着那发烧昏迷的年轻男人。刚进城门,背后便发出声响,两个士兵冲过来,按住他。
黑夜里一片慌乱,段岭再次被捆缚上了绳索,他被架着胳膊,推到一旁去,士兵勒令他跪下,武独要推开人,“啊啊”地叫,段岭忙用党项话喊道:“爹!我在这儿!”
武独过来保护段岭,护着他,两人听见有人用汉语说道:“汉人都往这边来!”
一片混乱之中,士兵们开始点数。
“辽人带过来!”
“我们是西凉人!”段岭喊道,夹杂着武独的啊啊声。
“这边!”
顷刻间辽人与西凉人、色目人与来自塞外小族的人,以及汉人被分了个三六九等,各自列队,稍微安静了些。上百人分开后,长街上马蹄声响,一队士兵驰来。
“什么事?”一名将领翻身下马,问道。
“回禀将军。”守城的军官率众而出,答道,“城外有一百一十二名俘虏逃了进来,为免有奸细混迹其中,须得先行查探。”
火把映照着俘虏们惶恐的脸,将领神色微变。段岭心想这人应当就是落雁城的巡司使,两军正交战时,放人进来是非常危险的,毕竟极可能混入了奸细。只要他一句话,这里所有人都会被斩首。
武独捏了把汗,预备那将领若说出“全部杀了”,自己说不得便要动手先杀人,再带着段岭遁逃,潜伏在城里了。
众人俱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末了,那将领说:“带下去认真盘问,以免有奸细。”
这下所有俘虏才松了一口气,辽人虽统治北方日久,却已远非当年上梓之战时那般残暴,自辽祖以后,启用以汉治汉的政治手段,并将汉文、汉学在高层中推广,辽人中更有不少人起名用“仁”“义”“礼”“智”“信”等字,足可见与残忍嗜杀、民智未开的元人不同。
将领转身正要离开,段岭却用辽语说:“将军,这儿有位伤兵,兴许也是位大人。”
将领走到段岭身边,武独会意,架着那发高烧的男人出来。那男人衣着华贵,像名武士,不似平民,段岭初见他时便觉得有内情。果然,将领一见之下便震惊道:“述律端?快快带他去治病!”
“还有这位……咦?人呢?”段岭转头,想找那叫审冲的男人,却发现他躲在最后头。
“审冲?”那将领问道。
“闻将军……饶命!”审冲骇得魂不附体,忙道,“将军!饶命!”
“把他也一起带走。”将领说。
段岭没想到审冲居然如此害怕,心念电转间想到,是了,这厮是辽国官员,还没开打就跑了,现在逃回城里,自然怕被武将抓住,治他一个渎职之罪。可这名武将的官阶似乎比审冲高了许多?按辽国官制,虽说奉武为尊,但审冲也不应该这么害怕吧。
众士兵将那男人与审冲一并带离,将领不再多说,上马离开。城内守军便将俘虏按族分开,分别带到几个房间里头盘问。百余人里,只有段岭与武独两个“党项人”,便与辽人混在一起,接受审讯。
问到武独时,段岭便以辽语流利对答,告知二人本是前来经商的父子,爹既聋又哑,在路上被元军抓了,正关押时,半夜又有一名侠客,救了他们,还放了所有人。
他对守城官颇有好感,毕竟顾及无辜百姓的性命,说开门就开门,没有丝毫犹豫的人,总是宅心仁厚的。
“你这官话跟谁学的?”那守城官说,“怎么一口上京味道。”
段岭答道:“当年在上京念过学堂。”
“不容易。”守城官大笔一挥,说,“自己去设法谋个营生,如今城里头人太多,顾不上你们。”
“没关系。”段岭答道。
“拿着这张纸。”守城官又道,“到民司外,可去领十日口粮,别的可就没法了,不可坑蒙拐骗、偷鸡摸狗,进城后若犯事,罪加一等。”
段岭十分伶俐,笑着起身,朝守城官行了一礼,说:“天地两神保佑您,辽大人。”
段岭本来就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有股亲近感,平生占足了这具皮囊的便宜,但凡能不被刁难的,往往都未被刁难。盘问也十分简单,得了临时的户籍纸,盖过印,便算是暂栖落雁城了。
离开城墙下时,旭日升起,元人围城已有十余日,城中一切照旧,两道商铺依旧开张做生意。
武独腰包里还藏了些碎银,递给段岭,段岭便兑成铜钱,买了点牛肉,与武独坐在城里河边,先吃过再说,待会儿再找地方落脚。
“现在怎么办?”段岭低声道。
附近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武独便开口道:“先等昌流君来接头,不着急。落雁城居然就这么放咱们入城了。”
“这儿民风淳朴。”段岭说,“当年上京城破,十万流民下中原时,落雁城也接纳了所有的人。”
还记得那个冷得令他印象深刻的寒冬,若没有城中的破庙,段岭如今已成了荒原上的枯骨,这座城救过他的性命,若有机会,想必还是要报答的。只希望它能挺住元人的攻城。
只要冬天一来,几场雪一下,城墙结冰后,元人更打不进来,就只好回塞北去了。
艳阳高照,群山之中一片萧瑟,天气已转为寒凉,飒飒秋风之中落叶飞舞,长聘骑着马穿过溪流,对照地图,观察通路。
先与出来伐木的邺城军会合,再让他们送自己回往邺城去,在入冬前下江州。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奔霄马上转头,感觉到了潜伏在密林之中的危险,要挣脱绳索。
长聘骑在马上,也感觉到了。
“走!”长聘恐怕是山中的虎豹或豺狼,深秋时四处捕食,马上调转马头,上了山路。
突然间一声惨叫,令长聘心惊胆战。
那是人的惨叫声!
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从不远处的高崖上坠下,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又是一具,脑袋撞地,脑浆四迸。
第三具尸体滚落,沿着山路坠进了山崖之中。
长聘没有说话,也没有大声喝问是什么人,只安静地驻马山路上,等候对方现身。
长聘背后的树林响起细碎声音,似乎有人要逃,然而又一道声响从他的正前方延续到身后,伴随着一声闷哼。
接着,则是第四具尸体从灌木丛中摔了出来。
“郑彦?”长聘道。
一个男人终于从树林里现身,却是身着蓝黑两色武士服的郎俊侠。
“原来是乌洛侯大人。”长聘笑道。
“长聘先生。”郎俊侠说,“好久不见。”
长聘拉着缰绳,稍稍转过身,面朝郎俊侠,说:“大人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郎俊侠答道:“你为什么而来,我自然也为什么而来,王山与武独呢?”
长聘微微色变,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先是判断出方才似乎有影卫在跟踪自己,被这刺客杀了,影队是太子的人,这厮也是太子的人,既然他会对影队之人动手,兴许就有自己的立场,是友非敌。
长聘考虑片刻,而后答道:“他俩往中京去了,让我朝陛下带个口信。”
“什么口信?”郎俊侠依旧淡淡道。
长聘答道:“北方局势瞬息万变,须得尽快回江州去,感谢大人救命之恩。”
长聘反而主动翻身下马,朝郎俊侠一拜。
郎俊侠手里提着剑,方才杀了四名影队成员,身上竟未沾染多少鲜血。沉吟片刻,而后收剑入鞘,只不说话。
长聘拜过,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郎俊侠开口。
许久后,郎俊侠朝长聘道:“我猜,牧相应当派你到汝南去找一点什么。”
此话一出,长聘登时疑惑,而后道:“汝南?大人何出此言?罢了,告诉您也无妨,长聘此行,乃是去中京,找我师叔费宏德。”
郎俊侠点点头,“嗯”了声,而后道:“不必处心积虑地去翻汝南那点旧事了,长聘,真正的太子,其实一直在你们身边,他就是王山。”
长聘登时色变,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郎俊侠已用拇指弹出剑柄,再一剑划去,剑锋恰恰好掠过长聘脖侧,鲜血喷了漫天。
长聘不住发抖,捂住脖侧伤口,一番抽搐后,倒在地上。
“在你临死前告知你这秘密。”郎俊侠淡淡道,“免得你死不瞑目,走好,长聘先生。”
说完后,郎俊侠一脚把长聘尸身踹下了悬崖。长聘睁着眼,一路滚下了山谷,从万丈高空上坠落,掼在裸露的山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回声阵阵,郎俊侠先是把影队刺客的尸体接二连三地扔下深渊去,再解开把马匹拴在一起的绳索。
奔霄警惕地看着郎俊侠,郎俊侠的眼神却稍柔和了些,抬起一手,放在奔霄的面前。奔霄站着只是不动。片刻后,郎俊侠吹了声口哨,走上前一步,翻身上马去。
奔霄犹豫片刻,终究未将郎俊侠甩下来。
“驾!”郎俊侠驾驭奔霄,复又往落雁城的方向驰去。
第149章 骚乱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段岭在河边靠在武独怀里睡觉,外头大军围城,城内却一片安详平和的气氛。
武独也困了,搂着段岭倚在一棵柳树旁睡着了。虽然是在河边睡午觉,这一觉却是自他们离开江州后,睡得最安稳的一次。影队的人无论藏在何处,都不大可能翻得进落雁城来偷袭他们。
直到黄昏时,段岭才伸了个懒腰醒来,武独已睡得把脑袋埋在段岭的肩头,像个小孩,段岭一动,武独才睡眼惺忪地醒来。
两人半睡半醒,段岭想亲亲他,但想到武独的身份是“爹”,恐怕被人看见,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子。
“找地方住下。”武独低声说。
“别忘了装哑巴。”段岭提醒道。
武独差点忘了,与段岭来到城内投宿,银两还有些,两人便付过押金,租下一间房,反正在落雁也待不了太久,钱花光也无妨。
外头敲了三下窗,是昌流君与他们的暗号,段岭推开窗,昌流君便从窗外钻了进来,把藏在身上带进城的烈光剑与一个包袱放在桌上。
“这些是你们的。”昌流君说,“尽快找人,找到就跑路了。”
说着昌流君便侧过身,直接躺在榻上。
“你干什么?”武独莫名其妙道。
“睡觉啊。”昌流君说,“一宿没睡了。”
武独登时就炸了,段岭忙示意他声音小点儿,免得被客栈里的人听见哑巴说话。
“不然你让我住哪儿?”昌流君问。
武独说:“这房让给你。”
“哎哎,别!”昌流君忙起身。
武独要是把房退了,小二过来收拾,发现房里多了个人,更住不下去。段岭说:“再开一间吧。”
两人只好又给昌流君要了一间房,武独与段岭住一间,昌流君住一间,叮嘱客栈里头不得有人来打扰,爷要睡觉,便关上了门。
武独翻出包里的衣服,那是一套不太合身的夜行服,稍有点大了,想必是昌流君临时替换的。武独束好腰上布带,说:“入夜后,我去胥吏处看看,你先休息吧。”
段岭正乏着,便“嗯”了声,躺在床上。武独换上黑衣劲装,蒙上面,低下头,段岭便伸出手指,撩起他的蒙面巾,露出他刚毅转折而粗犷的唇线,与他亲吻,足有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
武独从窗口飞身出去,顺手敲了三下昌流君房间的窗门,对面也敲了一下作为回应,意思是知道了。
段岭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到得半夜时,远处传来喧哗声,突然将他的思绪拽回了很久很久以前,上京的那个夜晚。
什么事?段岭猛地坐起来,听到远方,街道的尽头有士兵的呐喊声。
“昌流君!”段岭过去拍了几下墙,转身却发现昌流君光着膀子,穿一条白色单裤,一脸无聊地站在段岭身后。
段岭还是第一次看见没有穿衣服……不,没有穿刺客服的昌流君,颇有点不习惯,差点认不出来。
“外面怎么了?”
“演练吧。”昌流君睡眼惺忪地进来,倒在段岭的床上,继续睡。
“我想出去看看。”段岭说。
“你找死啊。”昌流君答道。
段岭只得不说话了,外头的喊声越来越大,段岭又探头去看,说:“着火了。”
“嗯。”昌流君翻了个身,接着睡。
“着火了啊!”段岭忙道,“怎么办?落雁城该不会是破城了吧?!元军来攻城了?!”
这一夜里,元军果然来攻城了,不知从何处进了城,一时间东南城中全是火光,百姓渐渐被惊动,眼看骚乱正在朝客栈蔓延,段岭不由得紧张起来。
“昌流君!快起来!”段岭催促道。
“睡睡睡。”昌流君说,“莫要啰嗦。”
段岭:“……”
段岭过去拿了刺客服,扔在昌流君身上,喊道:“元军进城了!”
“你确定?”
“我很肯定!”段岭答道,他经历了好几次战争,纯靠目测就能判断出入侵的规模,元军杀进来了,但进城的人还不多,所以要四处纵火,虚张声势。
长街上,一股元军与一队辽军展开了遭遇战,箭矢四处飞射,段岭刚探头去看,便被昌流君一手揽住腰,拖了回去。紧接着有人冲进了客栈,客栈中发出尖叫声,这下昌流君没法再睡了,只得起身裹上里衣,听到有人挨扇门踹开,每一声踹门响,便伴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段岭听到那声音,登时怒不可遏,四处找剑,正要冲出去时,昌流君却提起白虹剑,听到脚步声响时,一剑刺向门板。
走廊里一声惨叫,昌流君拔回剑,又是一剑,外头寂静无声。
“好了。”昌流君说,“继续睡吧。”
“走了!”段岭简直无言以对,“还睡?”
“走去哪儿?”昌流君也是无言以对。
“总之离开这里!”段岭说。
昌流君问:“不等你男人了?”
段岭一想也是,却毫无办法,外头的厮杀声变得大了起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场灾难在城中蔓延,却无动于衷。
“走!”段岭拉开房门,眼前灯火通明,客栈内打翻的油灯挨着地板,烧了起来。
门外躺着两名元军,更多的人从楼下杀了上来,段岭从元军尸体上捡了一把弓,将箭囊背在身后。昌流君一个翻身躺上楼梯扶手,一路滑了下去,所过之处元军纷纷惨叫,尸横就地。
段岭拉弦,搭箭,一箭射向客栈厅堂,将冲进来的元军额头登时射穿!
段岭跑出客栈,沿街烈火燃起,落雁城东城门也有敌人杀进城了。
昌流君一手抱着段岭,飞身上墙,几步跃上瓦楞,与他俯身在对街酒肆的二楼。
“在这里等。”昌流君说,“我去看看情况。”
段岭手中有弓箭,便不怎么惧怕。昌流君跃过屋檐,几步跑上高处,朝远方眺望,紧接着又跳上塔去。
沿着客栈的整条街都已烧了起来,火势还在蔓延,街上有落单的元军士兵追着百姓砍杀,段岭瞄准了人,一箭射去,元兵登时中箭下马。
长街上一片混乱,一个黑色的身影冲来,四处张望。
“武独?”段岭马上认出了武独,喊道,“我在这里!”
到处都是叫嚷,掩去了段岭的声音,武独冲进了火海,段岭顾不得再喊,一箭射去,那一箭飞进火海,钉在武独面前的柱子上,武独蓦然转头,看见了高处的段岭。
他又冲了出来,来到段岭面前,上下打量段岭,不住喘息,眼中现出恐惧。
“吓死我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武独大怒道。
段岭扯下武独的蒙面巾,亲了上去,武独被熏得满脸灰黑,把段岭紧紧抱着。
“城破了。”武独说,“辽军正在设法围堵。”
“是怎么回事?”段岭问。
武独答道:“今夜元军突然偷袭,一把火将城东的官驿全部烧了,不知道怎么进来的。”
昌流君跃下,武独皱眉道:“你怎么没跟着他?”
“不会有事的。”昌流君说,“穿着白虎堂的家当,还会射箭,怕什么?”
武独抱着段岭,落下街边,段岭说:“去城西看看,走!”
他还记得自己逃难时曾经待过的庙宇,若还在,里头应该是汉人难民聚集的地方。
大批元军从那里涌入城,武独停步,想了想,说:“太危险了,不如出城去算了。”
“先去城西。”段岭答道,“如果找不到,没办法,就只好算了。”
被攻破的地方正是城西,元军暗探于夜半杀掉了城门守卫,大批元军涌进城来,辽军正在奋力抵抗,一拨接一拨地填上去。奔马冲来,武独扯住一匹,与段岭上了马背,冲向西城门处。
到处都是惊慌逃跑的百姓,段岭知道,这个时候,一个瞎了的老人跑不动,定会待在庙宇附近,若能找到人,这将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冲锋——战!”有人用辽语喝道。
直街上,辽军发动了冲锋,武独驭马避开,段岭猛一回头,只见一名全身银铠的年轻将领率上百人直冲向元军,简直势不可挡!
然而元军的数量更多,占了压倒性优势,顶着盾牌朝辽军冲来,双方混战厮杀。武独见骑马过不去,便带着段岭,冲上街旁房屋的二楼,沿着屋顶飞奔而去。
昌流君已不知道去了哪儿,两人踏上屋檐,段岭无意中低头一瞥,看见辽军已被冲得连番后退,那年轻将领抵挡不住元人的冲杀,在马上摇摇欲坠。侧旁的护卫抢上,以盾牌为他抵挡箭矢。
紧接着元人阵营中一声怒吼,元军杀开一条血路,朝那年轻将领冲来。
段岭当机立断,弯弓开弦,一剑如流星般射去!
为首的元人使一把斩马刀,他被段岭射中左眼,痛吼一声,一刀拍在那辽军年轻将领的铠甲上,发出闷响。
“走了!别管他们!”昌流君在屋顶现身,催促道。
“不,等等!”段岭再次拉箭,眼看辽军年轻将领伏在马背上,又有人朝他冲来,段岭再一箭射去,箭矢跟随那将领突出了重围。
将领的头盔掉落,奄奄一息,伏在马背上。
段岭从盔甲上看出此人定是辽国的重要人物,与武独落地时,将马牵到一旁,将领全身铠甲重逾二十斤,摔下地时发出响声。
“你没事吧?”段岭摇晃那将领。
那年轻武将披头散发,挨了一记斩马刀,脑海中仍嗡嗡作响,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段岭?”他说。
继而昏了过去。
段岭登时如中了晴天霹雳一般。
第150章 胆寒
耶律宗真!他怎么会出现在落雁城里?!
“你认识他?”武独问。
“我……”段岭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外头又有人杀了进来,武独抽剑,杀了两名元军,巷战一片混乱,段岭忙道:“走!马上带他走!”
他们带着耶律宗真进入巷内,撞进一户人家的后院,这家里头已没有人,料想是逃了。
武独守在门前,段岭马上解开宗真的盔甲,仔细检查他的身体,他身上没有伤口,鼻孔里却流出血来,乃是被元军的斩马刀震伤了。头盔被砍出一道印痕,想必是正面挨了一记刚猛之力。
“有针吗?”段岭问,“两枚就行。”
武独摸出两枚银针给段岭,看着宗真。
“他是辽帝。”段岭说。
武独:“……”
段岭先是施了一针,定住他的经脉,再用一枚银针从他的耳下缓慢地刺入,手指捻着旋转,整个过程须得非常小心。
“你在用什么办法?”武独说,“当心点,别乱来。”
父亲告诉过他,行军打仗,若是坠马,头撞了地,容易昏迷不醒,此时脑内震荡出血,必须马上从耳后放血,否则血液淤积成栓,会令伤者呕吐,昏迷不醒。
“没事的。”段岭答道,“这是急救。”
他抽出银针时,果然有淤血淌出,耶律宗真仍昏迷不醒,段岭便让他坐着,背靠院墙,拍拍他的脸。
耶律宗真也长大长高了,上次在上京匆匆一瞥,那时彼此还是少年,没想到如今他脱了盔甲,竟是有着不逊于武将的肌肉线条,可见这两年中并未荒废骑射,说不定比任何人都要用功。
“宗真。”段岭低声说。
耶律宗真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些,段岭再见宗真,不由得心情复杂起来,既是歉疚,又觉不忍,更感谢在不久前,他曾经借给了邺城粮食。
段岭在他的伤口撒上药粉,血止住了。
“辽兵找过来了。”武独朝外窥探,说。
“走。”段岭只得不再管宗真,正要出去,武独却摆手示意此门不可走,一手搂着段岭的腰,两人同时一跃上墙,武独再把他打横抱起来,躲到二楼的阴影处。
外头的喊杀声渐小下去,元军撤了,辽军抢回战局。也许是因为皇帝亲自督战,士兵们个个宁死不屈,以一当百,将元军逼回城门处,战线正在不断收拢。
段岭看见了亲卫队打着火把进来,发现受伤的耶律宗真后惊慌失措,忙抬来担架,抬走了耶律宗真。黎明曙光初现,段岭再见故人,一时间恍若隔世。
“你们曾经是好友?”武独问。
“只见过寥寥几面。”段岭答道。
昌流君追过来了,在对街屋顶上打了个唿哨,武独忙道:“走吧,别让昌流君知道了。”
段岭心中一凛,顾不得再说,与武独跃下地去,前往庙里找人。
自己待过的破庙已被火烧成一片废墟,砖瓦下压着不少尸体,昌流君过来与他们会合,三人四处察看,段岭心事重重。
到处都是哭声,昌流君与武独合力搬开柱子,救出了不少人。
“没有。”昌流君说,“天快亮了,怎么办?”
段岭意识到自己与武独的身份是党项父子,而现在武独穿着一身夜行服,旁边还多了个来历不明的昌流君,只怕会引起辽军注意。眼下辽元刚打完,偶有巡城的士兵疾冲而过,寻找被关在城中的元军,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展开全城清查,届时万一被盯上,便瞒不下去了。
“回去吧。”段岭说,“换身衣服,再出来慢慢想办法。”
昌流君闪身进了小巷,武独犹豫片刻,段岭说:“你找地方隐蔽一下,躲藏起来,跟着我走。”
武独点头,段岭便又转身离开了破庙,沿着大街走去。
他脑海中仍不断浮现宗真充满少年感,却带着英气的面容。那年他本来想把自己带到中京去,后来却因城破而失散,他现在过得还好么?
不知道他匆匆一面,会不会想起昏迷前的事,还是只以为会是幻觉?
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段岭心里充满了疑问,走过街道,不知不觉走到一间药堂的后门,他抬头看,发现正是自己从前待过的地方,虽是两年前走过的街,此刻却不知不觉朝这里走了。
“昌流君!”段岭说。
“回去了。”武独的声音答道。
武独不知道何时出现,蹲在屋檐上朝下看。
段岭本想试试看昌流君还在不,现下他走了正好,便寻思片刻,朝武独说:“我想进这里头看看。”
“这是什么地方?”武独问。
“我住过的地方。”段岭说,“当年回西川的路上,在落雁城里头的药堂待过不少时候。”
“进去吧。”武独说,“我在外头给你放哨。”
段岭便绕到小巷后,敲敲门,门没锁,便推门进去,里头已人去楼空,余下一地草纸与破烂。
老板一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当真是时过境迁,段岭又进去看了一眼自己住过的柴房,没半点变化。
武独跃进院中,到处看看,段岭朝他笑道:“这儿以前是我的窝。”
武独说:“那年的冬天?”
“嗯。”段岭对这座城或多或少,仍带着感激之情,与武独穿过院子,要从正门出来,药堂里的柜台被拆了几块,墙上的药匣几乎都被搬空了。
“老板多半是逃了。”段岭说。
武独说:“不见得,你看。”
段岭正与武独说着话,险些被地上的一件东西绊倒,吓了一跳,忙停下脚步。柜台后乱七八糟地堆着点东西,似乎还有个人躺着。
武独哈哈地笑了起来,似乎知道段岭会被吓着。
想必是个流浪汉,段岭不想吵醒他,说:“走吧。”
但那流浪汉还是被吵醒了,抖抖索索地爬起来,摸到铺盖旁的一个破瓷碗,掂在手里头,四处摸索。
段岭便从怀中摸出个铜钱,扔在那乞丐的碗里,叮当作响。
“谢谢了……”
那是个老人,老人听到铜钱入碗的声音,说道。
段岭突然觉得这声音仿佛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
“老人家。”段岭说。
“南来北往,大富大贵的官人,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无依无靠的老头子哟——”
“卖馄钝喽——”
一个嘶哑的声音,竟把段岭的思绪瞬间扯回了汝南城的风雪夜。
他就这么站着,不住发抖。
“怎么了。”武独问。
“把门打开……”段岭颤声道。
武独一步跃上柜台,飞身上梁,捅落些许瓦片,哗啦啦声响,天光照了下来,裹着滚滚翻飞的粉尘。
段岭缓缓单膝跪地,惊诧地看着那老人。
老人双眼瞎了,抬起头,感觉到了什么,身上传来一阵臭味。侧旁还有铺在地上的草席与破烂的棉絮,他显然就住在这里,元军、辽军就在隔着一条街的不远处混战,居然没人进来过。
“你是七……七公……?”段岭发着抖,感觉声音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然而武独马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带到柜台后去。
“谁……谁叫我?”那瞎眼老人颤巍巍地道。
“别叫出来!”武独低声在段岭耳畔说。
段岭已经彻底蒙了,眼前这老人就是从前汝南城中,在段家外巷子里卖馄饨的钱七!他一时间甚至想不起这老人的姓氏了,当初孩子们只朝他七公七公地叫,听说他在汝南卖了一辈子馄饨,段岭也喊他“七公”。这一刻他蓦然想到了长聘的吩咐,与“姓钱的”联系上,才想到他要找的,就是卖馄饨的钱七!
“他……他是……”
“嘘。”
武独带着段岭,快步一转,出了药堂。两人到巷子内,武独才将耳朵凑到段岭唇边,示意他声音别大了,免得被那老人听见,毕竟瞎子的耳朵都很灵。
段岭低声告诉武独前因后果,先前只想着是“段家”的人,便从未朝钱七身上想,这么一印证,牧旷达果然起疑心了!说不定正是因为那天夜里,元人阿木古嚷嚷的话,令他动了调查太子身世的心思,派遣长聘前来寻找。
这下段岭全明白了。
“怎么办?”段岭紧张得全身发抖。
“让昌流君把他带回去。”武独说,“不要与他接触。”
段岭想到刚刚,险些出了一背冷汗,要不是武独拉住他,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是段岭”了。
而一旦昌流君、牧旷达、长聘与这老头接触,说不定老人昏聩,说出药堂里相认的这番话来,那段岭就彻底无法脱身了。
武独沉吟片刻,而后道:“交给他们。”
“交给谁?”段岭脑子里已经彻底蒙了。
“给牧旷达。”武独答道,“等候时机,趁着当庭对质之时,你再站出来。”
段岭:“……”
段岭根本无暇思索,这一夜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千头万绪,心如乱麻。
“好。”段岭强自镇定下来,而后说:“你说得对。”
“我去客栈找昌流君。”武独说,“按原计划,让昌流君送他离开。”
“可我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段岭问,“万一他到时候提起来,怎么办?”
“这不要紧。”武独答道,“就说是咱们回去的时候,沿街打听到的。”
段岭勉强点点头,喘息不止。
第151章 奔逃
“那我得守在这儿。”段岭忙道,“免得他又走了。”
“带着他一起走?”武独又说,“我背着他回去。”
“太显眼了。”段岭低声道,“一定会被过往士兵盘问的!”
“到时再找借口就是了。”武独小声说,“就说路上救了个老人。”
“你这一身。”段岭摸摸武独的夜行服,说:“背个老人,巡防司不会相信的,到时要是围攻起你来,手忙脚乱。”
钱七已经八十三岁了,连段岭也未曾想到,他居然能活这么久,当年在汝南时他就已经年逾古稀,每天挑着馄饨担子沿街叫卖,一眨眼就八年了,而且还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那么我快去快回。”武独说。
旭日初升,辽军的盘查越来越严密了,挨家挨户进去搜寻,看是否有元军仍混迹城中,再过一会儿,武独一身黑色夜行服,只怕不好走。
“快,你去吧。”段岭说,又走到药堂前,朝窗子里看,老人仍呆呆地坐在厅堂内,手里拿着碗,不知在想何事。
武独闪身跃上房顶,二话不说就走了,快点去,就能快点回。
段岭逐渐镇定下来,想到段家,偌大一个段家,连一个人也没活下来吗?为什么长聘找的人是七公而不是段夫人?还是说他们为了避战乱,已举家迁徙,再查不出下落了?
外头好几拨巡逻的辽军经过,段岭为免有人从街上朝巷内窥伺,发现他一个人站着发呆,反而令人起疑,便慢慢地走出巷子,到街上去。
这条街还未受战火波及,两道的早点铺居然还开着,起了油锅预备炸饼卖早点。
段岭走到街对面,给钱七买两个馒头吃,揣在兜里,左右看看,正要过街时,突然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牵着奔霄,一身风尘仆仆,站在街道正中央。段岭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居然是郎俊侠。
两人面对面站着,刹那间段岭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4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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