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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4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44节

    又一天后,他们进入邙山区域,朝西边走,是浔阳,朝北边走,则是上梓。

    沿途到处都是飞禽走兽,入秋后觅食的野兽众多,随处可打野味吃,较之邺城、河间等地大片大片的贫瘠土地,浔北实在是富饶的居住之地。只可惜如今已人丁寥落。

    “到了。”段岭说,“前面就是黑山谷。”

    数条河流途经黑山谷,汇聚在一处淌出,流向南方。

    “开始吧。”武独说,“大家动手砍树!”

    山谷内的树木大多是青松,也有杉树与不少银杏树。一到秋天,金黄伴着深绿色一层叠着一层,整座山上仿佛被染了颜色,大片的岩石呈现出黑色,黑山谷因此而得名。

    武独分配好了巡逻,士兵们各自解下腰畔伐木斧,取出锯条。段岭从严狄处拿了图纸,让士兵们先砍一棵,组装出简单的以水流推动的装置,装好锯条,足足忙了一整天。

    到得黄昏时,水动的锯子可以运转了,砍下的树便被抛到河流里,让河水推动旋转。刨去的多余的枝条,打成木柱,堆到一旁,预备累积足够后,成批扔进河中,由人牵往下游。

    段岭忙得手上起泡,武独要阻止他,段岭却让他放心,示意自己可以。

    “你不熟悉这个。”段岭每天都看严狄绘制的图纸报告,他戴着手套,拧上木榫,朝武独说,“交给我就行。”

    入夜时,山上士兵们各自休息,武独巡了一圈,山谷中燃起篝火,星星点点。一天时间处理了三棵松树,连着制水轮与刚到此处调查的时间,已经非常快了。这样持续下去,明天开始,每天能伐至少十五棵树。

    一个月时间,便可解决今岁入冬的柴火。

    吃过饭后,段岭累得全身酸痛,与武独躺在山野间看着星星。

    “你娘是河北人?”武独问。

    “嗯。”段岭侧过身,端详武独的容貌,说,“老爷,是哪儿的人?”

    两人的脸挨得很近,段岭伸手去摸武独的鼻子、眉毛、耳朵。武独笑了起来,抓住段岭的手握着。

    “你看老爷像哪儿的人?”武独问。

    “像个党项人。”段岭一本正经地说。

    武独:“……”

    “因为我爹说,党项男人长得周正。”段岭笑道,“且天天都和发情的公狗似的。”

    武独听懂段岭后半句在揶揄自己,马上翻身拿住他,压在他身上,说:“说得是,看来我还真是党项人……”

    段岭连忙求饶,今天忙了一天,全身酸痛,实在没法折腾,武独压着他,他只不住叫,武独却抵着他的鼻梁,吻住了他。

    片刻后,段岭的呼吸渐急促起来,抱住了武独的脖颈,两人便在这旷野与山林中幕天席地地缠绵起来。

    许久,武独才放开段岭,背肌上贴着的单衣与外袍已湿透。段岭衣衫凌乱,只看着武独,不住喘息,又意犹未尽地抱住他,亲吻他的唇。

    武独一轮疾风骤雨般的强入后,仍不想放开段岭,衣袍搭在腰间,与他彼此抱着,在树下小声说着话。

    “我这一生。”武独低声道,“最遗憾的就是当年没去汝南,而是走了江州路。若去了汝南,便好看看那时城里的小孩儿,哪个是你。”

    段岭笑了起来,说:“来了汝南,兴许也你碰不上我,可能匆匆一瞥,就这么错过了。”

    小时候的段岭一身脏兮兮,终日与些乞儿混在一处,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如今方有这模样。

    “师娘说。”武独答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一生下来就注定的。若当年去了汝南,说不得便该站在你段家巷子外头,看着你跑出跑进的。”

    段岭靠在武独赤裸的胸膛前,笑答道:“那你要记得给我买一碗馄饨。”

    “现在带你去吃。”武独说,“去汝南?走。”

    段岭:“……”

    段岭不是没想过故地重游,然则一路上他始终惦记着砍树,不知是否顺利,如今事情大致解决了,自然不必再亲自动手。武独这么一说,他突然有点想回段家看看。

    只不知段夫人和那些丫鬟看到他回来了,敢不敢再打他骂他,这时候他背后已有了武独,谁也不必再怕了。

    但那个地方,留给他最深刻的记忆,反而是漫天风雪里头郎俊侠的温暖,与巷子里灯光明灭的一碗馄饨。

    与武独一起回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对他不公平。

    “下次吧。”段岭出神地说,“我有些事,还没放下。”

    武独却不答话,把段岭打横抱了起来,段岭忙道:“我还没答应呢!”

    武独让段岭骑上了奔霄,穿上袍子,一振肩膀,再翻身上马,不由分说地下山去。

    段岭也就不再挣扎,蜷在武独怀中。他感觉得到武独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要解开自己的这个心结。他记得八年前的那天郎俊侠抱着自己,离开汝南,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两道的山峦就像山水画一般。

    如今则是秋风吹来,长夜之中群星初升,点缀于天幕上,星光遍野,风吹草从,吹得片片低伏下去。武独衣袍飘起,策马载着段岭,驰上大道,在野风里意气飞扬,前往远方笼罩在黑暗中的汝南城。

    段岭倚在武独温暖的胸膛上,渐渐睡着了。他又回来了,一去,一回,那些人世间纷繁错杂、惊心动魄的事,不过只是一场浮生大梦。

    马背上的那个人仿佛始终都在,陪他走到天荒地老,走到春暖花开。

    奔霄停下了脚步,段岭醒了。

    “到了吗?”段岭迷迷糊糊地问。

    武独不说话,抬头看着城墙。

    四更时,他们驻马城门外,高处依旧是那两个残破不堪的字——汝南。侧旁的城门虚掩着,破破烂烂,城墙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进去吗?”武独也十分意外,没想到汝南似乎已没有人了。

    “进去看看吧。”段岭说。

    武独十分歉疚,不该提这个拍脑袋想出来的建议,看样子汝南已成了空城,百姓都迁走了。

    “从城东走。”段岭清醒过来,接过马缰一抖,说,“我认得路。”

    虽说离开时只有八岁,但段岭在梦里无数次想起过这印象深刻的故乡,他驾驭奔霄,绕着城墙走。

    “回去吧。”武独说,“以后再来。”

    段岭说:“明天咱们一起,去拜祭下我娘。”

    武独一想也是,蔡闫回朝后,绝口不提段小婉之事,也未让段岭的父母合葬——也许提过,只是他们不知道。但一直没人来汝南迁墓,毕竟这是辽人的地方,越过国界,会非常地敏感。

    来日段岭若能顺利登基,是要让父母合葬的。曾经在上京时,李渐鸿也说过,来日回南方,一定要回去找他的娘。

    走不了多远,城墙便出现了一片垮塌之处,段岭直接策马踏过垮下的砖瓦进城去,拐入城后,四处看看。

    房屋破损了不少,似乎被敌人烧过,沿途正街上秋风吹起,一片荒凉,没有住宅亮灯,城中一片黑暗,已没有人住了。

    如今的汝南,已成为一座鬼城,连狗叫声也没有,种满柳树的河边倒是依旧,静夜里河水发出细碎的声响。

    第145章 段宅

    “我以前常在河边玩。”段岭回头朝武独说。

    武独目光巡睃周围,说:“我来控缰,你说地方。”

    武独担心这里有埋伏,可就算有影队,应该也不知道他们来了汝南才对。

    “当初赵奎让你抓我的时候,有提到来汝南吗?”段岭低声问他。

    “没有。”武独答道,“他并不知道你娘是哪里人,甚至不知道先帝还有个儿子,是根据郎俊侠的去向才猜到的。”

    “那影队应该也不会知道。”段岭说。

    “嘘。”武独示意段岭不要说话,驻马河边,四周一片静谧,只有水流的声音。

    “听见了么?”武独问。

    “没有。”段岭一脸茫然,他未曾受过刺客的训练,耳朵没有武独这么厉害。

    “城里还有人。”武独答道,“也可能是风声。”

    这下段岭听见了,声音是从远处的巷子内传出来的,远远的小巷尽头,响起一声“咔嚓”的轻响,像是有人在搬动东西。

    “也可能是山猫,或者野狗。”段岭说。

    武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下马,把奔霄停在路边,并未拴它,奔霄要跟着过来,段岭抬手阻住,奔霄便待在原地等候。两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巷内。

    巷子深处,又是一声轻响,这下清晰了许多,段岭也听见了。

    那是关门的声音。

    武独把剑拿在手中,另一手与段岭十指相扣,慢慢地走到巷子尽头。

    “咔嚓”又是一声,段岭的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这里就是段家。”段岭极低声说。

    武独看了眼段岭,似在犹豫,段岭却催促他走。拐进又一条巷子,“咔嚓”的声音再次响起,段岭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没人。”武独握着未出鞘的剑,抵着一扇院后的木门推开,再撤回,木门发出“咔嚓”声响。

    那是风吹的声音,每过一会儿,木门就会被吹开,再歪歪斜斜地靠上去,发出声响。

    段岭却满脸疑惑,站在这片后院前。

    “怎么了?”武独说。

    “不是这里,怎么回事?”段岭的记忆已经错乱了。

    “什么不是这里?”武独问。

    段岭说:“巷子外头的路……明明通向段家,可这门……什么时候修的?连院墙也不一样了?我记得以前这儿有个池塘,也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怎么变成了另一户人家?”

    武独:“……”

    这感觉就像回家的时候,明明沿着同一条路走,然而待得到了地方,却发现不是自己的家,连格局都变了。

    “会不会是他们搬走了?”武独假设道。

    “可是连院墙也拆了吗?隔壁的屋子也不一样了啊。”段岭说。

    不仅是段家,就连邻近段家的东西两屋,也彻底变了个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段岭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武独便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这不是他认得的段家了,从里到外,全是陌生感。

    “你记错了?”武独问。

    “没有。”段岭皱眉道,“我绝不会记错。”

    六岁小孩的记忆,也许会产生偏差,这不奇怪。也许是进了一条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巷子,或是段家拿了些钱,将宅子从头到尾翻新了一次。

    但段岭始终坚持不可能,房屋哪怕是修缮,格局也不会变。这条巷子他走了无数次,直到启明星出现在天边,他才垂头丧气地从巷中出来。

    武独却带着笑意,段岭问:“你笑什么?”

    “原来你也会固执。”武独说。

    段岭平生最是看得开,被这么一说,倒也无所谓了。唯一的可能,只有哪一家人,买下了段家的房子,嫌弃里头不好看,于是把房子全拆了,再在原址上搭了个又小又破的新房。

    后来元人入侵,汝南城就一夜间人去城空,留下这孤零零的破房,连一点记忆也不留给自己了。

    “我要去看我娘的坟地。”段岭说。

    “先吃点东西。”武独说,“喝点水,再休息下。”

    段岭有点困了,而且还有点难过,这儿灰尘太多,便站在街头揉眼睛。

    武独给他倒了点水喝,问:“怎么走?”

    倏然间一阵风声响起,段岭还未反应过来,破晓刹那,背后一把长剑刺向武独!

    武独马上把段岭推开,手中握着的长剑铮然出鞘,转身时袍襟飞扬,架住刺向后背的那一剑!

    段岭只见那刺客是名身长九尺的黑衣人,速度快得像阵风一般,与武独交手时两人各自侧身,那一刻,仿佛是直觉使然,段岭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昌流君!”

    喝出声时,那高大刺客已一剑斩向武独肩头,武独甩手一亮指虎,指缝中的钢铁锁住白虹剑,错手一抽,“嗡”的一声震得段岭耳畔十分难受,而武独就在刹那间转过剑身。

    一轮红日初升,映在烈光剑上,唰地一道强光照向刺客双眼,蒙面巾下的双眼微微一眯,刺客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闪身后退,蒙面巾险些被武独一剑挑了下来!

    “嘿嘿嘿。”

    刺客发出了昌流君惯常的声音。

    段岭:“……”

    “喂别打了!”昌流君只是出手偷袭,手痒想试武独功夫。武独却二话不说,如影随形地跟上,长剑斜掠,昌流君怒吼道:“玩一下也不行吗?!”

    “好了好了。”段岭忙劝道。

    武独这才收剑,昌流君答道:“跟着你们有一段了,见你俩一直站着。”

    段岭心里蓦然一凛,问:“你在哪儿埋伏着?”

    昌流君指指外头客栈,正是段岭揉眼睛的地方。

    “昌流君。”武独语气森寒道,“莫要再这么玩,否则武爷要下毒了。”

    昌流君不答话,蒙面巾后的眼睛看了段岭一眼,说:“我还能欺师灭祖不成?”

    “谁知道你肚子里安的什么心思?”武独嘲道。

    “徒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段岭再见昌流君,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难道他是奉牧旷达的命令来找段家人吗?希望不要被自己猜中了。

    昌流君收剑,答道:“跟我来。”

    怎么办?居然会在这里见到昌流君,段岭看武独一眼。武独一手牵着奔霄,另一手牵着段岭,手掌紧了紧,意思是不要担心。

    段岭与武独交换了一个眼神,昌流君走在前头,一语不发。此处本来就是个死城,大家都不说话,气氛愈发诡异。

    “师父。”昌流君回头看了眼,啧啧啧地说,“怎么见了我,你似乎不怎么高兴啊。”

    段岭笑也不是,板着脸也不是,片刻后嘴角抽了抽,说:“你打招呼的方式下回能不能换个?”

    “来来来。”昌流君伸手去搭段岭,段岭侧头看武独,以眼神示意,一直不说话就太奇怪了,便主动靠到昌流君身边,让他搭着肩膀。

    昌流君的个头是四大刺客里最高的,和段岭勾肩搭背,像捏着只小狗一般,问:“太守当得咋样?”

    “还……行吧。”段岭道,“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昌流君答道:“相爷让我来找个人,对了,你俩怎么也来了?”

    段岭答道自己和武独来辽国地界砍树,半夜饿了想来汝南买点吃的,结果来到这里发现已成了一座死城。昌流君若有所思,答道:“汝南城里遭了好几次元人劫掠,迁到安西去了,沿着落雁山往西北走,就是他们的新城。”

    我说呢……段岭心里生出些许希望。也就是说,段家人很可能也迁走了,等等,昌流君说牧旷达让他来找人,找什么人?

    段岭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昌流君在一间废弃茶肆外停了下来。

    “先生,看我碰上谁了?”昌流君喊道。

    茶肆里头,一个人躺在破席子上,闻言睡眼惺忪地起来,说:“王山?”

    “长聘先生!”段岭登时惊讶无比。

    武独皱眉道:“长聘?”

    一刻钟后,昌流君烧了水,武独分了些干粮,大伙儿就着破茶碗,喝了点开水,配着干粮,权当早饭。

    “本想在汝南歇个一天,再往邺城去找你帮忙。”长聘虽一身落拓,说话却依旧慢条斯理的,披头散发,倒是十分滑稽。

    是路过,段岭一颗心又放了下来,松懈后语气也轻快了不少,笑道:“长聘先生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长聘无奈答道,“待回去后见了牧相,你再朝他细细问吧,前因后果,他都会告诉你的。”

    段岭无奈道:“没个三年五载,怎么回得去?”

    长聘笑道:“你们立下战功,虽说京官赴任三年,但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三鼎甲也不必墨守成规,牧相说待得明年入秋后,待河北定下来,便召你二人回去,否则实在不够人手。”

    武独一手手肘搁在身后的茶桌上,吊儿郎当地跷着脚晃来晃去,说:“若不想回去呢?”

    “哟。”长聘倒是不生气,揶揄道,“校尉将军乃是四品,我等都是草民,倒是我们冒犯了。”

    长聘正要起身朝武独行礼,段岭却知道这厮满肚子坏水,得罪了他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整,这礼是万万不能受的,忙按住他,说:“长聘先生还是开门见山吧,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打机锋了。”

    武独朝昌流君问:“你们是来找镇山河?”

    除了镇山河,武独还真的想不出有什么任务,能把昌流君和长聘这一文一武两大臂膀从牧相身边支开。

    “镇山河?”长聘一脸茫然,答道,“当然不是,两位,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既然用过早饭,便请随我来。”

    又要去哪儿?段岭心里叫苦,今天从半夜开始就身不由己,先是被武独带来汝南,又被昌流君带到茶铺,现在长聘又不知道要带他们去哪儿,这么带来带去的,绕得他简直晕头转向。

    饶是如此,长聘已起身,这个忙不帮还不行,只得跟着他走了。

    第146章 天意

    旭日初升,昨夜匆匆一瞥,段岭看不真切,如今方看清了汝南城的景色——曾经待过的桥底下如今横亘着白骨,街头则全是破烂,纸张随秋风飞舞,乌鸦在后院聚集,发出猖狂的叫声。

    段岭下意识地想转头,武独却一手挡住了他的眼,推着他朝前走。

    段岭不是没杀过人,但这是他的故乡,茶肆上、面摊下、卖油的铺子、马车驿行,甚至辽人的官府,市井之中,林荫之下,俱曾是他混迹的地方。

    “走这边。”长聘回头朝两人说。

    “汝南发生了什么事?”段岭问。

    “两年前,元人来攻,连着汝南,好几个地方,一路攻城拔寨。这处城破了,遭到元人洗劫,百姓死的死,逃的逃。”长聘答道,“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段岭想起那年自己从鲜卑山一路南下,逃进西川,那么多的人口音混杂,也许里头就有汝南的百姓。

    武独以眼神示意段岭不要多问,免得被长聘感觉到不妥。段岭虽然很想进一步探听汝南之事,却知道必须到此为止,否则一旦令长聘动了念头,便会非常麻烦。

    长聘带着两人进了一间大宅,站在院里,说:“牧相派我到浔北来,找个人,先是在安西找着了,可那位老人家的年纪太大,夏天又热,不敢就带他上路回江州。”

    段岭与武独不发一言,只听着长聘说。

    长聘说:“六月我写了封信,着一个唤锦儿的贴身小厮,带回江州去,不料锦儿半路不知去了何处,信也不曾送到。七月十八,起初也不知元人怎么的,从南边来了,经安西过,沿途奸淫掳掠,杀的杀,抢的抢,辽境内村庄,大多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

    段岭心头一凛,答道:“布儿赤金拔都被我们赶过了浔水,想来是他们沿途北上,沿着辽元交界走了。”

    “正是。”长聘答道,“南面北上的元军与北方南下的元军,两军会合,把安西烧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正在打落雁城。”

    段岭:“!!!”

    长聘说:“我要找的那人,起初正在安西。那夜兵荒马乱,我托人送他朝落雁城去,半路上被袭,幸亏躲在车子底下,逃得性命。可再出来时,人也找不着了,我还抱着一丝希望,但愿那老人家还活着,跟着逃难的百姓去了落雁城。我在外头找了几天,不见尸体,想进落雁城去探探消息,但外头全是元军,不敢贸然进城去,万一白送了性命,是为不智。”

    段岭越听越疑惑,牧旷达让长聘找一个老人,是什么意思?既然找不到,为什么不回江州去?怎么又出现在汝南城里了?

    “那你还是回去吧。”武独说,“我俩现在是朝廷命官,出现在这儿,已是逾矩,本想一个月就回去,许多事,还没个收拾呢。”

    长聘答道:“你邺城的事,相爷心里是清楚的,王山、武独,愚兄多跟了牧相几年,便厚颜无耻,自称一声‘兄’字了。此人事关重大,还有别的人在找他……”说到这里,长聘沉吟片刻,隐去了后半句。

    段岭眉头深锁,知道长聘说的“事关重大”,应该确实非常重要。

    “只要你替我进去落雁城内探探动向,找到此人。”长聘说,“邺城的事,包在我身上。”

    “口粮足了。”段岭答道,“倒是不必帮忙,长聘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也是看着我入府的,既然是牧相的吩咐,自当尽力。但你须得告诉我此中内情,不为别的,只是方便我入城行事。”

    说毕,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沉默,同样眉头深锁,片刻后点了点头,意思是听你的。

    长聘这下好生犹豫,段岭突然想到一个念头,会不会是段家的人去了安西,被牧旷达辗转查出了“太子”的身世,要从段家找一个人,回朝中证明这太子是假的?

    “我不告诉你。”长聘寻思良久,而后认真道,“是在为你盘算,王山,你前途无量,这件事你办了就办了,来日风光无限,你不比长聘先生,先生是个秀才,你是探花郎。”

    话说到这份上,已印证了段岭心里的猜想,他登时连血液也似凝固了一般。

    长聘示意昌流君,昌流君便推开了院落内,走廊一边的房门。

    长聘说:“我先接着往下说吧,既进不去城,事儿又没办完,人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交代,不好就这么回去交差。我便在汝南等着,心想牧相定会派人来汝南找我。”

    这再次印证了段岭的猜想——牧旷达既然派长聘来汝南找人,失去了联络,一定会再派人来找长聘。长聘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汝南,来找他的人,一定也会先到汝南。

    果然,长聘接着说道:“没想到来的却是昌流君,但昌流君也不方便就这么往落雁城去,一来城中守备森严,辽军、元军正在打仗,二来昌流君不……总之不好找人。”

    “二来我不认识字。”昌流君不耐烦道,“只会杀人,看不懂名册上的字。也不方便朝百姓打听。三来,落雁城中守备是真的非常严,估摸着这么一围城,是要围到明年开春了。只怕几场雪一来,又有不少人要冻死,须得尽快找到人,不能慢慢打听。”

    段岭:“……”

    武独说:“想让我俩混进落雁城里头,是不是?”

    长聘点头道:“我们一合计,想着要不先往邺城去找你们,看看有无办法,恰好刚出城,就在外头找到了一对党项人父子。”

    段岭:“……”

    他预感到房里头是什么东西,宅内十分安静,根本不像囚禁着人。他最看不得这种场面,当即眼里现出恐惧。武独瞬间也反应过来,皱起了眉头。

    段岭退后一步,长聘将房门开到底,里头透出血腥的气味,武独朝侧旁让了让,透过窗格,看见阴暗的室内,墙角并肩坐着一大一小,穿着白色单衣,披头散发的两具尸体,显然刚死不久。

    昌流君拿了东西出来,是两身党项人的衣服、一个包袱,长聘拿着一封信,“这父子二人,乃是毛皮商,通过辽国领地,朝元人的地方走,想沿安西过境,往落雁城走,做点生意……不想却在城里头死于非命,包袱被扔到一旁。人死了,我便动了心思,要么装成党项人,混进落雁城里去,可这人身上有封关文,里头写了父子二人,眼下我也不知上哪儿找个儿子去……”

    长聘说着这话,段岭眼前却浮现出一幅幅场面——

    ——一对党项人父子从西凉过来,经过汝南城,正打算拐往北边,先休息一宿,在这废城里生火吃干粮。

    昌流君躲在院外,长聘走向那父子,用党项语朝他们搭话,得知他们目的地是落雁城,便拜托两人帮忙找人。

    也许父子听到元辽二国正在打仗,不打算去涉险,便拒绝了长聘的请求,并改为朝南边走,去陈国领土。

    长聘拜托无果,为了守住这个“事关重大”的秘密,便让昌流君动手,顺便杀了两人。

    “你会说党项话。”长聘说,“听说你在潼关,与西凉王子是认得的,且还结为好友。”

    “是。”段岭说,“可你不像党项人,先生。”

    “我不去。”长聘一指武独,说,“你二人带着关文,武独本来就是你义父……义兄,你们倒是像得很。”

    “我不会说党项话。”武独答道。

    “装哑巴。”长聘说,“虽说元军围城,难以通行,可要是真想进去,终究是有办法的,待我安排就是。入城后,你们须得设法找一份名册,安西迁往落雁城的人,应当都登记在册子里,再去找一个人。我想过,要么把这名字写在纸条上,交给昌流君放在身上,进城后对照着找,可他分不出寻常兵册与名册,名字一多,又让人眼花缭乱。”

    “我懂了。”段岭说,“应当在分管流民的胥吏手上。”

    长聘要找的人,在落雁城里头大海捞针,一个个看,不可能,老人太多,就算给张画像,也对照不出,长聘更不想透露出是谁,也许确实是为了保守这个重大秘密。

    须得找到分管安西难民的胥吏,再从他那里偷出名册,先确认是否还活着,再把人找到。

    段岭非常好奇这人到底是谁,如果曾在段家生活过,他就应该能认出。

    但也有可能自己只是猜错了方向——牧旷达要找的人,和“太子”无关。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段岭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可是,段家并没有老人,而且整个段家,难道就只活下来了一个人吗?

    武独与段岭接过衣服,段岭不想看到房里的情景,便与武独到对街的一座废宅里去换上党项衣裳。

    段岭心事重重,却恐怕被等在外头的昌流君听见,不敢多说。

    “想起你爹了吗?”武独问。

    这句话倒是不怕被偷听,毕竟“王山”在牧府里的身份,大家都是知道的,对外,他的身世是药商的孩子,父亲死了,把他托付给武独抚养。

    “嗯。”段岭的眼睛红了。

    武独一身白色单衣,提着党项人的袍子看。

    “不是这么穿的。”段岭也一身单衣,给武独穿上袍子。党项人是左衽,内里先有一条皮带穿过胸膛前,再从后腰绕过去。

    内衬环腰系好后,套上男子的长裤。

    再接下来才是及膝的兽绒外袍,武独穿好衣服,段岭又给他戴上雁翎帽,这党项男人生前地位不高,帽子上插的是棕色雁翎。

    段岭看着武独,武独坐在榻上,抱着一身雪白单衣的段岭的腰,让他骑在自己大腿上,抬头看他的双眼。

    第147章 乔装

    武独说:“昨天还想着的事,今天居然成真了。”说着便笑了起来。

    段岭想到昨夜武独说的话,想在他很小的时候遇见他,把他带回家养大,想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的一点难过一扫而空。

    “‘爹’在党项语里怎么说?”武独又问。

    “哥哥、父亲、伯父、叔父。”段岭答道,“都叫阿达。”

    “嗯。”武独点头,想了想,说,“可我不能说话,要装哑巴,只能乱比划。”

    “没关系,就这样吧。”段岭答道,他想了想,武独假装哑巴,其时汉人有简单的手语来交流,党项人却有自己的一套手语,胡乱比划下,应当不会被辽人看出来。

    武独给段岭穿上衣服,又说:“办完这事,说不得牧相要给点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段岭问。

    “使点银钱,将白虎堂搬一搬。”武独说,“买个山庄,来日好带你回家玩。”

    段岭与武独对视,室内一片旖旎,外头长聘与昌流君说话声响,两人便一起转头,武独给段岭系上腰侧的扣子,戴好帽子出去,昌流君拎着个一人高的破镜,靠在墙边。

    两人对着端详,确实有点像党项人,长聘用党项话道:“到时怎么说,你先说说。”

    段岭也用党项话答道:“我父子从西凉天水县过来,祖上是沙洲人士,贩点皮毛做生意过日子,来中原买点茶回去吃。我父亲又聋又哑,我是他的口舌,替他说话,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各位叔伯弟兄,还请看着我俩相依为命,行个方便。汉人们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得罪了。”

    说着,段岭以党项人的礼节,拇指露出,两手侧叉,放在腰边,左脚迈出半步,朝前躬身。武独本来站着不动,见状也学着段岭行礼,稍稍躬身。

    段岭转身,帮武独调整动作,又用辽语说:“出门在外,本来就该多交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点照顾。”

    长聘大笑道:“你这党项话倒是说得正。”

    段岭答道:“谢谢了。”

    “武独非是党项人。”长聘说,“就怕他露馅,可装个二愣子,这样一来,便没人怀疑了。”

    武独瞪着眼,一脸茫然,段岭差点笑岔了气,忙道:“这么好。”

    武独的表情说收就收,恢复了一张冷漠脸,说:“长聘先生,这事儿可不轻松呐。”

    长聘一揖,说:“当真是麻烦两位,若能办成,丞相面前,该有的都得有才是。”

    武独随意站着,一不装二愣子,身上自然有股气势,随口道:“我就要一件事,先生不如先许了我。”

    “但言不妨。”长聘说。

    “我与王山这桩事,你自然是晓得的。”武独说,“可不想再听相爷给山儿说媳妇了。”

    长聘一怔,段岭也一怔,段岭登时满脸通红,没想到武独提的居然是这件事。

    长聘是个明白人,答道:“丞相也是好心,既这么说了,包我身上,两位,这就请吧。”

    段岭与武独上了奔霄马背,昌流君则带着长聘骑另一匹马,离开汝南,前往落雁城的方向去。当天日落时分,先是抵达安西,安西也成了废城。翌日清晨,武独找了辆破车,套在奔霄身上,让它拉着朝前走,段岭才有空好好睡会儿。

    第三天日落时,他们来到了落雁城外。

    “长聘先生,现在该告诉我们了,怎么进城?”段岭站在雁荡山的高地上,朝底下眺望,落雁城北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再往北走将抵达长城。沿着西南走,四百里开外就是玉璧关。再过去,则是潼关。

    落雁城三面环山,唯独北边没有屏障,这也造成了每年入冬时,这座边塞大城总是非常地冷。

    而如今北面平原上,则是密密麻麻的元人大军,足有将近五万人在扎营,夜里狂风吹来,军旗猎猎作响,战事仿佛一触即发。

    长聘说:“我就不下去了,你们一旦入城,昌流君也会设法混进去接应,我回邺城一趟,你有什么信,可交由我一并带回去。”

    段岭想起费宏德正在邺城,便朝长聘说了,昌流君却道:“先生,你不可单独行动。”

    “你带着我,进不了城。”长聘说,“留在这儿,与回邺城并没有区别,待在邺城反而更安全一点。”

    郑彦也在邺城,段岭心想,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让长聘留在此处,藏身雁荡山下,距离元军太近,反而容易被斥候发现。

    昌流君还在犹豫,长聘又说:“相爷的要求,是把那个老人带回去,昌流君,你应当是知道轻重的。”

    昌流君寻思良久,而后重重点头。

    长聘说:“人一旦找着了,就带回江州来,一刻也不可耽搁。”

    昌流君“嗯”了声,长聘又把段岭叫到一旁,极低声地在段岭耳畔吩咐道:“这人是个瞎子,今年八十三岁,无子女,姓钱,汉人,你千万得记清楚了。”

    段岭满脸疑惑,实在想不起这是个什么人,难道是化名?但他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长聘没让昌流君去找人,只有一个姓氏,怎么找?只能对着名册慢慢看。

    “好的。”段岭按捺下好奇心,只要找到了人,想知道对方的身份应当不难。

    长聘:“还有什么问题?”

    “请先生教我。”段岭说,“这么插翅难飞的一座城池,要怎么名正言顺地混进去?”

    长聘望向山下的军营,笑了起来,说:“自然是有办法的,你看见那座俘虏营了没有?”

    一片黑暗里,段岭什么也看不见,长聘开始安排计划,片刻后与他们道别。段岭又与奔霄低声说话,让它跟着长聘回去,以奔霄的脾气,不轻易让骑,只能把缰绳系在长聘的马后头,让它尽量跟着跑。

    漆黑的夜色之中,武独带着段岭,不断接近俘虏营。片刻后在营外下马,背着个包袱,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看,走了过去。

    “什么人!”元军马上发现了武独。武独两手乱摆,“啊啊”地叫了几声,段岭上前拉住他要走,元军却已围了过来。

    段岭马上用党项话朝元人们解释,自己和爹是来做生意的,有话好好说。然而刚说了个开头,包袱便被抢了过去,又被搜身,紧接着被绳索捆了双手,押着进了俘虏营。

    搜身之时,武独还警惕地看着碰段岭的元人,生怕段岭因长得漂亮,被元人扒衣服。

    寻常的绑人绳索根本困不住武独,只要想动手,他随时能把绳索崩断。但幸好是晚上,看不清楚,在元兵眼中,只以为是抓住了两只肥羊。

    西营内,什长盘问他们了几句,武独只是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段岭则用磕磕巴巴、词不达意的元语求饶,最后什长不耐烦了,挥手示意把人带下去。

    接着,俘虏营的栅门被打开,段岭与武独被一脚踹了进去。

    里面的俘虏们大多都睡着,听见声音也没有动静,偶尔有人抬头,看着他们。武独假装艰难地挪到角落里,靠着一侧木栅,让段岭倚在自己身上。

    “睡会儿。”武独小声说,“等昌流君吧,手被绑得难受不?”

    “成功了。”段岭凑到武独耳畔低声说,“不难受。”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俘虏们开始小声交谈,全是男人,哀叹的哀叹,埋怨的埋怨。段岭便用辽语与他们交谈,得知有好些是从落雁城里逃出来的。

    别人问段岭与武独从哪儿来,武独一直不说话,段岭便说自己与父亲来落雁城做生意,刚一靠近,便被元军抓来了。

    众人自然相信,段岭又注意到一个遍体鳞伤的辽国男人,似乎有点眼熟,却总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怎么了?”段岭问。

    一名中年男人答道:“他生病了。”

    “你叫什么名字?”段岭挪过去,蹭了蹭那男人。

    对方发着高烧,昏迷不醒,披头散发,身上穿着辽人的装束。段岭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朝周遭俘虏询问这人,却无人见过。

    中年男人哀叹道:“死到临头,你就别费力气了。”

    那中年男人姓审,名唤审冲,乃是落雁城中的官员,先是得到元人来攻的消息,拖家带口,想趁机逃出来,结果没想到在半路上正好碰上元人的军队,便被抓了起来。元人让他写信,叫城里头的人拿钱来赎,审冲哪里还有钱?只能一直被这么关押着。

    段岭又挪回来,武独在他手心用手指写道:【认识?】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眼神犹豫,皱眉,摇头。

    【昌流君怎么还不来。】段岭写道。

    【晚上。】武独颀长的手指在段岭手心写道,又捏了捏他的手。

    段岭靠在武独的胸膛前,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无计可施。及至傍晚时,元军终于扔了一箩筐豆子进来,撒了满地,像喂鸡一般。

    俘虏们看到有吃的,忙各自匍匐在地,用嘴去衔豆子吃。

    段岭与武独只是看着他们,片刻后,元人又提着桶,往里面泼水,俘虏们纷纷张着嘴,想接点水喝。

    段岭渴得喉咙冒烟,心想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昌流君晚上不来,回去要打他手板心。

    这么一天就过去了,俘虏们又渐渐地安静下来。

    入夜时,段岭正在瞌睡,背后有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割开他手上的绳索,昌流君终于来了。

    第148章 落雁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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