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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7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37节

    段岭朝孙廷说:“你且在家里等着,今日我正要进宫殿试,回来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待我得了准信你再走。”

    孙廷万万没料段岭竟是贡士,说不定还是未来的三甲,忙自躬身,段岭却不敢受他礼,叉着手与他客客气气地回礼。毕竟是父亲旧部,长着自己一辈,多少有些感情。

    早饭后武独将段岭送到英和殿外,又被黑甲军拦住。

    “今日殿试,无关人等,一律退避。”一名士兵说。

    武独彻底没脾气了,怒极反笑道:“好,很好。”

    段岭生怕武独真要出手,说不定整个江州军都要遭殃,忙道:“没关系的,我进去了。”

    武独刚抬起手,两名士兵便恐惧地朝后一避,显然是得了警告。孰料武独却只是把手放在段岭后颈上,额头抵着他,低声说:“我在宫中等你,先去求见。”

    “好。”段岭点头道。

    蔡闫纵有通天本事,也不敢在殿试上下手,段岭与武独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武独挥挥手,又指指自己怀中。示意一切当心,你还有护身法宝,段岭便点头会意,跟着一名士兵进去。

    第121章 殿试

    殿前已站满了贡士,翰林院一名学士在点名,不远处,黄坚朝段岭点点头,说:“你来了!”

    “你也来了。”段岭会意,点头,在纸上按了拇指印。

    黄坚又问:“师父呢?”

    昨日忙碌,心思都不在这上头,竟未打听同门考得如何。大伙儿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而牧旷达则彻夜未归。段岭便告知黄坚,两人走到一旁说话,不多时,又有二人朝黄坚走来,对着段岭笑笑。

    “敝师弟。”黄坚向另两人介绍段岭,段岭忙退后半步,行礼。

    那两人也朝着段岭行礼,黄坚抬手,为段岭介绍道:“秦旭光,曾永诺。”

    那名唤秦旭光的已有三十来岁,曾永诺则未及而立,四人以秦旭光最年长,大家口称“秦兄”,言谈之中,却都对黄坚与段岭客客气气。

    黄坚之父乃是巡盐御史,段岭祖父在位之时,黄父是大陈的重臣,后被举报贪污死在狱中,过了数年,牧旷达为黄父翻案,又让黄坚在江州读书。十年寒窗后,竟也来到了殿试场上。

    秦旭光则是徽州知府之子,父母尚在,希望入京考试为官,唯独曾永诺出身江南盐商之家,与段岭这个“药商之子”,勉强算是地位平齐。众人寒暄几句,黄坚便朝段岭问:“听说昨日边关有人进城来?”

    “是。”段岭简直被这事折腾得愁眉苦脸,眉头从昨夜起就未舒展开过,想来也是哭笑不得,满朝文武,此事拿不出主意,反倒是一群未登科的贡士在着急国家大事。

    段岭朝黄坚说了情况,三人都点头。

    段岭问黄坚,说:“黄师兄怎么看?”

    黄坚便答道:“此事师父定有主意,想来今日也该有说法了。”

    段岭知道当着众人的面,黄坚自然不会表露太多意见,免得还未考殿试便被扣个“议圣”的帽子。

    “考完找我。”黄坚道,“有事说。”

    “殿试后,大伙儿可也得好好亲近亲近。”曾永诺笑道。

    “那是自然的。”段岭笑道,心想当真是便宜你们了。

    秦旭光说:“听闻江州城中有一家面馆唤作‘天下第一摊’,好大的口气,倒不如晚上也去尝尝,订个雅间。”

    段岭心想你订不到位的,莫要痴心妄想了……及至听得里面敲钟,便应付了几句,预备到时再说,便跟着众人往英和殿中去。

    贡士足有一百一十二人,全部动了起来,气势恢宏,将殿外挤得水泄不通,按理说今日本该沐浴静心,焚香祷祝,方可进宫。然而非常时期,权宜行事,一切繁文缛节便都免了。

    时值初夏之际,众人不免既热又闷,十分不舒服。

    正在排队时,侧旁门中郑彦出来,吹了声口哨,朝段岭说:“走这边!”

    段岭:“……”

    “你快一点。”郑彦道,“待会儿被陛下知道了,又害我挨骂。”

    段岭只得硬着头皮,在万众瞩目中走向郑彦,被他领着,抄了个捷径走了。

    刚一进去,便看到武独等在柱后,段岭一笑,正要开口,武独却做了个“嘘”的手势,指指其中一张案几,示意他入座就是。

    殿内上百张案几排开,煞是壮观,段岭吁了口气坐下,不片刻,殿内又多了个走后门的,原是牧磬来了。

    “哎呀。”牧磬说,“我让他们先接你进宫,免得排队,怎么这时候才来?”

    “被我打发走了。”武独答道,“让他多睡会儿。”

    段岭朝牧磬问:“昨夜你没回去?”

    “没有。”牧磬说,“我正带了些点心给你吃,小姑说吃了考状元。”

    段岭哈哈大笑,牧磬递过来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块鱼形的桃花酥,意喻“鲤鱼跃龙门”,两人便一人分了一半,段岭掰了个鱼脑袋,牧磬则吃剩下的大半。

    “我也用不着状元。”段岭笑道,“当个榜眼就行了。”

    牧磬和段岭相对而笑,正笑着,段岭忽见又来了一人,却是郎俊侠。

    郎俊侠手里握着未出鞘的青锋,走进殿试场内,两人都是一静。却见郎俊侠走到其中一根柱后,沉默站着,朝段岭投来一瞥,目光移到段岭的左手上。

    段岭拉了下衣袖,挡住自己戴着的,武独给他的红豆手串。

    郎俊侠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安静地看着段岭,继而转过目光,不再看他。

    就在那一刻,段岭几乎可以感觉到郎俊侠正在想的事。

    他在寻找给他的那串佛珠,但段岭自从拿到它以后,就几乎没有戴过了。

    “昌流君呢?”郑彦问。

    “方才经过御书房。”郎俊侠答道,“见他还在里头,应当赶不到了。”

    殿后敲了第二次钟,通知监考到场,一阵风唰地进了殿内,正是一身黑且蒙面的昌流君。

    武独道:“居然来齐了,不容易。”

    “陪考。”昌流君答道,“好好考吧。”

    四名刺客各站在一根柱前,从四个角落里监督考场,段岭才知道他们居然就是今天的监考官。

    第三次钟敲过,殿门打开,贡生们才鱼贯而入,各自找到自己的案几坐下,郑彦、昌流君盯着考生们的一举一动,以防有人舞弊。郎俊侠却仿佛心不在焉,一直盯着段岭看。

    武独也看着段岭,间或看一眼郎俊侠,两人站在两个角落,遥遥对视,郎俊侠只得转开目光。

    不片刻,正门打开,清晨阳光万道,照了进来。

    背后有人唱道:“天子驾到——!礼!”

    考生们忙纷纷起身,跪伏在地,齐声道:“陛下万岁!”

    李衍秋皇袍飘扬,从当中走过,带起一阵风,上了殿中龙位,云淡风轻地说:“平身。”

    “谢陛下——”

    考生们这才各自起身,坐在案几后。

    李衍秋目光扫过考场,最后落在段岭脸上,漫不经心道:“开试。”

    内阁大学士展开一张纸,当众诵道:

    “朕曾闻,天下大治渊于道,治于德……”

    殿内鸦雀无声,众考生屏息听着。

    “……然则,堂有危梁,野有饿殍,疆有刀荒……”

    段岭瞬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明白了李衍秋的心情,他的悲哀正在这道殿试题中,呼之欲出。

    “……闻是,俱陈之,勿应讳,钦此。”

    殿中落针可闻,太监又唱道:“恭送天子——”

    考生们再次起身,跪拜,口称万岁,李衍秋便就此离去,内阁大学士方让人平身,众生开始答题。

    李衍秋的题目意思是,如今内忧外患,自己已倾尽全力,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大陈风雨飘摇,庙堂将倾,世间百姓面有菜色,北方又有胡虏频繁进犯,谁能救朕?谁能救大陈?须得尽力作答,不可讳言。

    大学士离开后,仿佛有人想说话,殿内突然有人开口,却是郑彦。

    “各位我大陈未来的中流砥柱。”郑彦诚恳道,“答卷时请莫要议论,否则殿试当场血溅五步,我们也不好朝陛下交代。”

    段岭“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作答,写下第一行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陈的问题,归根结底,一是国土的问题,二是土地的问题。上梓之盟辱难多年,北方胡族频繁进犯,几乎已将大陈掏空。南方积弊已旧,百姓失去土地,颠沛流离,阶级分化,贫富悬殊,田产须得重新分配,攘外安内乃是当务之急……

    时间飞速过去,段岭起初想将会试时自己的第一份答卷再复述一次,后来认真想过,反而从两年前的上京之战开始说起。

    父亲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他?

    如果先帝还在,今天又是如何一番局面?

    在这两年中,段岭学到了太多,甚至连父亲的反对者的论调,也可以平常心视之,打了这么多年仗,军队源源不绝地送去北方与外族交战,旷日持久,打了辽,又来了元,他看到了父亲的丰功伟业,且对他的崇拜之情未有丝毫改变。

    但他也看到了一路上中原百姓的饥荒、西川的国力亏空,与江州的士族态度。

    大陈需要像父亲那样的人,也需要另一个人,来维系这架日久失修的马车,令它不要再在任何冲击之下散架。

    段岭开始懂了当年李渐鸿对自己寄予的期望,他叫自己为“陛下”,不是一句玩笑话,他是他黑暗里的一盏灯,是他渡过茫茫长河的那艘船。父亲此生只能打仗,那是他的职责他的宿命,至死方休。

    而自己的职责,就在这里,在纸上。

    “你总是看着他做什么?”武独的声音突然从西北角响起。

    考生全部一顿,段岭一怔,没有人应答,也不知道武独说的是谁。

    “再看他一眼。”武独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莫要怪我拔剑了。”

    所有人心脏狂跳,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出现郑彦口中的“血溅五步”,等了一会儿,武独不再说话,众人方继续答卷。

    第122章 积怨

    又片刻,四大刺客开始巡逻,各选了一条道,在案几旁走过。

    殿试时间将近一日,接近正午时热了起来,侍女便挨个案几放上木杯,注满茶,并从托盘中取出点心,放在案旁。段岭口渴得很,却不敢喝。武靴在他身边停下,躬身放下一杯水,并将原本的水收走,段岭顺着那人的腿朝上看,见是武独,便把水喝了。

    武独又倒了一杯,段岭不敢多喝怕憋尿,又提笔继续写,写着写着,竟已不知时间,沉浸于过往的回忆之中,那些时光里的久远印象,牧旷达堆叠在书房中积聚如山的奏折,逃亡时的百姓……尽数扑面而来。

    落笔,一笔转折,段岭的眼泪落下,滴在纸上,洇开了卷末最后一字的墨色。

    他抬起袖子,擦了下眼泪,搁笔,吁了一口气,这份殿试卷子,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力量。

    那一刻他的内心安静无比,只沉默坐着。及至日头西斜,朝殿内投入一道金红色的光,第四次敲钟,内阁大学士前来收卷,段岭才如释重负,抬起头,忽然看到了蔡闫。蔡闫正坐在殿内高处,不知何时来的。

    彼此相对,蔡闫正死死地盯着他看,段岭最初的震惊过去,恢复镇定,朝蔡闫微微一笑。蔡闫也朝他一笑,笑容里带着莫名的滋味。

    “各位辛苦了。”蔡闫说。

    考生们又纷纷拜见太子,且是跪拜,段岭站在满殿考生中,与蔡闫对视。数息后,段岭一整长袍,毫无障碍地朝蔡闫下跪,拜伏在地。

    “平身。”蔡闫答道,便转身走了。

    “各位贡生。”太监道,“请到侧殿内用过晚膳再行离去。”

    蔡闫走后,殿内考生方彻底松了口气,段岭直接到郑彦面前去,说:“郑彦,我有事求见陛下。”

    “武独已经说了。”郑彦说,“稍后你们到御书房外来,我带你进去。”

    段岭一扫殿内,又看见郎俊侠还未走,在与内阁大学士说话,便道:“乌洛侯大人,有事相谈,晚生在长廊中相侯,请。”

    郎俊侠仿佛略觉意外,段岭说完便先一步离开英和殿,进了殿后回廊。武独正坐在栏杆前喝水,等段岭。

    “去吃点东西?”武独问。

    “等会儿。”段岭答道,与武独并肩坐下。

    “考得如何?”武独见段岭脸色不大好,以为他考砸了。段岭却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尚未出来,听到这话时,回过神,朝武独说:“你说过,你要带我去很多地方。我想去邺城。”

    “去。”武独答道,“我去收拾东西。”

    武独没有问为什么,仿佛只要是段岭决定的事,他就全无条件地接受。

    “你不问我怎么动了这个心思吗?”段岭有点不安,问道。

    武独答道:“你能守住潼关,自然也能守住邺城。”

    段岭却知道并非这么简单,上一次只是去杀人,保护住潼关是靠运气,自己虽曾经熟悉兵法,但要真正带兵上战场,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还有点犹豫,武独便不说话,静静看着他,待他下决定。

    这时间郎俊侠出来了,他沿着长廊走来,武独侧头,看见了郎俊侠。

    “他来了。”武独说。

    段岭从思考中抬起头,也看着郎俊侠。

    他还是那个模样,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变化,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如同一块美玉,就是段岭记忆中的那个人。

    段岭起身站到长廊中,朝他走去。

    “什么事?”郎俊侠说。

    “有话对你说。”段岭沉声道,他慢慢地走到郎俊侠面前。

    两人之间的时光仿佛凝固了,彼此沉默对视。

    郎俊侠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点什么。

    段岭却抬起手,给了郎俊侠一记重重的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声音在静夜中回荡。

    郎俊侠被打得侧过头去,左脸通红。

    “你的族人。”段岭低声道,“一名老妪,被带到西川,又被带到江州,她不会说汉语,平时想必也不与邻居说话,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唯一的依靠只有你,你却对她置之不理,只给点钱便了事,也不托人照顾她,让人陪她说说话,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武独站到段岭身后,以防郎俊侠动手,但郎俊侠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安静地站着。

    “发大水的时候,周围住的人都撤了。”段岭小声道,“没有人带她走,为什么呢?想必是大家知道,她是你的家人,不想惹上麻烦,是以都不管她,对不对?”

    “没有人看护,没有朋友,没有亲情、人情。”段岭说,“原因很简单,你不想让她与任何人交谈,一切事情,尽可能守口如瓶,对吧?”

    “这就是这记耳光的缘由,你记清楚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人与她交谈,免得被套问出什么底细。”段岭临别时,最后朝郎俊侠说,“但我把话放在这儿,你最好善待她,否则待我入朝为官,第一件事就是参你一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枉为人臣,别说上头是你安放的人,哪怕你自己当皇帝,也要被天下人指责。”

    月亮升起来了,唯独郎俊侠还站在走廊里头。

    转过御花园,段岭打过郎俊侠,手还不住发抖,武独却道:“妈的,好大的胆子,老爷都被你吓住了,掴耳光怎么回事?”

    “我是……真的气不过。”段岭答道,“尤其是看到费连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露台上的时候……”

    这道理武独知道,昌流君也知道,只是大家都不想说,大家都不喜欢郎俊侠,正因如此。

    “他这人向来寡情薄义。害得……”武独想了想,转了话头,问:“饿了么?今天没有郑彦的饭菜了,牧磬让我带你去皇后那儿吃,走吧。”

    段岭的手微微颤抖,武独却牵起了他的手,段岭的内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想到武独后面没说出口的半句话——郎俊侠寡情薄义,害得被他带大的段岭也寡情薄义。

    可是刺客是不是本来就应当是这样?反观之武独才不像个刺客。段岭还没见过郑彦杀人,倒不大好评价,说不定郑彦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而昌流君下起手来,毫不含糊。

    然而郎俊侠就真的寡情薄义么?段岭禁不住回想起小时候,上京的风雪夜,郎俊侠躺在榻上,身受重伤之时。无数个片断纵横交织,让他觉得郎俊侠是有感情的。

    父亲到来,郎俊侠离开的那一天,他还抱着他,不想他走。

    一晃就是这些年头了,方才那一巴掌,仿佛打掉了段岭积聚已久的怒气,现在想起来,心里反而空空荡荡的。

    来日若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一切,我会下手杀他,赐他一死么?

    段岭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夜里却忍不住想了起来,到时候不必自己动手,郎俊侠都必须死,就算自己赦他,朝臣也决计不会放过他——然而他却不愿看到郎俊侠死在自己的面前。

    哪怕有人悄无声息地杀了他,再告诉自己,郎俊侠失踪了,逃了,亡命天涯去了,这样他的心里都会好过一点,仿佛只要不亲眼看着他在面前死去,他的那些回忆就都还在,离开浔阳后,那短暂的幸福与新天地,不再显得像个笑话。

    殿内:

    “你就是王山吧。”牧锦之悠然道,“磬儿天天念着你,念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段岭忙朝皇后行礼,牧锦之说:“牧家的人,在我面前不必多礼,去把晚饭吃了。磬儿考完试就喊头疼,方才刚让他睡下,他让你来了喊他。”

    “不必喊他了。”段岭答道,“让他多睡会儿。”

    “正是这么一说。”牧锦之嫣然一笑,朝武独道:“你也去用饭。”

    武独点头,却不离开,在旁守着段岭吃饭,牧锦之也不勉强他,坐在榻上,看宫女用笔墨描一个小小的走马灯盏。

    “家里怎么样了?”牧锦之又问,“淹水了没有?”

    段岭答道:“回皇后的话,一切都好。”

    牧锦之说:“空了劝劝你家老爷,三顿按着点儿吃。长聘不在他身边,更没人提醒他了。”

    段岭答是,瞥了一眼武独,眉毛一抬,意思是听到没有?牧锦之说的是牧旷达,段岭却常与武独开玩笑,老爷老爷地喊,现在也藉此赶他去吃饭。

    武独便退下到侧旁殿内去用晚饭,吃着饭时仍竖起耳朵听隔壁动静。

    段岭瞥了一眼牧锦之的肚子,看不出端倪,牧锦之又问:“成婚了没有?”

    段岭知道只要是个人肯定都想给他这种青年才俊做媒,来时早就想好对策,答道:“命硬。”

    牧锦之便说:“看不出来。”

    牧锦之端详段岭,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用手中团扇推推宫女,说:“你看王山,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像谁?”

    宫女也看了一眼,想了会儿,柔声道:“嘴角倒是有点像五公主。”

    段岭心中“咯噔”一声,心道眼这么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只得赔着干笑,幸好郑彦终于来了,想必得到消息,把段岭带走了。

    段岭忽然想起,长聘不在牧旷达身边?似乎确实有好几日不见他了。他去了什么地方?现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牧旷达能把长聘派去哪儿?

    御书房内依旧点着灯,里头咳了几声,段岭又开始担心李衍秋的身体,他本来就体弱多病,一连多日,政务繁忙,只希望不要生病才好,空了得让武独给他看看,可别被牧旷达或是蔡闫给毒死了。

    恰好有人送药进去,段岭灵机一动,伸脚绊了那宫女一下,宫女惊呼一声,整个人扑在段岭身上,药汤洒了他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段岭忙道。

    宫女忙道无妨,收拾了碎瓷,又回去煎药,段岭闻了下身上的药,闻不出个究竟,抬眼看武独,武独点头意会。

    “外头是谁?”李衍秋道。

    “回禀陛下。”郑彦答道,“是王山与武独求见。”

    “进来吧。”

    段岭与武独交换眼色,推门进去。

    “还未入朝。”李衍秋打量段岭一身,说,“倒是来得比丞相还勤了。”

    段岭答道:“位卑未敢忘忧国。”

    “朕看了你的卷子。”李衍秋缓缓道,“大陈这些年来,便唯独你这一份,令朕一时悲从中来,情不能自已。”

    段岭抬眼看李衍秋时,见他眼眶发红,似乎确实被触动了。

    第123章 交锋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段岭微笑道,“陛下,保重身体,臣骤知先帝驾崩之日,犹如天塌地陷。但总归慢慢地走出来了。”

    李衍秋眼睛发红,安静地看着段岭,许久后说:“你觉得先帝是个怎么样的人?最终那段日子,是武独鞍前马后追随,想必你也听过不少。”

    段岭想了一会儿,搜肠刮肚,都无法找到最贴切的词来形容他的父亲,英明神武,温柔耐心……如同一座山一般,永远指引着他的方向,不管过多久,走多远,抬头时都能看见那座山,很高很高的山。

    但要说他留给自己最深刻的印象……段岭想来想去,最后答道:“是个有趣的人。”

    李衍秋笑了起来,答道:“不错,是个有趣的人。”

    段岭也笑了起来,李渐鸿的一切都在这二字里,已经无需多言。

    “人生在世,要当一个有趣的人,可比建功立业、名垂千古难多了。”李衍秋感慨道,“世间虽大,竟是再找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不过每次与你说话,朕都很高兴。”

    段岭答道:“能与陛下说说话,臣也很高兴。”

    李衍秋又笑了笑,此时外面郑彦道:“陛下,送药来了。”

    段岭不待吩咐,便上前去开门,接过药进来呈上,李衍秋拿着药碗时,段岭又伸出手指,搭在李衍秋的脉门上。李衍秋看了段岭一眼,默不作声,把药喝了。

    段岭沉吟片刻,知道李衍秋没有被下毒,至少脉象显示,一直是正常的,只是虚细无力,气血两亏,心脏不大好,须得服用安神补心的药汤。

    但自己的把脉作不得数,须得让武独确认有没有中毒。平日里武独偶尔也会见李衍秋,行医之道,讲究“望”“闻”“问”“切”,中慢性毒的人,脸色大多能看出来,武独不至于发现不了。

    段岭大约猜测了下牧旷达的计谋——很可能是让牧锦之天天安排李衍秋服用一样的药,直到某一天需要下手时,再掺入毒药,如此便令人麻痹大意,防不胜防。毕竟这药每天都要喝,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日久天长,掺个两三次毒进去,李衍秋也注意不到。

    段岭挪走手指,点了点头,没有多说,李衍秋也没有问。

    “你若不在殿试题里提先帝,朕要点你状元。”李衍秋喝过药后,皱着眉头说,“但既然拿着先帝当幌子,便不得状元了,只能与你个探花。”

    段岭笑了起来,撩起袍襟,在李衍秋面前跪下,谢恩。

    李衍秋道:“回去报与武独知道吧,可返乡光耀祖宗了。”

    “臣还有一事,求陛下开恩。”段岭却跪着不起来。

    “说。”李衍秋道。

    “邺城告急,如今朝中无兵可派……”

    李衍秋没听完,便笑了起来,朝段岭说:“探花郎,朕还未曾张榜呢。”

    这话语调与李渐鸿几乎一模一样,这么揶揄他,段岭便知李衍秋的心情此刻一定很好,认真道:“臣愿往邺城走一趟,替陛下分忧。”

    李衍秋登时怔住,眉头拧起。

    段岭起身,坐到案畔,提笔蘸墨,几笔绘出邺城附近的地形图,以及远处的虚线,设为长城,朝李衍秋说:“元人攻邺城无功,如今正值入夏,是他们活动最频繁的时候。通常他们一城不拔,便不会恋战,撤退路线沿此地向西北,一定是沿着长城走了。”

    “如无意外,最近几月中,一定会连番接到西面昌荣、金台、济北三城的消息,他们会沿着辽陈两国的边境线走,一番掳掠便马上退去,直到落雁。”段岭在西面距玉璧关不远之处打了个叉,说,“落雁是座大城,打不打,猜不到。但只要一抵达玉璧关,到得九十月间,敌人就会折返东边,回到邺城附近。这一次,他们会做过冬前最后的准备,打下邺城,在此处过冬。”

    段岭抬起头,与李衍秋对视。

    “现在须得马上派人前往邺城。”段岭说,“否则最迟到入冬之时,河间、邺城、昌州,整个河北就要全部落入元人手中。正应了上次元使前来说过的话,换不到,他们一定会动手抢的。”

    李衍秋道:“叫郑彦进来。”

    郑彦来了,李衍秋又朝郑彦道:“召牧旷达、谢宥、施炳昌、苏阀、吴遵前来议事。将太子也请过来。”

    段岭知道李衍秋确实认真地在对待这个提议,便点了点头,依旧坐在案后,李衍秋只不说话。武独要关上门,李衍秋却道:“开着,气闷。”

    李衍秋靠在榻上置好的椅背上,外头有太监捧着热毛巾进来,敷在他的眼上。武独朝里头看,眉目间带着询问之色,段岭摆手,示意不必担心。末了又抬起左手,指指自己脉门,又指李衍秋。

    武独会意,便走进来,伸出手指,搭在李衍秋的脉门上。

    李衍秋没有说话,片刻后,武独撤回指头,朝段岭点头,示意不必担心。

    “朕虽向来多病。”李衍秋眼上蒙着毛巾,悠然道,“自己的身体,还是清楚的。”

    “是。”段岭答道。

    话音落,御书房中又是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陛下。”段岭突然说。

    “说。”不见李衍秋动,只听见声音。

    段岭有股冲动,要么就直接说?但一旦开了这个口,他就不可能去邺城了,这事一出,必然震惊朝野,在真相尚未彻底水落石出之前,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段岭又有片刻犹豫,李衍秋等不到回答,主动问道:“你为何对河北郡这么上心?上梓之盟后河北府已归于辽,还是后来几次交锋,才换回了三座南面之城。”

    段岭正要回答时,蔡闫却进来了。

    “叔。”蔡闫朝李衍秋行了一礼,又朝段岭微笑,说:“让我猜猜,你是王山?”

    “王山拜见太子殿下。”段岭起身行礼,蔡闫上前来扶,彼此手都未曾碰到,如同过招时点到为止,段岭便回位置上去。

    蔡闫期待李衍秋说点什么,李衍秋则淡淡道:“新科探花。”

    说毕将段岭的试卷交给蔡闫,蔡闫接过,便在一旁看了起来,段岭观察蔡闫脸色,不知他是否会露出端倪。蔡闫看完以后,许久没有说话,点头,叹了口气,抬眼望他,露出悲伤且无奈的微笑。

    段岭也朝他报以无奈的微笑——那感觉很奇怪,像是两种情绪的交锋,起初他感觉到蔡闫似乎是在悲哀他们曾经的友情,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然而他逐渐感觉到,那悲伤是真的,毫无掩饰。

    “皇儿?”李衍秋说。

    蔡闫静静地坐着,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淌下来。

    段岭突然感觉到了,蔡闫应当是想起了他的哥哥,蔡闻。

    “殿下不可太过悲戚。”段岭说,“须得保重身体为宜。”

    蔡闫闭上眼,点点头,许久后方睁开眼,说:“王山,为何起这名字?”

    段岭朝李衍秋解释道:“山是三划乾,坤则是一竖断三横是王。即乾坤之意。”

    蔡闫哭笑不得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爹姓王?”

    段岭笑了起来,答道:“殿下英明。”

    言语之间,似乎又藏着另一种交锋。

    “今日冯铎告诉我。”蔡闫又道,“这次殿试,实在有好几名栋梁之材,当真是我大陈之福,天佑我朝纲得振,王山又是牧相的门生,跟了这么久,竟是从未得知。”

    段岭答道:“方入门一年。”

    蔡闫微笑道:“年前解去潼关之危的人,想必就是你了。”

    李衍秋若有所思,似乎并未听到蔡闫与段岭的对话,仍然看着门外。

    “还有武独。”段岭答道。

    “本以为是牧相麾下幕僚。”蔡闫又道,“如今看来,身兼牧家才学,得了牧相真传,实在难得。”说着又朝李衍秋笑道:“入朝为官,什么时候与牧相所思所虑相左,朝廷上一番辩驳,定是十分有趣的。”

    “殿下谬赞了。”段岭不好意思地稍稍倾身,故作谦虚,心里知道蔡闫是在提醒他:你输就输在曾是丞相门生,一定听到了什么阴谋,哪怕恢复了身份,牧旷达也一定不会留你活口。

    “天地君亲师。”段岭又笑答道,“君在师前,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定不会钳口结舌,实在辩不过,搬出谢将军来,也就是了。”

    蔡闫与段岭都笑了起来,蔡闫听出段岭之意,也是在警告他,哪怕牧旷达真想动手,终究是文官,只要谢宥站在自己这边,牧旷达掀不起什么风浪。

    蔡闫又打趣道:“谢将军平日极少开口,只怕你难说动他。”

    段岭明白蔡闫的意思是,谢宥不会轻易认自己。事实上他反而觉得谢宥是最可能认出自己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与他相见之时,那短暂的错愕,总令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场交锋随着谢宥的到来而被打断,谢宥看了段岭一眼,点点头,没有多说。

    “来得快。”李衍秋淡淡道。

    “正在宫外巡夜。”谢宥说,“忽听陛下征召,便赶过来了。”

    谢宥到了以后,蔡闫便朝谢宥介绍道:“这位是新科探花郎。”

    谢宥点点头,段岭忙行礼,李衍秋还没张榜,本来不该说出去,但既然是太子说的,也就无所谓了。不多时,苏阀等人陆陆续续也到了,最后抵达的才是牧旷达。

    第124章 成竹

    众人坐定后,李衍秋道:“昨日众卿讨论半天,也未有合适的人选,今日王山请缨,欲替朕前往邺城,可有异议?”

    数人表情各异,牧旷达微微皱眉,谢宥却似乎十分吃惊。

    “你不曾打过仗。”谢宥说,“莫要去送死了。”

    “我这徒弟在潼关下一举平了五万大军。”牧旷达笑着说,“你说他不曾打过仗?”

    谢宥:“……”

    “还有武独和费宏德先生。”段岭忙道,“非我一人之力。”

    “费先生也在潼关?”谢宥皱眉问。

    段岭点点头,众人彼此看看,苏阀冷笑一声,说:“三寸不烂之舌。”

    潼关一战中,段岭成功地抓住边令白谋反的证据,计退西凉大军,让朝廷从此将两大边关中的西关兵权,牢牢抓在手里。或者说抓在了牧旷达的手里,这件事,谢宥始终对此心有不满。

    虽说边令白、韩滨等人与黑甲军是两个泾渭分明的军队系统,一个攘外,一个安内。但文官组织就这么把边令白撤换了,相当于是在打武将集团的脸。边关守将一夜间暴毙,聪明人都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猫腻,九成九是被武独下毒毒死了。

    “说说你的计划。”李衍秋道。

    “邺城不比潼关。”段岭起身,将画好的地形图朝众人出示,说,“它并非两大关隘,屯兵太多,势必将增添军费。从玉璧关下找韩滨将军调动守卫,更不安全,一来远水救不得近火,二来借的兵,迟早得还回去,元人在塞外的游击战旷日持久,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完全无法预测。”

    “北面至浔阳、上梓,东到玉璧关四百余里。”段岭说,“全是前线,非常麻烦,增兵是不可能的,凡事不能都靠增兵解决,所以这次,在下的意见是,不增一兵一卒。”

    听到这话时,群臣终于定下心来,不增兵就等于不花钱,一切都好说。

    “实在需要的话。”牧旷达说,“朝廷还是会花一定的预算在邺城上的,毕竟邺城、河间两地绝不能失。”

    “不会花太多的钱。”段岭又说,“这三城中,邺城首当其冲,位于与元人交战的前线,昌州与河间则位居其后,呈犄角呼应。只要经过整顿,可发展成后方储备地。既然正规军难以发挥作用,只能训练民兵,精研与元人作战的技巧,平日里屯田养兵,征调民夫,设法重建烽火台,一旦元人来袭,三城之间互相支援,可抵挡一时,暂时以游击抵挡游击。”

    “河间与昌州历经上梓一战,人口太少。”牧旷达摇头道,“禁不起你的征调。”

    “这只是一个长期的策略。”段岭说,“至少需要十年时间来屯养,上梓之战后,三城以及周边仍有近十万户,今年陛下已减去北方一带税赋,慢慢休养生息,是能养起来的。”

    谢宥又说:“这只是你的长期设想,眼下之患,又要如何解决?”

    段岭说:“初期我打算到了以后,先与辽国订约,若邺城失在元人手中,辽的日子定不好过,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直面元人。不想招来麻烦,辽国定会设法牵制元军。只要争取到一个冬天的时间,今年秋收后,就正好训练民兵,明年开春以后,胜算就又加了几分。”

    “人太少。”苏阀说,“河北郡已支不住税收,故有减免。裁支书上所报虽有十万户,实际能收到税的,不足两三万户,你还要这些人去当民兵?粮食都不够吃。”

    “人不少。”段岭说,“每年入冬之时,都会有大量的难民拖家带口,朝南方迁徙,有些因为天灾人祸,有些则因元人入侵而流离失所。这些人流入中原,乃是一大隐患,何不就此安居河北?先前只因元人常来掳掠,是以大家都不敢在三城之间经营,导致大片土地成了荒地。年年都有近十万人受战乱之苦,南下涌入中原,这些都是劳力。”

    “今年过冬你让他们吃什么?”苏阀又问,“姑且就像你所预计一般,十万人涌入河北,一个不当心,也不必元人再来攻打,你自己就要死在灾民手下。”

    “我自有办法。”段岭答道,“总之不会酿成暴乱。我知道中原已经没有余粮了,不必朝廷支援一米一面。”

    众人一时沉默,全部望向李衍秋,显然之前他们讨论过不少次要如何解决邺城遭遇的危机,都没有段岭的思路这么清晰。

    “你太年轻。”谢宥说,“未知疆场险恶。”

    “先帝十四岁带兵。”段岭说,“十六岁于将军岭下与匈奴王一战成名,我不知在谢将军眼中,多大才算不年轻。”

    李衍秋笑了起来,谢宥突然也笑了起来。

    “皇儿怎么看?”李衍秋朝蔡闫问。

    蔡闫朝李衍秋道:“探花郎看来成竹在胸,想来已做好了全盘计划,儿臣觉得是可行的。”

    段岭该说的都说了,还有最后一着棋扣着不发,就是今年过冬粮食的问题,他不想被蔡闫知道,免得出什么变故。谁也说不好蔡闫会不会丧心病狂,罔顾国土,下手来整他。

    此时他安静地等着众人下决定,一时间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思考。

    “你要多少人?”李衍秋问。

    这话一出,段岭知道李衍秋已经决定了。

    段岭本想要一队黑甲军亲卫,但是想到如果带着这么一队人过去,会难以获得邺城武将的效忠,更容易产生无形的派系分化。于是下了决心,答道:“不要一兵一卒。”

    “江州军可派一队人协助你。”谢宥答道,显然也认可了段岭的提议。

    “不必了。”段岭答道,“将军好意,足感盛情。”

    “年纪不大。”谢宥笑道,“胆子不小。”

    “其次,需要工部主做核算与建造的部员两位。”段岭又朝李衍秋说,“户部安顿民生的部员一名。”

    “谁为你带兵?”李衍秋问。

    “武独。”段岭答道。

    众人登时议论纷纷,谢宥说:“武独不行。”

    “怎么不行?”段岭反问道,“武独跟在赵奎身边多年,而后又追随先帝。行军打仗,已有足够经验,治军行军,绝无问题。”

    牧旷达道:“除此之外,你还需一位功曹,主持人事核算。一位刑名,主判宰罚。一位主簿,管你城中钱粮,这些都不可用原邺城官员,诸事交接,须得清楚。”

    “是。”段岭说,“余下人等,下去以后我自己去配。”

    “我无异议。”牧旷达一笑道,再看一众大臣,说:“诸位大人怎么看?”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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