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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6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36节

    于是他也喜欢道家,读了《庄子》,里面有传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鲲鹏,有七窍未开的混沌,有拖着尾巴在烂泥里自由自在的乌龟,有不中绳墨的树……

    也有这段关于大禹治水的故事——“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栉风沐雨”一词,出处正在此。

    “这是陛下出的考题吗?”段岭问。

    “写就是了。”郑彦说,“我一个粗人,又不识字,怎么知道?”

    “你肯定识字。”段岭哭笑不得道。

    郑彦笑了起来,说:“点中了状元,我也拜你当师父。”

    段岭沉吟片刻,不知李衍秋出这考题为何意,是真的想到外头洪灾呢,还是有别的意思在里头?他不敢贸然揣测李衍秋出题之心,写下了“堵不如疏”四字,从大禹治水的典故中开始破题。

    这次自己毫无阻碍,信笔写就,洋洋洒洒,写了近千言时,婢女进来点灯,郑彦则始终一动不动,像尊雕塑一般坐着。

    段岭内心澄明,从治水之道讲到治国之道,民意就是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既可载舟而行,亦会洪水滔天,善加引导,方能治邦定国。

    段岭写完以后,一颗心落地,想到武独不知去了何处,会不会是他让郑彦来陪着自己的?

    “武独呢?”段岭问。

    “在这儿等着。”郑彦答道,见段岭写完了,便过来收了试卷,封在一个纸筒中,转身走了。

    郑彦一走,段岭又紧张起来,生怕有什么杀手过来取自己的小命,幸而不到片刻,武独便进来了,两人如同换班一般。

    “怎么回事?”段岭问。

    武独心中忐忑,修长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与段岭坐到一起,说:“还不能回去,待会儿陛下要看你卷子。”

    武独压低声音,很小声地把经过说了,段岭眉头深锁,说:“我已经答应了牧相,实在没法再推了,怎么办?”

    “我去想办法。”武独答道。

    “要么……就今天吧。”段岭受这事儿折磨太久了,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在李衍秋面前全捅开算了,但接下来的事态,实在难以控制。意料之中的,就是与蔡闫、郎俊侠对质,但他什么倚仗也没有,只有两份从元人处偷来的卷子。

    “卷子在你身上吗?”段岭问。

    武独把剑给段岭看,拆开剑鞘后的系带,系带里头露出黄纸的边缘,段岭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把系带原样封上。

    “怎么说?”武独说。

    段岭的心脏狂跳,侧身抱着武独,埋在他的胸膛前。武独搂着段岭,说:“别担心,没人能动你,情况若不对,我就带着你,咱们跑就是了。”

    段岭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镇定下来。

    “看情况吧。”段岭说。

    这是他此生需要面对的最大挑战。

    “我不进宫,牧相能奈我何?”武独说,“逼急了,大家都别想好过。”

    段岭沉默片刻,心中忐忑至极。

    “除非陛下和他打消这个念头。”段岭答道,“否则牧相一定还会逼咱们。”

    他渐渐地有了主意,今天不知是否是最好的时候,但至少他们还有另一条路走。

    “家里被人翻过。”段岭说,“乌洛侯穆知道卷子,他们一定想好了应对的方法,绝对不会有这么轻松,今天不可捅破,否则很可能会落到他们的圈套里。”

    武独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郑彦朝你说什么了没有?”武独问。

    段岭摇摇头,武独说:“今天我突然想起,那天回来后,收拾东西时,郑彦也看见了的,你注意到了不曾?”

    段岭回想那夜,缓缓摇头,那夜郑彦确实在场,可他知道武独收进匣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吗?他应该没那么细心吧?蓦然间段岭出了一背冷汗——郑彦看见郎俊侠打开刀鞘的暗格,那里头——也许装有什么东西,不,暗格分明就是藏东西的。

    他当时还说了一句话:“你们这是在玩什么玄虚?”

    结合那夜在家时,郑彦如果注意到武独,也许就会看见他朝匣中放了什么东西,若郑彦足够聪明,结合郎俊侠之前的表情、武独当时的反应,就能大致猜到,武独从刀鞘中取走了什么,再把它收了起来!

    “郑彦究竟是跟哪一边的?”段岭问。

    “他很少管事。”武独说,“昔年也只是因为与姚复有交情,才替姚侯办些事,据说先帝有一年往淮阴时,与他一见如故,后来郑彦才进宫来的,怎么?”

    武独盯着段岭看,段岭在想郑彦的立场,如果父亲还在世,郑彦兴许是这世上少有的与他相投的人吧。武独却似乎有点吃醋,说:“他没对你动手动脚的吧?”

    “当然没有。”段岭哭笑不得,先前凝重的气氛一下就变得奇怪起来。

    “我检查下。”武独伸手去摸段岭,段岭低声道:“这儿是皇宫!”

    武独又揉又摸的,段岭一下就不自在起来,武独却低头来亲吻他,在他唇上亲了几下,段岭的气息便急促起来。

    “我想回家。”段岭说。

    “要么这就走吧。”武独说。

    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这么多烦恼的地方……段岭的心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无论如何,他还有退路,而这退路,就是身边的人。不管他段岭是谁,有什么身份,是段岭还是王山还是李若……这个人都不会离开自己。

    他抬眼看着武独,凑上前去,主动在武独唇上亲了亲。

    武独登时满脸通红,一手捂着鼻子,侧过头,竟是不好意思看段岭。段岭只觉好笑,说:“你在脸红个什么?”

    武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连忙摆手,这时候,脚步声响起,郑彦来了。

    “哟。”郑彦说,“带上我一块儿玩成不?正好教教你俩。”

    “滚!”武独怒道。

    段岭却笑道:“来说说话吧。”

    段岭表面上笑着,心里却准备试探一下郑彦,郑彦眼里带着笑意,打量段岭,说:“陛下召你。”

    段岭心里猛地一提,武独看看段岭,段岭点头,武独便道:“我送你去。”

    郑彦与武独将段岭送到御书房外,郑彦躬身道:“陛下,王山来了。”

    “进来吧。”李衍秋的声音道。

    段岭曾经在脑海中无数次地做了准备,然而直到他迈入书房的那一刻,脑海中倏然便空空如也。

    那天在长廊中骤见李衍秋,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及至今日,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衍秋坐在案几后,御案上摊着段岭的卷子,他从卷子里抬头,打量段岭。这一次,段岭得以仔仔细细,看清了李衍秋的长相。

    他和父亲长得很像,眉毛眼睛鼻子,分明就是无数个梦里头见到的那个人。他失去了他太久,当他看到李衍秋的时候,一瞬间就仿佛回到了梦中。

    他曾经恐惧过,只怕天长地久,岁月悠绵,不知哪一年,会忘却父亲的长相,失去他生命中的那一盏灯,那是无可替代的光明。然而当他再与李衍秋相见之时,心中便生出一股依恋感——仿佛只要他在面前,就能透过他,感觉到父亲的存在。

    这种联系就在彼此的血脉里,始终不曾消失。

    “王山?”李衍秋道。

    段岭回过神来,躬身跪伏在地。

    “草民王山,拜见陛下。”

    “今天过后,你就不是草民了。”李衍秋说,“他们的卷子还未判完,朕倒没想到,最先拿到的,竟是你的卷子。坐吧,有几句话,想问你。”

    段岭忙又行礼,退到一旁,坐在案几后,抬头看李衍秋时,李衍秋恰好也朝他投来一瞥。

    第118章 水患

    这一天过得十分漫长,清早回城,傍晚入宫,入夜答卷,不知不觉,已是四更。

    李衍秋更是疲惫,早朝时与群臣斗智斗勇,退朝后又足足折腾了一天,他疲惫地靠着,彼此便安静地对视,谁也没有开口。

    外头仍下着雨,这雨铺天盖地,伴着风声敲打在窗上。

    “什么声音?”李衍秋被岔开了心神,缓缓道。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段岭答道。

    李衍秋忍不住笑了起来,悠然叹了口气。

    段岭知道李衍秋兴许已朝武独问清了自己的来历,身世、年纪、婚否……倒是一时再生不出别的问题了。

    “卷子是你写的?”李衍秋问。

    “是,陛下。”段岭答道,心想当然是自己写的,还有谁会帮我考试不成。

    “你的文章,令我想起一个人。”李衍秋说。

    “是陛下的朋友么?”段岭问。

    李衍秋答道:“他惜字如金,从来不写文章,不过有些话,他也说过,譬如说‘行于大道,唯施是畏’。”

    段岭知道眼下虽迁都江州,仍暗流汹涌,稍有不慎,大陈经营多年的基业就将倾塌,李衍秋是以压力甚大,一国重任,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据此看来,牧旷达的存在,确实是李家的一枚定心丸。

    内有良相,而外无悍将,眼前这江山,最大的忧患,仍是在对外上。段岭相信牧旷达有能力稳定局势,只要给他至多三年时间,江州便会被牢牢集权,抓在中央的手中。至于最后掌握权力的是牧家,还是李家,就不一定了。

    “当今天下盛世升平。”段岭答道,“陛下轻徭薄赋,百姓期待安居乐业,纵一时有水患,定不久长,陛下大可不必担忧。”

    “不错。”李衍秋答道,“最大的忧患,还是在于北方。”

    李衍秋将段岭的卷子放到一旁,又道:“明珠之光,终不蒙尘。你的卷子,朕已阅过,为公平起见,仍交予阅卷官先评,方可服天下。朕问完了,你退下吧,顺便传武独进来。”

    段岭便推门出去,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对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异常平静,这次正式的见面,仿佛让他安定下来。叔父与父亲,这两兄弟仿佛都有着奇异的本事,无论天翻地覆,都能淡然视之,跟在他们的身边,哪怕天塌下来,也丝毫不惧。

    武独与段岭对视,便推门进去。段岭在外头等着,看了郑彦一眼,郑彦却若有所思,抬头看着廊下滴落的水滴。段岭一颗心都在御书房中的武独身上,听见李衍秋的声音不大,仿佛在交代什么,武独只偶尔低声答“是”。这次的谈话未持续多久,李衍秋便道:“你退下吧。”

    武独这才出来,朝郑彦略一点头,带着段岭离开。

    “他问了你什么?”段岭问。

    武独站在廊下,抖开蓑衣,给段岭穿上,答道:“他问我,是否找到了镇山河的线索……”

    突然间武独止住了话头,刹那转头,发现了什么。

    “走。”武独说。

    武独牵起段岭的手,与他一步跨出御花园后,几步转入皇宫,进入两座建筑中的狭缝里,时而让段岭走在他身侧,时而让段岭走到他身后,又不时回头看两侧墙壁高处。

    这一次连段岭也看见了,一个身影从隔墙顶闪过。

    出宫时,暴雨的积水已没到了奔霄膝盖处,武独先让段岭上马,调转马头,以背脊挡住宫墙高处对后宫门墙壁的射程。

    “驾!”武独一抖马缰,奔霄在水中穿行,如一艘划破黑暗,通往彼岸的船。

    相府依旧灯火通明,回来的第一天便发生了这么多事,两人湿淋淋地回到家里,水已经漫到房里来了,今天一整天都没在家,段岭本来打着瞌睡,一看这模样,瞬间就精神了。

    奔霄在马厩里没地方趴,也不能睡觉,只好站着。

    武独上前清理案上的行李,段岭问:“刚刚跟踪咱们的是什么人?”

    “影队的。”武独答道,“胆子太大了,要不是下雨天,又与你在一起,定要教他们好看。”

    段岭知道蔡闫已经开始设法对付自己了,今天只是跟踪,也许是为了探他们的虚实,接下来说不定要采取明目张胆的手段。

    “陛下朝你说了什么?”武独问。

    段岭答道:“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约略问了几句,不清不楚的。”

    段岭告知武独经过,又问:“后来你们在书房里说了什么?”

    “他说。”武独答道,“他忽然改变主意了。”

    “什么?!”段岭诧异道。

    武独又说:“让我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既不想入东宫,便依旧陪着你,他会帮我解决。过得几天,待水患结后,他说,还有事情派给我。我猜还是让我找镇山河。”

    “有线索了么?”段岭问。

    武独摇头:“所以我问你在御书房中,与他说了什么话。”

    “我没说什么啊。”段岭皱眉道。

    “那就奇怪了。”武独上前两手提起床榻,朝段岭说,“把砖头垫床脚下,架高了晚上好睡觉。”

    段岭垫起一张摇摇欲坠的床,平生第一次碰上发大水,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得与武独坐在床上,不敢乱动,生怕床掉进水里去。

    “我困了。”段岭说。

    “睡吧。”武独说,“晚上当心点,别动。”

    段岭哭笑不得,只得小心躺下。

    “明天怎么办?”

    段岭抱着武独,倚在他的肩前,喃喃道。

    他的人生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牧旷达、李衍秋、蔡闫……许多事,许多人,组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令他不得解脱,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朝牧旷达交代,要提防蔡闫的算计,要向李衍秋证明自己的身份,如此多的难题横亘在面前,犹如一堵堵墙,难以撼动。

    “什么都不要想。”武独说,“睡吧。”

    翌日清晨,太阳照进来时,暴雨已经停了,江州却依旧漫着水。不仅江州,就连城外的长江,也已水位高涨。

    “起床了!”武独朝房里喊道。

    段岭睁开眼,看见床前搭着木板,底下垫着砖,直连到院里的照壁后,拐了个弯出门去,像个小小的码头。

    段岭便笑了起来,日上三竿,武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多事。他穿上外袍,束好腰带,小心翼翼地沿着木板走去。大门外,横着一条小船,船上生了个炉子,正在煮开水。

    段岭坐在船中,武独便给他梳头,系发,说:“带你玩去,走喽——”

    “等等等!”段岭昨夜的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发生在迁都后的第一年开春,实在是不祥之兆。城中议论纷纷,人心惶惶。皇宫建在高地,倒是无恙。

    蔡闫清晨起来时,第一件事就是传冯铎,听完禀报后,一脸怒容。

    “他在御书房内待了多久?”蔡闫问道。

    “不到一盏茶时间。”冯铎答道,“后来儿郎们还想再跟,被武独发现了,只得先撤回来。”

    “卷子呢?”蔡闫颤声道。

    “还在御书房中。”冯铎说,“陛下已经看过了,殿下,如今不管再做什么,都再无用了。昨夜陛下传令,命国子监通宵达旦判卷,今日初晨开始评录。理由是洪水泛滥,不得再耽搁。今天下午就会张榜,后天召集殿试。”

    “这么快?!”蔡闫难以置信道。

    冯铎说:“待得殿试后,再要下手,就是诛杀……诛杀朝廷命官了,殿下?”

    蔡闫披头散发,站在殿内,不住喘息。

    “传乌洛侯穆。”蔡闫最后说,“你退下吧。”

    “牧磬——!”

    段岭坐在船头,在丞相府的后巷内朝内吆喝,武独则撑着这条小小的乌篷船,站在船尾。

    牧磬从二楼窗户内探出脑袋,见是段岭,似乎还有玩的,便欢呼一声,赶紧下楼来。

    “带点钱!”段岭喊道,“多带点儿!”

    “要多少?!”牧磬说。

    “一百吧!”段岭说,“我这儿有你爹的手书,先去把东西领了!”

    昌流君扔出一袋银子过来,“当”的一声砸在船上,连着段岭与武独的一点积蓄,共有二百二十两白银,四十两黄金。

    三人坐在船上,武独持篙一点,小船拐出巷外,进了正街,朝城南驰去。江州两道百姓苦中作乐,各自从二楼搭起了棚寮,依旧开张做生意,不少人划着船,小孩子们坐在木盆里,划水来去。

    江州一夜之间成了水城,段岭忍不住好笑,牧磬更是第一次见这景象,兴奋不已。武独先是把船划到黑甲军府外,见谢宥站在船头,正乘风破浪地出去巡城。

    “谢将军。”段岭递出丞相府中的手书,说,“请你签个字,便宜行事。”

    早上起来后,段岭便先去见牧旷达,找他要了一份丞相的批文,调用城中粮米,暂行赈灾,又带了不少钱出来,额度不够便花钱买,却仍得谢宥点头。

    有了牧磬在,想必就是个活生生的令牌,谢宥打量段岭两眼,段岭身后跟着两大刺客,又有丞相府的少爷,便为他签了字,江州军拨出十条小船,供他调用。

    于是段岭领着十条黑甲军的乌篷船,让人把船上的蓬暂时拆了,船队浩浩荡荡地出发,往库房里去。领到粮食后,再七拐八绕,由武独带头,散入大街小巷之中,前去分派粮食。

    这是他的家,他的国。

    段岭把受灾的百姓接上船,再送到高处,亲手把粮食分发出去后,抬头看着远处已成汪洋的江边,不禁叹了口气。

    第119章 外患

    偶有在高处进不了城的百姓,武独便持篙将人接过来,让人爬上船,再送进城去。

    他们从城门内转进暗巷,段岭便朝巷子两侧喊道:“还有人吗?!听到了吗?”

    巷子深处有苍老的声音在喊,段岭见是一个老妇人,坐在二楼露台上,此处已近江州低地,积水直漫过二楼,余下一小片地板。那老妇人说着余人听不懂的语言,颤巍巍地朝下喊。

    “你没事吧!”段岭朝老妇人说。

    武独认出了那老妇人,微微皱眉,老妇人也认出了武独,正朝他笑。武独便把篙倚在一旁,上露台去把她背下船。老妇人感激不尽,伸手要来摸段岭的额头,段岭便低头让她摸了,牧磬朝她笑笑,老妇人又把手伸过来,也触碰牧磬的额头。

    恰好方才经过天下第一摊时,老板收了黑甲军的面粉,送了他们一盒糯米果子,牧磬便打开食盒,将糯米果子分给那老妇人吃。

    “她家被淹了。”武独说,“得让黑甲军尽快带她去高地先住下,不要带着她走。”

    “你是鲜卑人?”段岭端详那老妇人,从口音上约略分辨出她说的是鲜卑话,鲜卑语他只能听懂一点点,包括“谢”和“来”等简单的字眼,却不太会说。

    昌流君不认识般地打量段岭,说:“你究竟会说几种话?”

    “从前跟我爹走南闯北的。”段岭笑道,“大概都会一点。”

    出得开阔地时,一块舢板划过,站在舢板上那人身材修长,迎风而立,背着一把剑,正是郎俊侠。

    段岭无意中与郎俊侠打了个照面,下意识地要退后,武独却一手搭在段岭肩上,让他站直了身体。

    “乌洛侯穆!”牧磬喊道。

    郎俊侠朝他们遥遥一拱手,吩咐手下几句,舢板便朝他们靠近,郎俊侠朝那老妇人说了句鲜卑语,老妇人便遥遥作答,笑逐颜开。

    “他说什么?”武独朝段岭问。

    “我来接你。”段岭低声说,“换个地方,淹大水了。”

    “谢谢你们。”郎俊侠面不改色道,上前躬身,伸出手,老妇人便朝段岭等人点头,握着郎俊侠的手,郎俊侠将她背起来,背到舢板上,离开时回身一瞥段岭。

    一船一舢板错开,各自离去,段岭心中忽有股莫名滋味,碍着昌流君与牧磬在,不好多问。片刻后,他们来到与黑甲军约好的地方,大伙儿都把粮食派完了,虽不多,但至少能支撑今日的燃眉之急。

    “咱们就在这里分头吧。”段岭朝牧磬说,“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再四处看看,有能救的就救。”

    牧磬便与段岭约了酉时回府去用晚饭,他与昌流君上了另一条船,各自再分开。只剩下武独与段岭二人,武独撑着船,划过波澜不惊的水面,出得城门时,漫到城墙上的江水已不如城中裹着黄泥般水面浑浊,而是呈现出绿色。

    段岭这时方朝武独问:“那位婆婆是谁?”

    “他的族人。”武独答道,“一个鲜卑人,你看,那儿有条狗,要救么?”

    江面上一点白,载浮载沉的,居然是条不住扑腾的白狗,段岭朝它吹了声口哨,那狗便朝他们游过来,上船后抖了段岭与武独一身水,武独骂了句,抬脚要把它踢回江里去,白狗连忙躲到段岭身后,伸着舌头,抬头看武独。

    一条落水狗,段岭拍拍它的头,狗便识趣地趴下来,窝在段岭身边。

    船上停着几只鸟儿,甲板角落还有一只猫、两只兔子,都是沿途顺手救下来的,晚上送回丞相府去。

    武独盘膝坐下,想了想,说:“她叫费连氏,她的女儿,曾经与乌洛侯穆有过婚约,当年赵奎将军派人去乌洛侯穆的故乡,在村子里打听了很久,最后把她带了回来。”

    “我从来没听他提到过。”段岭答道。

    “赵将军用费连氏作人质要挟乌洛侯穆。”武独朝段岭说,“让他到上京去,取你人头。”

    段岭想起了在上京时,郎俊侠出现的那一刻。

    “后来自然是没杀成。”武独接着道。

    段岭点点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吗。”

    段岭来不及细想,远处有人撑着船过来,喊道:“是什么人?!搭把手!有大夫吗?快找个大夫!”

    武独与段岭同时抬头望去,不等段岭吩咐,武独便将小船划向来人所在的船只,来人像是江州附近的百姓,船上载着一名身着征北军铠甲的士兵,铠甲已破破烂烂,他靠在船边,似乎病得不轻。

    “他怎么了?”段岭问。

    “他病了,你是谁?”来人朝段岭问道。

    段岭忙先上前给士兵把脉,这士兵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根据送他来的人转述,这是一名从北方来的信差,带来了邺城的信,事关重大,要呈予皇帝,但这人似乎一路上颠沛流离,又逢江南连日暴雨,受了风寒,便发起了高烧,最后昏了过去。

    雨停了,江州正式入夏,日光晒在宫门口街外土黄色的洪水上,蝉不知什么时候叫了起来,令人心烦意乱,东宫里始终有股潮湿气味,挥之不去,像是有什么在里头逐渐腐朽,发霉。

    “在江州不可能再对他动手。”郎俊侠说,“且不说避不避得过武独与昌流君耳目,你都动不了他。若铤而走险,陛下必定会起疑,我就是这么一句话,你若不信,且派影队出去试试,待到被武独杀得尸横遍地,惊动朝野,才正好坐实了他的身份。”

    蔡闫道:“郎俊侠,你在骗我。”

    郎俊侠沉吟不语,自顾自地喝茶。

    蔡闫:“你要杀一个人,有太多的办法,我不相信你会束手无策,那天夜里,你本来就没想杀他,是不是?”

    郎俊侠依旧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蔡闫勃然大怒,近乎失控地吼道。

    “是。”郎俊侠终于开口答道。

    蔡闫喘息着,像一条被曝晒的濒死的鱼,他断断续续道:“很好……你……我就知道……你一直在骗我……”

    “想一了百了。”郎俊侠说,“只有一个办法,我不相信冯铎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蔡闫倏然又仿佛窥见了一丝希望,颤声道:“怎么做?告诉我,怎么做?”

    郎俊侠朝蔡闫稍一扬眉,答道:“该去看看你的百姓了,殿下,方才我从正街过来,看见一国储君正在外头,与丞相世子四处救人,到处给百姓送吃的。”

    蔡闫愣在当场,郎俊侠彬彬有礼,朝蔡闫一点头,而就在此时,郑彦又来了。

    “陛下传太子到偏殿内议事。”郑彦道,“邺城有紧急军情来了。”

    这是李衍秋第三次见到“王山”了。

    御医正在给那士兵看病,众臣则闹哄哄地在说话,李衍秋昨夜一直没睡好,此刻被吵得头疼,阳光从殿外照进来,形成一道炫光。

    炫光下,段岭站在武独身后,四处看,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文武百官虽然没到全,六部尚书也来了近半。御医在给士兵施针,武独则在一旁袖手看着。

    先前送士兵过来的时候,他在昏迷中说了几句话,武独忙着找人,只有段岭听见了,牧旷达听完后便让段岭也一并留下,若士兵醒不了,正好方便转述。

    蔡闫来时,朝臣短暂地一静。

    “说吧。”李衍秋吩咐道。

    段岭上前,试了下那士兵的额头——烧得滚烫。

    “陛下、殿下。”段岭道,“各位大人,他是邺城守将,从北方一路过来,带着紧急军情,前来禀报朝廷。”

    谢宥问:“说的什么?”

    段岭抬起头,看着御座旁的蔡闫,阳光照进来,将蔡闫的脸庞照得清清楚楚。

    “方才他嘴里,翻来复去地念叨着几句话,据此推测,一月前,元人转战邺城外,于夜中发动突袭,招致大败。”段岭说,“胡将军壮烈牺牲,吕大人失陷敌阵,下落不明。”

    众人便开始小声议论,牧旷达沉吟片刻,朝李衍秋说:“此事与上回元使前来有关,当时元人提出用玉璧关下一百二十里地,换邺城与河间两城。如今看来,那天无功而返,竟是动了强占的念头。”

    一名老者上前一步,说:“陛下,征北军主力镇守玉璧关,再无法抽调前去支援邺城与河间城。何况今年开春已大规模裁军,江南等地遭遇涝灾,须得加强地方军力。”

    蔡闫道:“河间、邺城乃是我大陈北方重镇,西接辽国领土,北临元国,绝不能失。为何边关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才来禀报?!”

    众人一时沉默,段岭瞥那老者,牧旷达主动道:“窝阔台本无意这两城,邺城地处长城外,虽商贸往来并不繁盛,却依旧可自给自足。年初裁支之时,邺城太守吕质发来述职文书,当时仍无异动。多半是元人改变了计划,临时调动军队,想将两城一举拿下。王山,这信差还说了什么?”

    段岭摇头,答道:“没有再说过话了,须得救醒他,待他醒来后再详细询问。”

    朝臣大多是聪明人,从这两句话中便能推测、还原出当时的场面——元军来了一招奇袭,力求速战速决,突然对邺城发动攻击。邺城太守与将军拼死抵御,最后一个壮烈殉国,一个下落不明,想必是被抓回去当了俘虏。

    “眼下还有多少兵?”李衍秋问道。

    “自从前年七夕后。”苏阀上前,躬身道,“边关军费便大规模裁减,至今岁开春,军饷尚能支持三千兵将屯兵所需。邺城两千人,河间一千人。”

    三千人的军饷,经盘剥克扣,还有太守、将军府里养的一众人等,都要从中支耗,最后能养活两千人,已实属不易。去年秋天李衍秋大赦天下,今年开春传令解甲归田,五万编制的征北军短短几月间裁去了三万人,再要派兵援助,实无余力。

    “吕质应当还没有死。”李衍秋云淡风轻地说,“朕若是元人,便不会下手杀他,正好动摇邺城军心,拷问些边关机密。”

    众人沉默,李衍秋又说:“此事既已耽搁了这么多天,想必再耽搁一天,边关也不至于就这么破了,先这样吧,再议。”

    李衍秋起身,群臣便散了,蔡闫甚至没有再看段岭一眼。

    文武官员离开后,牧旷达则与谢宥马上动身前往御书房,与李衍秋制定计划,大家各有各的糟心事,当真是内忧外患,都一起来了。剩下那发着高烧的兵士,还在殿内地上躺着喘气,段岭只好让武独背着他,把他带出宫去。

    按道理应当交给兵部,然而城中发大水,各部自顾不暇,这士兵又病得甚重,若留在兵部,只怕无人照看就死了。

    “带他回去治病,可以吗?”段岭问。

    “应该的。”武独把那士兵背上船去,水渐退了些,已不似先前来势汹汹。

    第120章 诡计

    回到家里,水退出院去,满地狼藉。段岭把那士兵放在武独常坐的侧榻上,先给他针灸,再动手配药,设法为他退烧。解开那士兵身上皮甲时,见其大腿上有一箭创,腰腹部还有刀伤,应当是伤口溃烂发炎,一路上治刀伤的药用完了,又淋了雨,内感风寒,外伤感染,方病得这么重。

    “王少爷!”一名小厮在门口蹚过水,朝里头喊道,“皇榜张了!少爷着我来知会您一声。”

    段岭正在调药,问:“中了吗?”

    武独的动作停了下来。

    “会试第七!”小厮笑道。

    “嗯,好。”段岭仍在想这士兵的病情,当兵的人体质较好,下一番重药,应当是能扛住的。

    小厮:“……”

    武独只看着段岭笑,段岭忽然想起来了,说:“要给他赏赐的封儿是不?”

    武独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封,递给段岭,段岭接过,拿去给那小厮,道过谢,如梦初醒,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武独认真道,“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中。”

    段岭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一时间又有点晃神,这应该是大陈开国以来,第一次太子亲自参加科举,还得了名次的状况。

    “可是这真的是……因为我文章做得好,才点中的吗?”段岭想了想,也许自己并不是特别兴奋,只是因为补考一次,又见了李衍秋,早已令他过了那个兴奋期了。

    “嘘。”武独指指躺在榻上的士兵,示意说话还是小心一点,然后朝段岭走过来,跪坐在他身边,侧头看着他的双眼,靠近了些许。

    段岭以为他要说什么,便凑近去,武独却一下吻在段岭的唇上,段岭脸上刹那飞红,武独顺势搂着他的腰,彼此唇舌交缠,段岭已沉浸在他的吻里。

    好一会儿,武独才放开段岭,两人相视而笑,段岭内心这下真正充满了喜悦,无关会试,无关国事,只是发自内心地欣喜,确实,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武独想了想,眉头煞有介事地一扬,问:“我记得上回,你说若金榜得中,让我答应你一件事,是什么事?”

    段岭想起那时的一点心思,登时又开始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良久,说:“没……没什么了。”

    “明天殿试。”武独在段岭耳畔说,“待殿试完了,我教你一个事儿……”

    段岭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再看武独时,侧旁那士兵却剧烈地咳了起来,醒了。两人忙暂且分开,士兵睁开眼,说:“水……水。”

    黄昏时,下过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天边一抹血染的红。东宫廊下风铃发出轻响。

    “臣有一计,说不定能为殿下除去王山。”

    “说吧。”蔡闫答道。

    冯铎沉吟良久,在殿内踱了几步,说:“眼下看来,王山会试中了,明日就要加急殿试,不管进不进三甲,这贡士的身份,都是定了。”

    冯铎朝蔡闫望来,目中似有深意,但他一直没有多问,蔡闫则有点不自在地转过目光。

    “要除去此人,便须得制造一个事故。”冯铎说,“这个事故,绝不能发生在京中,须得越远越好。”

    “不错。”蔡闫说,“你继续说。”

    冯铎答道:“我们手中有一个极好的机会,令他晋为三甲,进士及第。”

    “然后呢?”蔡闫沉吟问道。

    “接下来,有两条路给他选。”冯铎答道,“一是入翰林院,二是外放做官,历朝历代,俱是如此,这是规矩。在下看过他的试卷,到时殿下就朝陛下进言,说王山这人,适宜治国安邦,在翰林院里讲经,委屈他了,咱们正好就顺势将他放出去。”

    “好主意。”蔡闫笑了起来,云霾尽散,仿佛窥见一丝光明,答道,“放他去当个县丞,再派影队追出去杀他,就这么定了!”

    冯铎说:“但这其中,还有一结须解,得让武独留在京中,万万不能放他走。”

    蔡闫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说:“武独不会答应的,他一定会与王山一起走。”蔡闫正思考时,迎上冯铎充满疑惑的目光,便改口道:“武独性子乖戾孤僻,向来不服管辖,你看迄今他也未领官职。”

    “能否这样呢?”冯铎说,“授意牧相,找个理由将武独留下。”

    蔡闫皱眉不语,片刻后说:“若武独始终与王山一起行动,能杀得了他么?”

    冯铎答道:“这就须得乌洛侯穆配合了。不过将他放到外地,人生地不熟的,便好动手许多,况且不在牧旷达眼皮子底下,咱们接二连三地动手,也不至于有人怀疑,若是放到胶州,倭寇来犯,便更有由头了。”

    蔡闫如释重负,只要把段岭扔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再让影队倾巢而出,一次杀不掉,两次三次还不成?对方再小心,终究也不过只有两个人。

    “若武独跟着,你有几成的把握?”蔡闫问。

    “十成。”冯铎答道,“不过须得连武独一块儿杀了,否则来日若被他知晓,定会回来报仇。”

    “都交给你了。”

    蔡闫坐在殿内,日光晦暗,闪烁不明。

    入夜时,武独扶起那士兵,让他靠在榻上,段岭则喂他喝了些许药粥。那士兵也是命大,竟然挺过来了,自言名叫孙廷,乃是邺城本地人,十六岁参军,如今已有十载,兵员调动之时,曾追随李渐鸿而战。

    后来李渐鸿被夺了兵权,征北军重整,孙廷便依旧调回邺城,守御边关。邺城、河间、昌州三城多年未起战乱。没想到就在一月前,元人倏忽来攻,足有万人。邺城全城上下死守,付出惨烈代价,方抵挡住大敌。

    “是谁带的兵?”段岭问。

    孙廷答道:“是一名叫花尔擦的元人。”

    段岭没听过,又问:“谁的部属?”

    “窝阔台。”孙廷说,“可已经走了,一夜间再没有人。”

    元人素来如此,他们沿着长城辗转,攻城略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村庄俱被一把火烧成焦地,杀光所有的人,再抢走粮食。

    “他们还会回来的。”段岭皱眉说,“朝廷不会再派兵给你们了。”

    孙廷说:“那咋办?万一邺城被打下来,河间也完了,昌州也没了,河北郡可就彻底告破,都落到元人手里了!”

    “太守呢?”段岭问。

    孙廷摇头,段岭便安抚了几句,让他躺下,答应明天再带他去面圣。当夜晴朗夜空万里,段岭眉头深锁,只睡不着,坐在门外,倚在武独身前,想邺城该怎么办。

    朝廷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了,玉璧关的守军一抽走,辽人就会乘虚而入。如今朝中一众大臣定又会马后炮,说看吧,早知道就答应元使的要求,把邺城与河间换掉,也没这么多事了。

    武独说:“找谢宥去?让他朝邺城派人,先稳住局势。”

    “不,他不行。”段岭答道,“得找玉璧关下的韩滨。”

    “韩滨是谁?”武独问。

    段岭:“……”

    段岭哭笑不得,说:“你忘了,韩滨也是当年叛我……我……先帝的征北军虎威将军。”

    武独这才想起来,当初牧旷达只是提到过一句,段岭居然一直记着,韩滨与边令白曾是征北军的左膀右臂,只有他才熟悉边塞形势,赵奎死后,边防调动,固守边关,只有他才能与敌人正面交战。谢宥的军队虽有五万人,却都是南方的子弟兵,短时间派去打仗可以,要长期驻守却是不成。

    河北郡本有六城,上梓之盟后,北面上梓、通城与虎丘三地归辽,南边昌州、邺城与河间府归陈。后来辽败给了元,也就是放奇赤离开的那一年,河北三城到了元人的手里。

    那一郡,曾经有一个被遗忘的名字……段岭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它。

    他倚在武独身上入睡,翌日醒来时,却是孙廷将他唤醒的。

    “这位少爷。”孙廷说,“今日是不是得去面圣?若见不着陛下,小的就只好走了。”

    孙廷的家小还在邺城,他曾去过一次西川,深谙京城办事之道,两手空空,去兵部去户部,都是不用想的,要面圣?让他在京城盘桓个三年五载,自然得不到接见。

    段岭打了个呵欠,问:“什么时候了?”

    武独正在院里练剑,答道:“还早,起来吃早饭。”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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