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20节
两人经过方才停车的树下,段岭伸手去试车夫的颈脉,幸亏还有呼吸,只是陷入了昏迷,段岭把车夫拖到树后坐好,武独却已先行一步前去探查。
“等……等等!”段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在武独身后,武独几步跃上树,段岭在侧旁飞身几步,再借助一棵树,弹跳到另一棵树上去。
武独朝着远处平原上打量,寻找敌人踪迹,然而就那么一会儿,马贼已跑得不知所踪。
“糟了。”武独说,“东西都被偷走了。”
段岭:“……”
武独侧头看段岭,忽然觉得奇怪。
“你怎么上来的?”武独问。
段岭差点倒下去,武独忙扯住他,段岭彻底服气了。
“图和信都在车上。”段岭说。
这下太麻烦了,段岭回到旷野前,捡起马贼掉下的弓与箭囊,试了试,党项人的弓太糙且磨手,勉强能用。武独诧异道:“你居然还会射箭??!”
“学过一点。”段岭嘴上说,心里想你要是知道我跳墙跟谁学的,估计你得被吓死。
武独满脸疑惑,段岭便编了个含糊的谎骗他。
“刚刚你到底怎么跳上来的?”武独还不死心,追问段岭。
“爬上来的!”段岭说,“现在一定要弄清楚我怎么上来的这件事吗?赶紧找马车啊!”
远方火光一闪,武独再次抬头,见数只夜枭朝着西北方飞去。
“应当就在那里。”武独想想,朝段岭说,“要不先将你送到……”
送到哪里呢?武独又不好把段岭扔在荒郊野岭里头,还有个昏迷的车夫,两人正无奈时,更远处却有人大喊道:“救命啊——”
“救命!”
武独略一皱眉,两人对视,都觉得应当不会是陷阱,武独便徒步穿越旷野过去,只见一中年人在野外疾呼,喊道:“快来人!救命啊!”
段岭以弓箭指着那人,那人却喘着气,扑倒在他们面前。
“饶命!饶命!”
中年人汗如雨下,神志昏聩,武独观察片刻,晃亮了火折,点起树枝,朝他脸上照。
这偏僻之处居然还有人?
“我家小姐……被马贼劫走了!”中年人问,“你们是什么人?快行行好,救小姐一命!”
段岭忽然就明白过来,马贼一定是劫错车了!
“你家小姐是什么人?”武独皱眉,打量那中年人,中年人突然感觉到了危险,不敢多言。
“是……是……我家小姐是来探亲的。”中年人支吾道。
“你照顾这位老伯。”段岭一指树下昏迷的车夫,说,“我们去找人。”
“两位是……”
段岭摆手,转身离开,武独说:“喂!等等!”
“我知道了。”段岭说,“那伙马贼想伏击的,不是咱们。”
段岭一说,武独也明白过来,说:“这未免也太碰巧了。”
这伙马贼伏击已久,骤然下手,想必是早有预谋,夤夜里说的党项语,想必是发现不对,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又怀疑其中有诈,是以步步进逼。但为什么把马车也一起赶走了呢?
真是路遇劫匪,英雄救美的命,武独与段岭沿路追出,只见车辙延进了麦田里,天色已近黎明,段岭始终追不上武独,在后面歇一歇,跑一跑。
武独终于忍无可忍,说:“你回去算了!”
“我不认识路了!”段岭气喘吁吁地说。
武独:“……”
除了平原就是山,夜里跑出来,破晓时整个世界都变了样,跑了足足一个时辰,再让段岭跑回去,做梦吧!
武独只得放慢脚步,四处看,车辙到了此处便即消失了,对面是一片乱石滩,黎明前平原上全是大雾,白茫茫的伸手不辨五指。
“这伙党项马贼是想劫一名小姐。”段岭走到小溪前,靠在大石头上休息了会儿,说,“只是劫错了人,把咱们的车当作了目标。”
武独还光着膀子,衣服都在车上,手里只有一条毛巾,腰畔系着腰带,直起身看了眼,水声远远传来。段岭要再说话,武独却趴在地上,侧头听地面上的声音,“嘘”了声,示意他不要吭声,起身小心地涉水过溪去,继而回身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看。
瀑布下的空地前正停着他们的马车,外头守着几名马贼,哼哼唧唧的,正在互相给对方的脖子上药,再往里头走,则是一个山洞。
天蒙蒙亮,山洞像是个临时搭建的营地,里头悬着一盏灯,地上仿佛坐着几个人。
“能一次全放倒么?”段岭朝武独问。
“外头的几个能。”武独说,“山洞里的不行,得分两次,可是现在手头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么一条腰带,里头的药粉快不够用了,只能用一次,剩下的就只能靠杀了。”
段岭:“那就把人先引出来。”
段岭在树后的地上画了个简略的地图,与武独制定了一个计划。
“然后你就……拿到东西,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段岭征求地看着武独。
武独想了想,点头,却盯着段岭看。
段岭:“怎么?”
“胆子挺大。”武独说,“谁教你这些的?”
段岭正支吾时,武独却说:“事不宜迟,动手吧。”
段岭与武独分开,段岭深呼吸,拉开长弓,先是试着放了一箭,箭术不太稳,却也没有荒废,党项人的铁弓虽弓力强,拉起来很累,却也可及远。
武独隐藏在树林中,撑着膝盖,躬身等候,侧头看了段岭一眼。
山洞内灯光昏暗,箭矢发出轻响,飞越近五十步距离,射进了山洞里,紧接着一箭射断挂灯的绳索,马贼还没反应过来,灯盆便摔在地上,引燃了盆中的油脂,烈火熊熊燃起。
登时山洞内开始惊呼,外头守卫马上动身入内察看,冲出来的与冲进去的撞成一团,内里马贼推开守卫冲出,段岭紧接着又是一箭,那首领警惕躲避,被一箭射在腿上。
马贼首领怒吼,发现有人偷袭,这才引发了一场找不到敌人的混战,武独则始终等在树林的上风处,优雅地一晃火折,烧着了几片枯叶,枯叶上承托着药粉,冒出极淡的青烟,朝空地上袅袅飘去。
最先冲在前头的人无声无息地登时倒下,段岭一边退后,一边射箭,眼看马贼们纷纷杀出,却又一个照面就倒在地上,武独已闪身到了车前,跃上马车。
段岭低估了马贼的人数,没想到小小一个山洞里头涌出了近三四十人,正在对方已发现他的藏身之处时,武独一声唿哨,取到烈光剑,打着赤膊,只背着他的剑匣,从马车后奔出。
武独通知段岭自己已拿到了东西,紧接着两手一撒,漫天羽镖飞出,将马贼钉在地上。
段岭忙收起弓箭,躬身从树丛后靠近瀑布下的洞穴,只见武独再跃上车顶,挑衅般地吹了声悠扬婉转的口哨,马贼们登时大怒,弯弓搭箭朝他射去,然而武独却退到马车后,翻身连环一踢,将车辕踹飞出去,近二十斤重的车辕登时压翻了冲上来的马贼。
段岭用湿布巾堵着口鼻,冲进了洞穴里,内里十分广阔,洞穴深处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是个女孩,段岭满脸黑烟,辨不清方向,抓着那女孩的手,用匕首挑断绑住她的绳索,拖着她起来。
“走!”段岭将湿布蒙在她的脸上,带她仓促逃离。
两人出了山洞,武独手起剑落,在马贼群中穿梭,顷刻间放倒了一地人。段岭抢到马匹,先行让那女孩上马。
“你先走!”武独喝道。
段岭带着那女孩驭马腾空,跃过溪流,朝着树林里头飞奔。
“你是谁?”那女孩问。
段岭回头道:“你是谁?!”
过了好一段路,进入更深的密林中,段岭方勒停缰绳,回头望来处,犹豫着是不是回去接应武独,但武独既然让自己先走,便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你是谁?”那女孩又问,“姓什么?你是汉人?是吗?不是党项人?”
段岭这才注意到那女孩,两人都被烟熏得一脸黑,像个花脸猫似的,段岭看她好笑,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女孩哭笑不得,得不到回应。
“我想想,怎么走……”段岭说:“得先去会合。”
突然间,远处传来声响,似乎有人在靠近,段岭道:“武独?”
“武独?”女孩问道。
“嘘。”段岭察觉到了危险,朝箭囊里摸,摸到最后一支箭,对准密林深处,突然间林中一声惨叫,两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脚步声渐远,消失无踪。
段岭:“……”
段岭缓缓放下箭,突然明白到这里才是马贼营地的入口!发出响声处有一岗哨,只是先前自己与武独走了后面的另一条路。
段岭马上调转马头,朝密林最深处冲去,及至到了开阔地,才纵马驰进了麦田里。天已大亮,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天地相接的尽头便是官道。
“在这里等。”段岭来到与武独约定的地方,来到先前马车被劫的树下,让女孩下来。
“别乱走。”段岭四处看看,喘了一会儿,问那女孩,“渴吗?”
突然间背后横来一掌,掌风刚一扫到,段岭瞬间感觉到了危险,本能地格挡,架住那一掌,对方的手腕却如同钢铁一般,不,那就是钢铁!段岭险些骨折,痛得大叫。
这突如其来的刺客毫无征兆,说动手就动手,一脚踹来,段岭侧身出脚,对方又是一招,段岭当场被扫翻在地。
“放开他!”女孩大叫道,扑上前去拉开刺客,却被那刺客一把揪住衣领,扔到一旁去。
紧接着,那刺客走上前,低头注视段岭,段岭朝后退了些许。
这是谁?段岭观察刺客的双眼,刺客瞎了一眼,眼中带着浑浊的灰色,用完好的眼睛看着段岭,段岭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恐惧——这是一个真正的刺客,毫无人性的刺客。
说时迟那时快,武独从背后的麦田里唰然现身,仿佛带着残影,扬起漫天麦地里的屑,一剑直取那蒙面刺客咽喉!紧接着蒙面刺客以一只手臂格上了武独的烈光剑。
段岭猛地一惊,几乎已预见了手臂被斩断的一幕,然而剑与他的手臂相交之时,布帛撕裂声中,那刺客本该是手臂的地方现出黑铁铸就的一只铁钩,勾着烈光剑朝后一扯。
“是你?!”武独大惊道,继而顺手撤剑,撤剑之时手掌一撒,呼啦一阵药粉和着掌风袭向那蒙面刺客。
段岭不由得暗自喝彩!武独那一手几乎是天下无法可破,只要接他这一掌,便当提气出掌相对,然而掌风中又带有毒粉,一吸气就会中毒。念头刚在段岭脑海中一闪而过,蒙面刺客选择了后退,武独第二式便随后跟上,另一掌拍出,看也不看,将那刺客拍进了田野里,顺手一摘,摘回了烈光剑。
第62章 狭路
刺客摔得十分狼狈,一个翻身起来。
“快快住手——!”
官兵来了,段岭马上道:“别打了!回来!”
武独站着看那刺客,刺客却不即逃跑,直到官兵占满了路,一名中年人排众而出,喊道:“小姐!小姐!”
段岭先前救的那女孩方从这众多惊吓中恢复清醒,大叫一声,扑向中年人。
一个时辰后。
武独与段岭共乘一骑,车也没了,行李也丢了,武独还赤着上半身,背个剑匣,像个打铁的,段岭则一脸被烟熏出的脏污,骑在武独身前,前头官兵带路,徐徐而行。
“他是谁?”段岭问。
武独附到段岭耳畔,低声说:“他就是贺兰羯。”
段岭顿时震惊了,武独又说:“先帝就是中了他的毒,千万不要靠近他。”
“他为什么想杀我?”段岭难以置信道,他突然开始担心,千万别功亏一篑,毁在了仇人的手上。
“不为什么。”武独又小声说,“他看谁不顺眼就杀谁。”
这时候,骑马在前方的贺兰羯转过头,瞥了段岭与武独一眼,段岭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段岭问。
两人骑着马,且挨得极近,段岭侧头时险些与武独亲在一起。
武独:“……”
“你不是很聪明的么?”武独观察周围人,低声道,“猜猜看?”
段岭心乱如麻,杀父仇人就在不远处,但自己对他毫无办法,还不能告诉武独自己的真正身份,一时间心中忐忑不安,思绪完全无法集中起来。
“怎么了?”武独奇怪地问,
段岭摇摇头,竭力让自己清醒些,开始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明白了。”段岭喃喃道,“他投靠了边令白。边令白让他过来找这个女孩子的下落。”
“是的。”武独语气森寒,说,“那名人质本来也去潼关,想必是前去找边令白,半路被马贼截了去,边令白便派贺兰羯出来调查,至于她是什么身份,就不清楚了。”
段岭点点头,也就是说,马贼是因为认错了人才劫走他们。
到得岔路上,段岭看见了一辆马车,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马车与自己的马车非常像,想必是劫匪找错了人,一时糊涂,又没法交差,只得将车拉回去。回去的路上恰好碰上了正主儿,才将人掳走,只有看似管家的中年人逃了出来,并沿路求救。
果然,段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潼关卫的一名队长正在前方的驿站中等着,原来他们从上一个驿站开始便走错了路,被指向西凉与陈的交界处,那条小溪过去后就是西凉地界了。
就在他们离开后,那中年人带着车夫前去就近的驿站内求救,恰好潼关也在等候这少女的前来,双方在驿站内碰上,便火速派兵前来援助。
车夫并无大碍,在驿站后的柴房内休息,段岭给他把过脉,并无生命危险。
马贼终年在这处肆虐,长期过来侵扰民众,潼关卫已设法阻截,这次却仍旧令客人被抓了去,当即挨个慰问一番。
“小姐请放心。”潼关卫朝那少女说,“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危险了。”
少女仍在为丫鬟与跟随自己的仆役死去伤心,吃不下饭,朝潼关卫点了点头,那领头的又朝武独与段岭走过来。
“喂。”队长说,“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的。”武独说,“别惹我。”
这句一出,众人顿时纷纷拔刀,段岭正在武独身后躺着睡觉,听到刀兵声响,吓得猛然坐了起来,武独却回手,按在段岭肩上,让他再慢慢地躺下去。
“你们贺兰大人尚且是我手下败将。”武独说,“这么点人,觉得在我手下能走得过几招?”
一名卫士碰了碰队长,小声说了几句,段岭躺在武独身后,武独则盘膝而坐,好整似暇地喝茶,武独又扔出一封名帖,说:“派个人,带回去给你们边将军看看,让他做好准备。”
队长看了武独一会儿,将名帖捡起来,带着人出去了。
驿站里的人分作三波,潼关卫与那名唤贺兰羯的刺客聚在一处,贺兰羯左手戴着手套,右手则是个铁钩,时刻盯着武独的动作。那被劫持当过人质的少女则坐在另一侧,仍在饮泣,中年人不住低声安慰她。
武独和段岭则成为了驿站内的第三方势力,段岭一夜没睡,困得眼睛快睁不开了,小憩片刻后,武独又叫他起来吃饭。
段岭问:“你呢?”
“我吃过了。”武独说。
段岭便坐起来吃,武独则在一旁给段岭刷靴子,像个耐心的大哥哥一般。
那少女缓了过来,远远地注视他俩,片刻后,管家过来致谢,请段岭过去说说话,武独却说:“我家少爷现在没心情,到潼关后再说吧。”
管家只得过去回复,段岭慢慢吃着东西,心想杀父仇人就在对面,那种血液里流淌着的恨,突然一下就被勾了起来。他咀嚼着糕点,想起若不是这个叫贺兰羯的,自己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回忆重重叠叠,错错落落,令他愤怒无比。
武独!给我杀了他!段岭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当然他不可能让武独去杀,现在是这样,未来如果恢复了太子的身份,也一样是如此。
因为武独不是一个可以被呼来喝去的,杀人的工具。
“又怎么了?”武独问。
段岭回过神,发现自己每次心情低落的时候,武独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能看出来。
“没……没睡好。”段岭说,“他一直看着咱们。”
武独说:“他已经废了,上京城外,他被先帝斩了四根手指。可不知道为什么,右手也被斩了,现在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用剑。”
“他一定还想杀我。”段岭察觉到了。
“你武爷我还想杀他呢。”武独淡淡道,“不必怕他。”
段岭心想在断手上接一把剑,还是能用的,但这样就无法使用手腕的翻、转、挑、圈、掠等招式了,功夫必将遭到重挫,从此再无争雄的机会。
当夜武独让驿站里头拦了道屏风,两人便在屏风后躺着,段岭想到空明大师说的话,那个叛出师门,取走断尘缘的师弟一定就是贺兰羯。
那些事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回忆一般,令段岭有种不真实感,想着想着,又想到郎俊侠也像贺兰羯一般,曾经背叛过师门。不知为何,他对贺兰羯充满了痛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对郎俊侠更多的,却是被背叛后的痛心。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段岭问。
“现在先不能动他。”武独侧过身,极低声地在段岭耳边说,“须得求证他与边令白是什么关系。”
“一定是手下。”段岭低声说,“毋庸置疑。”
“嗯。”武独说。
段岭期待地看着武独,这是他第一次从武独的口中听到“杀人”的事。
“你想饶他一命吗?”段岭又问。
“什么?”武独奇怪地答道,“我饶他性命做什么?待咱们办完事以后走了,自然要杀了他,怎么会这么问?”
段岭差点就感动哭了,只想抱着武独亲一口,武独却发现段岭似乎又有点不太对劲了。段岭发现当武独真的想杀人时,是不会犹豫的,在他的眼里,这个叫贺兰羯的相当于已经死了,只是现在,还不能惊动边令白。
翌日,驿站外来了更多的人,清晨时分段岭还没睁开眼睛,便听见了马蹄声响。潼关卫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不闻杂乱。段岭闭着眼默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足有近百人来了。
潼关卫一名长官先是进去,将那少女请了出去,紧接着贺兰羯也离开了驿站内。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武独说:“醒了就起来。”
段岭只得坐起,看看四周,发现已没人了。
“都走了?”段岭问。
“都在外头呢。”武独说,“在屏风后坐着,先不要出来。”
“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声音说,“居然跑到潼关来了。”
武独冷笑道:“边令白,让你将脖子洗洗干净,照做了么?”
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武将走进来,两脚略分,站在门口,紧接着,潼关卫鱼贯而入,分驻四周,架起机关弩箭,指向武独。
武独则踞坐在屏风外的榻前,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看着边令白。
“老子要真想杀你。”武独说,“在门口守着给你一剑,你在进门的那一刻就死了,还留得你排兵布阵?进来也不先看门后,和你的狗一般的蠢,在潼关待得久了,迟钝成这样。”
“你……”边令白怒。
段岭在屏风后听着,只觉好笑。
“你来这里做什么?!”边令白冷冷道。
“带一个人来见你。”武独懒懒起身,说,“既这么用箭指着我,我们便走了。”
“等等。”边令白示意手下将弩箭撤了,武独语气森寒,说:“替你救了人,不知说声谢也就罢了,边令白,当真以为天下没人能制得住你了么?”
边令白脸色极其难看,却又不敢顶武独的话,毕竟当年武独是随侍赵奎的第一人,不知有多少边关往来的绝密军情,掌握在这亲信的手上,只得冷笑道:“有胆子便进潼关来吧。”
边令白撤了出去,武独这才带着段岭出门,检视马车,让潼关卫赶车,自己与段岭坐在车里,一路前往潼关。
第63章 入关
潼关是座北临黄河、背靠山腰而建的巨大关卡,历经千年建设,俨然已成西北第一大城,亦是面对西凉的天险之关。抵达潼关前的最后一段路,在高地上朝外望,只见黄河滚滚,蓝天白云,入川的南方充满青葱绿意,眺望西凉的尽头,则是一片苍凉。
数场雨一过,空气里带着入秋的气味,从西域来的商人云集此地,交换着各自的货物,说着各自的语言。党项人非常多——他们大多是胡族混血,深目高鼻,或穿色彩斑斓的长袍,或穿轻便的皮衣皮裙,戴一顶缠头帽,帽沿插一根黑色的雁翎。
羽翎的稀有度象征着此人在族中的地位,贵族还是平民,都可由此看出。
武独带着段岭进潼关卫府时,边令白如临大敌,到处都是严密把守的人,段岭看府内守备森严,守卫们都佩戴着武器。
两人一进厅堂,守卫就在身后关上了门,剩下边令白在厅堂内自顾自地喝酒,贺兰羯则坐在一旁,一句不吭。
“说吧。”边令白坐在堂前,随口道,“你说了什么,决定你能不能有命从这里出去。”
武独站在昏暗的日光下,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边令白。”武独说,“该不会是土皇帝当得太久,忘了自己究竟几斤几两了吧?靠你手下这么点人,还想拿老子的性命?”
贺兰羯怒而起身,边令白却喝道:“坐下!”
双方沉默良久,武独在厅堂内踱了几步,说:“赵将军为我大陈鞠躬尽瘁,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西川最终那一战,你在潼关把守,不可擅自抽身,原怪不得你,朝廷亦未加罪于你。其中利害,你也是聪明人,想来不必我再啰嗦了。”
边令白沉默,段岭则始终没有吭声,这也是他与武独在路上商量好的一环。牧旷达要杀边令白,段岭出发前心里还存着侥幸之心,但路上想清楚了以后,觉得根本不会有别的选择,边令白必须反。
为什么?这厮既参与篡夺李渐鸿兵权,又追随赵奎谋反,如今朝廷为了抵御西凉,有兵无将,方不得不暂时稳住他。如今一迁都,西川不必再面临西凉的直接威胁,况且太子在朝,假以时日必将清算。边令白不得不反,否则便只有等死一途。
只听边令白冷哼一声,说:“边某视赵将军为师,十四岁从军,追随将军迄今已有一十三载,未曾做过半件亏负百姓、背离良心之事,哪怕今天太子到我面前来,我也是这么一句话!”
“太子不会到你面前来。”武独说,“也不会听你的解释,这么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不再叨扰,告辞。”
武独朝段岭说:“咱们走。”
段岭却看着边令白,脚下不挪半步。
边令白也同样注视着段岭。
武独看段岭双眼,段岭的注意力却不在武独身上。
“你认识我叔叔吗?”段岭朝边令白说。
武独微微皱眉,边令白长长叹了一声。
这也是段岭与武独商量好的,武独说完便轮到段岭说,以段岭的猜测,边令白不可能对赵奎的侄儿坐视不管,哪怕挣个名声,也会照顾他,毕竟武独的身份,相当于被赵奎托孤的亲信。
换句话说,若边令白真有反心,赶走了他,反而没有半点好处。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这名唤“赵融”的少年避过了杀头抄家,走投无路,才来投奔边令白。
“你叔叔是我师父,过来。”边令白说,“让我看一看你。”
段岭慢慢地走过去,边令白就着天光打量他,段岭突然就有点紧张,生怕被他从容貌上看出来些什么。
“我见过你爹。”边令白说,“那次去山东公干,匆匆碰了一面。”
段岭知道这个时候该哭一哭,奈何却对边令白没有任何感情,只得盯着他的手看。边令白看了一会儿,从段岭身上看不出什么来,又问:“学文还是学武?”
“都学了一点。”段岭说。
“识字不?”边令白又问。
段岭点了点头,边令白便道:“先在府中住下吧,至于你……”
“我和武独一起。”段岭说,“他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段岭生怕边令白让武独回去,这样就打乱了他的计划,武独势必只能在暗中筹备了,有贺兰羯在,将会更麻烦。
边令白似乎毫无办法,武独说:“我奉牧旷达的命令,出来调查那把剑的下落。”
“你找我也是无用。”边令白冷冷道,“想拿镇山河去给你的新主子献宝,来错地方了。”
武独反唇相讥道:“那是自然,就凭你们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拿不到手上。”
边令白每次想折辱武独,却俱自取其辱,当即被气得不轻,武独又说:“安顿完赵融后我便回去,否则说不得丞相要起疑心。”
边令白重重吁了口气,挥手示意下人去给两人安排住宿。
“赵融。”边令白说,“稍后晚饭时过来一趟。”
段岭知道这是接纳了自己,也许安排他当一个门客,也许会看在故主赵奎的情分上培养他,总之,任务的开始进行得相当顺利,接下来就看武独的了。
边令白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客房,要让人来服侍,被武独给打发走了,院子里放着找回来的衣服等物,想必是抓住了马贼,并原物奉还,一进去,段岭就要收拾,却被武独阻住。
“当心露馅。”武独说,“按道理你是不会干活儿的。”
“赵融颠沛流离。”段岭说,“躲过杀身之祸,被你救下,与你也不是主仆关系,不过念着点情分,凡事亲力亲为,理所当然。”
武独一想也是,两人收拾了下新家,段岭进去,关上门,武独却先上床去躺着了。
“接下来就要在这儿住下了。”武独说,“也许还得住一段时间。倒是没想到他就这么接受了,图也未曾给出来,你觉得他相信?”
“相信不相信另说。”段岭答道,“他没那么聪明,来个人,投靠他,根本不会怀疑到暗查他的身上,顶多平日里不该说的,都防着我也就是了,何况他连贺兰羯都收留了,不差我一个。”
“嗯。”武独若有所思地躺着。
段岭在他旁边睡下,武独说:“你怎么也睡了?”
段岭莫名其妙,说:“你不睡午觉么?”
“我这是练功。”武独说。
“练什么功?”段岭哭笑不得道,“睡功么?”
武独不理会他,出了一会儿神,段岭又说:“他完全没有盘问过山东的事。”
“他与赵埔不熟。”武独说,“当心应付,莫要掉以轻心。”
段岭路上温故而知新,翻来覆去就在熟悉山东的人与事,一下完全没用上,多少有点惶恐,被扔在这么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心里多少有些惴惴,唯一令他有点安全感的,就是武独了。
“喂。”段岭动了动武独,武独却睡着了。
段岭:“……”
看来是真的练了睡功,段岭侧头端详武独的脸。武独的眉毛很好看,脸部轮廓明晰,有种粗犷的味道,熟睡时那身痞痞的气息没了,反而让人觉得十分温柔。
段岭想起前夜武独奔波一整夜,又是救人又是追敌,昨晚上贺兰羯在侧虎视眈眈,想必也没睡好,便不叫他,轻手轻脚地起来,翻看他们的东西,一应不少,却都被翻动过,想必是边令白仍有疑心。
贺兰羯为什么会在潼关?
黄昏,段岭往边府赴宴时心想,是否这就证明了边令白也是密谋弑君的一员?在边令白的背后,究竟又是谁的授意?
武独刚睡醒,颇有点起床气,眉头微微地拧着,进厅堂内时,发现贺兰羯倒是不在,赫然还有别的人——那路上救下的少女已梳妆打扮,看那模样还比段岭更小一点。抵达时边令白正与那女孩说话。
段岭以宾客之礼见过二人,那女孩忽然脸上一红,便不吭声了。
“这位是淮阴姚家的姚小姐。”边令白朝段岭说,“你们路上也已见过了。”
段岭点点头,边令白又朝那少女介绍道:“这是我大哥的儿子,唤作‘边戎’。”
那少女正是姚筝的堂妹姚静,闻言朝段岭点点头,未出阁的女孩按道理不可朝外人说出芳名,即便边令白从军打仗,不怎么重视规矩,仍顾及姚家颜面,只是简单介绍了二人。
段岭这一生里已有太多名字了,人生如戏,一会儿演这个,一会儿演那个,段岭、李若、王山、赵融、边戎……你方唱罢我登场,面具换来换去一般,令他在这灯火通明的厅堂上恍惚有种失落感。
“姚侯将她送来潼关。”边令白又朝段岭解释道,“乃是说了一门与西凉世家的亲事,不想路上招致马贼觊觎,幸而你与武独施以援手。”
“感谢两位大哥救命之恩。”姚静端起杯,倒是落落大方。
段岭笑笑,朝武独说:“别人敬你呢。”
武独刚睡醒,不想说话,便“嗯”了声,随意将酒给喝了,段岭这才喝酒。
第64章 献宝
厅内静了一会,边令白似乎在想什么事,不住瞥段岭,最后还是段岭出言,打破了这尴尬,问:“什么时候完婚?”
“七月里。”姚静答道,“大伯让我在潼关等着,西凉会派人来接。”
“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边令白又朝姚静说,“没有趁手使唤的下人,边叔再给你配齐送去,平日里,也可让你那家仆上市集去留意着些。”
“好的。”姚静像是想起自己的丫鬟与仆人被马贼杀害之事,神色又有点黯然。
“回去歇着吧。”边令白又吩咐道。
姚静点头告辞,段岭目送她离开,微觉诧异。
淮阴侯的侄女,居然从江左一带远嫁到西凉,远嫁也就算了,路上还只有这么点儿随从,竟然会遭到马贼劫掠。迎亲不是让党项人来自家迎,而是送到潼关,婚事一应交给边令白打点,这是什么道理?
唯一的可能就是——不受宠。
“怎么?”边令白喝了一口酒,朝段岭说,“看上姚家的小姐了?”
段岭笑道:“看上也轮不到我。”
边令白哈哈大笑,觉得段岭倒直来直去,挺有意思的,解释道:“你叔父当年正想着与姚家联一门亲事,奈何府上孩子们都小,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便问我,将姚筝说给侄儿成不成,想必就是你了,若他还在生,是看不上这姑娘的。”
段岭点点头,表情带着点唏嘘,边令白说:“过得些时候,西凉那边迎亲的人便来了,待我办完这桩事,再慢慢与你安顿。”
“我还有一件东西。”段岭说,“特地带来给边叔……”
“嗯?”边令白漫不经心地朝段岭一瞥,武独却微微皱眉,咳了声。
段岭征求地看着武独,武独脸色略带不豫,皱起眉头。
段岭朝武独点头,边令白却有点不耐烦,说:“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
段岭从怀中取出一物,上前交给边令白,边令白本毫不在意,及至段岭解开捆在藏宝图上的丝带,在边令白面前缓缓展开时,边令白方将目光挪到段岭脸上。
“这是什么?”边令白问。
段岭心想这就是你一直在找的藏宝图,却不敢这么说,朝边令白点点头,坐回位上。
武独冷笑一声,说:“便宜你了。”
边令白莫名其妙,拈着藏宝图看,突然间脸色一变,一个哆嗦,难以置信地望向段岭。
“叔父曾经,将它夹在一本兵书的折页里,托人带了给我。”段岭将自己编好的故事朝边令白详细解释,大意是赵奎如何在他身上寄予厚望,让他熟读兵书,并将这张图藏在夹层中,交给自己,待得孙武遗书翻烂之时,这张地图才会出现。
这个故事其中很有漏洞,譬如说这么好的东西,赵奎为何不给自己的儿子,却交给了侄儿等等,但段岭一接触到边令白的目光,就知道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很好……很好。”边令白眼中露出奇怪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藏宝图。
突然间,这种眼神段岭感觉到,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那是蔡闫曾经看着他的玉璜的眼神。
段岭一瞬间的晃神,却被边令白的疯狂大笑拉回了现实。
“很好!很好!”边令白说,“你且在此处稍等。”
边令白火速收起藏宝图,话也不说,离开了厅堂。段岭莫名其妙,转头看着武独,武独却没有多说,自顾自地吃菜。直到敲梆打更之时,边令白仍旧没有回来。
段岭心想应当是去辨别这地图的真伪了,只不知按照这样的计划发展,是否顺利,隔墙有耳,他不敢直接与武独交谈,吃完便安静地等候。及至深夜,方有卫士来传段岭,带他到边令白的书房里头去,却拦下了武独。
段岭与武独交换眼神,武独点点头,知道段岭真正的考验来了。
边令白坐在书房内,侧旁又有一长者,那男人看样子已不年轻了,却没有胡子,他戴着手套,小心地察看藏宝图,并朝段岭点点头。
“这位是费先生。”边令白朝段岭说,“名讳上宏下德,他长着你两辈,当年追随过你叔父、先帝,是极有见识的。”
段岭朝他问了声好。
“你从何处得到此图?”那长者朝段岭问。
段岭于是将先前交代的过往大致交代了一次,长者便缓缓点头,露出微笑,朝边令白说:“恭喜将军,待这宝藏挖掘出来,足可满足我军的一应需要。”
边令白朝那长者说:“当真是上天助我,照先生看,何日开掘为宜?”
“还须再等等。”费宏德将图收好,还给边令白,说,“万万不可惊动了旁人,待我亲自前去勘测后,有消息必先告知。”
边令白转念一想,忙自点头,又说:“是否得派一队人,先自看守起来?”
费宏德解释道:“派人乔装成马贼,在山下监视是可以的,但既然近二十年无人去过,想必也不在这一时三刻,如今只有您、我、赵公子三人知道此事,想必不会走漏了风声,边将军大可不必担忧。”
“嗯。”边令白说,“此言有理。”
说毕边令白又哈哈大笑,朝段岭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上天派你来助我,此事必可成!”
段岭点头,微笑,表现出替边令白高兴的心情,费宏德却注视段岭,说:“一路上辛苦了,先前我也是刚从西凉回来。”
段岭说:“还好,有武独陪着。”
“嗯。”费宏德又说,“什么时候进的西川?”
“今年开春时。”段岭朝费宏德说。
费宏德又道:“山东卫有你爹生前旧部,换防后进了兵部,你竟未去找他们,反而是跟了武独,这着棋走得不错。”
段岭答道:“不敢走漏风声,毕竟人心隔肚皮。”
费宏德点点头,又说:“你那表姐,如今嫁到了何处?”
段岭心中怦怦地跳,知道这名唤费宏德的表面上是叙旧,实则是试他身份。幸好来前早已做足了功课,答道:“哪个表姐?”
费宏德笑道:“倒是记不清了,昔年在山东为先帝办事,听闻你母族中有一位长得倾国倾城……”
“四姐。”段岭忙道,“后来病了。”
费宏德缓缓点头,边令白又朝段岭说:“费先生去过不少地方。虽是党项出身,却是我军中笔杆子,平日你可常向先生讨教。”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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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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