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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21节

    “是。”段岭说。

    费宏德朝边令白说:“将军还得将潼关外的地图找来,咱俩好从长计议。”

    段岭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边令白又好言嘱咐一番,让段岭下去好好休息,较之他刚来之时,态度已有天壤之别,俨然以兄长的地位自处。

    段岭走后,边令白便朝费宏德问道:“如何?”

    费宏德略一沉吟,而后朝边令白答道:“身份没有差错,应当确实是赵埔的家人。”

    边令白这才放下心,说:“冒名顶替,也是有可能的。”

    费宏德答道:“不大可能,您也看到了,这孩子出身定是诗书之家,又有少许兵家之后的气质,较少开口,话一出口,却十分自然稳重。对着您的时候不惧怕,自信都在心里,绝非随随便便能找来的畏缩之辈。武独上哪儿去找来这么一个少年?况且这么做,也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边令白一想也是,派个少年带着藏宝图千里迢迢地过来送钱,对武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这厮先是叛了赵将军,又害死了李渐鸿。”边令白哭笑不得道,“虽托庇于牧旷达麾下,想必也是日子不好过,要再找条谋生的路子。”

    “武独其人优柔寡断。”费宏德说,“且投靠牧家后,昌流君必容不得他出人头地,除前来归顺将军以外,无路可走,乃是预料之中。”

    “若不是贺兰羯早一步来投。”边令白说,“武独能为我所用,倒是不错的。”

    费宏德叹了口气,朝边令白说:“说到贺兰羯,我始终是反对您收留他的,若被朝廷得知他在您麾下,先帝这桩命案,您便撇不开了。”

    “罢了罢了。”边令白不耐烦地一挥手,说,“不必再说了。”

    费宏德点点头,说:“近几日,我便着手勘察此地。”

    费宏德起身告辞,待费宏德走后,边令白又满脸堆笑,展开那地图反复看,一脸贪婪神色。

    武独与段岭在暗夜里穿过走廊回去。

    清风吹来,段岭突然停下脚步,感觉到了什么,站在走廊前。

    潼关一轮明月,大得如同幻景一般,将它的清辉洒向大地。武独停下脚步,眉毛微一动,不解地看着段岭。

    “怎么了?”武独问。

    段岭摇摇头,有股奇怪的感觉,却一下说不出来。

    武独一手搭在段岭肩上,站在他的身后,与他一同望向院外,悠悠明月下,段岭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真的成为了那个“赵融”。

    “滇池的水,潼关的月。”武独说,“玉衡山的青松,蓝关的雪。”

    段岭马上回头,朝武独说:“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武独莫名其妙地说。

    “那些……”段岭想起了李渐鸿朝他说过的中原大地,沉吟片刻,而后开口道:“我爹以前也说,这世上有太多漂亮的地方了。”

    “江湖人,都有不受约束的心。”武独随口道。

    “原来这就是潼关月。”段岭说,“还有玉璧关下的枫林……”

    “你会看到的。”武独朝段岭说,“走吧。”

    “这是带我去看的意思么?”段岭问。

    “你要这么想,倒也可以。”武独随口道。

    两人在边令白府里不方便说太多,但段岭知道武独的意思是,办完这件事后,真想去玩,自然可以带他出去走走。

    第65章 忌惮

    然而两人刚转过走廊,廊下便站着一个人——贺兰羯。段岭心中一惊,武独便按着段岭的肩膀,手腕稍稍一转,让他躲到自己身后。

    “想在这里动手?”武独说,“拆了你主顾的宅邸,我可不赔。”

    贺兰羯站在月下,一张满是伤疤的脸显得尤其恐怖。

    “武独。”贺兰羯说,“你给我记住,我不会杀你。”

    接着,贺兰羯以他装着铁钩的那一只手,朝着武独身后的段岭遥遥一指。

    “我会把他剥掉皮。”贺兰羯操着不利索的汉语,说,“用来做个灯笼。”

    段岭:“……”

    “哪天你发现他不见了。”贺兰羯阴冷一笑,说,“等着,给他收尸。”

    武独抬起手,放在剑柄上,那一刻他的全身散发出了强大的杀气,却被段岭一下按住。

    无论采取什么举动,现在都绝不是最好的时机,两人看着贺兰羯离开,段岭心底不由得生出一股恶寒。

    “这些时日,你必须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武独说。

    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段岭心想。

    “他为什么这么执着想杀我?”段岭恐惧的却是另一件事,贺兰羯与父亲打过照面,该不会是认出他来了?但不对啊,边令白也见过,牧旷达也见过,甚至连武独也见过父亲,他们都没有认出来,兴许是先入为主,也可能是自己与父亲长得确实不像。

    他情愿认为贺兰羯没有认出来,但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令贺兰羯一定要杀他的呢?

    “他只是想报仇。”武独说。

    听到这话时,段岭心里一凛。

    “报什么仇?”段岭问。

    “报我扰了他布置的一招之仇。”武独说,“贺兰羯这种人,你不能像寻常人一般地去猜测他,连师门都能杀,那是一条疯狗。”

    “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找你报仇,反而是来杀我呢?”段岭又问。

    武独瞥了段岭一眼,没有说话。

    段岭莫名其妙,武独说:“罢了罢了,不要说了,赶紧练功去。”

    段岭:“……”

    这夜才算正式睡下,武独将段岭拎到床里头去,自己睡在外面,以便保护他,毕竟贺兰羯还是有点威胁的,不同于“乌洛侯会杀我”的被害妄想,这一次武独是放在心上了。

    睡到半夜。

    “不要抱了。”武独叫苦道,“多大个人了,怎么一睡觉就抱着不放?”

    “什么?”段岭正在做梦,梦见抱着一条鱼在水里游,又被武独吵醒了,虽已入秋,天气还有点闷热,抱得两人身上全是汗,忙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朝武独问:“谁来了?什么事?”

    武独:“……”

    武独忙让段岭又躺下,拿了把折扇,段岭倒是睡得舒服,一夜到天亮。

    翌日,边令白召二人同去吃早饭,对段岭的态度已不同以往,话中谈及,俱是赵奎府上的往事,段岭扮演的角色赵融与赵奎也不甚亲近,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早饭后费宏德进来,说:“今天正想出潼关去走走,不如我便带赵公子同去了。”

    边令白又嘱咐了段岭几句,令人备马,让他与武独随费宏德出城。

    艳阳高照,段岭坐在车里,跟随费宏德下得山来,武独则不紧不慢地在后头跟着,知道有费宏德在,那疯狗刺客不敢在此时动手。

    段岭见费宏德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罗盘,便知此人熟稔堪舆之术,想必确实是为了寻找赵奎的藏宝地而带自己出城走走。

    “今天起来时,我去探了下姚家小姐。”费宏德一边调整罗盘,一边朝段岭温和地说。

    段岭点点头,说:“她还好吗?”

    “嫁到西凉去,想必心里是不大好的。”费宏德说,“夫家乃是西凉散骑常侍的公子赏乐官。”

    段岭说:“姚家为什么要将她嫁得这么远?”

    费宏德随口道:“自上京一战后,西凉与辽若即若离,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若无意外,待边令白死后,陈与西凉会重订盟约。”

    刹那间段岭手一抖,险些把罗盘打翻,费宏德眼里却现出狡猾的笑意,点了点头,似乎十分满意段岭的表现。

    “你还是太嫩。”费宏德笑着朝段岭说。

    段岭警惕地看着费宏德,说:“先生什么意思?”

    段岭生出一个危险的念头,费宏德似乎知道许多事,他看穿自己与武独的来意了!怎么办?现在就杀了他灭口?

    “把你袖子里的刀藏起来。”费宏德说,转身径自去取算筹,随口道,“还不到拔刀的时候,在车里将我杀了,你怎么交代?”

    段岭:“……”

    费宏德又说:“长聘是我的师侄,把密信交给西川,揭露边令白军备之事的人就是我,不过我倒是未曾想到,牧相竟会派你这么一个少年,与武独一同前来。”

    段岭放下心头大石,长长地吁了口气,知道暂时不会有杀身之祸了。

    但他仍不敢放松警惕,说:“你为什么会……”

    费宏德说:“我这一生,只对道义与天下效忠,先帝死后,边令白派人来招揽我,西北屏障若不守住,只怕西川与中原将再度倾覆,是以便留在边将军身边,等待时机。”

    段岭打量费宏德,问:“你见过先帝?”

    “昔年赵奎、边令白等人早有反心。”费宏德说,“我曾向先帝献计,却等不到我们布置妥当,赵奎便冒险发动布置,方有三军夺权,围攻将军岭一战。”

    段岭没有说话,一时间半信半疑,疑心费宏德只是在套他的话。然而片刻后,费宏德又说:“夺权之前,我早已提醒先帝,先帝遂派出乌洛侯穆,前去上梓寻找王妃的下落,如今算起,竟也有好些年了。”

    段岭沉默不语,费宏德说:“你且继续推行丞相的计划,虽不知他想做什么,但老头子会设法掩护你。”

    段岭见费宏德没有再多问,便点了点头。

    马车停下,费宏德仿佛又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昨夜见你,倒是觉得像一位故人。”

    段岭:“……”

    段岭还没反应过来,费宏德却已下了车。

    什么意思?费宏德说的这话,令段岭极度震撼,他的话里蕴含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及至武独揭开车帘之时,看见的是段岭面如土色的一张脸。

    “怎么了?”武独诧异道。

    “他知道了……”段岭颤声道,“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武独猛地转头,注视费宏德离开的方向,却被段岭阻住,两人对视,眼中俱充满了惶恐。

    费宏德离开马车,在一处峡谷内手托罗盘,径自向前走,边令白为了不惊动太多人,只给他们派了五人一队的两队亲兵。

    “不要紧张。”武独朝段岭说,“出发之前,牧相确实交代过有人接应。应当就是他了。”

    “我怎么不知道?”段岭问。

    “大清早的,你在睡觉。”武独说,“便不想叫醒你。”

    “后面怎么不说?”段岭又道。

    “忘了。”武独说。

    段岭:“……”

    “费宏德很是了得。”武独朝段岭说,“中原不少士人,都曾是他的门生,不必太担心他,昨天晚上,要是他想卖你,咱们早就露馅了,他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不必主动朝你揭破此事,但他这么说了,便是相信你。”

    “万一他想利用咱们,反过来探知牧相的布置呢?”段岭又问。

    武独皱眉,似乎有点头痛,说:“你怎么想得这么多。”

    好吧,段岭承认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

    “他说他跟过先帝。”段岭说。

    “唔。”武独点头道,“品格应当不会有问题。”

    “是什么时候的事?”段岭又问。

    “我不知道。”武独答道,“我与他们不是一边的,他兴许认识乌洛侯穆。”

    段岭担心的,却是费宏德最后的那句话,但他不敢朝武独说出自己的疑虑,兴许费宏德也看出来了,是以特地找了一个武独不在的时间点来试探他。

    山谷中一片静谧,费宏德朝段岭招手,说:“赵融,你看这座山,一水如龙,从山下过,是极好的地方。”

    段岭仍有点心神不定,费宏德伸出手,放在段岭的手背上,拍了拍,以眼神示意他安心。

    “你觉得你叔父会把给你的东西,埋在什么地方?”费宏德说。

    段岭想了想,说:“也不是给我的……嗯,不过,如果我是他,我不会特地去挖个坑,太显眼了。”

    “正是。”费宏德说,“秦岭山峦险峻,在此地开挖,极为费事,但前朝陵墓较多,我猜测你叔叔,把东西藏在了一些陵墓里。堪舆是咱们汉人的学问,葬者乘生气,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聚气之道,也就称作‘风水’。”

    段岭听这么几句,突觉大有学问,求知欲盖过了他对费宏德的忌惮,观察周围,只见一座山峦,有水流经过,便道:“对,兴许就在这座山中。”

    “我下去看看。”费宏德说。

    “您慢点。”段岭忙说。

    费宏德沿着高地往下走,段岭要下去,费宏德却朝他摆手,示意不要过来。

    第66章 赫默

    费宏德沿着高地往下走,段岭要下去,费宏德却朝他摆手,示意不必跟着过来,段岭便坐在石头上,武独在身后打开水壶,递给他喝了一口。亲兵在四周散开,一副懒洋洋的,像是出来踏青的表情。

    微风拂过,溪水倒映着点点金色,夏风吹得人暖洋洋的,忽然间那种感觉仿佛又出现了,就是昨天晚上与武独经过长廊时的熟悉感。

    段岭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转头看着武独,坐在一旁的武独则扬起眉毛,抬眼看他。

    “我……”段岭想说点什么。

    “怎么?”武独漫不经心道。

    他突然想再靠近一点武独,靠到他身上去,有种莫名的不安,此情此景,漂亮得令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然而再下一刻,一声轻响。

    溪旁,费宏德一声惨叫。

    “有人!”武独马上起身,将段岭拉到身后,亲兵纷纷冲下去,武独生怕中了调虎离山计,守在段岭身边,紧接着远处传来声响,有人隐匿在了树林里。

    “还没走!”段岭说,“是谁?”

    段岭冲到车前,抓起弓箭,武独却不由分说将他拦腰抱起,沿着山涧一滑,错步滑了下去。费宏德已不知去向,对面树林里身影一闪,段岭敏锐地捕捉住了那身影,一箭射去。

    “保护费先生!”武独喝道。

    亲兵忙冲下山涧底部,见费宏德面朝下,趴在溪水旁,一动不动,对面山涧隔着一条小溪,过去搜寻敌人已来不及,武独刚追到溪前,树林里已失去了刺客的踪影。

    段岭孤身追过了溪流,手持弓箭,四下眺望。

    溪流的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后沙沙作响,混合着夏日午后炽烈的光影,仿佛令他置身于一场慵懒的梦里。

    “谁?”段岭说。

    一个全身黑衣、身着刺客劲装的男人隐藏在交错的光影之中,树木挡住了段岭的视线,随着他的走位,树后的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

    黑衣蒙面客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像是在笑,段岭却找不到他所在之处,紧接着蒙面客扔出一枚石子儿,落在不远处的山壁上。

    段岭马上以弓箭指向山壁,狂风吹来,所有的树仿佛都在响,蒙面客便借着那一阵风响,离开了树林。

    段岭走向发出声音之处,突然身后一只手将他肩膀一按,段岭险些叫出来。

    “喊你老半天了。”武独追进了树林,怒道,“怎么不听话乱跑?”

    武独喊着“赵融”一路追过小溪,靴子都是湿的,段岭还未完全适应这新名字,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是在叫他。

    “有一个人。”段岭说,“一个男人,我看见了。”

    “不要乱跑!”武独粗暴地抓住他,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树上,威胁道,“你忘了贺兰羯吗?敌人隔着小溪,一箭就能射中费先生,又躲在暗处,万一真想杀你怎么办?”

    “好,好。”段岭忙乖乖认错。

    “吓死我了。”武独吁了口气,又看四周环境,

    段岭看武独焦急表情形于颜色,心里突然很感动——他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任何功利心思,是真的在担心自己。

    “我听到那边有声音。”段岭指向树林深处。

    “有人也早跑了。”武独嗤之以鼻,说,“等你来抓?”

    段岭心想说不定是被你吓跑的,但武独说是这么说,仍走在前面,往树后去看。

    “跟上啊。”武独莫名其妙道,“愣着做什么?”

    段岭忙亦步亦趋地跟上,武独挡住了他的视线,段岭望来望去,什么都没看到,接着,武独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面朝前方的一块山壁。

    “声东击西。”武独说,“这石头是溪旁捡来的。”

    段岭有点惊讶,武独居然观察得这么仔细,他根本注意不到地上躺着一块与众不同的鹅卵石,紧接着,武独清理了下山壁上的藤蔓,发现了一个洞穴。洞里朝外吹着风,这个地点,恰好就在段岭听见响声的附近。

    “进去看看吗?”武独说。

    “费先生怎么样了?”段岭问。

    “性命暂时无碍。”武独答道,“被射中了肩膀。”

    “还是先回去吧。”段岭一边说着回去的话,一边朝里头张望,心想会是宝藏的入口吗?里头会不会有机关?还是有着金山银山?

    “到底去不去?”武独说。

    “算了。”段岭说,“我对钱没有太大的爱好,走吧。”

    费宏德在生死关头的直觉救了他一命,感觉到对方从溪流后射箭的那一刻,他便马上躬身,射箭之处距离他的位置足有数十步,箭矢飞行的那一点点时间,终于令他逃得大难。

    武独握着布巾,按在费宏德肩上,按压止血,各人心事重重,回到潼关内时,边令白被吓了一跳,继而没来由地暴怒。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边令白亲自掌鞭,抽了数十鞭后方消气。

    段岭没有告诉边令白找到了入口,武独也没有说,费宏德却一派镇定神色,说:“将军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是死是活,俱是天命。”

    边令白察看了费宏德的伤势,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走,说:“连累先生受了这么重的伤,实在过意不去,刺客是谁,也未曾查出,简直是到我面前来撒野了!”

    费宏德肩上箭伤倒不甚厉害,只是滑下去时摔折了腿,路上武独虽已接好,却也得至少卧床二三月,此时反倒是他主动安慰边令白,说:“将军不必担心,大致方位已确定,接下来我会嘱咐赵公子,让他带人前去。”

    “是不是……”边令白问,“得派个千来人,将山头先把守起来?”

    “不必了。”段岭走的时候,已与武独重新遮了下那山洞,他总觉得山洞不太可能是藏宝地,否则对方刺客已亲自去取出来了,没有人会对钱半点不动心,段岭又朝边令白说:“叔,我过几天再去一趟,定下地方后咱们马上派人挖出来,以免夜长梦多。”

    “那好。”边令白自言自语道,“好的。”

    说毕边令白便不再过问费宏德的伤,段岭也看出来了,边令白长着一副好皮囊,内心却自私自利,只要不碍着他的切身利益就行。

    费宏德眼里带着狡猾的笑意,注视段岭,段岭想了想,说:“我给先生开副续筋壮骨的药,您看着喝。”

    “不错。”费宏德随口道,“这倒是看不出家学渊源。”

    房内只有武独、段岭、费宏德三人,段岭也不和他打机锋了,随手扯来一张纸,为免令人生疑,交给武独让他写。

    “干什么?”武独莫名其妙地看段岭。

    “你写。”段岭说,“我报药名。”

    “你还使唤起我来了?”武独打量段岭。

    “哎呀写吧。”段岭把笔塞过去,给他磨墨,武独说:“你蠢不蠢?开完药你让费先生自己采去么?不会熬完了送过来?”

    段岭一想也是,便朝费宏德告辞,费宏德只是笑,两人便径自出来。武独开了方子,段岭便与他争起来,不能用哪几味药,两人吵了半天,武独怒道:“你会用药!你学了几年?老子学了几年!”

    “药性太烈了!”段岭说,“费先生都多大年纪了!”

    段岭发现不仅文如其人,药也如其人,用什么药往往能看出那医生的脾气,突然就觉得好笑,笑了起来。武独却表情抽搐,说:“就是要用这互冲的药性,方能调他的筋理,你懂个屁,天底下没有比你武爷更厉害的医生了。”

    “好好。”

    段岭本意是用温和的药性让费宏德将养几日,却拗不过武独,只得就范。完了武独要去配药,段岭又得跟着,两人寸步不离的,哪怕刚吵过一架,还是不能分开,当即令段岭哭笑不得。

    翌日段岭熬好后,给费宏德喝下,边令白例行地过来探望,见段岭又和武独坐在一起,说:“你们俩怎么总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

    段岭心想你收留的刺客要杀我,还没和你说呢。

    武独冷冷道:“边令白,管得越多,死得越快,懂不懂这个道理?”

    边令白冷哼一声,想找“赵融”说几句话,武独总是像块牛皮糖一般粘着,甩也甩不脱,仿佛又看到了赵奎当年背后那阴恻恻的影子,充满了威慑力,好生不自在。

    费宏德与边令白聊了几句,提到朝西凉购置铁器的开销,及边境的布防情况,西洲几千人,阳关几千人……边令白不太情愿当着武独的面提太多,皱皱眉,却还是说了。段岭心里便都暗自记下,知道费宏德是在设法泄露机密。

    说到一半时,手下来报,边令白听了一句,便朝他们说:“西凉迎亲的人过来了,我且先去接待,你在这儿陪费先生说说话,晚上赴宴时,要喝酒了,会找你过来。”

    “好。”段岭答道。

    边令白走后,费宏德意味深长地看了段岭一眼。

    “都记下来了么?”费宏德问。

    段岭想了想,不再瞒费宏德,于是点头。

    西凉迎亲的使者来得比边令白预计的要早,这日天气闷热,闷得人一身汗水,对方又来了七人,五个站着,两个坐着,询问的无非是姚家小姐在何处,什么时候可以见上一面。

    边令白说:“按我们汉人的规矩,未接走前,是不能见面的。”

    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乃是西凉散骑常侍的公子,朝边令白说:“我不见,让我手下去见一面成不?这位是我伴当,童年与我相好。”

    说着他便朝边令白介绍另一个坐着的少年,少年一身戎装,穿着十分朴素,作寻常侍卫打扮,却自然而然地有股内敛的气质。

    边令白打量少年,知道西夏人规矩与汉人不一样,远远地让他们偷看上姚静一眼,也就是了。是以犹豫了片刻,终究点了头。

    赏乐官便与那少年简单说了几句,少年只是点头,“嗯”了声,表示知道了。席间众护卫,又时不时地看那少年,仿佛他才是主事者。

    边令白也觉有点奇怪,却没有问出口,说:“今天各位远道而来,也来不及了,不如就先下榻府内,明天再给赏公子安排?”

    赏乐官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稍稍点头,这下边令白看出来了,少年的身份地位似乎还在赏乐官之上。

    “我……我问你一、一件事。”那少年开口道。

    边令白万万没想到这人是个结巴,便竭力装出不奇怪的表情,朝他道:“公子请说。”

    “他叫赫默。”赏乐官朝边令白说,“他说的就是我说的,是这样的,潼关下商队南来北往,消息集散较多,边将军也有自己流通情报的……手下,中原乃至西川,你的路子自然比我们广。”

    边令白点点头,注意到那少年有点激动,嘴唇微动,其余人便静了,待他先开口,无人敢来抢话,想来这少年多半是在西凉也有些身份地位的。

    “我让你帮我、搜集情报,在……关内,找一……个人。”那名唤赫默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强调“找一个人”,手掌比划了个手势,囊括厅内的所有人,又朝边令白说:“让他们都下去。”

    赏乐官留着,边令白便一头雾水,遣退众人,赏乐官上前关上厅门,边令白隐隐觉得这事儿似乎不太简单。

    “但言无妨。”边令白忙道。

    “你要保、保密。”少年又嘱咐道。

    边令白说:“自然的。”

    “是你们汉、汉人,叫‘段岭’你,听说过?”少年认真地看着边令白双眼。

    “段岭?”边令白想了又想,答道:“没有,赫公子找这个人做什么?”

    “找到……以后。”赫默说,“三百镒金为谢,我……出一百镒金。”

    边令白:“……”

    赫默:“还有一人,也……出一百镒金。”

    边令白:“……”

    赫默看了赏乐官一眼,赏乐官点点头,赫默又说:“又有一人,再……出一百、一百镒金。共三百镒金。”

    一百镒金什么概念?一镒二十四两,一百镒就是二千四百两黄金,三百镒乃是七千二百两——四百五十斤黄澄澄的足金。

    自上梓告破后,每年陈向辽纳的岁贡,折合约八千两黄金,也就是说赫默一掷掷出了大陈整一年的岁贡,边令白登时有种头破血流、晕头转向的感觉。

    “三百镒金,买这个人的人头。”边令白懂了。

    “买谁的人头!”赫默顿时怒吼,一拍桌,杯盘震动,茶水满桌,赏乐官忙让赫默息怒,边令白忙道:“是!要活的!是我误会了!”

    少年这才平息了怒气,方才那一下发怒,竟有种雏狮之威,边令白忽然隐约猜到这少年的身份了。

    第67章 唱亲

    “有画像么?”边令白问。

    “我、给你,画一张。”赫默答道。

    三百镒金,掘地三尺,将大陈的土地全部翻一个遍,边令白也要找出这么个人来!于是双方计议停当,赫默答应去准备画像,便暂时歇下。

    段岭与武独出去采买药材,回府时恰好看见一伙西凉人在朝府里搬东西,便站着看了会儿。

    “这年头娶个老婆也不容易。”武独有感而发道,“一箱一箱的往外送,像我这等穷光蛋,自然是娶不起的。”

    “党项人有钱。”段岭说,“光是卖马,就够他们吃一辈子了。等你娶老婆的时候,老婆本我给你攒着也就是了。”说着段岭又朝武独瞥,心里酸溜溜的,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很舍不得,仿佛自己的东西就要被人占了一般。

    武独“嗤”地一笑,又议论了几句,方与段岭去给费宏德准备药材,段岭坐在门外捣药,听见里头传来武独与费宏德的对话。

    “素昧平生。”费宏德说,“得两位如此照顾,实在是过意不去。”

    “人如浮萍,飘零天地。”武独说,“师父常说,江湖里彼此照顾,是不需要认识与理由的。”

    二人沉默片刻,武独突然又问:“先生对刺客身份,可是心中有数?”

    费宏德没有回答,段岭听到这里,忍不住朝费宏德看了一眼,恰好费宏德也在打量他。

    遇袭归来后,边令白派人去追缉刺客的来历与下落,费宏德却全不提此事,段岭疑惑了很久,此时终于被武独一言点醒。以费宏德这等人,竟然没有一点猜想,难不成是私仇?

    “是党项人么?”段岭问。

    段岭回来时与武独看过袭击费宏德的箭矢——是西域至党项一地,马贼们惯用的黑色铸铁细箭,带有放血的凹槽,兴许是西凉派出的杀手。西凉派人出来暗杀边令白的心腹,或是朝他发出某种警告,是有可能的。

    但若真是慎密计划,务求一击得手的杀手,自然不会蠢得用自己的箭。这么说来,谁都有可能。连贺兰羯也有可能……

    “我猜是西凉那边派来的刺客。”费宏德说。

    “会是来迎亲的这伙人么?”段岭又问。

    费宏德摇头,说:“还记得你们来时路上,遭到马贼伏击的那桩事不?”

    段岭突然隐隐约约,把一些事联系了起来。

    “边将军在此事中,不过只是一个执行者。”费宏德慢条斯理道,“姚家小姐远嫁的用意,则是西凉与淮阴姚氏早已谈好的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段岭把捣好的药拿进来,关上门,交给武独,武独开始煎药。

    “贸易,”费宏德说,“军事。姚复一来需要战马,二来需要牵制西川,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姚复要联合西凉抵抗辽国南院韩氏的势力。去年上京一战后,西域的商道经西凉沙洲、金城过的线路俱被封锁,需要重开,才能做江南一地的丝绸生意。”

    段岭问:“牧相不知道吗?”

    “知道。”费宏德带着欣赏的目光,点头道,“但姚复不想将此事经过朝廷,否则朝中核议后,定诸多牵制。”

    “对。”段岭说,“一旦与西凉正式结盟,朝中就会设法接管这条贸易通路。”

    “所以。”费宏德悠然道,“这次姚静出嫁,只是姚氏打开缺口的第一环,若无意外,应当是嫁给与太后有着密切关系的赏家,如今西凉分为两派,以出身吐谷浑的太后、外戚为一派,西凉王死后,王妃赫连氏与其子俱依附于太后麾下。散骑常侍赏家、把守军权的枢密元勋,都是其中骨干。另一派,则是以西凉王兄长赫连达为首的官员。这一派则更亲近辽国南院一些。”

    段岭点点头,问:“那么联姻一事,国内知道吗?”

    “你觉得呢?”费宏德说,“老夫怀疑那伙马贼,乃是刻意为之,为的就是阻挠姚家与赏家联姻,更兴许……姚静要嫁的还不是赏家,而是进宫廷里去。”

    段岭觉得局势终于渐渐清楚了起来,若这么说来,西凉的亲辽派想要破坏这场婚事,倒也是可能的。但这看上去与费宏德遇袭,又实在关系不大。

    “你觉得呢?”段岭朝武独问。

    “没听懂。”武独随口答道。

    费宏德笑了起来,武独擦了下手,把毛巾扔在一旁,说:“不懂你们文人心思,拿去给费先生敷上。”

    “武先生是自由自在,天地一沙鸥。”费宏德笑道。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如从前了。”武独随口道。

    段岭心想你才多大,说得充满了历经沧桑的感慨。

    段岭给费宏德敷了药,费宏德又说:“昔年与姚静之母也有些交情,本来这次是想与她聊聊的,只是刚回来便出了这事,公子若不忙,可否替我去探一探她?”

    段岭一怔,稍一沉吟,便知道费宏德话中之意,不仅仅是探望这么简单,姚静将嫁给赏家,也就是说一定带着姚复的某些要求。与她先行熟络,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探听到什么口风。

    段岭朝武独看了一眼,武独说:“你想去就去吧。”

    “需要说什么呢?”段岭问,“先生可有事相告?”

    “你便告诉她……”费宏德想了又想,最后道,“罢了,人这一生,各有天命,也不必强求,但以我猜测,姚静很可能嫁的不是赏乐官,而是另有其人,你且问问她是否知道此事,得了回答,咱们再作打算。”

    段岭明白到费宏德待在潼关下,压根就没把什么边令白放在眼里,边令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莽夫,这次姚家与西凉的联姻,兴许才是费宏德的主要任务。

    段岭与武独出来,在姚静住的院外张望。

    “她在里头么?”段岭说。

    “你喊就行了。”武独说,“磨磨叽叽地做什么?”

    段岭说:“我不好意思。”

    在段岭的概念里,女孩像是另一个种族,父亲教会了他几乎所有的事,却从未教过他与女孩子交流,兴许在李渐鸿的印象中,也不知如何,就俘虏了段小婉的芳心。

    武独跃上墙去,朝里头看了一眼,说:“在里面画画,你进去吧,我不去见了,避嫌。”

    段岭还有点尴尬,姚静的那中年仆人正在打扫院子,听见动静,便出来看了一眼,忙道:“边公子!快请进来!”

    段岭开始还没意识到“边公子”是在叫自己,里面传来轻轻的“咦”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姚静忙起身招待,坐到一旁,将主位让给段岭,吩咐中年人上茶。

    “既是边将军的家人。”姚静笑道,“便当作堂哥叫着了。”

    “姚小姐不必客气。”段岭说,“便如在自己家一般。”

    论起亲缘关系,段岭的姑妈嫁给了姚静的大伯,确实是远房表亲,然而女子未出阁前,堂兄弟可见,表兄弟不可见。姚静寄人篱下,用一句“堂哥”来称呼段岭,既意指边令白与姚复关系匪浅,又免去惹人闲议,倒是极其聪明。

    段岭心想姚静从小到大,一定很不容易,不禁同情起来。

    “今天西凉迎亲的人来了。”段岭喝了口茶,朝姚静说。

    “听说了。”姚静微微一笑,问,“边兄见过赏公子了么?”

    “你的未来夫君么?”段岭反问道,想了想,说:“倒是没有,得空要去会一会他。”

    “赏公子他亲自来了?”姚静问。

    “嗯。”段岭又重复道,“你要嫁进赏家,是的吧?”

    姚静有点茫然,点头,段岭便看出她是不知道的,嫁入赏家也好,嫁入西凉宫廷也好,等待着她的,必定不会是简简单单、夫妻琴瑟相鸣的生活。

    段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姚静反而善解人意地笑道:“听说西凉个个饮酒,纵马驰骋,若堂姐在,定会喜欢。”

    段岭说:“达官贵人家还行,必不会粗鲁。”

    正说话时,那中年仆役入内,说:“小姐,外头有……一伙西凉人,正朝这边来,不知您是否……”

    话音未落,外头嘈杂人声响起,姚静一头雾水,段岭却听得懂党项语,知道定是迎亲的小伙子来闹了。西塞外西凉、元、柔然、匈奴等族与汉人不一样,流传着“唱亲求婚”的风俗,即在定亲后、迎亲前,未婚夫都会纠集一众好友,前去探望未过门的新娘子,攀上院墙,骑在墙头朝女孩唱歌,女孩则以柔美歌声坐在房中悠悠回应,大方任人观看。

    然而汉人的风俗不一样,想必赏家不可能不知道,这么闹起来,只是少年心性,来玩而已。

    “不用搭理他们。”段岭说,“你坐着就成,待会儿我去替你打发了。”

    “这就是唱亲求婚吗?”姚静说,显然来前也是打听过的。

    “是的。”段岭说,“共有三轮,稍后我代你唱两句,他们就走了。”

    第一轮在院墙外唱,武独看了一眼,知道是塞外风俗,也不理会,叼着根草杆,坐在屋檐上朝下打量。

    第一轮大意是:漂亮的女孩,你为什么不理会我,改日我们就要成亲,与你日夜相望……

    紧接着第二轮开始了,少年郎们一跃而起,全部跳上墙头。

    乐器声一响,段岭正喝着茶,不禁喷了出来,他们居然还带了鲁特琴,段岭只觉太有意思了,朝外望去,只见一排衣着华贵的少年们骑在墙头,拨弄鲁特琴,边弹边唱。

    第二轮的意思是:你再这么羞涩,我何时才能见到你的美貌……按西凉的礼节,被求婚的姑娘这时应该走到院内,蒙着面纱,安安静静地站着,接着少年们要起哄,并开始独唱。

    “真好听。”姚静从那歌声中感觉到了少年郎热情洋溢的生命力,与美好的爱情。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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