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19节
夜间两人计议片刻,正要睡下时,牧旷达却遣人来召,到得书房内,依旧是以密会的形式,交付二人任务。
“长聘身在江州,朝他问策已来不及了。”牧旷达说,“我仓促间制定出一个计划,也不知妥不妥当,本来这事该由他来出主意才是。我们共同商议,何处不妥,你们都说说。”
说着牧旷达便朝段岭与武独解释,具体经过无非是先一步取得边令白的信任,冒充赵奎的侄儿,欲号召其旧部,割地自据,为伯父报仇,这样一来,武独便不必再易容,减少露馅的机会。
段岭的任务则是先获得边令白的信任,再刺探情报,设法偷到边令白与西凉来往的书信,一方面作为证据,干掉他以后可呈帝君;另一方面,牧旷达需要知道边令白在筹划的事。
毕竟党项族与陈国有着许多利益关系,西凉最先是一个国,而后被辽吞并,始终在辽与陈之间摇摆,若不出意外,牧旷达的意思是设法争取西凉的支持。
西凉内部也是分派系的,自赫连博与其母归国后,朝中便分裂为两派势力,一派支持赫连家脱离辽的控制,自立门户,另一派则认为以按兵不动为宜。
段岭听得颇有点头痛,先前为了保命毛遂自荐,现在想起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武将身边去,还是上将军级的,要怎么骗过他可不容易。虽然在牧府内也没被揭穿,可在牧旷达面前不必交代自己来历,所编的身世也有限,在边令白面前,则需要罗织整套谎话,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我就怕得不到他的信任,反而容易出错。”段岭说。
“不打紧。”牧旷达笑了起来,十足十的老狐狸,说,“我们有他不得不见你的东西,作为交换。”
说着牧旷达递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段岭打开,见里头是一卷发黄的缂绸卷,卷上绘着山川、河流与地形。
段岭:“!!”
牧旷达说:“这是抄赵奎家时,从库藏中搜出的一张藏宝图。”
段岭张着嘴,见那藏宝图薄如蝉翼,脉络分明。
“边令白垂涎日久,却在赵奎被抄家后遍寻不得,连今上也未有消息,我早就料到有此一出,是以先藏了起来,又有伪造的赵奎生前亲笔书信一封,你可带去。”
段岭拿着藏宝图端详,问:“埋着什么?”
“金银珠宝,足可敌国。”牧旷达气定神闲地喝着茶,说,“料想赵奎早已为自己的谋反准备好了后路,一旦失败,便去发掘出藏宝,远走高飞,在西域弄个小地方,养十万八万私兵,当个小国的国主,也不失为一桩生计。”
段岭再无疑问,收起藏宝图,牧旷达又朝他叮嘱道:“边令白自然是不会相信你的,单凭你自己,也不可能接触到他的核心机密,他的野心很大,但凭着你目前手头的条件,带着武独一起混进他军中,不是难事。”
段岭瞬间就全明白了,身世、藏宝图,根本无关紧要,他所要做的,只是为武独争取时间而已。
“我懂了。”段岭说,“一定不辱使命。”
牧旷达满意点头,说:“接下来,便由武独你去当梁上君子。”
“知道了。”武独答道。
“先是窃取机密。”牧旷达说,“最好是能将他的账目、书信一并偷来,具体价值,你们两人商量,什么留,什么不可乱动,临走时,再将他除掉,有了证据,我方可安排与西凉谈判,边令白向来有反心,赵奎死后,再无人能制他,再留下去,未免夜长梦多,须得尽早解决。”
武独点了点头,知道办成这件事,牧旷达一定不会薄待自己,正应了段岭那句“往上爬”,往上爬,却也不是容易的,这是他投靠牧旷达后的第一次行刺任务,也是一纸投名状,但他已没有选择。
“如果他是无辜的呢?”段岭突然问了一句。
武独登时色变。
牧旷达却笑了起来,注视段岭。
段岭知道这句话自己无论如何不该问,但他还是问了。
“很好。”牧旷达缓缓点头,说,“若他是无辜的,你杀还是不杀?”
牧旷达竟是把球又踢了回来,眼神里带着一股老谋深算的意味。
段岭深吸一口气,正要回答时,牧旷达却自若道:“若他是无辜的,便由你权宜行事。”
“是。”段岭落下心头大石。
牧旷达始终看着段岭,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
“尽快回来。”牧旷达又说,“迁都后便是科举,不可荒废了学业。”
段岭这才与武独起身告退。
段岭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牧旷达算无遗策,最后他更强调了几次,务必造成边令白自然死亡的假象,这样朝廷方可派出武将,前去接管潼关下的军队,不至于再起动乱。
“就算他是无辜的也得杀。”武独低声道。
“我知道。”段岭说,“可你不会下手的,不是么?我也不会下手,能守边关的武将不多,只要他不叛,就不该滥杀。”
说毕关上院门,回到房中,段岭又极小声朝武独说:“先拿这句话来堵他,一旦查不出什么,你就不必再缴这张投名状了。滥杀忠良,最后也会算到你的头上。”
武独眉头深锁,侧头注视段岭,段岭恰好也在看他,两人眼里带着一种莫名的默契。
“睡吧。”武独说,“早上就要赶路,莫要再想了。”
段岭回到铺前,武独却说:“你睡我的床,连日下雨,地上太潮了。”
段岭也不客气,爬上铺去睡,武独却在案前,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藏宝图。夜半时段岭迷迷糊糊,醒了一次,朝武独说:“你还不睡吗?”
武独“嗯”了声,透着灯光,两指拈着藏宝图,翻来覆去地看那卷缂绸,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上床来和衣而卧,躺在段岭身边,与他同被而眠。
段岭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一脚架在武独腰间,侧身抱着他,自动靠上来,枕着他手臂,整个人近乎缠在他身上。
武独:“……”
武独推开他也不行,搂着他更奇怪,被一个少年这么抱着,有种异样的感觉,全身登时僵了。
第58章 往事
阳光明媚,初晨之时,郎俊侠匆匆离开皇宫,穿着一身褐色的布袍,如同寻常百姓般,混迹于市井之中。
郎俊侠穿过西街,径自朝丞相府的僻院走去,他突然在巷外停下脚步,继而缓慢后退,退进了对街小巷口的阴影之中。
对街上,停着一辆马车,段岭打着瞌睡,爬了几下爬不上去,武独不耐烦了,把他塞进车里,转身在街上买早饭吃。武独换了一身新袍子,显得很精神,背着他的剑匣,朝馄饨摊上的老板说话。
“半斤鲜虾馅儿,半斤肉馅。”武独朝老板说,突然间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皱起眉头。
郎俊侠再次退后些许,避开武独的视线,武独买了馄饨上车,仍揭开车帘朝外看。
段岭睡得迷迷糊糊,刚起来便被武独粗鲁地抹了把脸,换上衣服,塞进车里继续睡。
“有吃的?”段岭闻到食物香味马上醒了,接过筷子,拿着竹筒开始吃。
吃完以后段岭又脑袋一歪,靠在武独身上,睡着了。
“哎?”牧磬也刚睡醒,得知人去楼空,忙追出来,马车却已走远了。
车夫赶着车,带着两人出了城,行驰在夏末秋初的官道上,两道树叶沙沙作响,一片青绿,林荫的影子在车上晃动,空气十分舒爽,武独便将车窗的帘子挂了起来,一脚踩在矮凳上,霸气十足地于车内榻上懒洋洋地坐着,手肘朝后搁。段岭则侧躺在榻上,枕着武独的大腿。
蝉鸣不绝于耳,段岭翻了个身,被阳光照在脸上,醒了。
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武独的身上一半洒着阳光,一半被外头树叶的光影点缀着,光点如同流星,沙沙沙地在他们身上飞过去。武独正在思考,他不吭声时,有种不明显的邪气,仿佛看什么都不顺眼,谁也瞧不起。
“醒了?”武独说。
段岭打了个呵欠,坐起来,趴到窗前去看。
“哇!”段岭为窗外的景色而惊呼。
武独说:“别上蹿下跳。”
能出来玩一趟还是很兴奋的,段岭趴在武独左半身上,越过他朝窗外看,车厢内的空间本就狭小,武独又不敢乱动,只得稍稍扶着他。上次来时是沿江州经剑门入川,并未走过通往汉中的这条路,只见沿途景色又有不同。
一池静水,千里绿油油的麦田,中有一棵古树,天空如同水洗过的蓝,树上的蝉此起彼伏地叫着。一派野旷天低树的意味。
车夫去用午饭,段岭便与武独在树下坐着,段岭此刻方真切地意识到父亲曾经说过的,中原江山的宏大美景。
武独却有种莫名的惆怅,低头看着树下的泥土,用手指挖了些,再反复拍好。
“有什么东西吗?”段岭好奇地看。
“蝉蜕。”武独答道。
武独找了些蝉蜕,用纸包着,车夫在官道上“啊啊”地喊,两人便动身回去,临走时,武独又转过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那棵树,段岭感觉到这里似乎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这是什么地方?”段岭又问。
“没什么。”武独答道,“走吧。”
段岭总是对武独的过去很好奇,但武独却很少提及,仿佛告诉他太多是丢人的事。
“喂,武独。”段岭手里拈着狗尾巴草,翻来覆去地看,自言自语道。
武独:“?”
两人坐在车里,离那棵树渐行渐远。
段岭:“咱们刚刚坐的那棵树下面,死过人。”
武独:“……”
武独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树根下面有血的痕迹。”段岭说,“就在不久以前,可能不会超过一年。”
武独不由得对段岭刮目相看。
“你很聪明。”武独随口道。
段岭迟疑片刻,推测出武独会在那棵树下短暂逗留,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地方有着特别的意义,死去的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安慰武独几句,顺便更了解他一点。每次与武独在一起时,他总是会想起自己曾经对郎俊侠一无所知,也许这才是一切背叛的根源。
死去的人……会是赵奎吗?若是从时间推算的话,也应该是那个时候,段岭设想出赵奎被父亲追杀,直到此处,然后死在树下,武独无处可逃,只得放下剑,朝父亲效忠的场面。
他很想再问一句,但这样很可能会引起武独的疑心,毕竟显得自己太聪明了。
然而武独却主动开口,告诉了他。
“是赵将军。”武独说。
段岭明白了,却做了个“嘘”的动作,意思是外头有车夫在,隔墙有耳,免得多生事端,武独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并一手搭在段岭身上,段岭依旧靠着武独,半躺着,懒洋洋地发呆。
武独身上有股很舒服的气味,像是青草混合着健康男性的皮肤的感觉,他素来不怎么打点自己,这反而令段岭觉得很亲切,行事随意洒脱,就像个流氓大哥一般。
“没发现车夫是个聋子?”武独朝段岭说。
段岭这才知道车夫原来既聋又哑,一想也是,牧旷达亲自给他们派的车,聋哑车夫则听不到,也不能说,不会被扣作人质拷问消息。
“赵将军对你好吗?”段岭问。
“还行。”武独说,“其实他看不起我。”
段岭又问:“为什么?”
“很久以前的事了。”武独悠然道,“我有个师姐,叫寻春,她和我一样也会吹相见欢这首曲子,是我师娘教的。师娘从前有个老情人,就是赵将军。”
“你师父呢?”段岭问。
“很早就死了。”武独皱着眉,“炼了些长生益寿的丹药,信了不知哪来的方子,合了些汞,把自己给吃得平日飞升了。”
段岭很想笑,却碍着武独的面,不敢笑出来。
“上上任帝君。”武独说,“今上的爹,那位在去年驾崩的太上皇,也是信了这一套,成天在宫里头炼丹吃药,求仙问道。”
段岭心想那是我爷爷,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面,对他没多大好感,随你编排就是了。
“你为什么会跟着赵将军?”段岭又问。
“因为师娘死了。”武独说,“辽人打进长城,我与师姐便分了家。赵奎招揽我,让我替他干活,师姐则到上京报仇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活着没有。”
段岭想起了寻春,没敢告诉武独,当初的事他还有很多未曾想清楚。
“这个刺青也是你师门的吗?”段岭跪坐起来,好奇地看着武独脖子上的刺青,武独侧头瞥他一眼,段岭便伸手去翻他的领子,将领子扯下来点,想看得清楚些,武独脸却有点红了,不自然地拉好领子,看也不看段岭,随手一指榻上,示意他坐好别乱动。
“嗯。”武独漫不经心地说。
“叫什么名字?”段岭问。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武独不耐烦道。
段岭说:“满足一下我的求知心嘛,朝闻道,夕死可矣。”
武独答道:“白虎堂。”
段岭说:“没听过。”
武独:“……”
武独看着段岭,段岭马上讨好地说:“是我孤陋寡闻,所以才请教武爷嘛。”
“知道镇山河吗?”武独说,“想你也不知道。”
夸你胖你就喘,段岭心想,还得意起来了。
“是一把剑。”段岭说。
“是的,一把剑。”武独说,“这把剑就是白虎堂铸的。”
昔年大虞山河破碎,乱世飘零,长城外胡族进犯,无名刀流落世间,被胡族带走,锻为数把剑,分予各部族。最后则是西川白虎堂的一名汉人侠客“万里伏”在三个夜晚里连杀匈奴四部落统领,夺回后再次铸为一把,交给持有玉璜的李氏后人。万里伏在西川建立了一个游侠组织,称作“白虎”。又将一身武学传授给四名弟子,令他们追随镇山河拥有者,光复河山。
十三年光阴,最终大陈建立,万里伏也功成身退,三名弟子各自离开了刺客组织“白虎”,虽有传授技艺,却始终铭记万里伏的训诫,但凡武功传承者,都须在身上刺一白虎刺青。
那是属于刺客的震慑,也是“侠以武犯禁”的潇洒,象征着哪怕乱世烽火,万民倒悬,这些凌驾于律法与政局之上的,藏身于江湖中的杀手势必将再次出现,以个人逆天的力量去干涉国运。
万里伏自然是十分强势的,就连其名字也是一把带着光彩的古剑“乘胜万里伏”。他除了培养出四大弟子,各传承他一身技艺以外,还将山河剑谱与虎啸山林拳教给了李家。
于是四名弟子相忘于江湖,身上却各自带着白虎刺青,师徒一脉相承,而武独的师门,当年则是万里伏最小的弟子。
段岭听了半天故事,只觉诧异无比,毕竟这些江湖的秘辛极少有人知道,当年父亲更未曾朝他细说。
也就是说,四大刺客都是白虎的后人,而武独的师承,则学会了最重要的技艺——毒。
“所以。”武独随口道,“师娘生前一直记得这一责任,师父去得早,她亲手为我刺了这个纹身,不过传承了这么多年,走的走,散的散,也去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段岭不大明白,问,“什么责任?”
“下毒的责任。”武独说。
“下毒的责任?”段岭莫名其妙。
武独说:“你不懂的。”
“告诉我吧,我真的想知道。”段岭的直觉感到这很重要,期待地看着武独。
武独想了想,朝段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没有人是天生的武学天才,最终强大到功夫独步天下的地步?”
“有。”段岭点头道。
“我只见过一个人。”武独说,“就是先帝,当然他已经是皇帝了,不可能对他下手,除了他呢?”
段岭很想再听武独说一下父亲,武独却认真地朝他解释道:“不是先帝,也会是别人。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人,甚至白虎四杀里面就有可能诞生出一个强绝天下的高手,他可以随时杀掉任何人,却不受江湖规则的约束。围攻他,他能逃掉,一对一单挑,不是他的对手。强到无法约束的人,一旦作恶,便将为祸苍生。”
“这倒是的。”段岭承认,越强大的人一旦坠入心魔,作出的恶也就更可怕。
“所以到了无法制裁的时候。”武独说,“下毒,就是最后的办法,一个人哪怕不吃不喝,也要喘气,最后的责任,就是用毒去解决一切不受控制的残局,收回名剑。”
段岭这下彻底明白了,武独最后说:“为什么三名弟子都离开了当年的组织,而我们还在,正因为我们才是白虎的正式传人。”
第59章 疑点
段岭感觉到武独还有话未曾出口,他还想知道更多,便试探着问道:“赵将军怎么死的?”
武独靠在榻前,兴味索然地望向外头的夕阳,说:“造反不成,被先帝打败了,最后是昌流君亲手结果了他。”
“那……先帝呢?”段岭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最后一句。
“大家都说他死于战败。”武独摇摇头,说,“可我觉得他那样的人,永远不会败,他先是被一伙刺客埋伏……”
段岭心里猛地一抽。
“……再被刺客贺兰羯所伤,中了金线溟的剧毒……”
段岭心里又是一抽。
“我让他万勿出战,但时机紧迫,我前往鲜卑山深处,曾经空明法师所修持的北寺里去找解毒的配药,折返时,他已不行了,遭到贺兰羯手下围攻……”
“贺兰羯是谁?”段岭马上问道,“中的是什么毒?金线溟又是什么?”
武独答道:“金线溟是一种蛇毒,贺兰羯则同样是养毒之人,但他行事阴狠恶毒,和乌洛侯穆有相似之处,都做过叛出师门的事。”
段岭知道师门对于江湖人来说非常重要,“欺师灭祖”乃是大忌,贺兰羯又是什么人?武独看出段岭的疑惑,说:“贺兰羯,他最后还是逃了。”
“他为什么要杀我……”段岭思绪震荡,险些就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要杀我爹”,幸好硬生生改为“我朝陛下”。武独看了眼段岭,对他这么明显的疑惑表现觉得有点奇怪,然而这种天下大事,大家都喜欢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武独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段岭听到一半却断了,焦急无比,不敢表现得太迫切,过了一会儿,又碰了碰武独,问:“怎么不说了?”
武独不耐烦道:“不想说了。”
段岭说:“告诉我吧。”
武独突然就火了,说:“不、想、说!”
段岭:“……”
段岭没料到武独突然就生气了,一时间车厢内的气氛又变得十分紧张起来,段岭只得不再问下去,坐到一旁去,想起父亲,眼眶又红了。
武独:“……”
武独方才心绪杂乱,吼了段岭一句,没想到他反应竟这么大。
“好了好了。”武独说,“我说了不想再说,你又要问。”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眼睛红红的,忍着眼泪。
武独对段岭简直是服气了,不就声音大了点,至于吗?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模样,一面觉得这家伙简直太麻烦,一面又有点愧疚,看到他表情时,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好好好,说。”武独无可奈何,闭着眼,长吁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辛酸。
“每个人都在问我。”武独说,“问我先帝是怎么死的,我反反复复地解释,他们那副模样,看着我的时候……”
段岭懂了,武独重复了这个故事太多次,回来后,他一定被李衍秋,被假太子,被牧旷达……所有的人都盘问过,他们各有各的目的,不厌其烦地朝武独反复确认,以求……等等,什么?
段岭从这句话里蓦然意识到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都有谁朝你问过呢?”段岭努力地从情绪里挣扎出来。
武独睁开眼,打量段岭,有点奇怪,随口道:“丞相、淮阴侯、安平公主、今上、太子、谢宥。”
“谢宥是谁?”段岭问。
“黑甲军统帅。”武独答道,“中原皇帝的亲兵,谁当皇帝,他就是谁的人。”
“淮阴侯又是谁?”段岭又问。
“当朝驸马。”武独说,“安平公主的丈夫。”
这个话题已经发散开去了,然而,段岭迅速理清了自己的思路,问:“刺客是谁派的呢?”
“不知道。”武独说,“贺兰羯叛出师门后夺走了断尘缘,非常小心,养了一群刺客,远走塞外,谁给他钱,他就帮谁杀人,但他恐怕空明再去找他的麻烦,很少接触汉人。起初我以为是牧相找到了他,但牧相与江湖接触的渠道,只有一个昌流君,他想必是非常怕死的,不会让昌流君离开他太远,更别说去塞外找一个不一定会与他做交易的人。”
“赵奎呢……”武独想了想,又说,“也找不着贺兰羯,所以现在未知是谁害死了先帝。”
“如果是牧相下的手呢?”段岭问。
“那自然只能去找他的麻烦了。”武独说,“但牧相一直在调查镇山河的下落,也朝我解释过,我觉得应当不会是他,他或许有杀先帝的心思,却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
“那么。”段岭说,“反反复复,朝你确认先帝死因的这几个人里头,一定有一个是凶手。”
武独:“……”
段岭的话犹如当头一锤,登时敲醒了武独。
武独自言自语道:“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为何反复盘问武独,李渐鸿死去的全过程?只因对方要确认,有没有走漏风声,武独是否知道谁驱使贺兰羯谋害先帝一事?这是一笔旧账,必须被彻底抹除,否则一旦来年翻案,将牵连出更多的人,尤其是太子归朝后……
“是谁呢?”武独喃喃道。
淮阴侯、安平公主、牧旷达、李衍秋、太子、谢宥……
“谢宥不大可能。”武独说,“如果想杀先帝,他早就可以下手了,这个可以排除。”
“如果是被人买通了呢?”段岭说,“这个可以归到别人的阵营里去,譬如说他与……四王爷是一伙的。”
段岭自己都觉得十分恐怖,虽然没有入朝,但郎俊侠阴错阳差下,害了他的性命,同时也改变了许多事,如果现在自己坐在太子的位置上,他需要面对的势必更多,每一刻也许都将会有杀身之祸。
“四王爷吗?”武独说,“我看不透他,淮阴侯也有可能,毕竟……”
武独摇摇头,实在想不清楚,牧旷达反而变成了可能性最小的那个。
段岭问:“镇山河是先帝的佩剑吗?”
武独纳闷怎么段岭有点聪明过头了,竟能从如此有限的信息中综合分析并推断出这么多的内容出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段岭还在思考之中。
“你很聪明。”武独说,“但我还得提醒你一句,有些话你对着牧相,千万不能轻易出口。”
“好……好的。”段岭知道自己对武独说得太多了,幸而仍未引起他的怀疑。
“只要知道镇山河在谁的手中。”武独说,“就知道是谁密谋杀了先帝,还有一个可能,谁也不是,贺兰羯是忽必烈派过来的。”
又增加了一个可能,段岭十分头疼,只得暂时不去想它。
天边一片火烧云,这一夜里他们抵达驿站,在驿站里头过夜,段岭彻夜辗转难眠,听见驿站院中响起了武独的笛声,仿佛带着些许惆怅。
武独是一个认真的人,段岭心想,他的惫懒与孤傲只是他认真的某种佐证,他也许从未想过与任何人同流合污,始终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经过今日他的口述,段岭心里有个念头,武独是可以相信的。
这夜里,西川十分闷热,那是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到的征兆。
蔡闫匆匆经过回廊,身上满是粘湿的汗水,脸色不大自然,进了寝殿,朝李衍秋行礼,李衍秋正在喝药,桌上摆放着一封奏折。
“迁都之后,凡事你须得尽心考量。”李衍秋说。
“是。”蔡闫颇有点神色不定。
李衍秋喝了一半,注意到蔡闫的表情,问:“乌洛侯穆呢?”
“出京去了。”蔡闫说。
李衍秋又问:“皇儿没睡好?”
蔡闫勉强笑了笑,李衍秋便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李衍秋称蔡闫作“皇儿”,视同己出,待他亦十分亲近,让他到身前案几边上喝炖好的燕窝,并看着他喝。
蔡闫的眉头像个打不开的结,李衍秋又朝他说:“你回来那天我便说过,乌洛侯穆谁也不放在眼里,让他跟着你,我终究是不大放心。这次是什么事又出去了?”
蔡闫想了想,说:“回乡祭祖。”
李衍秋叹了口气,想想又说:“将郑彦召过来吧,你五姑前些日子也提到过。”
蔡闫摇摇头,转而注视桌上的奏折,欲言又止,李衍秋注意到了,便遣退了周遭的人。
“江州离淮阴太近了。”蔡闫这才开口道,“让郑彦进宫,总觉得不大踏实。”
李衍秋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长久的静默后,李衍秋又道:“总要去与姚复打交道的,幸而你眼下还小,有四叔在,姚复还忌惮着牧家,又有谢宥守着,年末初迁都,应当还是稳妥的,近几年里,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若你爹仍在。”李衍秋温和地笑道,“想必此时会说,早该迁了,怕他作甚,姚复还得惧他三分,你这点倒是不像他。”
蔡闫脸色稍稍一变,说:“四叔说得是,总归要迁的。”
李衍秋摆摆手,说:“深思熟虑是好的,但也不必惧怕,能学便先学着,来日慢慢地就会了。”
第60章 露宿
远方隐隐传来闷雷之声,武独回到房中,见段岭躺在床上,还睁着眼,看了他一眼。
“还没睡?”武独说。
段岭摇摇头,正要起身给武独让位置。
“你睡里头吧。”武独说,“地上脏,先前看小二拖地,那桶水,不知用了几年,陈年老井都比它干净。”
段岭笑了起来。两人同行上路,便就着驿站里头唯一的一间上房内挤了挤,床榻倒是够大的。
“回去说不定已迁都了。”武独随口道,“立下大功,牧旷达说不得要给间宽敞点的房子。”
段岭仍在想下午的交谈,问:“谢宥就在江州么?”
武独“嗯”了声,段岭出神地想着,仍惦记着下午武独说的那些话,他还想知道更多,但武独是个江湖人,他不熟悉牧旷达等玩弄政治的那一套。自古以来,君权与相权、地方与中央,俱是互相制衡,彼此角力的一场拔河赛。
他逐渐发现大陈经历了诸多战乱,终于度过最危难的时间后,休养生息的表面下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便将彻底倾覆,沉没。淮阴在江州西北,乃是上梓沦陷后,大陈的江北重地,地方豪强力量鼎盛,隐有与王权相抗之意。端平公主的联姻便是笼络淮阴侯姚复的一道手段。
这个时候迁都,相当于是与淮阴侯直接对上,也流露出了李家预备再次以中原为据点,收复北方的决心。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看似是牧旷达,实际上最终决定的,却是李衍秋。只不知道假太子有没有这个勇气与胆识。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段岭突然问。
武独翻了个身,不理会他,段岭摇了摇武独,得不到答案,只得作罢,睁着眼思考,若只有自己与四叔,他怕不怕?总要迁都的,想到这里,他反而隐约有点兴奋,是风险即将到来的兴奋……
“你怎么成天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翌日,武独上路时见段岭又是睡眼惺忪的,当即没了脾气,一出门便困得要死,没人管连路都走丢了。这天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快入秋了,沿西川向北,也渐凉快了下来。
到得岷江,是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武独朝段岭说:“现在你是少爷,我是跟班。”
“行。”段岭点点头,将袍带系好,武独又不厌其烦地教他,见到什么人该怎么说话,说什么话,不可露出马脚。段岭不住点头,一脸谦虚,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武独渐渐开始发现段岭确实不是寻常人,或者说,不是他先前以为的寻常人。这小子想的多,说的少,凡事必先深思熟虑方开口,看似心不在焉,洞察力却极其透彻,会注意到连武独都容易忽略的一些细节。
连日阴雨,山路湿滑,出川后不少地点前路塌方,车夫只得绕道而走。这天夜里,车夫还迷路了,朝着武独“啊啊”地叫。武独只得出来跃上马车顶,四处看,观察地形。
“怎么办?”段岭要出来,武独却示意他在车上坐着。
“你就学学……怎么当少爷。”武独自言自语道,展开地图,四周却黑乎乎的,没有参照物,周遭阴风裹着冷雨,交织飘飞。
“驿站的人说就是这条路。”段岭说,“确认过的。”
“我怀疑咱们在上上个路口就走错了。”武独实在头疼得很,一个聋哑车夫,骂他也听不见,只能靠手势示意,走西川路还好,一进汉中,便晕了方向。
“要么回去吧。”段岭说。
“岔路太多。”武独答道,“待会儿不知道又走到什么荒郊野岭去了,就在这儿过夜。”
车夫把车赶到路边,在车后搭了个棚,段岭坐在车里,武独说:“我去看看周围情况。”
“我也去吧。”段岭拿了牧旷达给他的一把防身的匕首下来。
武独打量他,有点意外。
“这时候胆子怎么挺大了?”武独一脸莫名其妙。
段岭:“……”
段岭一离开西川,没有生命危险,胆子便大了起来,毕竟除了郎俊侠,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来杀他,功夫搁了一年,平日里多少也有习练,应当还是好使。
“我……就是想去走走。”段岭答道。
“在这儿等着。”武独说。
武独转身离开,想想又不放心,回身喂给段岭一枚药丸,说:“吞下去。”
“是什么?”段岭被苦得要死,武独却一脸不耐烦,段岭只得将它咽下去,腹中一片清凉,继而散发出暖意。武独又递给他一枚金色的珠子。
段岭:“!!!”
段岭想起这金珠了,是条蜈蚣!
他不敢接,更不敢看武独,武独说:“拿着!”
武独扔给段岭,段岭只得接过,把心一横,反正被咬了武独也只好给他解毒,然而那金珠却没有舒展为蜈蚣,只是静静地蜷着。
“把它放在怀里收好。”武独示意道,“我给你找点水去,马上就回。”
武独走了,段岭不敢乱动那金珠,更不想拿着,先是放在一旁观察半天,突然想到武独给他吃的药,药里头应当有雄黄等成分在,金蜈蚣便不会咬他。他战战兢兢,不明白武独的意思,但还是照着做了,将金珠收进怀里。
黑夜里,车夫捅了捅烟杆,蹲在树下磕烟,段岭掰了块饼,下来分给车夫一半,胡乱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辛苦了,大家语言不通,便各自随意。
远远地传来一声长啸,段岭登时被惊动,揭开车帘。
雨停了,周遭一片静谧,漆黑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只有车夫的烟杆时明时暗,亮着微弱的红光。段岭离开马车,朝路的尽头望去。
阴云渐渐退散,积水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星空,段岭看见树上有什么东西飞走了,再走近些,突然见到一双发光的眼睛瞪着自己,当即吓得大喊。寂静的旷野上叫声传得老远。
“怎么了!”武独被吓得够呛,一步飞跃,出现在官道上。
“有……有个鸟儿。”段岭指着树上,他看见了一只枭,民间称作猫头鹰的。武独一脸抽搐,转身又下池塘去取水。
段岭走到武独身后,夜空一放晴,空气清新,登时心旷神怡。
“这附近有人来过。”段岭说,“你看那边,过去看看么?”
“出门在外,不要胡乱与人打招呼。”武独答道,“不是什么人都好客。”
武独擦了上半身,打着赤膊,随手把褡裢提着,只穿一条长裤,与段岭并肩回去。
“饿了么?”武独问。
段岭刚吃了点饼,把剩下的一点喂他,武独就着段岭的手吃了,说:“带你到潼关再吃好的……”
话音刚落,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马匹嘶鸣,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段岭与武独同时一惊。
“不好!”
马车轰然作响,倏然启动,车夫放声大叫,叫声却戛然而止,无数次徘徊于生死关头的直觉顿时唤醒了段岭。
“快走!”段岭马上喝道,一拖武独,两人朝旷野中齐肩深的草中躲去。
“东西都在车上!”武独说。
短暂的思考后,武独瞬间接受了段岭的决定,二人潜入草丛中,紧接着下一刻,利箭飞射,朝他们的藏身之处射来,段岭一个翻身,避过箭矢。与武独逃向池塘。
有人骑马冲进了旷野中,其时到处都堆着秸秆,且两人毫无防备,段岭只有一把匕首在手,刚一摸出来要交给武独,武独却看也不看,随手一按,让他等在秸秆堆后头,将浸湿的布蒙在他的口鼻上,撒出些许带有荧光的药粉,药粉就像萤火一般飞散,落在附近的草上。
只见四面八方都有人围过来,大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段岭马上明白了,他们碰上了一伙党项人!此处距离西凉不远,想必已到陈与凉的交界处,党项多有马贼,这是被人盯上了!
紧接着,那伙马贼打扮的党项人齐齐弯弓搭箭,指向场中,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弧,高声喝叫。
武独缓缓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武器。
“不要出来。”武独说,“闭好气。”
段岭藏身秸秆堆后,倒是半点不担心武独的本事,只是好奇想看看他怎么出手。
马贼们再靠近了些许,倏然间武独一躬身,马贼同时反应,正要吸气,放箭之时却纷纷大叫,显然是心脏剧痛,几杆箭歪歪扭扭地射出,毫无力道,有人大喊,想必是发现中了毒,场面一片混乱,武独却就地一个后空翻,跃上秸秆堆去,顺手一摘,摘下最长的秸秆。
“不要出来!”武独恐怕段岭又胡闹,再次交代道,紧接着犹如一阵风卷进了马贼队中。
秸秆在他手指间翻转,只是轻轻一带,便唰地带起马贼脖侧的鲜血,余人这才意识到武独不好惹,当即恐惧地大吼,纷纷退后,武独手中只有半根尺许长的秸秆,点到之处却如同刀锋般锐利。
众人恐惧万分,捂着脖颈,惨嚎着逃走。
武独随手将秸秆一扔,段岭微张着嘴,发现了一个问题。
满地武器,马匹全部逃走了,到处的草上都洒着血,却……一个人也没有杀。
段岭:“都逃了?可是……你不是割了他们的脖子吗?”
武独说:“我只是割破他们的脖子,吓吓这些马贼,脖子喷血,谁还敢打下去?自然就一下跑光了。”
段岭:“……”
说完两人又望向远处,武独这才突然想起。
“不好!东西全在马车上!”
武独醒悟过来,忙踉跄上了官道,朝马贼逃跑的方向追去。
第61章 救美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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