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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节

    [穿书]如何喂养一只主角 作者:鹤衣

    第19节

    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宜其……室家。

    他入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一次次地,他吻着她的唇,吸吮着唇上的香甜,嘶哑着嗓子唤她“小姐”。等她醒来,却只能若有所失地抿着唇瓣,反复地给自己的唇涂上嫣红的胭脂,连自己的手指划过唇边的感觉,都令她无来由地心颤。

    她的生命本来只是四面墙里孤零零生长着的一株桃花,而他却突然地闯入,给了她一段最绮丽的韶华。

    小姐。

    他这样唤她,青色的衣袍已换做了白衫,满树桃花一瓣一瓣坠在衣上,他伸手折下一枝桃花,插在她的发间。

    睁开眼他就消失了,而入了梦他常常在,时间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贪睡。

    她的变化终于惊动了家人,他们忧心忡忡地说她病了——也许吧,也许她真的病了。只是她的病,大夫治不好,道士治不好,唯有他是良药。

    她再不曾去过水池边,整日都只在镂花窗前枯坐,而那尾渐渐变成透粉的鱼就在她旁边的瓷盆里游曳着,一圈一圈,如同她空洞而苍白的流年。

    它想,她好久不曾笑过了。

    他愈发努力地在梦中想着法子逗她,她抿着唇小声地笑,然而梦醒后,她依旧整日枯坐,如鲜妍的桃花失了水分般一日日干瘪枯萎下来。

    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然而他给不了。

    ……就算体内流淌着蛟龙的血脉,它也依旧只是一尾鱼。修行千载,积德行善,才可化为真龙,而它如今才五百岁,她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下一个五百年。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终于有一天,他对她说:“我以后不再来了。”

    “为什么?”她惊慌地拉住他,他沉默半晌,只道:“我不能误了你。”

    她苦苦地求他留下,而他决绝地甩开她的手——她骤然自梦中醒来,头顶还是桃花烁烁的帐幔。她盯着帐幔顶部葳蕤的桃花枝叶,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被子里,低低地哭了起来。在她的哭声中,瓷盆里透粉色的鱼慢慢地在水里停下来,尾巴一摆一摆,嘴巴无声地张合着,却只是沉默。

    只是沉默。

    她的病渐渐地好了,不再贪睡,人却依旧地瘦着,如同桃树枯瘦嶙峋的枝干。爹娘生怕她再出事,匆匆忙忙地把她嫁了出去,对方是好人家,三代绵延的武勋,他们几乎将半个家底都陪嫁了过去。她出嫁那日,一抬抬嫁妆流水似地从家门口抬出去,她凤冠霞帔地上了八抬大轿,而桃夭没有被她带走。

    她的爹娘吩咐了下人好好照料它,在他们眼里,它是他们娇女心爱的玩宠。专管喂鱼的小厮换了无数种鱼食喂它,它却都不理不睬,把可怜的小厮急得几乎要上吊时,才终于有曾伺候过小姐的丫鬟小心地对他提了一句:“小姐当初喂它时,用的都是胭脂。”

    除了她喂它的那种胭脂,它再不吃别的。

    日子一天天流水样地淌过去,它的鳞片看上去已经完全像是桃花。桃之夭夭,烁烁其华,它只想保佑她。

    她的生命终会在它的生命中凋零,就像是桃花终究会落,它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一点,然而它心中知晓,这一天终究会来。

    只是它从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突然。

    她是浑身是血地被人装在车上送回来的,仆妇们抬着车把她送进了二道门时,她还没有咽气。

    陪嫁的丫鬟哭着说,姑爷喝醉酒,要小姐和他的挚友同房,小姐不愿,姑爷就拿起传了三辈儿的宝刀,狠狠地往小姐的身上砍……

    它听得浑身发冷,卧在粉红底的细瓷盆中,它吐出自己莹莹生光的鱼珠。这颗珠子随着它一同出生,如今算算已经温养了五百年,只要再养五百年,这珠子就能化作龙珠,而它也能脱胎换骨、化作蛟龙。

    而现在它只想着用它救人。

    这一颗被它吞在腹内用精血灵气温养了五百年的鱼珠啊,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

    然而等到它看见她时,她却已经连这最后一口气都没了。

    她躺在那儿,粉色的裙褂被血浸透,细瓷样的肌肤上伤口纵横狰狞,曾经一遍遍涂过胭脂的唇上此刻毫无血色,记忆里娇艳如桃花的人就这样躺在它面前,苍白脆弱得像一张纸。

    她的爹娘老泪纵横地问丫鬟她有没有遗言,丫鬟抽噎了很久,才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小姐……小姐说……她不想死……她还不知道……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瞬间犹如一道闪电当头而过,它全身刹那间麻木。

    别人都以为她说的是那害死她的罪魁,只有它知道,她说的是他,与她在梦里夜夜相会的那个他。

    ……他确确实实,直到最后,都还没有告诉过她,他叫什么名字。

    “桃夭,我叫桃夭。”他低声说,从那细瓷盆子里慢慢站起来。不顾周围人们惊恐的眼神,他温柔地环抱住她,如同在梦里曾做过千百次的那样。

    忽地震天里一声霹雳,瓢泼大雨哗然而落。

    乐浪府志载:辛卯年四月十六夜,本晴朗无云,忽闻霹雳惊响,雷雨大作,洪水随之骤起,府城西北角尽没。然生民多无恙,唯通阳伯、安乐伯两家尽数殒身,尸骨无存。

    他知道他再也化不成龙,杀生害命,堕入魔道,五百年修行一朝成灰。

    他以为他会嘶嗥会咆哮会哭泣会怒吼,但事实上他只是沉默,他沉默着在洪水中翻腾,修出了半截的蛟尾横扫,翻起千尺浊浪。心底的魔念破土而出,在他的额上生出一支狰狞独角,身上那粉色的鳞片还带着桃花的颜色,而那桃花却已不在。

    原来半蛟竟已经有了这样大的本领,他肆意地翻覆云雨,毫不留情地淹没了那些哭喊着的凡人。

    他,他们,全都是害死她的凶手。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抱着她的尸体,在那三株花叶落尽的桃树下站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启程,一路往梧桐树下去,抛下了身为龙裔的骄傲,他跪在朱雀面前,求他救一救他怀中的女人。

    梧桐树上的巨鸟缓声开口,声音悦耳而疲倦:“我可以让她活过来。”

    “但首先,我要你的眼睛。”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直接挖下了自己的眼眸。那一双龙睛神光湛然,是他少有的修成了的龙体,但为了她,这又有什么关系。

    煌煌巨鸟无声地化作人形,从地上拾起那两只滴溜溜打着转的球体,修长的眼尾挑起来,他把玩着手中的眼球,慢条斯理地说:“然后,我要你奉我为主。”

    他答应了,然后作为威慑沉睡在乐浪府底,一睡就是三千年。然而三千年后,他突然发现,她连尸骨都已经消散了。

    “你骗我!”他愤怒地大吼,毫不犹豫地背弃了契约:“朱雀——你这个骗子,你骗我!”

    他根本就不能复活她!

    他是个骗子!骗子!

    然而当初签下的那契约却化作黑索,狠狠地锁住了他的脊骨,他痛得翻滚,契约却毫不留情,深深刺入了他的脑髓。

    ……自那天开始,他再也记不得她了,甚至他再也记不得自己。

    他只记得桃花,胭脂,和满天满眼的粉色。

    他记得他叫桃夭。

    桃之夭夭的桃夭。

    怪鱼番外免费赠送。

    ps桃夭没死。

    第68章

    对于在大战之后出生的新一辈修真者们来说,妖怪根本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词,在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各个门派的中低层弟子们几乎都把这当成一个笑话对待。

    唐临是个妖怪?有没有搞错?现在修真界里早就没有妖怪了!

    人妖大战已经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妖怪早就已经族灭。

    骨头硬的妖怪已经死绝了,活下来的只有一个个妖媚的妖宠,它们腰曳长尾,头竖双耳,床上床下任人操弄,比任何人族都要温驯听话。而且它们的生命力极其顽强,撑得住各种各样的花式,在某些市场上极受欢迎。

    唐临既没有狐尾,也没有猫耳,更加没有妖宠惯有的那种温顺的姿态。说他是妖怪?连最希望他和萧子白俩人倒霉的青云门弟子都对这消息嗤之以鼻。

    然这毫无根据的流言却并没有随着时间自然湮灭,反而一日日地扩散开来,终于甚嚣尘上,渐渐从门派下层的嘴里传到了门派上层的耳里,某些不希望凌山剑宗和御兽宗强强联合的人,在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喜形于色。

    “啊呀呀,那个唐临原来是个妖族啊,怪不得修炼起来那么快,肯定是用了什么邪法——御兽宗有钱嘛,想来无论什么样的炉鼎,那唐临都能捞得着。”他们津津有味地说着,那模样俨然是站在道德高地上的批判。

    “凌山剑宗这是卖徒弟啊,可怜了那个什么萧子白,看着也是前途无量的,也不知道要和什么样的怪物睡觉。恐怕不几年后,就要化为骸骨咯!”他们啧啧有声地说着,那神色带着十二万分的惋惜。

    “不能把人族菁英便宜了那妖怪唐临,这是为了人族大义!”他们义愤填膺地说着,正大光明地打出了反对两派联姻的旗帜。

    两股势力合流,一下子掀起了巨大的反对声潮,几乎大半个修真界的宗派都在发声,试图阻止唐临和萧子白的婚事。然而这纯粹发自于嘴炮的抗议并没有什么用处,漩涡中心的凌山剑宗与御兽宗依旧老神在在,毫不动摇地筹备着两人的婚事,任由三千世界里暗流涌动。

    四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婚丧嫁娶,宜破土安床。

    自三月上旬起,凌山剑宗就开始张灯结彩,也许是为了对抗愈演愈烈的流言,这喜事筹办得格外大张旗鼓。因为有财大气粗的御兽宗在其中出钱出力,这次婚礼的布置算得上修真界里少见的奢侈,整座凌山都被装饰一新不说,连那条自云端倾泻而下的瀑布里都流满了灵花瑶草,空中游走着的山峰上,千米的红绸一路迤逦。

    从婚礼举行的主峰开始,一座拱桥飞虹般横跨长空,另一端则探入渺渺云海。拱桥通体由半透明的星晶制成,阳光下望去澄澈透明,天色暗下去后,远看则如同星河般灿烂。

    迎亲的队伍就在这拱桥上等待,萧子白站在队首。他身上穿着吉服,长发却用一根普通的发带束起,这不合时宜的搭配被一旁不明真相的宾客注目了好几次,萧子白却安之若素。

    这根发带是唐临多年前送给他的礼物,他一直留着,再没有什么别的发冠比它更珍贵。

    尽管知道今天的仪式上必定会有人前来捣乱,此时此刻萧子白依然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抬起头望向天边处,那里夕阳正好,云朵上镀了一层橘红。大片的鸟群在云层上盘旋飞舞,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动作轻盈而优美,缤纷的羽色烟花般灿烂。

    萧子白的眼底映着天边的晚霞,唇角不自觉地越挑越高。

    ——他就要和唐临光明正大、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这让萧子白心底的快活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即使心知肚明大半个修真界都在反对他们的婚礼,也不能令萧子白眼中的喜悦减少半分。

    他感觉得到,唐临正在渐渐靠近自己。

    时间悄没声息地滑过去,云端上那层镀金般的阳光渐渐隐没,天际尽头渐渐传来了清越的丝竹声。最开始时还有些隐约,等那丝竹声渐近,便能听得出来其中夹杂着某种奇异的鸟鸣。而在那鸟鸣声刚刚入耳的瞬间,萧子白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你来了对吗——我感觉到你了。”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对唐临说的。

    还不等契约的那一头传来回应,萧子白就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往天际看,如果不是碍于自己新郎官的身份,他大概还会把脚尖踮起来。

    随着“哗啦啦”的振翅声,天边纷飞的群鸟缓缓分散,站在拱桥上能够清楚地看见,有两队巨兽自其后踏云而来。

    萧子白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又停住,整座凌山闪烁起了阵法的光华。在漫天炫目的光彩间,一辆华贵绝伦的飞车自夕阳深处行来,青鸟拉车,玄鸟为护,之前纷飞在天边的群鸟环绕着那车飞舞,长毛的巨兽摇晃着脑袋,一步步踏在云端。

    萧子白的目光越过重重鸟兽,注视着队伍中央簇拥着的那辆飞车:他知道唐临就在车里,除了那辆车以及车里的唐临,这瞬间他再也看不进别的。

    群鸟拍翅的声音乱糟糟地夹杂在唐临的耳边,而唐临恍若不闻,他隔着车帘望着萧子白的方向,修长的眼与好看的唇同时弯起来。他们一个在桥上,一个在车内,隔着数千尺远的距离,隔着一重一重的鸟兽,隔着镂丝嵌珠的车帘,两人的目光交汇,然后紧紧地相黏。

    萧子白牢牢地注视着那华丽的飞车,他透过契约轻声对唐临道:“我想见你了。”

    唐临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车帘上的某处,微笑着回答萧子白:“我不是就在你面前吗?”

    “可是我看不到你啊。”萧子白沮丧地说。

    他试图用目光穿透重重车帘,捕捉到车帘背后唐临的身影,为了做到这点他甚至悄悄用了增强五感的术法,然而一切这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御兽宗的飞车做得太精细了,连车帘上都附加得有装饰用的阵法,这阵法除了美观之外,还附带着不令人窥视车内的效果,在这阵法的作用下,连从车内看车外也显得无比朦胧。

    萧子白尽了最大程度的努力,也只看到了车帘后一点点模模糊糊的影子,他甚至分不清那影子属于唐临的哪个部位。

    “我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萧子白喃喃说,他伸长脖子焦灼地盯着那顶华光耀耀的车顶,真心实意地觉得那车比蜗牛爬的还慢。

    唐临按捺了几次,终于按捺不住,趁着飞车上阵法转换的那片刻功夫,悄悄地从车帘缝隙里瞟了萧子白一眼,刚看清对方的模样,唐临立刻就把眉头皱了起来:“你把脖子缩回去一点!这样子像什么话!”

    萧子白下意识地缩缩脖子,缩完又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地说:“你看见我了?你能看得见我?”

    “是啊,我看见你了。”这句话刚说出口,转换完毕的阵法立刻又恢复了作用,刚刚还能看得清的人再一次看不见了。唐临眯起眼努力地透过那条细细的缝隙打量对方,却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红,字斟句酌了一会儿后,他终于还是决定不要虐待自己的眼睛,干脆大而化之地泛泛说:“你现在挺好看的。”

    “我也觉得!”红彤彤的萧子白喜气洋洋地笑,他朝着唐临看了几眼,终于还是隐蔽地踮了踮脚尖,朝着车内注视了片刻后,很有些绝望地道:“可是我还是看不见你。”

    “……别急,很快就看见了。”唐临努力地试图安慰他:“我总是要下车的啊。”

    “你说的有道理。”萧子白尽量顺着唐临的话宽慰自己,但还没过去几秒,他就又忍不住说:“你怎么还不下车呢!”

    “因为我现在穿着的衣服不防火。”唐临静静地道:“如果我现在开了火翼下车,那下一秒我的衣服就会被烧着,再下一秒烧着的说不定就是车,再再下一秒我们的婚礼就会变成火灾现场。”

    “可是我以前没看见过你的衣服着火啊?”萧子白茫然地说,唐临闷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道:“因为我之前穿着的全是我自己的羽毛!”

    “原来如此,怪不得烧不着。咦,等等,那我们之前那几次,你是怎么把自己的羽毛脱下来的?”

    萧子白再次找到了一个奇怪的问点,唐临沉默片刻,道:“你再问下去今天这婚就没法结了。”

    “……那我不问了。”萧子白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唐临哼了一声,低下头后却忍不住想:他现在可没有穿着自己化形时自带的衣服,所以如果变回鸟,身上还会不会有羽毛呢?唐临很有一种试试看的冲动,但稍微想象了一下没有羽毛的自己后,他立刻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赶忙把这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都怪萧子白!他现在一点结婚的状态都没有了啊,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会不会变成一只秃毛鸟!

    唐临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他定了定神,把秃毛鸟的形象从脑海里清了出去,唐临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试图寻回“今天我结婚”的那种神圣肃穆感。然而直到飞车在拱桥前稳稳停下时,他也还是没有成功。

    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唐临俯身出来时,鬼使神差地看了萧子白一眼,却只看见了后者微微泛红的侧脸。

    “怎么了你?”唐临轻笑,走过去轻轻拉住了萧子白的手,萧子白慢慢握紧他,低声道:“……你今天真好看。”

    “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平时不好看?”唐临故意说,但心里却还是暖洋洋的。萧子白捏了捏他的手,把头转了过来,他的眼眸极清澈,里面盛着的却不再是天地,而是身着红衣的唐临:“不,你平时就很好看,但今天更好看——特别,特别的好看。”

    平时情话连篇的萧子白仿佛完全换了个人,翻来覆去只会用一个“好看”,唐临弯了弯眼,摇头说了句“傻蛋”,却又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萧子白说的并没有错,今天的唐临格外地好看,也许是因为他特别适合红衣,也许也是因为他今天格外地快活,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发光,即使站在因为人数过多而有些乱糟糟的人群里,唐临也显得格外地耀眼,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黏在了他的身上。

    萧子白的呼吸一窒,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唐临的手,哑声说:“你要嫁给我了,这是真的吗?不是我做梦?”

    唐临敲了下他的额头,冷冷地环顾了一圈周围,把那些黏在他身上的目光一个个逼视了回去后,方才回头温柔地朝着萧子白一笑:“走,我们去拜堂。”

    他没有直接回答萧子白的话,而是直接拉着他的手,走上了那座通往凌山主峰的拱桥。

    萧子白回握住唐临的手,微笑着和他一起往前走。

    长虹般的拱桥在渐渐昏暗的天光下变得逐渐透明,闪耀起了莹莹的星光,唐临与萧子白并肩行走在拱桥之上,脚下踩着光耀的星河。夜风渐起,星星点点的细碎羽光自九天之上飘摇洒落,落在两人的发上肩上,渐渐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有点像雪。”唐临伸出手,接住了一点羽光,凝视了片刻后,孩子气地嘟起嘴,“呼”地把那点星光一下子又吹飞起来。

    萧子白侧过身,目送着那点星光飘远,然后又回过身来,替唐临掸了掸落满肩头的羽光。

    “可惜现在不是冬季,只能用这个代替一下雪花了——我记得你喜欢雪的。”萧子白说着,眼里盛满了温柔:“之前有次我去买糖葫芦,回来时正好下雪,你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看着满天的雪花发呆……”

    唐临听着扑哧笑了,他摇摇头,对萧子白说:“我那不是喜欢雪,是喜欢你啊。”

    “我看见雪就想起你,看见冰也想起你,看见白色的东西,一样也会想起你。”唐临说着,沉默了片刻,自嘲笑道:“我看我现在是无药可救了,同你分开片刻都觉得难捱,一天不和你说话就觉得寂寞,明明我之前……”

    明明他之前孤身一个人,也还是活得很好。

    唐临想着,忍不住有些失神,上辈子的那些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显得那么模糊和遥远。孤身一人的二十年他究竟是怎么渡过的呢?那没有萧子白的二十年?

    他居然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再怎么努力回忆,唐临也只记得那间狭小的一居室,闪烁微光的电脑屏幕,树荫外隐隐约约的车水马龙。

    想着想着,唐临的身上便不自觉地又显出些游离于此世之外的孤独感来,他自己没有发觉,萧子白却敏锐地感觉到了,立刻紧紧握住了唐临的手。

    “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的。”

    他轻轻说,声音不大,却透着十二万分的笃定。

    唐临愣了愣,惊醒般地看了萧子白一眼,他身上那种淡淡的孤寂感终于烟消云散。

    “嗯,我知道,我们以后都会在一起的。”他微笑着说,亲了亲萧子白的脸颊:“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接着往下走吧。前面的路还有很长,不能让大家等急了啊。”

    萧子白柔声说好,两个人便接着往前走去,他们并肩而行,手和手拉在一起,长长的背影投在拱桥上,一样是相偎相依。

    拱桥很长,但对元婴期的修士来说却太短,仿佛只过了片刻的功夫,两人就已经携手走到了拱桥的尽头。抬眼看去,只见凌山主峰上到处挂满了红艳艳的灯笼,灯笼上不能免俗地贴着红双喜,凌山弟子和御兽宗的小妖们挨挨挤挤地站满了一路,眼见唐临和萧子白来了,便纷纷欢呼起来,然后将大把的鲜花喜糖往他们的身上砸。

    说起来虽然是砸他们俩人,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抛过来的鲜花糖果都只瞄准了萧子白一个人的脑袋。御兽宗的小妖们同仇敌忾一下还可以理解,凌山剑宗的人又为什么只砸萧子白?

    唐临纳闷了数秒后,下意识地往人群深处望了望,眼尖地发现人群之后有几只小妖打着个招牌:“砸中萧子白一次奖励灵石五百,砸中唐临一次扣灵石一万”

    。

    唐临:……

    这种时候居然也用金钱攻势?

    唐临哭笑不得,狠狠瞪了那几个小妖几眼后,却也是莫可奈何。

    萧子白却还是没有发现那些家伙瞄准的都是自己,他在鲜花糖果袭来的第一时间想也不想地就挺身而出,去替唐临遮挡那些砸来的东西,眼见唐临压根儿没有被砸中,他还以为是自己挡得好呢。

    虽然萧子白有剑意护体,但这种时候哪里好拿出来,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就被那些鲜花糖果扑头盖脸地砸了不少下。尽管知道不可能有多痛,唐临还是看着心疼,暗骂了一句傻蛋后,拉着萧子白低着头就往前跑。

    他跑的时候有意跑在了前面,还没忘记给那几只打招牌的小妖扔了个眼刀,小妖们缩一下脖子,终于在男神的“淫威”下偃旗息鼓。

    “我们……跑那么快干嘛?”萧子白还在唐临的身后问,唐临回头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还不跑等着被砸啊?”

    “那是福气,不能躲的。”萧子白说的极认真,唐临默然。他放慢脚步,转过身对着萧子白,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然后“啪”地轻轻拍了下萧子白的手。

    “我的福气给你了,够不够?”

    萧子白一下子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唐临,唇角慢慢地翘起来,眼神里的光亮比星星更耀眼。唐临的耳尖红了红,他一拉萧子白的手,皱起眉佯作不耐烦地说:“快走了,前面还有一堆人等着呢。”

    然后也不等萧子白回答,唐临拉起萧子白就走,被他拉着的萧子白脚步有些凌乱,脸上的笑容却越绽越大,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凑到了唐临的耳边,低低说了句:“有你真好。”

    “你才发现?”唐临毫不客气地说,然而过了几分钟,他小声地回答了萧子白一句:“我也是。”

    于是萧子白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直到走入礼堂时,他也还是维持着那张灿烂无比的笑脸。唐临一边嫌弃地想着这傻蛋笑起来真丑,一边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笑起来。

    有你真好。

    我们是彼此相爱的,真好。

    我来到这个世界时,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真好。

    从今天开始,我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真好。

    唐临再也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了——他其实早就没有想过要回去。什么电脑手机汽车牛扒肯德基,统统比不上一个萧子白,唐临寂寞了二十年的生命只是走进了这么一个人而已,不知不觉中,已经不再是荒原一片,而是开满了成山成海的花。

    而对于萧子白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唐临再进入一次萧子白的精神世界,他看见的决不会再是漫天单调的冰雪。

    黄乐山主婚,双方师长在上,在大半个修真界宾客的见证下,唐临和萧子白将他们正式交付给彼此。在婚礼的大部分细节上,修真界都与凡人界极相似,两人一拜天地二拜师长,待等到夫夫对拜时,唐临的心里突然咯噔一声,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今天的婚礼怎么会这么顺利的?之前不是有很多人要阻止我们结婚吗?”

    这个念头刚刚从唐临的脑海里生出来,他就意识到自己立了一个fg,暗暗叫了一声不好,赶紧地就催着萧子白把那第三拜完成。

    对拜说到底不过是身子一弓一弯,动作做起来极快,饶是如此,在两人刚刚拜完抬身,黄乐山将将要说出那句“礼成”时,山外却遥遥传来一声大喝:“且慢!我人族大好男儿,如何能嫁与一介妖物!”

    那声音犹如炸雷,轰然在整个礼堂里炸响,余音震震,炸得在场修为不足的人妖俱是耳中嗡鸣。黄乐山眉头一皱,却是毫不停顿地吐出了那句“礼成”,然后方才扬起头,对着山外声音传来处轻笑:“贵客来晚,这婚已经结了,对不起了您哪!”

    “是吗?那就只好喜事变丧事,杀了那新郎官了!”

    那声音说着,杀气凌然。

    第69章

    那一个“杀”字仿佛某种血淋淋的信号,一下子使气氛剑拔弩张起来。萧子白勃然变色不说,御兽宗一干人等的神色也变得肃然。

    “我御兽宗闭山以来,本已久不理外务,想不到如今居然被人欺到门上。”御兽宗来人里地位最高的孔六霍然起身,他冷冷看着屋宇外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瞳里隐隐泛出血色:“随便什么猫猫狗狗的都敢放话要我门下弟子的命……看来是我们这么多年只做生意,和气生财得让人都忘记了御兽宗的名头,以为我们软弱好欺了。”

    “不过没关系,当初我们是怎样闯出的名头,今天也可以原样让你们想起来。”孔六垂下眼,修长的指间闪过一点银光:“既然有胆子来,就要有觉悟死。”

    外面的声音冷笑起来,嘲道:“大言不惭!”

    “今日我人族数万修士在此,定要剿除唐临此妖。你们御兽宗甘当人奸,那就不要怪我们下手狠毒!三刻,给你们三刻的时间。若再不交出唐临那妖怪,莫要怪我压坏了你们这些小身板!”

    随着他话音落地,礼堂外整理礼物的凌山弟子们忽然骚动起来,有人尖叫着“天要塌下来了!”唐临蹙起眉,快步走到礼堂外抬头一看,正看见头顶上方悬浮着一片巨大的黑影,漫天星光俱被这黑影遮住,整座凌山只剩满山遍野的大红灯笼犹在发亮,却是给凌山隐隐约约地蒙上了一层血色。

    “到底是谁大言不惭,你试试看就知道了!”孔六显然被这情形惹怒了,他危险地眯起眼,眼中杀意凛冽,但在他准备出手的那刻,凌山掌门却向前斜跨了两步,站在了众人的身前。

    “今天是我徒弟娶得你徒弟,可不是我徒弟嫁到你徒弟那。”凌山掌门回头看着孔六,胡子一翘一翘地说,苍老的眼中还带着些笑意:“堂已经拜了,亲已经结了,人也已经是我家的了。现在别人来了我家地头要杀我家的人,我们要是不出面,就要被先辈们戳着脊梁骨骂软蛋啦!”

    话音未落,礼堂中已陆陆续续站起了一群白胡子老头儿,他们有的笑眯眯对御兽宗的人说“亲家坐着就好,打架的事情我来”,有的吹胡子瞪眼地瞪天空骂“兔崽子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有的在训斥刚刚骚动起来的弟子“没见过世面的老鼠胆子”,也有些慈眉善目的在安抚着那些慌乱的宾客,说“莫担心,那些人翻不起什么大浪”。

    有的老头儿在骂街,有的老头儿在跳脚,有的老头儿在安慰宾客,但无一例外地,他们都站起了身,手中握着属于自己的剑。

    凌山掌门轻轻一笑,转回头去,这全不像剑修的老头此刻身上剑意冲天。他对着天空大笑了一声,喊道:“孙子别走!你爷爷来了!”然后便拔剑,逆着那铺天盖地的黑影,毫不犹豫地迎头而上,他的后面,跟着黑压压一群凌山的长老。

    各色剑气簇拥成阵,以凌山掌门凌厉锋锐的剑意为首,一齐向着天空涌去!

    御兽宗不过是远道而来,凌山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如今被人欺到门上,若是凌山能忍,便也不是三千世界以武力称雄的凌山了!

    “五山印,是五山老人。我一向以为五山老人是散修,没想到他今天却来了,看起来还是众人之首。”萧子白轻轻说,他并没有随着其他的凌山弟子们去维护阵法,而是跟着宾客们一道走出了厅门,旁人都在仰头看着天空,只有萧子白关切地望着唐临的侧脸。

    从出门的那一刻开始,唐临的眼神便牢牢定在头顶那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黑影上,他的嘴唇抿着,脸部的线条也有些紧绷,萧子白觉得唐临的状态不对劲,他有些担心,却又不知道唐临为何会这样,想来想去,只能将手心覆在了唐临的手背上,低声说了一句:“别怕。”

    其实唐临并不是害怕,但他依然低低“嗯”了一声。

    萧子白犹自担心着,他捏了捏唐临的手掌,唐临反手握住了萧子白的手,却并没有转头去看他,眼神也依旧定在那越压越低的五山印上,分毫不曾移动。

    ——萧子白说这是“五山印”,其他人说“天要塌下来了”,但唐临没看见印也没看见天,他看见的是无数影影绰绰的粗糙线条。这些线条胡乱地纠缠在一起,模模糊糊地组成了大略的方形,唐临盯着那方形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小声自语:“我总觉得它们想要分开。”

    “它们?哪个它们?”萧子白有些茫然,唐临终于转过头,却是反问他:“你刚才说这法宝叫五山印——这是五座山炼成的么?”

    “是啊,五山老人是散修里最著名的一个,他用的法宝也挺出名的。”萧子白倒没有纠缠于“它们”的问题,而是回答唐临的话道:“五山印的确是由五座不同的山炼成的,据说五山老人化神之后,花了七百年的时间游历三千界,选择了五座五行不同的山峰,将它们从原本的世界拔出,用大法力炼化合一,成就了这五山印,是五山老人的本命法宝。”

    唐临不由得蹙起眉。

    还真的是五座山炼成的?难道他现在看见的一切并不是错觉?

    第一眼看到这貌似慑人的法宝时,唐临就完全没看见那遮天蔽日的阴影,恍惚间只觉得看到了无数个行将破碎的扭曲空间。这些空间组成了五个不同的个体,它们被强行揉搓到一处,彼此间却依旧是泾渭分明。甚至唐临觉得只要自己击中这“法宝”上的某一些点,眼前这庞然可怖的五山印就会轻轻松松地被他分成五截。

    “一定是我的错觉吧。”唐临想:“我不过相当于元婴修士的修为,绝不可能是化神修士的对手。一个化神老怪的本命法宝,我却觉得可以轻松破掉?我肯定是昏了头了。”

    他揉了揉眼睛,又用了好几个破幻的法术,再抬头看去时,那如同乱麻般纠缠在一起的线条却依旧在。唐临正诧异间,却看见凌山掌门的剑光一亮,恰好闪过他之前所看见的几个“薄弱点”,只听得喀拉拉数声巨响,巨大的五山印赫然崩裂开来,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截!

    这是怎么回事?

    唐临心中疑惑,却也知道此刻并不是寻根究底的良机。五山印崩裂开后,原本藏身其后的一群人便露出了真容,仔细一看,为首的一群人里多半身着天衍宗或者青云门的衣装。这一下可真是新仇旧恨交织,凌山的那些老头儿们不说,就连年轻的弟子们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天衍宗这个神叨叨的门派一向不与别派交好也就罢了,青云门却是哪里有事就有它!凡是能对凌山剑宗不利的,青云门总是跳得最厉害,当初去碧灵洞天时,唐临就曾亲眼目睹过一次青云门对凌山剑宗的挑衅。但他们这次居然欺上门来,也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其实这并不奇怪,青云门瞄准凌山剑宗已经很久了。就像是强壮的恶狼窥伺着渐渐衰老的狼王一样,它迫不及待地想要代替凌山剑宗的位置,将凌山剑宗扒皮喝血的贪婪嘴脸明显得根本没有加以掩饰。

    整整数百年的时间里,青云门一直在凌山剑宗的周围打转,每时每刻都梦想着咬断对方的喉管,敲骨吸髓而后快。之前凌山剑宗一日比一日衰弱时青云门犹嫌不够,总想着要火上浇油一把,如今眼见着御兽宗与凌山剑宗联姻,后者最致命的一个弱点即将得以补全,数百年计划转眼化为泡影,青云门又如何能够忍得?

    破坏联姻,打压凌山,这是青云门的利益所在,为了对抗凌山与御兽宗的强强联合,他们自然也要找人援手。天衍宗却是不等他们去找便自己寻上门来,要求携手除去“妖怪唐临”这个“人族共同的敌人”。

    虽然不知道天衍宗又发了什么神经,但如此大好机会,青云门又怎么可能不答应。

    打着“人族大义”的旗帜,这次行动很是吸引了不少小门小派和散修。为了体现公平,也为了让自己的目的不那么明显,青云门和天衍宗引导着众人成立了一个“杀妖联盟”,推举五山老人为盟主,自己妆模作样地当了个下属——但联盟的盟主纯粹是摆在台面上好看的。

    按照“公平”原则,联盟无论是指挥行动还是事后分赃,都是按人头来算话语权的。在这个所谓的杀妖联盟里哪门哪派的弟子最多?青云门第一,天衍宗第二!联盟?不过是张画皮罢了。

    现在的局面,本质上是御兽宗、凌山剑宗与青云门、天衍宗之间的对抗。

    凌山剑宗的武力值自然不用多说,御兽宗的一堆妖怪们却也不是吃干饭的,青云门单打独斗或者还勉强可以,但天衍宗这种跳大神算命的神棍门派又能有多强的战斗力?

    因此从一开始,“联盟”就没打算让自己暴露在凌山面前,只推着五山老人让他冲锋在前。五山老人的五山印那样大,想必给了某些人不少安全感,谁又能料到,这看起来又大又结实的五山印居然会被凌山掌门几剑给砍碎了呢?

    第70章

    ——或者普通的弟子门人的确不曾想过会突然暴露,但门派高层们又怎么可能没考虑过类似的可能,只是没想过暴露的原因会是五山印破碎而已。

    换言之,他们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

    青云门与天衍宗的几个高层互相对着眼神,知道是开启后备计划的时候了。便立刻有人抬高了声音,大讲特讲“人族大义”与“必杀唐临”之关联,其用词之痛切,形容之义愤,使得天上天下的人们俱是向他注目。虽然大部分人(包括妖)用的都是一种“大家快看这里有煞笔”的眼神,却十分成功地吸引了绝大多数的目光。

    与此同时,另外一些人却偷偷摸摸地藏在人堆深处。其中一个人正忙着从储物袋里一样样地往外掏各种奇形怪状的法宝,其他的人则负责组装,他们的动作熟练,显然对每一个步骤都烂熟于心。

    就只是慷慨陈词着的那人说完两段话的功夫,一个巨大的阵法便已经被他们组装成形。

    这阵法不知是具体何用处,但组成它的各色法宝一看便知价格不菲,青云门和天衍宗都不是什么特别有钱的门派,想来这阵法即使不是杀手锏,也算得上是压箱底的手段了。

    “怎么样?现在就发动?”

    即使知道对面的人不可能隔着那么远听见他们的传音,但这人在传音时依旧下意识地将声音压得极低。在说话的同时,他忍不住多瞟了几眼凌山掌门手中的长剑:也不知道今日,会是谁的脖颈先给这剑锋试刃?

    他的模样看得对方一阵皱眉,后者啐道:“瞧你这点出息!不就是凌山剑宗加上御兽宗吗?也不过是两个宗派而已,那么紧张做什么,天塌不下来!”

    那人自知理亏,也不多争辩,只说:“再不发动,我怕阵法被他们发现了。”

    这忧虑倒并不是杞人忧天,毕竟这阵法这样大,一旦有人往这边多看几眼,很容易就会发现不对。

    “怕什么,这上面刻得有幻阵呢。”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另外那人还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挡那巨大的阵法:“你知道啊,这阵法的范围有限。现在要发动,能圈到的只有凌山这些,下面可是还有个御兽宗呢!”

    这两人面面相觑,想到御兽宗的霹雳手段,都是有些傻眼。但青云门天衍宗里并不是没有聪明人,很快别人发现了这点,便有人向着正大发议论的“靶子”传音,示意他将矛头指到御兽宗的身上。

    很快,那本来正痛心疾首于人族现状的家伙便话锋一转,开始痛陈御兽宗行事霸道、垄断灵兽产业、包庇妖怪唐临等等恶行。

    原本孔六等人还抱着看稀奇的心态,并不是很在乎这些七七八八的指责,但那人说着说着,便开始自主发挥,从“唐临是个妖怪”、“御兽宗包庇唐临”开始,含沙射影地暗示御兽宗的高层说不定也混进了什么妖怪——不然怎么会这么包庇另一个妖怪?

    虽然这人纯粹是发自于空想地胡说八道,但却好巧不巧地正中了御兽宗众人的敏!感点:御兽宗的高层并不是混进了什么妖怪,而是彻彻底底地都是妖怪!

    若是御兽宗的真实状况暴露,恐怕立刻就要遭到修真界所有门派的围攻,就连“亲家”凌山剑宗大概也不会例外。

    修真界里时间过得极慢,人妖大战尚且前尘未远。虽然新进的那些后辈们未曾经历过当初的烽烟,门派上层的各个长老们却多半都活得足够久,曾经的腥风血雨还印刻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还记得真正的妖族是什么模样,也还记得痛的滋味。

    就拿凌山剑宗来说吧,鼎盛时凌山宗门弟子过万,如今内外门一齐算上也只余数千人,亲历过往事的不过几百,其他的人全都死在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

    妖族和人族的仇恨,是由无数尸骨堆积出来的,用血海深仇来形容都显得单薄。妖族几近族灭,人族十派九亡,说来虽是各有立场,为“大义”捐躯死得其所,但——又怎么可能不怨愤。凌山剑宗和御兽宗的确在交好,但交好的前提是,凌山剑宗不知道御兽宗里的“人”都是妖怪!

    就连那样相爱的唐临与萧子白,人族和妖族之间的裂痕也是他们刻意避免去谈的话题。

    无论再怎么像人,现在的唐临骨子里依旧是那只羽毛华美的鸟,他是妖怪,还是妖怪中血脉浓厚的“皇族”,而萧子白出身凌山,他的师门往上数几代,大把大把地都是死于妖怪之手的前辈。而那些前辈们的剑锋上沾染过多少妖族的血,又有谁能数的清楚呢?

    如果说因为萧子白的缘故,凌山剑宗有可能包庇唐临的话,将这个庇护延伸到整个御兽宗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那是整整一个宗派的妖啊!哪个人族可以说自己的师门前辈没有杀过妖怪,又有哪个悠久一点的门派没有弟子死在妖族手上呢?本来以为妖族已经战败,已经灭亡,对于这个曾经的仇人,很多人族是不会吝啬给已经烟消云散的它一点兔死狐悲的嗟叹的。

    ……但若是他们知道妖族其实没有完全覆灭呢?

    不仅是没有覆灭,甚至还比他们中的很多人活得要舒服得多——御兽宗可是占据着修真界几近半成的财富!

    到时候妖族出身,就是御兽宗最大的原罪。

    当初人族的功臣凌山剑宗还有青云门虎视眈眈,等着要把他敲骨吸髓,天然与人族对立着的御兽宗呢?本来三千世界就不乏觊觎这块肥肉的宗派,之所以没人下口,不过是御兽宗太难啃,担心会崩坏了牙齿。

    但即使孔六等人再怎么厉害,御兽宗再怎么强大,这个宗派也仅仅只是一个宗派。妖族剩余的全部成员只够组成这么一个宗派了,而在人族里,同样规模的宗派至少还有十个。一旦被群起而攻之,已经将触角延伸到三千世界的御兽宗要怎么全身而退?

    假若身份暴露,等待御兽宗的就会是砧板上鱼肉的命运。

    也许,仅仅是也许,也许因为这段时间的友好往来,凌山剑宗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维护御兽宗一把;也许人族的大能们已经开始了反思,对于妖族的仇恨已经不是那么深刻……但孔六黄乐山他们又怎么会把整族妖的命运压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也许”上?

    几乎是立刻,御兽宗众人就有了反应。那个原本正慷慨陈词着的家伙被孔六一团灵力轰下了云端,玄宁紧跟在后面照着那人的脸扔了个幻阵,黄乐山则直接对着天空冷笑:“活着不好吗?非要煽风点火来挑衅——”

    他的话还没说完,青云门与天衍宗蓄谋已久的阵法就已经发动。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凌山众老头儿与御兽宗诸人已然一同消失在了空气中,同时消失的还有大片大片的青云门、天衍宗的长老。就连萧子白也被那白光摄进了不知名的空间,但却独独留下了唐临和孔六。

    并不是那阵法不想摄他们,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并没有被那白光摄入。

    孔六想也不想地对唐临道:“你在这守着,我跟过去看看!”说完也不等唐临回答,孔六便一指半空中未完全退去的白光,硬生生地将那片白光凝固住。若是仔细去看,可以发现那白光并不是真正地凝固,它还在往阵法所在的方向收敛,只是那速度极慢极慢,似乎时间的流转在那里放缓了千百倍。

    “师父小心。”唐临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便看见孔六纵身投入了那白光之中。大概因为这次是孔六主动,白光倒是并没有抗拒,很快孔六的身影便也看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了唐临一人。

    “你们又在玩什么花样?”

    唐临将视线转向眼前剩余的那些青云门、御兽宗的弟子,他们周围还有一些散修,但都被唐临无视了。

    不出意料,唐临并没有得到对方回答。冷冷地看了他们几秒,唐临不再等待,他自顾自伸出手,通天火柱开始在唐临虚握成拳的手中疯狂旋转,渐渐凝聚成绯色小箭。

    萧子白的声音远远地透过契约传来,大概是因为身处在不同空间的缘故,显得有一些断断续续,但听起来还是中气十足:“别担心……我们大家都在一起……

    同一个空间……地方不大,那些人也在,不过暂时还没打起来,我们现在在对峙……啊,我看见你师父来了!”

    随后是一声急匆匆的“打起来了”,萧子白那边便再没有和唐临联系。哪怕是用羽毛尖儿想,唐临都猜得到萧子白肯定也被卷进了战斗,他此刻却只能站在这儿干瞪眼。

    这认知让唐临烦躁起来,他不再试图询问些什么,而是直接自虚空中拉出了那把赤红的长弓。瞄准了那巨大阵法正要弯弓搭箭时,却有一个人自宾客堆中斜刺里冲出来,拦在唐临面前,喊道:“别射!你这一箭射下去,那阵法破碎了,传送通道断掉,那些被送走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唐临蹙眉,但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箭,而是将箭头略略左偏,避开了他眼中那些阵法的薄弱处:“闪开,我要射的本来也不是阵法!”

    “人你就更不能射了,你们现在敌对的完全莫名其妙啊!要是出了人命,这仇恨就化解不开了!”那人说着,依旧执着地挡在唐临的箭头前,唐临气得笑了:“你这人才是莫名其妙吧?本来挑事儿的也不是我。今天是我结婚的大好日子,这些人来捣乱,你还不让我动手了?”

    “你说的有道理,我是不该找你。”

    出乎唐临的意料,那人居然点了点头,真的从唐临的面前跑开了,他跑去的不是别处,恰恰正是青云门那堆人的面前。远远地,唐临还能听见那人的声音顺着风飘来:“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呢,空口白牙地诬陷别人。今天人家结婚,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上门来就说别人是妖怪,还弄了个阵法把好多人都摄进去了!怎么可以这样呢?做人怎么能一点道理都不讲!”

    唐临听见后不由得愕然,心想这人什么来头,是真的傻还是假的傻?难道他不知道“妖怪”一事其实只是青云门搬出来的借口吗?

    大概是刚刚那阵的动静太大,本来缩在礼堂里的小妖们探头探脑了一阵。唐临回头瞪了他们一眼,斥道:“回去老实待着!凑什么热闹?宗门守则没背会么?”

    “那个……那个……”小妖们你推我我推你,从中推举出一个代表来,那代表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对唐临说:“孔门主他们现在都不在……我们有点慌……”

    “慌什么?我还在呢!”唐临放下手中的长弓,大略环视了一下周围,示意小妖们退回礼堂。

    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中却有人鼓噪起来,议论纷纷地说“这唐临是不是真的是个妖怪啊,不然青云门他们怎么会费这么大的力气要来杀他”,甚至在剩余的那些凌山弟子中,也有人站出来说“唐临的身份确实可疑”之类。唐临正皱眉时,之前那个挡在他箭前的家伙却一路蹬蹬蹬地跑了来,身后还跟着一溜儿的“杀妖联盟”成员。

    “别说了!都别说了!”那人大喊起来,却不是对着唐临,而是对着那些乱糟糟鼓噪着的宾客和凌山弟子:“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呢?你们说唐临是妖怪,难道有什么证据吗?”

    “需要什么证据?天衍宗宗主的话就是证据!”

    “就是就是,青云门门主,天衍宗宗主,都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又怎么会随便诬陷人!”

    人群安静了片刻,很快又轰然起来,那人却依然毫不动摇,大声地扯着嗓子喊起来:“我是不知道青云门门主天衍宗宗主有什么证据证明唐临是妖怪,但是我这里有个法子,可以验证唐临的身份!”

    “什么法子?”有人好奇地问,那个人便掏出一个小袋子晃了晃,往外开始拿什么东西,一边拿还一边说:“我家祖传的有一面照妖镜,可以照出来妖怪本体!”

    “照妖镜……莫非你姓霍!”

    “不错,在下霍远山,忝为霍家第二十九代传人。”那人说着,模样倒是谦和,旁人听了这话却多半心中一震:“霍家!是那个世代猎妖的霍家吗?”有人追问,霍远山便耐心答:“就是那个霍家,不过我们家早几代就不干这事了,只是照妖镜还留着。”

    照妖镜?唐临眯起眼,心知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

    第71章

    对霍远山此人唐临毫无印象,但对那个“世代猎妖”的霍家,他却多少有所耳闻:为了让唐临明白修真界中妖族的处境有多危险,孔六曾经给他举过不少血淋淋的事例,而那些事例有不少都与霍家有关。

    所以对于传说中的霍家至宝照妖镜,唐临也有部分了解。

    根据孔六所说的那些事例,“照妖镜”其实指的并不是某一面镜子,而是某种以镜子为媒介施展出的法术。这法术施展开来时,会以镜子为中心产生一片类似于力场的法术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所有的妖族都会不由自主显露出原型。

    在那场战争之后,不少隐匿起来的妖族就是被霍家的这个法术揪出来的,它们的下场如何,大概也不用细说。

    当时人族还沉浸在愤怒与仇恨里,对妖族的手段岂是血腥一词可以概括。到了最后,就连世代诛妖的霍家也感到这法术有伤天和,遂整族隐退,“照妖镜”也被严令束之高阁。

    霍远山提出要用“照妖镜”,倒还真的是出于好心,霍家本就隐退已久,今日来此是作凌山剑宗的宾客的。霍家先祖与凌山祖师相交莫逆,两派本就交好,人妖战争时更是结下了深厚情谊——换言之,霍家其实是站在凌山剑宗这边的。

    出于对凌山剑宗的信任,霍远山深信凌山不会与一个妖族结亲,连带着对唐临人族的身份也是深信不疑。而他本身又是个和平主义者,在霍家的教育下对于争斗之类深恶痛绝,在此刻的情形下,霍远山想到的解决对峙局面的最佳方法,就是证明唐临人族的身份。

    不得不承认,他的想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照妖镜”这法术太过著名。如果唐临在照妖镜下证实了自己人族的身份,那么“杀死妖族唐临”、“为了人族大义”之类的借口就不能继续成为借口。虽然青云门并不会因为唐临不是妖族就放弃对凌山的紧逼,但在失去“大义”这面旗帜后,事情的发展会走向哪一个方向,那还真的很难说呢。

    但……唐临却并不是一个人族啊?

    其实当初在御兽宗里,唐临修习了许多“化人”的法术,其中一些法术就是妖族后来研究出来、专门应对“照妖镜”这类术法的。但一来这些法术并没有与“照妖镜”正面碰撞过,二来“照妖镜”一旦成型,所照到的绝不止是唐临一人——这术法形成的力场范围是与修为层次成正比的,霍远山是个金丹修士,他的“照妖镜”至少可以笼罩整个凌山主峰——御兽宗的那些小妖们可还都在这里呢!

    唐临自己可以不顾生死,他早在穿越之初就做好了被全世界追杀的准备,但那些小妖们怎么办?孔六他们也还在那阵法空间里呢!若是大家妖族的身份被发现,御兽宗是妖族宗派的事情暴露,等待他们的无疑是灭顶之灾!

    该死!若不是因为自己结婚,御兽宗也不会有这么多妖来到凌山!

    唐临一心自责着,完全忘记御兽宗的生意做遍了三千世界也未曾被人识破。能够让这么多的妖族活在人族的天地里悠哉过活,那化人的法决是显然有一番门道的,唐临却完全没想到这层,只想着决不能让这霍远山放出照妖镜,决不能让御兽宗的底细因为自己的缘故暴露。

    “你们够了!”唐临横眉冷喝。他大步上前,一把拉开了还在储物袋里寻摸镜子的霍远山,对着那些“杀妖联盟”的人们冷笑:“枉我唐临修炼了这许多年,居然今日才知道,天底下厉害的不是法宝不是仙术,而是某些人的嘴皮子!”

    “说我是妖怪,你们有证据吗?为了人族大义,你们能代表人族吗?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空口白牙地就要杀人,我看你们修的不是道也不是仙,却是好一张通天的大嘴!”

    唐临的话锋凌厉,听得杀妖联盟的那些人脸上阵红阵白,却完全无法反驳。仍有人不服气,在角落里低声地嘟囔着“青云门主”、“天衍宗主”之类的话,唐临听了便大笑起来,笑声里三分无奈七分癫狂:“青云门门主!天衍宗宗主!我唐临真是荣幸之至,引动了这两位大佛来给我判死刑!”

    “他们说的话便是对的?你们自己便不曾用脑子想想?”唐临停下笑,用讥讽的眼神看着那些人:“他们今天说我是妖怪,你们就信了,明天他们说我会毁灭世界,你们是不是也信?”

    没有人说话,但从他们的目光中能看出来,他们显然不认为唐临能够毁灭世界——唐临虽然厉害,但不过是个元婴期的修士罢了,这样的修士修真界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是世界是一个元婴修士就能轻易毁灭的,那这个世界恐怕早就灭了个千八百回了。

    唐临轻轻嗤了声,毫不遮掩地讥嘲道:“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你说谁呢!”有年轻气盛的弟子对着唐临怒目而视,唐临只淡淡瞟他一眼,便低下头,掸了掸自家的衣袖。

    “我当初修道前,也曾听说过不少仙人事迹。仙风道骨,与世无争,淡泊宁静——都说这就是仙家气象。”唐临慢慢说着,抬起眼扫了一圈周围,唇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如今看来,那些事迹却是虚伪得很。什么与世无争,什么淡泊宁静,这修真界就是个泥水谭子。修真?修道?修仙?修到最后,还是看不破一个欲字!”

    “为了一己私利可以不择手段,这修真界的淡泊宁静我算是见识了。唐临虽不才,却也不屑与此辈为伍!”

    唐临冷冷说着,突然伸出手,五指成爪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你要做什么!”霍远山大惊,他此刻完全把“照妖镜”什么的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在人们的阵阵惊呼声中,唐临薄唇紧抿,神色冷漠地一点点将体内的元婴从胸口掏出。

    “我的元婴在这里,你们想必也看到了。”仿佛那元婴不是从自己体内掏出来的一般,唐临眉毛也不抬,手捏着那元婴静静道:“元婴这东西,三千世界里只有人族修士才有,这样的常识,想来也不用我给你们解惑。”

    “是是是,我们知道了,你有元婴你是人族!你你你小心点,先把这元婴给放回去……”

    有宾客按捺不住劝唐临,霍远山也夹杂其中,御兽宗的小妖们围在远处探头探脑,唐临却依旧不为所动,脸色冷凝得像是千年寒冰。

    “从入门修道开始,我从凡人修成这个元婴花了多少年,如今我也算不太清了,但总是有个几百上千年的吧。为了修炼,为了成仙,为了逍遥求长生,我在那枯寂的洞府里熬过了多少个春秋?”

    唐临说着,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如今看来真是可笑,什么逍遥,什么长生,只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辈。若是早知道这修真界里都是一群怎么样污浊的东西,我半只脚都不会踏进这修行之门!”

    他说着,忽然神色一厉,手上用力,就那么生生捏爆了自己的元婴!

    “唐临,你怎么了!”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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