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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朕甚惶恐 作者:若然晴空

    第8节

    这是他弟弟。

    弟弟可以分享哥哥所有的东西,哪怕哥哥现在很饿,也要分弟弟一半。

    周至青痛定思痛,顺着周平安的力道把人直接拉了下来,指着倒在地上一脸狰狞的丫鬟。

    “我们把它,分了吃了吧。”

    第39章 麻袋金条

    周平安震惊的看着自家哥哥,他被按住不能动了,但是眼睛没花脑子没傻,地上躺着的明明是个人啊!

    暗暗跟上来的阿冬阿夏几乎要踩不稳脚底下的瓦片,他们实在没想到周大统领开小差是为了来王府找人,不仅如此,这个人貌似还不是一般人,凭着他们二人的眼里,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个身上气息十分危险的男人没有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想要吃人,并且没有半点负担。

    难道,是宸王豢养的死士?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对立的世家会把抓来的俘虏训练成为死士,为了防止有卧底混入,成为死士的第一条件就是吃人肉,没有什么卧底能做到这样的地步,这是毁了一个人最佳的途径,吃过人肉之后的死士就成了真真正正的行尸走肉,活不了,死不了。

    现在这个男人却把吃人肉当成了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招呼周平安来吃的样子就像是面前摆着的不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弱女子,而是一盘红烧肉,他的脸上还挂着些许肉痛。

    周至青的耳朵动了动,但是他没说话,只是殷切的看着自家分别了许久的弟弟。

    弟弟长高了,也瘦了,大概是因为吃不饱,所以脸色很难看,他摸了摸弟弟的头,忍痛准备把地上躺着的人撕成两半,给弟弟一半,再加一条腿。

    周平安深知周至青可怕的臂力,见他朝那昏迷不醒的丫鬟伸出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道:“哥,哥你稳着点,你是饿了吗?我带你出去吃,馄钝汤包水饺烤鸡烤鸭想吃什么咱吃什么……这里没火,咱不吃她,啊!”

    “那,带上,等没吃的了,再吃它。”

    周至青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丫鬟,脸色十分严肃,态度十分坚定,他吃过的猎物里,雌的一般比雄的好吃很多,像这么肥大的猎物可是很难找的,怎么能随随便便的丢掉?

    周平安都要哭了,他是很讨厌这个私下苛待自家大哥的丫鬟没错,但是也不至于看着她被活吃了啊!尤其不能眼看着他哥吃人不是?这是王府里的丫鬟,过来给他哥送饭途中失踪,结果搜查半天从他家里找到一堆吃干净的骨头……只是想象一下,他就觉得毛骨悚然。

    “哥,你别担心,你跟我走,我一定不会让你饿着的,不就是一天十二碗饭吗?我养得起你!”

    周平安说这话是非常有底气的,以他现在的俸禄来说,不光能养得活他哥,还能连带着攒老婆本,最迟三四年就能娶上媳妇,是的没错,媳妇儿,别看他总是看小皇帝看的出神,其实他喜欢的是女人,只能怪美人太美,一眼就让人忘了心神,只是皇宫里美人再美也成不了他的不是?抱在手里的才实在。

    周至青看了看他破旧的衣服,对此表示了怀疑。

    见他不信,周平安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来,打开,里面鼓鼓囊囊装的都是散碎银两,足足十五两,里面的小暗袋还装了四五只金瓜子,这是有时候夜里巡防,上面给的赏。

    周至青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掏出这个钱袋是为了什么。

    周平安想要伸手去敲他哥的头,这个傻子!但是没敲着,他被按住了,只好压下火气,耐心的解释道:“这个是银子,有了这些,我们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一天三顿肉都可以。”

    因为手底下有几个十分忠心,知道了他是傻子还一心一意要跟着他的手下,周至青在军营里过得不比任何一个列长差,一天三顿肉算什么,三顿肉吃到饱才是正常,但是他被饿了许多天,听到这句话,顿时被震慑住了,盯着周平安手里的钱袋,目不转睛。

    周平安松了一口气,见他哥还是抓着那个丫鬟不放,只得劝道:“哥,你不知道,我也吃过人的,肉特别酸,还腥,像生煮的羊肉似的,难吃。”

    阿冬阿夏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传达了一个意思:以后,还是离周大统领远一些吧。万一不小心,被他们兄弟两个拖去吃了呢?

    周至青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钱袋,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周平安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继续说道:“尤其是女人,肉里都带着脂米分味,对了,哥你知道什么是脂米分吗?就是这个味儿。”

    他伸手在那丫鬟涂满了水米分的脸上捞了一把,递到他哥面前。

    周至青顿时就被呛住了,他连忙离了那丫鬟好几步远,想想自己差点吃了这个味的肉,后怕至极。

    周平安见劝说有效,连忙趁热打铁,他也害怕有人过来,发现这个丫鬟额发现了他。

    “所以哥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快点走吧,我带你下馆子。”

    周至青严肃的看着他,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犀利至极,阿冬阿夏同时心中一凛,下一刻,周至青转身,从里间的卧榻底下拎出了一个巨大的麻袋。

    他的声音干涩,却很平静:“你看看,这个,和你的那个,是一样的吗?”

    麻袋里的那些散碎器物都被江翎令人换成了易于携带的金条,半个麻袋的金条一打开,周平安顿时眼睛都睁不开来了,那可是一人高的麻袋!

    周平安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周至青从怀里掏出那块二十两的银饼,说道:“不是一样的也没关系,银子,我攒够了。”

    周平安觉得脸疼,火辣辣的疼,别问他为什么。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弄出去了,看着落在身后的宸王府,周平安松了一口气,不过他知道,如果宸王真的是对他哥抱着别样的心思的话,是一定不会让他就这么离开的,所以出来之后他没有带周至青去下馆子,而是给他换了身衣服,七绕八绕的摸回了自己家,路上买了一篮包子。

    周至青背着个麻袋,和周平安一样穿得破破烂烂,基本上也没什么朝他们看,更想不到这个长工一样,正在狼吞虎咽的吃包子的男人就是他们口中讨论的那个祖上烧高香的准王妃。

    阿冬阿夏连忙脚踏轻功,猫似的踩在屋顶上,赶在两人之前回了周大统领的地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周平安没发现不对,周至青却是咬着包子疑惑了看了看两人,黑眸中流露出一丝深思。

    江衍怎么等也等不到周平安的消息,只以为他是没办成,有些泄气,他真的不相信蒋太傅会是那种人,也许是那李姑娘陷害他,也许是一场误会,但要说他是喝醉了犯了事,绝对不可能,他知道蒋太傅的人品,若是当时他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怕会毫不犹豫的负下责任,但是他第一反应就是有人陷害,宁愿蹲牢狱也不肯坐拥如花美眷,这其中定然有些什么。

    这日蒋晓风的课讲完,他也没多留,简洁的告知了江衍明天上课的内容,以及今天需要做的功课之后就离开了,其实有时候江衍都觉得,以蒋晓风的才华,做个太傅都是委屈了。

    江翎听完他的话,敲了一下他的头:“前朝太傅位列三公,如今不同了,也是正三品位,这都委屈了他,照你所说,难道还让他做丞相不成?”

    江衍不说话了,他也知道当年的事情,顾家的声望实在太高,别说丞相换个人,就是再过几年,顾栖还握不了实权,传出去,只怕引起民乱都有可能。

    江翎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见江衍愁眉苦脸,他笑了笑。

    “遇到事情,别先忙着皱眉头,顾栖这人可以用,他想握实权,给他不就成了?”

    江衍顿住,抬头看向江翎,不过这次却是若有所思的。

    江翎忽然道:“当年的事情,其实是有人在后面推了一把的,顾家的声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江衍眨了眨眼睛,不确定道:“幕后推手,是父亲?”

    他知道皇祖父为什么不待见他,父亲当年太过锋芒毕露,名为太子,却把皇帝架空成了摆设,那时候几乎所有的权力都握在他的手里,丞相去世,这应该是皇祖父夺回一部分权利的大好时机,所以他想换上自己的心腹,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推出早就投靠东宫的顾栖,这件事除了父亲,没有别的得利者了。

    江翎赞赏的看了江衍一眼,他从来不懂这些弯弯绕,就这还是后来别人给他分析的,而江衍却能一眼看出其中关节,这说明他有这个天赋。

    他不信什么养废不养废,一个人再有天赋,从小到大没有人夸赞过他,甚至告诉他,他是个废物,日复一日,天赋不会磨灭,信心却会沉入海底,没了信心,人也就做不成事了,这就叫养废。

    哪怕被养得再废,他也能给他拉回来!

    第40章 猜测

    今天的课比往常要迟一些,早就过了饭点,江衍饿过了头,反而不太想吃东西,江翎却不让,硬是看着他吃下小半碗饭,还亲自给他打了汤,江衍面露苦色。

    “必须全部吃光。”江翎下达命令。

    江衍太瘦了,个头也比同龄人矮上一大截,他知道自家这侄儿生得好看,但是大哥生得也好,却从没人能对着他的相貌想入非非,这就是气势,想要改变江衍的气势太难,只能慢慢来,从里到外。而且,就算不为这些,他这会儿正值少年,最需要营养的时候,怎么能不吃东西?

    不光要吃,还要补,江翎亲自夹了菜放进江衍的碗里。

    先帝临终闹了个大乱子,连累得王都里无数达官贵人跟着吃苦受罪,这些人饿怕了,个个回到府里第一件事就是开荤,连一贯口味清淡的江衍都连着吃了几天肉才缓过来,后来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给先帝守孝的事情就被再也没人提起了。

    江衍倒也不强求,他是先帝亲孙,对他都没多大感情,难道还指望别人哀悼哭嚎?只要不是太明目张胆就好。其实他给父亲守孝守了三年,这些年茹素过来,对于荤食真的没有多大贪恋,就是再守三年也不算什么,但是自从六叔和他一起用膳之后,他被迫多加了一道又一道的荤菜,每次都要被喂下大半。

    只是一个月下来,江衍不仅没有长高,就连一两肉也没有多。江翎算是几兄弟里个头唯一能和秦王比肩的,怎么看江衍怎么觉得他瘦小的不像话。

    江衍是真的没胃口,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偏偏心里并不像别人想的那样踏实,理智上他知道事情都过去了,他有了一部分自己的势力,几位叔叔即将各自回封地,六叔待他很好,并没有要害他的心思,他会慢慢的成长,变成一个合格的皇帝。但是他的心里仍然是恐慌的,他穿着冕服戴着帝冠,心却还是那个尊贵又卑微的东宫公子,未曾变过。

    他怀疑自己,也怀疑身边的一切,他有的时候都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做梦,等到梦醒了,他还在冷冰冰的东宫里,东宫外诸王争名夺利,血雨腥风,没人记得他。

    江衍害怕,他害怕自己根本撑不起这江山天下。

    但是他的这些恐惧是不能和任何人说的,这代表了软弱,他不想自己在别人看来是个软弱的人,更不想看到他们对他失望的表情,总想着能抗一点是一点。

    江翎没察觉,这些日子江衍的表现非常好,好到他都刮目相看的地步,如果能这样一直保持下去的话,他也可以放心的回到前线去。

    也许没人相信,但其实他真的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即使没吃过猪肉,也看猪跑了这么些年,江翎其实对猪肉的味道已经没什么期待的了,江衍的劳累他也看在眼里,军中是苦,但是无论怎么样都不像朝廷这样一句话恨不得有十八种解释二十三种读音三十六个弦外之意。

    也许,小衍就是那个适合皇位的人?他这些日子只从他脸上看到了疲倦,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毕竟,是大哥的儿子啊。

    江翎越想越高兴,看着江衍把碗里的汤慢慢喝完,忽然提起了一件事。

    “你派那周平安出去,可是想查蒋晓风以前的事情?”

    江衍愕然抬起头:“六叔?”

    江翎摆摆手,示意这没什么,要是江衍说话做事桩桩件件向他报备,那还不如他来坐这个皇位,何况这也不是大事。

    “你猜得不错,那蒋晓风确实冤枉,事情不算复杂,原本我想交给你,让你去查,但是这段日子太忙了,六叔这个月中妖回漠北一趟,想想还是尽快解决掉为好。”

    江衍平静下来,他看了看江翎的脸色,小心的说道:“其实,我有一个猜测,不知道对不对。”

    江翎挑起眉毛看着他,黑眸里闪过一丝光亮:“你说。”

    “蒋太傅是前年的状元,虽则才华出众,但地位不及,所以承远猜想,并没有人故意算计于他。”

    这个思路不错,状元郎再风光,入朝也只是从六品的官,按照大显的官制,三年一小迁,五年一大迁,再过十年他也才五品,而侍郎是二品官员,侍郎家的小姐若是入宫,是可以直接封妃的。蒋晓风想做到重臣的位子上,除非立下大功,但当时正是太平年间,寻常升迁都困难,一个状元算得了什么?

    见江翎点点头没说话,也么反驳,江衍继续说道:“承远听闻李姑娘性情柔弱,即便是李侍郎让她嫁给平王世子那样的人,也只是大哭一场后回山庄修养了一阵,不过这恰好能证明,最少在那次宴会前,她没有和蒋太傅接触过。”

    李家小姐在山庄的日子正是春闱开场,蒋晓风不可能不在王都,而除此之外,一个大家小姐,是没有机会和外男见面并且产生足够的感情的。

    江衍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他说道:“所以承远猜测,这个被发现在李姑娘闺房的男人,并不一定是蒋太傅,只要那天宴会在场,是个男人,就有可能,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李姑娘的陷害。”

    江衍自己不知道,他眯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就像一只昂着下巴得意洋洋的猫,江翎笑了,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又捏了捏他的脸颊,这才慢悠悠的开口。

    “嗯,的确是这样没错,小衍越来越聪明了。”

    江衍对他这明显是哄孩子的话表示质疑,江翎的笑容更大了,他解释道:“平王世子虽然长得丑,人也老,但总归是世子,总有人不开眼,使些下流手段争宠。”

    江衍顿了顿,他不太想听这些,阴私之事听多了,他总觉得连自己都有些面目可憎,江翎见了,也就不再提了。

    他又提起另外一件事情:“六叔上次和你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江衍一愣,什么事情?

    江翎摇摇头,无奈的敲了一下江衍的脑袋:“我说,你整天小脑瓜里都想些什么?我是问你,顾栖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江衍沉默下来,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用顾栖,毕竟这人曾经想要算计过他,而他差点就上当了,但是江翎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第一次非常独断的说道:“明天你找他好好谈一谈,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你的意思。”

    江衍知道,这是因为江翎要走所以不放心他,他没有太推辞,思考了一会儿,妥协了。

    “我明天上朝之后,留他下来。”

    江翎不满意,他说道:“这没有诚意,要不然约在宫外什么地方,要不然直接登门,否则那不是招揽,而是赶人。”

    江衍被上了一课,他立刻表示受教,暗暗把这个规矩记下来。

    丞相府位于整个东城最繁华的地段,东靠安远侯府,西靠平王府,北边角上是安平侯府,南面正对街,对着午门。

    江衍这次出来倒是记得带上殷姜了,阿冬阿夏站在周平安身后,却离他足足有二十多尺远,好像生怕他扑上来咬他一口似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周平安今天的脸色非常好,脸颊红晕晕的的,一双大大的眼睛瞪得也像铜铃,不过他这样子虽然看上去不太对劲,但是是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现在的好心情。

    这份好心情的促使下,大街上人潮拥挤,好几次有人故意朝江衍这边撞过来,想要制造个偶遇,周平安也没用,江衍被挤的七晕八素,好在这时候殷姜走了过来,把他护在了胸前。

    殷姜的个子很高,越过江衍一个头和大半个胸膛,江衍也是这个时候才隐隐约约对他的身量有了个概念,殷姜的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但仔细闻闻几感觉不出来了,靠在他的胸膛上,江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安宁过。

    周平安很快就回过了神,开始奋力拨开人群,尽量拨开了一条路,让江衍走过去,阿冬阿夏在后面,那犀利的眸子一眯起,吓得好几个人都不太敢动了,殷姜也跟着沾了回光。

    其实平时人没这么多,只是最近连下了几天的雪,好不容易放晴一场,众人都忙着出来买菜做饭,有人家坐在家里把存粮吃完了,也不得不顶着风出来买,人一多,自然就挤破头,加上江衍的样貌,周平安差点去了半条命才把几人送进了丞相府大门。

    身为一个皇帝,江衍自然好奇过自己臣子在他不在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一面,但是江衍从来没有见到过,今日在顾栖这里,也算开了眼界。

    管家让人进来,他不认识江衍,却也能从他的穿着气质打扮上看出一二,直接就引人进去了。

    江衍第一眼就看到了顾栖,就是这一眼,他顿时僵住了。

    第41章 大梦一场

    谁,谁来告诉他,微服私访去臣子家串门的时候撞见他在……调戏丫鬟怎么办?

    地上一滩的茶水,还有茶杯碎片,而顾栖正半压在一个小丫鬟身上,听见脚步声,他淡淡转眸,眼里蕴藏着怒意,顾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么明显的表情变化。

    江衍脸有些红。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呢,悄悄的瞥了一眼正捏着小丫鬟下巴的顾栖,江衍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顾相……”还是先忙吧,一句话没说完,殷姜和周平安就已经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顾栖顿了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站直身,收回手,对那丫鬟说道:“下去。”

    顾栖的态度冷淡的不像话,丝毫不像刚刚捏了人家下巴的模样。看着小丫鬟苍白的脸庞,江衍都不禁替她委屈。

    “不知陛下驾到,未曾远迎,是臣的过错。”

    顾栖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总是有人能把客套话说得悦耳动听,顾栖就是其中一个,即使知道他的真面目,江衍也无法把他当成图谋天子的奸臣看待。

    江衍摇摇头,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说道:“我们单独谈谈吧。”

    顾栖的眼睛里微微闪过一道光亮,他温柔至极的说道:“好。”

    殷姜和周平安被关在了门外,两个人的脸色都有点黑,不过算上殷姜外面套着的几层不怎么透颜色的面具……他的脸色,肯定是比周平安黑多了。

    他竖着耳朵,企图听清楚里面究竟在谈些什么。

    然而结果注定要让他失望,丞相府的墙壁房门都是用特殊的材料制成的,哪怕里面杀人放火,外面也是听不到声音的。

    确认了外面不会听到自己的声音,江衍松了一口气,他坐了下来,原本想端个茶杯意思一下,表达出正在谈话的气氛,但是落座之后手习惯性的在小几上一捞,却只捞到了一只缺角茶盖,一不留神,手指割出一道不大不小的伤口,鲜血顿时流淌开来。

    江衍:“……”对了,他忘了,刚刚顾栖调戏/威逼小丫鬟的时候已经把茶杯给砸了,看来砸的还不是一只,他瞥了一眼,果然发现一个正堂里五六个座位,竟然被砸了四个茶杯,他索性也不说什么了,准备开门见山的和顾栖谈一场。

    【这么不小心,伤口很疼吧?】

    温柔刻骨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江衍呆了呆,差点顺口就要回一句不疼,好半天他才反应了过来,顿时心里就有些古怪,顾栖,是在关心他?

    这个猜测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他能耐下心拉拢自己根本不喜欢的臣子,但是不代表他对他们就没有感觉了,他只是尽量把这些反感的情绪压下去了而已。就像是文华阁的那两位太傅,不管他在心里如何劝诫自己,告诉自己,他们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傅,父亲很尊重他们,连带着他也要尊重他们……可只要一想到在那段人人都避开他走的日子里,这两位老太傅对他的态度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的心就往下沉。

    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江衍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么做,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看了看指腹上一道斜斜的伤口,他也不犹豫,手指递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把指腹上的血舔干净。

    顾栖身形一僵,江衍却没发现他的不妥,见伤口不再流血了,他才放开,说道:“顾相想必已经知道了承远的来意。”

    他说的开门见山,顾栖原本还以为他会稍微委婉一些的,不过像这样说话,倒是江衍的性子,他本就不是多复杂的人。

    顾栖微微的点了一下头,事实上最开始宸王让出皇位,还反过来摆出一副慈父嘴脸来的时候,他真的要以为自己这些年来的谋算都打了水漂,但是江翎一天没动他,两天没动他,甚至见到他也只是冷着脸,他心里就大概有数了。

    小皇帝毕竟根基不稳,王都的水土都还不服,这个时候漠北那边还不太平,宸王迟早也是要离开的,小皇帝的身边这个时候,是最需要人的。

    事实正如顾栖所预料到的,江衍很直白的把江翎的话用了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所以,你有你需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

    江衍把话说完,他看着顾栖。眼睛里都带着莫名的光亮,他知道,对顾栖这种比狐狸还要聪明狡猾的人,他最好不要耍什么心机,一开始就挑明立场,这才容易打开他的心房。

    顾栖没有多加犹豫,他原本就没有和江衍对着干的意思,只是因为之前的一些小算计得罪了江衍而已。

    这些日子,顾栖也算是见证了江衍的成长,一个月前刚刚登基的江衍就像是一只落入狼群的羊羔,无论怎么遮掩,都掩饰不掉那股任人宰割的弱者气息,一个月后,他成了一只狼崽,虽然仍旧弱小,但身上的气息已经完全不同。

    从可以宰割的羊羔,变成需要喂养的狼崽,这中间,绝不只是因为宸王。

    顾栖的选择从来没有出过错,江衍看着他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自己心中愉悦,也不由得更看重了他几分。

    等到两人谈笑风生的出现在了殷姜和周平安的面前,天色已经不早了,顾栖原本想趁热打铁,和江衍抵足而眠,但是他也知道今天不是时候,看得出来江衍的目光一直不时的朝外面飘,他就算把人留下了也留不住心,倒不如善解人意些。

    江衍从丞相府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他真的成了?就这么三言两语,就把顾栖变成了他的人了?这感觉太不真实,然而却令人高兴至极。

    江衍没有急着回去,他想去见见自家姐姐,事实上他真的不怎么放心,且不说自家姐姐那样心软的人,遇到了像江玄婴那种人,会不会再被蒙骗,就是上次他故意让姐姐在江玄婴面前说出不要和江玄婴见面,不要和他在一起的话,他也还不知道以江玄婴的度量,会不会对自家姐姐的怎么样。

    殷姜的家离这里也很近,似乎是上次东西没有完全收拾离开,他向江衍告了罪,连忙回去了。

    江衍也不在乎这些,摆摆手就让他离开了,身边的护卫只剩下周平安一个人。

    他生得太打眼,走在人群都和周围格格不入,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样。自然也吸引了不少目光。江衍对此没什么感觉,他只能感觉到这些人的目光长久的落在他身上,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看什么。

    江衍朝着安平侯府走去,转过街角,拐进小巷,迎头又走过来一群人,江衍实在怕了人群,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停下来看什么,原本很快的路程愣是被拖到了现在。

    不过这次出了点意外,反而是江衍的脚步顿住了,他看到了一个熟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人。

    卢秋燕,他曾经的未婚妻子,现在的平王世子妃。

    初嫁的少女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欢心和喜悦,她打扮成了书生的模样,一身素白,发丝全都干净利落的束进发冠里,她的眉眼里带着一股沉郁,看人总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江衍觉得他没什么好躲避的,他自问从没对她做过一件亏心事,路是她自己选的,没了那层婚约关系,他和卢秋燕只不过是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

    见到他,卢秋燕惊讶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她就恢复了过来,因为还穿着男人的衣服,身后跟着的是近日新交的好友,她巧妙的和江衍打了个招呼:“表哥。”

    江衍不说话,却也默认了这个称呼,卢秋燕松了一口气。

    见江衍穿着打扮寻常,卢秋燕眼睛一转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了,连忙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表姐近来可还安好吧?也是秋燕这些日子太忙了,一直没来得及去看表姐呢。”

    她话说的真诚,江衍也不好一直冷着脸,他的表情缓和了一下,只是说道。

    “还和从前一样,她身体不好,你少去打搅她就够了。”

    “表哥,你是不是还怨我……”

    卢秋燕顿了顿,漂亮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一丝泪光,她似乎想要说什么。

    江衍顿了顿,却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她被泪水浸泡的双眼。

    若是看不上他,为何不早言明,要让他做了整个王都的笑话?

    有些事情,不提起不是不在意,就像他能理解别人的背弃,却无法原谅。

    多少次午夜梦回,在梦里勾勒卢家姑娘的模样,心跳如鼓,偶然间见了,虽然和想象的不太一样,没有太大感觉,但知道这是要和他共度一生的姑娘,他下笔再画美人的时候,总是像她。

    经过了这两个多月的事情,从前桩桩件件,再想起来,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了,人也清醒了,江衍深吸一口气,带着周平安大步离开。

    第42章 郡主香消

    没有去管被落在身后的卢秋燕,江衍一路来到安平侯府,这里还是老样子,门口的积雪很深,踩上去嘎吱嘎吱的,这声音让人有种莫名的愉悦。

    上前迎他的仍旧是云裳,姐姐的侍女原先是陪着她一起长大的,算算也到了双十年华,也许是因为刚刚遇到了卢秋燕,江衍忽然就多问了一句。

    “云裳,你有心上人吗?”

    面容姣好的侍女脸颊微微一红,江衍一顿,轻声道:“抱歉……”

    话没说完,就听云裳小声说道:“婢子自然是有的。”

    江衍见她没露出生气的模样,这才问道:“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眉眼中透着些许的纠结,但也仅仅是纠结,并没有陷入情爱满眼茫然,云裳笑了笑:“会问这样的问题,陛下您还是不懂啊,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时时刻刻都想见着,睡里梦里都是他的影子,可这个人真正出现了,却连上前一步都不敢……”

    【只能远远的看着,卑微到极致。……不过,若是陛下,怕是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吧?】云裳的视线微微的落在了江衍的脸上,修眉凤眼,琼鼻菱唇,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出尘脱俗的美感,仿佛仙人托生人世间,下一刻就会乘风飞去。

    其实有件事情很奇怪,见过太子的人再见江衍,只是觉得他生得像,至多是生得好了些,但没见过太子的人再见江衍,则会震慑的说不出话来,满心满眼都是这个浑身上下仿佛透着灵光的少年。

    江衍想了想,觉得自己睡里梦里都忘不了的还真没几个,除了江玄婴之外,就是六叔和顾栖了,但那是担心和愤恨,不属于此列。

    他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别的什么,不再提此事,大步走了进去。

    长宣郡主今日穿了一身厚重的火红狐裘,里面是一件同色的束腰长裙,明明是很艳俗的打扮,由她穿来,却带了一股自然而然的雍容华贵。

    “姐姐。”江衍上前一步,嘴角泛起笑容来。

    长宣郡主握了握他的手,秀眉微蹙:“手怎么这么凉?今日这么冷,怎么不多穿几件衣服?”

    “不,不,我不冷……”

    被姐姐温热的手触碰了一下,江衍耳朵红了起来,他不习惯和女子这样相处,但还是忍着没有抽回手,他状似无意的看了看周围,说道:“上次那人,走了吗?”

    长宣郡主带着宠溺的笑了:“自然是走了的,你不喜欢他,我就赶他走。”

    江衍觉得自己应该开心的,但是又莫名的心情低落,他闷闷的说道:“刚才,我碰到卢姑娘了,她过得好像不太好。”

    他还从来没在豆蔻年纪的少女脸上看到过那样的沉郁,平王世子生得那副样子,年纪又大,就算是对她很好,到底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吧?他垂下眸子,知道这样暗暗的揣测别人夫妻间的事不是君子所为,尽力不再去想这些。

    长宣郡主愣了愣,思考了一下,才慢慢说道:“那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和我们无关。”

    毕竟虽然没人能想象得到江衍会成为皇帝,他那时的处境也不算太坏,即使被养废,江衍起码模样俊美,性情温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于一个父母双亡的官宦小姐来说,已经是难得的良人,她却偏偏贪心不足,想要找实权的世子,要了这个还想挑性格,挑长相才华?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江衍沉默了一下,没有多说,他随即提起今日过来的主要目的。

    “姐姐,我和六叔都商量好了,最好在年前把册封的事情给办了,我们跟六叔也不知道女儿家喜欢什么,内造司拟定了几个长公主的封号,姐姐喜欢什么,就用什么,可好?”

    长宣郡主脚步微顿,她转过身来,黑眸微微眯起一些,“长公主?我不要这些。”

    “姐姐……”江衍愣了一下,“可这是应该的啊?公主府我都想好了,姐姐正好搬出去,不在这里受气。”

    长宣郡主说道:“我就呆在这儿,你若是闲了,就来看看我,这不是很好吗?”

    江衍急道:“姐姐!”

    长宣郡主露出些许烦恼的神情来,“不要多说了,你是我弟弟,他们躲我还来不及,我还能受什么气?”

    【做了这几天的郡主就够丢人的了,还要让我一个大男人去当什么公主,绝不可能!】江玄婴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耳边,犹豫惊雷炸响,江衍一瞬间表情空白,他霍然抬头看向长宣郡主。

    做这几天的郡主……大男人……去当公主……江玄婴的声音。

    ……

    【若是这样的容貌,再学起安平侯那样的做派,也不知道要惹了多少女儿家伤心呢】【长宣郡主……他竟然,这么上心?】【奇怪,东西还没找完,为何我竟想带他一起离开了?】【做了这几天的郡主就够丢人的了,还要让我一个大男人去当什么公主,绝不可能!】脑海里熟悉的声音串成一线,拼凑成了一个,江衍想都不敢去想的真相,他脸色苍白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长宣郡主,或者说是,江玄婴。

    江玄婴似有所觉,脸上的表情慢慢的收敛了起来,也抬起眸子和江衍对视。

    “你,你不是我姐姐。”江衍霍然起身,指着江玄婴,“江玄婴!你好大的胆子,快说!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了?”

    江玄婴收起了脸上的表情,既然已经被拆穿了,他也懒得再演戏,抬手撕开脸上的面具,他并没有用药膏,撕下的脸还连带着底下的一层半边,露出的脸一半清俊一半英武,诡异至极,他慢慢的把那半边脸揭了下来。

    白皙清俊的脸庞,眉间一点朱砂痣,江衍却不敢相信这是他的真实面貌了。

    江玄婴微微的挑起眉毛,他不在意的说道:“倒是我小瞧了你,居然能猜到是我。”

    江衍咬牙:“你是不是把我姐姐藏起来了?你想威胁我什么?”

    “啧啧啧,在陛下的心里臣从来就不是好人,这还真是,让人伤心又难过啊。”江玄婴低叹了一声,半真半假的说道。

    见江衍脸色不好,江玄婴顿了顿,直接说道:“事实上,从我来这里的时候,郡主就已经仙去了,大概,得有两年?”

    江衍呆住,他不敢置信的后退了一步,大声的叫:“这不可能!一定是你把人藏起来了!姐姐怎么可能会死!”

    “郡主是新婚之夜香消玉殒的,她爱慕安平侯,以为成婚之后他也会好好对她,但是被裴家那么一闹,安平侯连她的面都没见,就去了妾室的房里。”

    “然后她就自尽了,扯了嫁衣结成绳子,死得,大约很痛苦。”

    江玄婴不带感情的说着,事实上他也挺疑惑,为什么有的人想活却死了,有人能活却不想活,轻易的就死了。

    江衍呆呆的坐了下来,他想起记忆里都有些模糊的姐姐,她性格很开朗,整日里风风火火,不像姐姐,倒像个贪玩的妹妹。她不知道是怎么和安平侯遇见的,之后拼死拼活想嫁给他,还和他闹绝食,他不得已去求了舅舅。得偿所愿的时候,她那么开心,眼睛那么亮,仿佛,星辰在绽放着最后的光芒。

    江玄婴把身上的狐裘扯下来,脱掉裙子,里面还有件中衣,白色亵裤,他怕冷,刚刚脱完就立刻把狐裘套了回去,就这么一身诡异的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那夜原本是想趁着安平侯新婚,上上下下都忙乱着,来这里找点东西,一来就看见郡主自尽,人都凉透了,东西没找到,我就假扮了郡主,毕竟她的身身份比较好用。”

    他没说的是,其实东西他早就找到了,但是因为安平侯冷落长宣郡主,把她的院子迁到僻静的地方来,一直没有人发现郡主的失踪,他只需要偶尔应付一下江衍就够了,所以一直没有把事情说出去。

    江衍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哭,而是冷静的说道:“你顶替了姐姐,那她的尸身呢?你葬在哪里了?”

    江玄婴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这笑容有些邪气,和仙风道骨的俊脸格外不搭。

    “臣猜想,郡主既然为了安平侯而死,心里一定是很愿意见到他的,所以,找人打了一副楠木棺材,把人埋在了安平侯的卧室下面,正对着他的床榻。”

    江衍:“……床榻下面?”

    江玄婴温和的说道:“生不能同榻,那死自然要同眠了,想必安平侯知道了,也会很开心的。”

    每日每夜,睡在自己的床榻上,却不知道下面就躺着自己的妻子,同眠无数个日夜。

    江衍沉默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江玄婴说的都是真话,姐姐确实是自尽死的,和他没关系,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声说道:“多谢。”

    江玄婴微微的顿了一下,忽然说道:“你恨安平侯吗?”

    第43章 定颜珠

    江衍不明所以,他试图去听江玄婴的心声,但他早就已经平静了下来,再度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他只得放弃,想了想,认真的说道:“你大约是不了解我的想法的,那天出了事情之后,我一直想让姐姐和安平侯和离,这不是为了什么脸面,我觉得安平侯那种人配不上我姐姐,仅此而已。”

    那天他大半时间都在东宫,过了午时送新娘,按照惯例娘家人不能多待,他送完就离开了。舅舅和表哥上门找茬的事情他之前不清楚,如果早知道,他根本不会把人送过去,在婚前就能私藏妾室庶子,这样的男人还能指望他婚后待姐姐好?杀一个无辜的女子有什么用?就算这女子明知安平侯要尚主还和他纠缠不休,但换个想法,她身为弱势,安平侯想做什么,哪里需要她来同意?罪始终在男人自己身上。

    江衍知道自己的想法很难理解,安平侯除了人生得丑些,就表现出来的一面来说,还是很多女子心目中的良人,即使是出了私藏妾室那档子事,也算不上多大的错误。好面子的人家至多就像舅舅和表哥那样,把那妾室处理了,再警告几句罢了,而他却第一时间想到了和离,他却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极端。

    他这是第一次向别人吐露自己的心声,也许是他现在很难受,急于找个人宣泄,也许是其他,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很多很乱,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深吸一口气,:“我恨他,想杀了他。”

    江玄婴眉头微微挑起,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江衍的头,他戴着一顶兔绒的帽子,摸上去软软的,手感异常的好。

    江衍呆呆的,没去管他,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晶莹的水滴砸落下来,碎在地上。

    不是不难过,难过到极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才是真的伤人,他现在,才是好了些。

    江玄婴抿唇,手落在江衍的头上,放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若换了旁人,他也许不会这么纠结,但是小皇帝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蕴满泪水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心疼,他的鼻头红红的,像一只伤心难过的小兔子,眼神傻乎乎的,让人看着,心底就不自觉的柔软起来。

    江玄婴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把人抱进怀里好好安慰,犹豫了一下,只是慢慢的把手放到了江衍的肩头上。

    “其实,我刚才的意思,是问你,想不想给郡主报仇?”

    江衍霍然抬起头,“安平侯在你那里?”

    越来越聪明了,也越来越不好骗了。江玄婴无奈的点点头,他解释了一下:“王都大乱的时候我和手下人被撞散,他们只好跟着安平侯找路,但是没想到裴越找上门要杀了他,我的手下以为安平侯对我还有用,所以把人救走了。”

    事实上安平侯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还因为害怕打草惊蛇,他既不能把人放了,也不好杀了他,只能把人关起来,劳心又劳力。

    江衍听完,见江玄婴只是说了人在他那里,并没有其余的表态,这些日子的经历让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冷静的说道:“开个价,你想要什么?”

    他比刚才冷淡了些,但那白皙的脸庞上,睫毛微微沾湿,黑得愈发动人,由于刚刚哭过,他的鼻子微红,菱唇被咬得透出一种不正常的艳红色泽,仿佛天上的神佛堕入了凡尘,清冷却又诱惑。

    江玄婴心尖一颤,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和他说,开个价。

    这是圣人都抵抗不住的诱惑。

    江玄婴不是圣人,所以他忍住了。他低低的喘息一声,偏过头,不再去看江衍,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说道:“人在城外寒凉亭,离那里不远有个小竹屋,有人在那里看着他,陛下只要报我的名字就能把人带走。”

    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下文,江衍顿了顿,他没想到江玄婴居然什么要求也没有提,他咬了咬下唇,平静下来,说道:“这件事我欠你一个人情,但是,私藏郡主遗体,冒充皇室血脉之事,还要另算。”

    江玄婴低低的笑了,他摸了摸江衍的头,心中一片柔软,他还从来没见过江衍这么单纯的人呢,他说什么他都信,还好遇上的人是他,若是被别人骗了……江玄婴的眼神微微一暗,他似乎,不怎么想看到,江衍对别人露出那种小兔子一样单纯可爱的表情呢。

    既然已经暴露,江玄婴不打算再假扮长宣郡主,而江衍也不打算让自己的姐姐就这样再安平侯的卧房里躺下去,江玄婴念头一转,想到了一个堪称阴损的计划,江衍听完就沉默了。

    安平侯可恨不假,但是背上这个罪名,九族都要受到牵连,即使法外开恩,安平侯这一脉的爵位也要断了。但是他并没有反驳,他恨,要杀人,还想光明正大的杀,让他给姐姐殉葬。

    江玄婴破窗离开了,江衍坐在椅子上,半晌,他打碎了手里的茶盏,趁着人还没来得及进来,反手在自己脸颊上狠狠划上了一道,顿时鲜血横流。

    听到声音急匆匆赶来的云裳和周平安和几个下人都愣住了,偌大的房子里,江衍一脸苍白的捂着脸颊,鲜血顺着他的手滴落在地上,还有小半浸湿了他的手臂,渗透了布料。明明是很可怖的场景,但是他的双眼那么亮,仿佛星辰在绽放着最后的光芒。

    “有人假扮郡主,快追!”江衍叫道。

    安平侯府算是翻了天。

    亲眼看着从安平侯卧房里抬出的楠木棺材,江衍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想上前,却被周平安却拦住了,他面色十分严肃的说道:“陛下,这里有臣就够了,您脸上的伤需要处理。”

    失血有点多,江衍的声音很轻,但是不容置疑,“我没事,我要看看郡主。”

    毕竟已经死了两年的人了,周平安不放心让江衍去看,加上他脸上的划上实在太深,周平安坚持道:“陛下,太医已经到了,您该去处理伤口。”

    “朕说了朕没事!你要抗命吗?”

    江衍大声的叫道,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他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冷静下来了,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让我看看她,看完就走。”

    周平安沉默着后退一步,让开了路。

    安平侯府的人已经全部被禁卫军控制住,江衍也派了人向几个叔叔报了信,他想让姐姐风风光光的下葬,这些人总是避不过的。

    江衍走了几步,走到棺材前。不得不说江玄婴还是上了心的,楠木的棺材很稀少,制式也很精巧,上面刻着一些纹路,也许是考虑到郡主迟早是要下葬的,棺材并没有封死,两个侍卫很轻易的就把棺材打开了。

    江衍已经做好了看到一副腐烂可怕的尸身的准备,但低眼一看,却只见一片素色绫罗中安然沉睡的美人,如果不是亲眼看着这棺材被从地下抬上来,江衍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

    开棺的侍卫有些经验,他上前一步,探了探长宣郡主的喉间,随即禀告:“用了定颜珠,看样子有些年头了,起码能保尸身数百年不腐。”

    定颜珠是天生地养的灵药,死人口中含上一颗,就能一直保持着生前的模样,等到了时限,定颜珠失去了药力,人就会立刻化成一堆枯骨。年份越长的定颜珠使用时间也越长,由于十分稀少,还要年份够长,一直有价无市,哪怕是皇家,也只有太宗陵墓里有一颗千年的定颜珠。

    江衍怔了怔,没说什么。

    太医赶来的很快,见到江衍脸上的伤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的止血上药,由于江衍是反手划伤的自己,下手根本没有分寸,伤口十分深,似乎划伤了经脉,血一直在流,止血药粉撒上去就会被冲掉,另外一个太医急忙上前,满头大汗的用金针刺穴来止血,两个人互相配合才勉强把血止住,止完血也不敢耽搁,连忙取了药膏,敷在伤口上,由于伤在脸颊不太好包扎,只好绕过头缠了一圈,看上去十分严重。

    旁边的人看得提心吊胆,江衍自己却没有什么感觉,他曾经一个跟头跌了要哭半天,磕了绊了都要委屈,但是一个人的这些年,他早就已经学会了沉默。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里,其次是秦王府,瑞王府,安王府,宁王府,第一个到的人是住的离郡主府最近的秦王,他急匆匆的赶了过来,一路骑着马飞奔过闹市,身后的护卫都没追上。

    秦王一进门就看到了半开半合的棺材和里面躺着的长宣郡主,他的脚步顿在门口,脸上露出一种江衍看不懂的悲哀神色。

    第44章 满门灭

    外间又刮起了风雪,呜呜的声音听得人心烦意乱,江衍深吸一口气,上前。

    “二叔,节哀。”

    秦王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看了看江衍的脸,沉声说道:“脸上的伤怎么回事?是刺客干的?”

    江衍其实不擅长撒谎,但是这一刻,曾经有过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漫上心头,他的眸色变了变,随即点头说道:“承远原本是来和姐姐商议长公主封号事宜的,说到后来就提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那人被我发现破绽,一时情急,划伤了我,逃了出去。”

    他说的有理有据,秦王也没有怀疑什么,这时周平安上前说道:“臣奉旨搜查安平侯府,发觉安平侯卧房内砖石有撬动过的痕迹,随即下挖,谁知就挖出了……郡主。”

    他瞥了一眼刚才说话的侍卫,那颇有验尸经验的侍卫立刻就道:“回禀王爷,确实是这样,郡主用了定颜珠,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不过人最起码,已经去了两年了。”

    两年前,正是长宣郡主刚刚出嫁那会儿,秦王的脸上涌起怒意。

    “安平侯害死郡主,为防止事情暴露,竟然找人假扮郡主,还企图用定颜珠瞒天过海,此罪大恶极,必须凌迟处死。”江衍看火候差不多,冷冷追加了一句,直接给安平侯定下了罪名。

    定颜珠是有保持人生前模样效果的,除非死状凄惨,用上一阵子之后还会让尸身渐渐恢复年轻时的外表,像这样用了两年的定颜珠,再高明的仵作也验不出人是怎么死的,最多只能大致推断出死亡时间来。而如果再过几年,安平侯让那个假郡主慢慢病死了,等到下葬的时候,来吊唁的尽是达官显贵,谁也不会想到要验尸,事情可能就被他瞒过去了。

    这样想着,秦王的眼神更冷了。

    “此等乱臣贼子,诛灭九族都不为过!”江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面带寒气,一身肃杀,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杀意。

    江衍没说什么,勋贵之间好联姻,安平侯的九族牵连甚广,说起来容易,做到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终究会一了了之。

    秦王脸上的悲意已经收了起来,看着和江翎没什么区别,都是一脸怒火。

    “安平侯不是失踪了吗?定然是他做贼心虚,找!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给长宣殉葬。”

    江衍点点头,说道:“我已经有了些线索,想必很快就能查到。”

    江翎忽然朝他看了一眼,江衍心中一跳,他毕竟是在扯谎,心虚的人总是会疑神疑鬼,何况江翎的眼神那么突然。

    “六叔?”

    “脸怎么了?”

    江翎忽然开口,他扫了一眼两个锁在墙角装死的太医,说道:“怎么伤的?疼吗?会不会留疤?”

    江衍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关心他的脸,他原本只是想让伤口看上去明显一点,伤在别处还有可能影响日常行动,才选择了划伤自己的脸,但是此刻又不禁怀疑起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来,太过明显,也代表了容易暴露,六叔和二叔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万一被他们看出来这伤口是自己划的……

    他捂紧了脸上的伤口,庆幸一开始就让太医包起来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说道:“只是被划了一道而已,不疼。”

    江翎点点头,似乎也只是多问了一句,见长宣郡主的额头上点缀着一点红牡丹印记,他心中一动,伸手探了探长宣郡主白皙的有些不正常的脸颊,随即脸上的怒意更深:“是铅粉,女子只有出嫁的时候才会抹。好一个安平侯!竟是如此看不上我大显郡主,只在新婚之夜便动手杀了她。”

    江衍脸一白,心中疼痛更甚,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绝望才能让一个人放弃生命,在女子一生最美好的时候,用嫁衣结绳,将自己活活勒死。

    如此残忍,不光是对她自己,更是对他。

    江衍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这一瞬的脆弱暴露在人前,他掩饰般的说道:“有件事情和二位叔叔商量,承远想着让姐姐以公主之礼下葬,国丧期间不能大办,但是承远想让姐姐走的风光一点。”

    秦王没意见,江翎说道:“通知下去吧,明日吊唁,按长公主之礼来办。不必管什么国丧,长宣是先帝嫡亲孙女,想必是不会追究这些的。”

    刚进门的宁王安王脸一抽,谁说老头子不在意的?还嫡亲孙女?他连太子下葬都死死把着不准超出规格,还说太子是伪龙,曾经企图把给太子陪葬的龙纹玉璧从棺椁里掏出来,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把儿子当仇人。

    不过死人没人权,江翎开口了,先帝也只得被不追究,江衍点点头,让人传召内造司,把事情吩咐下去。

    江衍并不想让姐姐在安平侯府入殓,他想了想,说道:“昨天承远和六叔一起看中了前朝一座公主府,姐姐出行,我也没什么可送的,便把那宅子挪出来,让姐姐安置一夜,明日从那里下葬,如何?”

    众人都没有什么意见,江衍随即又圈定了皇家陵墓中一处不错的地方,紧靠着父亲的墓,他是不会让姐姐带着安平侯的姓氏葬进安平侯家的祖坟的。

    入殓后,就是追缉凶手的时候了。老安平侯去的早,府中只有一个老太太,安平侯还有几个庶出的姐妹,江衍抬抬手就放过了,查抄了安平侯府,让她们搬出去住,还给了银钱。不过老太太并不领情,第二天就自己悬了梁,死前还让忠仆给几个庶出的女儿一人灌下了一杯毒酒,全都死在安平侯府,江衍这辈子都没办法理解她的想法,只得给她们好生安葬了。

    不过并没有多少人觉得他仁慈,反而在背地里悄悄的冒起了冷汗,小皇帝看着不声不响,原以为是个温和的,结果手段这样狠!

    太子雷厉风行,行事十分狠戾,江衍作为他的儿子,软弱的时候众人自然不看在眼里,但他毕竟流着太子的血,一旦和这种灭人满门的事情联系起来,却是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的。

    顾栖放任了这种猜测,甚至在取得江翎同意的情况下在背后推了一把,自然,他没有把江衍往暴君身上靠的意思,很有分寸的塑造了一个手段狠戾却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少年君王形象,此外还重点强调了安平侯的罪名。

    温和的君王不是没有,只是同样的事情,雷厉风行的君王做起来事半功倍,但是温和的君王却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把一件事情做的完美,所以温和出庸君,狠戾出明主。江衍初始太软弱,被逼迫着才登上帝位,这种形象也太深入人心,只有用这种几近抹黑的手段,才能让人在主观上产生变化,改变形象,这是最重要的一步。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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