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尸 作者:冷笑对刀锋李忘风
第13节
阿呆下巴微微一扬,眉间顿时皱起,他出手抓住了问月孤刃的手腕,却被对方的另一只手一把摁住了脑后。
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就这样落在了阿呆的唇上,与此同时,元四已是吃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以前都是你亲我,现在换我亲你,高兴吗?”问月孤刃脸上的笑看上去十分奇怪,而他那双漂亮的眼里也浮现出了一抹嘲讽之意。
面对问月孤刃的嘲讽,阿呆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直直地盯着对方,过了一会儿,这才迟钝地抬起手背在唇上擦了擦。
——你已经杀了我,还不能放下心里的仇恨吗?为什么还要因为你我之间的仇怨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阿呆读懂了问月孤刃眼里对自己的憎恶,对方想让自己也陷入仇恨的深渊之中。
在读出了阿呆的唇语之后,问月孤刃的眼猛然一瞪,那张俊美的脸也愈发扭曲。
“孤刃,没事吧?”林振道唯恐事态有变,急忙拿着龙吟刀走了过来。
问月孤刃一把推开了林振道,突然伸手攥住了阿呆的襟口,目眦欲裂地说道:“放下?!这两个字你说得可真是容易啊!你毁了我一生,让我背负了无数的耻辱,你以为你一死就能偿还一切吗?!我不会原谅你,就算你死了也不会!”
他情绪激动,喘息也变得急促起来,阿呆被他拽住衣襟一阵摇晃,元四在一旁竟有些担心阿呆缝合过的脖子会不会就这么被摇下来。
“够了!我知道阿呆的确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可他已经你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这世上还有谁死得比他更惨?!他原本已经放弃了找你报仇的机会,只想和我一道降妖除魔为善积德!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们苦苦相逼,为什么还要牵连那么多无辜的人进来?!”元四毫无惧色地向貌似疯狂的问月孤刃质问道。
问月孤刃眼珠猛地一转,扭头就死死盯住了元四,他恼羞成怒地拔了林振道拿在手中的龙吟刀,冲元四当头劈落。
“魏临风这厮死一次怎么够?!我要他永不超生!我先杀了你这小子祭刀,再来慢慢对付他!”
元四没有想到问月孤刃居然说动手就动手,他虽然懂得术法,却毕竟不是江湖中人,如何能躲开这来势汹汹的一刀?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时吓得不敢妄动。
即便是刀皇魏临风活着的时候,也不可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救下问月孤刃想要杀的人,不过,刀皇已经死了。而有些事死人做起来,总要比活人方便很多。
就在问月孤刃以为自己这一刀将会砍下那个讨厌的小道士人头之时,忽然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刀势,竟让他的刀锋无法再前进半分。
问月孤刃愣了愣,吃惊地看到天下闻名的龙吟刀就这么砍在了魏临风的左肩上。那柄宝刀已经深深地嵌入了对方的肩膀之内,白骨腐肉森然乍现。
而阿呆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问月孤刃,他紧抿双唇,一只手抓住了龙吟刀的刀锋,一只手微微往后探去,俨然是在护着不谙武艺的元四。
“你!”
问月孤刃瞬间暴怒,他运足十成功力,想要顺势劈下去,他并不介意把阿呆砍成两段。
但是阿呆却也并非不知反抗,他看出问月孤刃的歹毒心思,将元四往后一推,闷吼一声之后,双手一把握住了龙吟刀,问月孤刃刀势不减,眨眼间这柄刀已是刺入了阿呆的体内。
问月孤刃吃了一惊,一时间却因为刀锋卡在了阿呆的体内,难以继续劈砍下去。
阿呆抓住这个机会,一掌扫向问月孤刃,逼得对方只得松开刀柄,退到一边。
“阿呆,阿呆!你没事吧?!”元四看着被刀锋贯穿身体的阿呆,心疼得难以复加。
哪怕他知道对方只不过是一具僵尸,不会再因此受到伤害,甚至不会因此感到疼痛,可他的心却会痛。或许这就是他的师父羽真人曾告诉过他的,一旦与自己的尸器缔结血符之约后,他们之间便会产生更深的羁绊,这种羁绊不仅会让他对阿呆的痛苦感同身受,更会让他们相依此生,生死不离。
阿呆摇摇头,开始握住刀柄慢慢地将刀锋从自己体内拔出,他每拔出一点,便有腐肉污血随着刀锋落在地上,看得令人心惊胆战。
问月孤刃并不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成为活尸的男人的一举一动,他冷冷一笑,眼底的轻蔑之意一览无余。
“呵,那把刀本来就是你的,现在算是我还你了。刀皇魏临风怎么可以没有刀在手呢?拿着刀的你,即便是这副德性,也总算有几分人样了。”
阿呆反手将龙吟刀拄在了地上,借力堪堪站定。
方才的刀伤尽管并没有让他感受到太多的疼痛,可是对这具因为保养不善又开始腐败的身体却也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问月孤刃一边打量着这个让自己不再熟悉的男人,一边走到旁边取下了另一把奉于白银刀架上的刀,那是他自己的佩刀,亦是问月一族相传百年的神器——霜华刃。
刀锋出鞘,刀刃上泛起的冷光如月色霜华,委实不负其名。
“你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找我报仇。你我都是刀客,我们之间的恩怨也自然应该让刀来解决。现在龙吟已回到了你手上,就让我用这柄霜华好好会会你吧。”
说完话,问月孤刃已摆出了出刀的架势,准备与面前这位前任刀皇一战。
“问月,他已经不是人了,你会吃亏的!”林振道担心着问月孤刃会落败,毕竟魏临风已经不是人了,对方即便受到了刀伤也不过只是掉落一些腐肉污血而已。
再说,这里毕竟已经是他们的地盘,没有必要和这个怪物硬拼。
问月孤刃看都没看林振道一眼,仍只是死死地盯着魏临风,“出招吧。我也想试试神刀谱上的功夫。”
林振道见问月孤刃不理会自己,心头自然不是滋味,他转而又看向了一直缄默的无极道人,向他催促道:“道长,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贫道先前已会过这活尸一次,他可不好对付。贫道精心养炼了多年的罗刹最后也毁在他手上了。他既是刀皇的梦魇,或许由刀皇亲自来结束这一切,也算是宿命的安排。”
此时,一直作为旁观者的无极道人悄然露出了一抹微笑,他袖手而立,透露着精明的老眼里似乎早就另有筹谋。
而当林振道看到问月孤刃脸上那抹决绝的神色之时,他亦明白,自己已无法阻止对方。
“阿呆……”元四此时亦是一阵茫然,他所学的道法多是对付妖魔鬼怪而不是对付活人的。说实话,他虽然来了这个地方,却还真没想过到底该怎么报仇。难不成他真要操纵阿呆杀了问月孤刃吗?可这样一来,却也是违背了羽真人曾对静世观养尸弟子所下的不得纵尸伤人的禁令。
就在元四踌躇间,阿呆的嗓子里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声响,他握刀的手往下一沉,刀锋低垂的龙吟刀陡然散发出了一股慑人的威势。
这是刀皇魏临风生前出刀时的惯用姿势,藏锋敛刃,并不张扬,却暗藏着杀机。
在正式出刀之前,阿呆回头看了眼元四,他张了张嘴,又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示意元四不必担心自己。
元四脸上的纠结之色转瞬即逝,目光很快变得坚定沉稳,默契地冲阿呆微微颔首。
“阿呆,小心些,不要大意了。我可不想再帮你缝补这具破败的身体。”
元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心中却是颇为沉重。
“出招吧,魏临风!”问月孤刃一声断喝,手中霜华已横劈过来,这正是神刀谱上的第一式——引刀诀。
可阿呆并没有马上扬刀,他往后一跃,站定之后,一手挽刀在背后,同时另一只手缓缓向问月孤刃伸出了三根指头,双唇动了动。
——我曾因一己私欲,囚你辱你。此番比试,我当让你三招。三招过后,我再与你好好了结这场恩怨。
高手之间,常常在一招之间便可定下胜负,林振道看到魏临风竟愿主动让问月孤刃三招,心头不知为何竟稍微松了一口气。
岂料问月孤刃在读懂魏临风的唇语之后,那张俊美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愤怒的表情,他的尊严让他无法接受魏临风的相让。
“三招过后,我要你人头落地!”问月孤刃怒吼一声,身形似箭,双手握住霜华刀柄,大开大合地照着阿呆的面门劈下,此乃神刀谱上的第五式——傲刀诀。
阿呆红眸微微一眯,神色也变得有些感慨,这神刀谱上的武功极为精深,自他当初饱受刑求被逼无奈将神刀谱交出来之后,如今不过短短几年,问月孤刃竟似是了悟了刀谱上的绝技,看样子对方的武学天赋并不在自己之下。
问月孤刃这一刀阿呆虽然堪堪躲开,可他身后的墙上却被刀气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元四在一旁见了这一幕,顿觉一阵后怕。
“当初比武之时,你便是以这一招打败我的。神刀谱上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问月孤刃暂且收了刀,他连续使出杀招,久病的身体难免有些气力不济,面色也变得更为苍白,可他眼里的光却显得更为明亮。
阿呆攥了攥龙吟刀的刀柄,不置可否地缓缓点了点头,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前,原来那里已经多了一道伤口。若是活人,这一刀倒真是致命伤。
“魏临风,你觉得你还能躲得过我三招吗?”问月孤刃眉梢一扬,笑着抬手将霜华指向了已无处可躲的阿呆。
林振道在一旁看到问月孤刃处于上风,不由面露喜色,他唯恐搅扰了问月孤刃,随即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的无极道人说道:“道长,看样子用不着你出手,刀皇就能解决掉魏临风了。”
无极道人轻拈胡须,眼里却仍是深藏不露的目光,“不过阁下可要清楚魏临风已经不是活人了。他是活尸啊。”
就在两人交谈之间,元四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因为他看到被问月孤刃逼到角落已无处可躲的阿呆的人头高高地飞了起来。
“阿呆!”元四怎么也没想到阿呆当真呆到身处绝境也不肯还手,就这么昂首挺胸地任由问月孤刃砍下了他的人头。
顾不得危险,元四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阿呆落下来的人头,他颤着双手,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铁青色的面容,愤怒与痛苦几乎同时攥住了他的心。
“哈哈哈哈!魏临风,你这个废物!你活着斗不过我,死了又能如何?!”问月孤刃或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得手,他还没有使出神刀谱上更为厉害的刀诀就成功地砍下对方的脑袋。他骄纵地放声大笑,手中的霜华刀刃上已有一行黑色的污血在缓缓滴落。
——让我的眼睛看向他,我和他之间的比试才开始。
元四怀里阿呆的人头一下睁开了眼,那双红眸里鲜有地露出了温和的目光,更似有一丝释然的笑意在其中。元四一下就明白了,他来不及伤感,赶紧抱着阿呆的头站了起来,然后让对方的头颅面向了仍在狂笑的问月孤刃,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对方大喊道:“问月孤刃!阿呆欠你的,生前还了你一次,死后也还了你一次!现在,是该你偿还的时候了!”
元四的话音刚落,阿呆那具没有头颅的身体,已然举起了龙吟刀。
无极道人见状也微微笑了起来,他瞥了眼因为事态突变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林振道,喃喃念道:“不愧是天之玄武,即便断首也是无碍。若换了普通僵尸只怕已是死魄尽灭了。看样子,他早就打算与刀皇死磕到底,这三招,不过只是他故意耍的把戏罢了。”
眼看着那具没有头的尸体刀锋凌厉地迫向了问月孤刃,林振道心底暗地叫了一声糟,这就下意识地想要去拔自己的佩刀。
“孤刃,小心!”
问月孤刃此时已收敛起了之前的骄狂,他意识到刚才一直退让的魏临风并没有真正发挥出身为刀皇的实力,而随着对方的刀势愈发凌厉,他又想起了那一年与对方在英雄大会上比武的情形——在刀皇魏临风的面前,他完全没有任何胜算。
不过即便自己渐处弱势,问月孤刃仍是不希望林振道插手自己和魏临风之间的恩怨,他已经做过一次懦夫,这一次他更想要堂堂正正地与之一决胜负。
“走开,别过来妨碍我!”
问月孤刃怒斥了林振道一声,挥刀挡下了魏临风的无头尸体所使出的封刀诀。
他在得到神刀谱之后,便一直苦练上面的武功,不过任凭他如何耗费心力,却仍只能练成前八式刀诀,而据他所知,魏临风在生前已练到了第九式。
又是一刀横扫而过,问月孤刃仓惶站稳身形,他的发簪已被刀风所碎,披散下了一头乌黑的长发,身色颇有些狼狈。
“魏临风!你都变成这副样子了,为什么还不肯消失得干干净净?!为什么还要来找我的麻烦?!”问月孤刃冲着阿呆的头颅厉声嘶喊,他紧紧地握着霜华刃,手竟也有些微微颤抖。
元四低头看了眼怀里一直凝视着问月孤刃的人头,忍不住出声道:“你以为阿呆愿意这样吗?!若非你手段狠辣歹毒,不仅害他惨死,还用锁魂钉镇住他的尸体,他怎会魂魄无法离开腐体,不得往生?!”
问月孤刃猛地瞪大了眼,他的唇边突然扭曲出了一个充满了嘲弄之意的怪异笑容。
“怪我咯?魏临风你要记住,毁掉我的人,是你!”
问月孤刃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他飞身而起,右手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霜华刃随即悍然而落,这正是神刀谱上的第八式——问刀诀。
而这一刀竟是冲着元四怀里的人头而来!
元四猛地一惊,抱着阿呆的头就想要赶紧躲开,而与此同时,阿呆缺少头颅的身体业已飞快地动了起来,那只握住龙吟刀的手猛然一紧,在手起刀落之时却又是微微迟疑。随着阿呆手中的长刀发出一声恍若龙吟的啸响,刹那间,在问月孤刃握刀的手一沉,一股鲜血顿时从他的右臂涌出,而他手中的霜华刃也铿然坠地。
下一刻,闪烁着点点金芒的龙吟刀已架在了问月孤刃的脖子上。他终究还是输了。
“动手啊!”问月孤刃笑得冷狠,他侧目看了眼脖子边冰冷的刀锋,又不屑地将目光投向了阿呆沉默的头颅。
“不要!”林振道紧张地想要上前阻止阿呆对问月孤刃出手,却被无极道人一把拉住。
无极道人微微皱了皱眉,低声说道:“先别过去,那具活尸似乎没有要杀掉刀皇的意思。”
没有头颅的尸体直愣愣地站在问月孤刃面前,继而反手向元四伸了过去,元四见状,立即会意地将怀中的断头交到了阿呆的手上。
阿呆一手拎着自己的头,一手却将刀锋从问月孤刃的脖子边撤了下来。
他微微睁着眼,那张铁青色的脸看上去十分平静。
问月孤刃捂住自己右臂的伤口,气喘吁吁地瞪视着阿呆道:“没想到即便修习了神刀谱上的武功,我还是不如你。呵,或许我早在当年的英雄大会上就该死在你的刀下。不过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置你于死地,魏临风!”
问月孤刃的眼底里忽然渗出了一抹阴冷的笑意,他看着魏临风那颗伤痕累累的残缺头颅,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难言的满足感。
但是那颗断落的人头仍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手中的刀也并没有动。
元四看着神色近乎癫狂的问月孤刃,皱眉走到了阿呆的身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形容俊美、内心却狠毒卑劣的男人,正色斥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知悔改吗?!你为了逼阿呆现身,不惜屠戮静世观,害死我的师父与师兄们!这笔账,我还没有与你清算!”
想到自己师门的血海深仇,元四又红了眼眶, 他想要夺刀杀了面前这个罪魁祸首,可是他知道他温厚慈爱的师父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双手沾染他人的鲜血。
“刀皇,求你放过孤刃吧!当初害你的事情,以及屠戮静世观逼你们现身,都是我出的主意。有什么你们就冲我来吧!”林振道眼见大势已去,再也不理会无极道人的劝阻,跪倒在了魏临风的无头尸体之前。
林振道目光苦涩地凝视着问月孤刃瘦削而倔强的背影,他一直都知道,问月孤刃其实也并没有真地爱过自己,他们之间或许只有利用关系而已。
有时候,他竟忍不住有些羡慕魏临风,无论如何,不管爱也好恨也罢,这个男人都占据着问月孤刃心中最重要的地方。
阿呆握刀的手轻轻一颤,他曾经信任过多年的部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让他那颗死寂的心也感到一阵钝痛。但是那一丝钝痛来得快,去得也快,阿呆拎着自己的脑袋转向了元四,皲裂的双唇轻轻地张了张。
——我们走吧。
阿呆明白元四终究是不会动手杀人的,而他自己手中的刀也已经不想再染上别人的鲜血。
死后的世界已经是如此晦暗不堪,鲜血只会给这个世界染上更为惨淡的颜色罢了。
若是这段恩怨爱恨能够就此了结,他也能安心地随元四继续在这茫茫尘世中修行,直至有朝一日,能再入轮回。
“好。我们走。”元四深吸了一口气,紧皱的眉间总算轻轻一舒。他探手接过了阿呆的人头,小心翼翼地搂在了怀里。
林振道也是不曾想到魏临风居然当真会放过他们,逃过一劫的喜悦让他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可因伤而跪在旁边的问月孤刃却没有半点喜色。
“孤刃,你没事吧?”林振道急忙上前想要搀起对方。
问月孤刃一把推开了林振道,抓起地上的霜华刃,跌跌撞撞起身就要追上去。
“魏临风!”他目眦欲裂地看着魏临风和元四相携而行的背影,厉声叫出了那个纠缠他已久的名字。
——别理他,我们走。
阿呆轻轻握着元四的手,另一只手却悄然握紧了龙吟刀,以防对方会趁机偷袭。
元四点点头,低声说道:“咱们虽然不想妄造杀孽,可师门的冤屈我一定要洗清。到时候自有天下人来找他们讨要公道。”
元四话音刚落,已有刀风已从他身后呼啸而至。
问月孤刃还是动手了,好在阿呆早有防备,他一把将元四往前推去,手背上青筋暴起,回手便是破风一刀。
这一次,阿呆没有再手下留情,问月孤刃亦是拼尽了残存的力气。
龙吟对霜华,铿然一声利响之后,问月孤刃闷哼着往后退了数步,而他手中那柄曾代表了他们问月一族无上尊严的霜华刃竟是断裂成了两截。
问月孤刃不可置信地看着断裂在自己面前的霜华刃,双膝一软缓缓跪了下来,他神色怆然地盯着手中的断刃,目光逐渐黯淡了下去。
林振道亦是满面慌乱,他手脚并用爬到了问月孤刃身旁,正待劝慰对方一句,却见问月孤刃那张木然的脸上辗转浮现出了一抹诡谲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问月孤刃费力地站了起来,兀自癫狂大笑。
听到问月孤刃那刺耳的笑声,阿呆那具无头的尸体微微一滞,随后就反手挽了龙吟刀,走向了惊魂甫定的元四。
又躲过了一劫的元四此时正使劲地抚摸着怀中的人头,以此平息内心的愤怒与不安。
“卑鄙小人!你害死阿呆一次不够,还想害我们第二次吗?!呸!无耻!”
问月孤刃却俨然一副不知羞耻的模样,他跌跌撞撞地站稳了身体,满是鲜血的右手仍旧紧握着那柄断裂的残刀。林振道满脸都是哀恳之色,他也有些害怕这样的问月孤刃,毕竟这番打击对对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孤刃,罢手吧。”林振道看了眼魏临风那具连头都没有了的尸体,委实觉得对方既然都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了,问月孤刃又何必再执着要继续与之纠缠。
问月孤刃收敛起了面上的癫狂之色,他看也没看林振道一眼,晦暗的目光却是逐渐变得清明。
“魏临风,我问月孤刃何需你的怜悯与施舍?哈哈哈哈,我好歹手刃你一回,也算值了!”
问月孤刃薄唇轻启的同时,他手中那柄霜华断刃亦刺入了自己的腹中。
“孤刃!”
林振道猝不及防,他惊叫一声,立即抱住了缓缓倒下的问月孤刃。
看着问月孤刃腹部不断溢出的鲜血,元四的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他又想到了自己在静世观所看到的那一幕,满地都是尸体,都是与他无比亲近的人。
而如今这个一度让他恨入骨髓的男人就要死了,反倒让他的心如沉渊。
元四摇了摇头,并没有露出仇敌自戕的喜悦之情,他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似的,随后便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阿呆的头颅。
——执迷不悟,咎由自取。
阿呆低沉的声音传入了元四的脑海里,这八个字他说得很慢,冰冷的语调之中也似是带了些许感慨。
元四知道阿呆这句话不仅是在说问月孤刃,或许也是在说曾经的自己。死过一次的人,总是懂更多的道理,或许也更能看清活着时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在林振道的痛哭声中,元四带着阿呆步出了刀皇宫。一路上刀皇宫的侍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具跟在元四身后的无头尸体,以及对方怀里所抱着的那颗酷肖前任刀皇的人头,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都说了让你小心些,现在你的人头又掉了,我手边又没有纳元金线和渡阴针,要叫我如何帮你缝回去?”山道之上,元四絮絮叨叨地冲怀里的人头嘀咕,虽然他还有许多事压在心头,可他之前一直压抑的心情却着实好了起来。
阿呆安详地闭着眼,那具无头的身体却是亦步亦趋地乖乖跟在元四的身后。
听到元四的抱怨声,他也没有多话,唯有那副一直紧抿的唇角微微地翘了翘,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容。
薄暮的夕光染红了天际,就这么柔柔地洒在元四和阿呆的身上,给他们身上和心间都镀上了一层暖意。
第27章 洗冤与重建
罪魁祸首虽死,可静世观所背负的纵尸为恶之名却尚未洗清,元四心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师门蒙冤,他打定主意,只要能为师门洗清冤屈,那么就让他来抗下一切罪孽也罢。
之前他们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一直走的都是小路,可这一次元四却反其道而行之,带着阿呆径直来到了苍远府府衙所在的鸿鹄镇。
“感觉好久都没吃饱过了。”
元四寻了一处客栈,要了几个大白馒头,又点了两个小菜,一个人开始大快朵颐。
他一边吃,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阿呆。对方头戴斗笠面罩纱巾,手里紧紧地捧着个木头盒子,那木盒子里装着那颗还未缝补上去的脑袋。而阿呆头上的斗笠和纱巾,不过都是元四用竹篾支撑出来的假象罢了。
毕竟他不可能让一个没有头的怪物跟在自己身后,那不得沿街吓死一片啊。
阿呆的手缓缓抚了抚粗糙的木盒,忽然伸向了元四,待他握住对方的手之后,他的声音这才传了过去。
——慢慢吃,不要急。这段日子餐风露宿,你辛苦了。
元四拿起盘子仰头就把剩菜往嘴里倒,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活脱脱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要是你也能陪我吃点就好了。”元四擦了擦唇角,冲阿呆咧嘴一笑。
“在这里!就是他们!”
突然,一队官兵冲了进来,他们的手中还拿着画得一点也不像元四和阿呆的通缉令。
这段时间,元四和阿呆的通缉令早就贴满了整个苍远府,当他们甫一进入位于府衙所在的鸿鹄县的地界时,就已经有人盯上他们了。
为首的捕头上前看了眼嘴里还嚼着东西的元四,以及那个戴着斗笠和面纱,混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沉气息的阿呆,厉声对元四问道:“你就是静世观的余孽元应龙吧!我乃是本府的捕头李定,奉命将你缉拿归案,识相的话,就随我们走一趟!”
元四使劲吞下了嘴里的食物,他似是早就料到会有人来找自己麻烦,当即只是笑着站了起来,打了个稽首礼。
“官爷,在下的确是静世观弟子元应龙,不过余孽二字万不敢当。”
看着周遭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元四站直了身子,正色扬声道:“贫道来此,不为他事,正为洗清我静世观冤屈!”
“冤屈?!哼,你们在睢水县犯下的血案证据确凿,尔后静世观为了包庇你,不惜负隅顽抗自取灭亡,如何能怪得他人?!”
围剿静世观一事乃是睢水县的吴知县与刀皇宫的人合谋而为,苍远府衙里的官员皂隶自然也早已收到消息。这李定嫉恶如仇,自然是不肯相信元四的一家之言。
忽然,一直端坐不动的阿呆也缓缓地站了起来,一名年轻的捕快看了看手头的通缉令,颤声说道:“李捕头,这家伙只怕就是为害一方的那恶尸了。”
“阿呆不是恶尸,他也没有害过谁。”
元四不满地瞪了眼那个口口声声把阿呆称为恶尸的年轻捕快。
李定见阿呆身形魁梧,混身上下又散发着一股让人难言的威严感,心中也不免有些发怵,可他向来对这些歪门邪道不大相信,当即便拿出镣铐要去锁阿呆的双手,“什么恶尸恶鬼,我们公门中人岂怕这些?!”
阿呆倒也老实,只是站在原地等着他来拿,李定瞥见阿呆那双铁青色且带了斑斑伤痕的手,只觉这双手不似活人,待他微微抬头想看看清那斗笠之下的面容时,却惊异地发现那里似乎空荡荡的一片。
“啊!”李定惊叫了一声,顿时后退了步,手中镣铐也掉了下去。
元四见状,上前不慌不忙地捡起了镣铐交还到李定手中,随后说道:“大人无须紧张,阿呆的确不是活人。不过有我在的话,他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我们这就随你前往府衙,相信知府大人一定会还我们一个清白。”
知府大人没想到会再一次见到元四,上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那小子还嬉皮笑脸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就像一个江湖骗子,而他背后那具活尸还是和之前看到那般冷厉凶悍。
“小道士,本府实在没想到你居然会犯下如此血案。你既然修习如此危险的养尸之术,更应该谨慎小心,怎可纵尸为害?!”刘知府自从上次亲自处理了饶雪臣被害一案之后,对元四还是有些好感的,可是吴知县那边所报告的情形委实惊人,又加上江湖上声誉甚隆的刀皇宫也出了面,他不得不相信元四和那具活尸真地闯下了大祸。
元四跪在堂下,神色肃重,他向刘知府说道:“大人在上,请容小人禀明真相之后,再做定夺。”
虽然仵作已经回报那荒村野店中的死者死相怪异,血案恐怕乃是非人所为,又加上先前目击者的证词纷纷都指向了元四和陆吟枫以及他们随身带的两具僵尸,这桩案子几乎已成铁案,不过现在既然人犯到了跟前,刘知府还是愿意给元四一个机会。
“你说吧。若有半点虚言,本府绝不轻饶。”
元四恭敬地向刘知府行了个礼,神色郑重地环视了一眼在场的众人之后,这才开始将那天晚上他与师兄陆吟枫在野店投宿的经过,以及自己如何被逐出静世观的因果一一道出。
“那刀皇宫附近的荒村野店虽是害命谋财的黑店,其中的血案也确与我和阿呆有关。阿呆为了保护我和师兄而对那帮恶人大开杀戒,此乃贫道之过,贫道愿受国法处置。只是此事与我的师门毫无半点关系。他们此番无辜受屠,皆因刀皇宫与阿呆的旧怨而起,还望大人还我师门一个公道!”
刘知府听到静世观中诸人乃是被刀皇宫中人设计陷害惨死之后,面色顿时一变,他只道静世观中人包庇元四、反抗官兵,甚至不惜驱尸反抗,所幸有刀皇宫襄助吴知县等人,官兵方能平安下山,没想到其中却是别有隐情。
“那地方是黑店,你可有凭证?”刘知府问道。
元四看了眼一旁的李定,朗声道:“相信店中的证物已然封存,大人可去他们后厨看看,那里面的腊肉乃是人肉做成!而且店中应该还藏有不少蒙汗药和受害者的尸骨。”
“李定,你去找吴知县,让他和你一道去查验清楚。”刘知府点点头,向李定吩咐道。
“属下领命!”李定却是狐疑地看了眼元四,似是不太相信对方所言。
待李定离去之后,刘知府却未令人将元四收押,只是看着阿呆问道:“你说刀皇宫与你这活尸之间有旧怨,乃至不惜屠戮你的师门,本府想要知道这旧怨到底是什么?名震天下的刀皇宫又怎会与一具活尸有隙?”
“大人执掌苍远府多年,想必也听说过前任刀皇魏临风之名。”
元四微微一笑,有些骄傲地看了眼阿呆。
听到魏临风三个字,刘知府顿时目中一亮,“魏刀皇虽是江湖中人,却也是一代英豪,本府上任之初就去刀皇宫拜会过他,亦见识了这位天下第一刀客的卓然风采。后来听闻魏刀皇正值壮年却猝然过世,其后葬于升龙山中。想他一世英豪,却也是凡人血肉之躯,生老病死,如之奈何?”
谈到英年早逝的魏临风,刘知府的神色也变得有些戚然。或许于他而言,来去匆匆的凡人较之天地山川,实在太过渺小,不管一个人生前曾获得了怎样的权势地位,死后的归所也不过一坯黄土。
“魏刀皇壮年病殁,虽是令人扼腕叹息,然而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也不必太过为之伤怀。”
忽然,元四神色一凛,收敛起了之前的淡然,一脸严肃道:“只可惜魏刀皇并非病故,而是被人所害!害他的人,正是现任刀皇问月孤刃!”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刀皇宫不仅在江湖上,亦在苍远府享有盛誉,而问月孤刃作为魏临风亲自指定的继承人,很快也在这里有了不容动摇的声望与地位。
“问月刀皇继任之后,本府并未与他打过什么交道。只是听闻他出身南方刀宗问月世家,深受魏刀皇赏识,自他掌管刀皇宫之后,深居简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至于你说他害死魏刀皇,若真有此事,刀皇宫中人岂能容他?!而如此机密之事,你区区一介布衣道人,又从何得知?!”刘知府虽然因为饶雪臣之事对有胆有识的元四青目有加,可对方今日之话毕竟牵连众多,叫他不得不慎重考虑。
元四苦笑道:“大人,您也知道,我修的乃是养尸之道。我能知道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自然是……魏临风的尸体告诉我的。”
“魏临风的尸体?!”刘知府抬起头,顿时目光冷锐地望向了元四身后那具气概凛然岿然不动的僵尸,他似乎明白了元四话中的意思。
这世间光怪陆离之事甚繁,一旦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还不知还被描摹成何等模样?刘知府许是深谙人言可畏这一点,他当即屏退了堂下的众人,只留了两名心腹的捕快在屋中,元四仍是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处,而他身后那只手捧木盒的僵尸亦让人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他就是魏刀皇吗?”刘知府纵然见多识广,此时额上却已是忍不住渗出了一丝冷汗。他小心翼翼地从公案桌后下来,在两名捕快的护卫下走向了阿呆。
元四微微颔首,他一把取下了阿呆头上的斗笠与黑纱。
看到面前这个没了头颅的尸体,刘知府与两名捕快只感一阵恐惧。
“他的头呢?!”
元四不语,他目光暧昧地逡巡在阿呆手捧的木盒上,半晌才答道:“问月孤刃将他的头砍了下来,我一时未能缝补回去,只好暂时将它安顿在这盒中。”
阿呆见时机已到,旋即在刘知府等人惊恐的目光之中缓缓打开了木盒。
元四从阿呆手中接过木盒,正要送到刘知府面前,对方却是又吓得退后了一步。
元四见状,随即出声安慰他道:“大人莫怕,阿呆跟随我多时,从无伤人之恶意。他此番随我前来,也是希望您能替他,也替我静世观洗清冤屈而已。”
刘知府听见元四这么说,稍稍安了心,他深吸了一口气,缓步上前看了眼木盒中那颗铁青色的人头。
尽管他只与魏临风仅有一面之缘,而对方死后尸体难免产生变化,不似生时,可他却仍是一眼就认出了这颗头正属于那个被人称为传奇的男人。
“刀皇阁下,若您真是含冤而逝,可,可尽管告诉本府,让本府为你主持公道。”
刘知府壮起胆子对盒中的头颅说道。
突然,魏临风双目猛地一睁,他眼中泛着一抹腥红,直愣愣地盯向了对方。
刘知府大叫一声,慌不择路便往后退去,结果不小心被同样惊慌失措的护卫绊了一跤。
外面的皂隶听到堂中异动,这就想要冲进来看个究竟就连,等候在外的府衙师爷也忍不住询问起里面发生了何事。
“大人勿惊!阿呆只是感激你愿为他主持公道而已!他如今这个样子,委实不便言语,惊吓了大人,实在抱歉!”元四急忙上前解释。
与此同时,阿呆的身体也慢慢走了过来,他向刘知府探出了手,似是想要搀起对方。
看着面前这具无头的尸体,刘知府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壮了胆,将自己的手向那只全然不似活人肤色的大手伸了过去。
当刘知府的指尖甫一触及阿呆那只冰冷而僵硬的大手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把低沉的嗓音。
——府台大人,好久不见了。尽管你我只有一面之缘,还是多谢你记得魏某。
“啊!”毕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对自己说话,刘知府当时便是一惊,差点又要摔下去。
元四上前一把扶住了刘知府,又拉着对方颤颤巍巍的手再次向阿呆伸了过去,“大人,若想听到阿呆的声音,只有接触到他的尸体才行。”
“这……”刘知府双唇嗫嚅一番,上下打量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这具魁梧的活尸,在确认对方的确不曾有害人之心之后,这才又将手伸了过去。
这一次他主动握住了阿呆的手,看着对方手上那些残留的伤痕,刘知府也可以料想这位名声煊赫的刀皇在死前到底遭遇了怎样的惨事。
“当真是您,魏刀皇。有什么冤屈,你就一一道来吧。本府一定会尽力帮你。”
若有些事情,人活着的时候尚有忌讳,不便说出,可死后却是少了许多顾忌。
魏临风自然明白自己与问月孤刃之间的畸恋委实令人不齿,但是他都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他的愚蠢与固执害死了自己,甚至还害了许多无辜的人,这都是他必须承担的后果。
不过在告诉刘知府来龙去脉之时,魏临风还是省去了他如何被问月孤刃折磨虐杀的这一段不堪回忆的过往,他随元四来这里毕竟不是为了诉苦博人同情的。
刘知府似是没有想到那个俊美温润的白衣公子竟是如此蛇蝎狼心之辈,尤其是在他听说问月孤刃为了逼出元四和魏临风尸体的下落,不惜编造谎言欺瞒官府,更假借官府之名对静世观狠下杀手的恶行之后,已是震惊难言。
在他的治下,苍远府一向安详宁静,府衙更是清正严明,即便是面对王老爷那般的大人物,他依旧能秉公执法,可如今他的下属却误信他人,将错就错,害死静世观一干无辜道众,这叫他日后如何向朝廷和百姓交待?
“那问月孤刃自继承刀皇之位后,借着刀皇宫原有的名声,在本地倒也颇受众人仰慕,再加上本府前一段时间的确听到一些关于恶尸作怪的风言风语,想必他正是抓住吴知县急于破解悬案的弱点,误导了对方!”刘知府神情严肃地拈了拈胡须,长长地叹了一声。
元四愤然道:“不管如何,即便静世观中当真有人驱尸为恶,他们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杀戮我观中同门!王法何在?!”
“此事来得突兀,本府也是事后才知晓。吴知县亲自告诉我静世观中发现不少恶尸,且观中诸人负隅顽抗,导致他们死伤惨重,好在有刀皇宫的人协力相助,官兵才能平安退下山去。之后的事情,吴知县因自顾不暇,都交给了同去的问月孤刃处置,没想到这厮居然趁机对你师门赶尽杀绝。而方才魏刀皇你说问月孤刃已自戕,而你过世多年,只怕已是再难找出他们当年害你的物证。如今人证已死,物证也难寻,本府虽然相信你的话,可是……你毕竟已不是活人,无法自证。”事到如今,刘知府亦是无可奈何,他之前已将此事呈报了上去,官兵执法之时,若遇凶徒顽抗,尽数诛杀之事也并非没有,所以他并没有太过怀疑自己的属下。而更为麻烦的是,他要如何让朝廷以一具僵尸的话为证言,为对方平反呢?虽说民间信鬼神之说者甚多,可朝廷毕竟是朝廷,哪怕这世间当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幻之事,又如何能以朝廷的身份散布“妖言邪说”,百姓大多愚昧,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必定会引起大的骚乱,说不定还会动摇家国之根基,到时候若天子震怒,又该如何是好?
木盒中阿呆的眼缓缓地眨了眨,他的身体蓦地探手搭在了刘知府肩上。
——府台大人,我明白您的难处。问月孤刃这个元凶既死,我也不想再追究更多。只是静世观的诸位道长于我有恩,我实在不忍他们无辜受难之后还要背负骂名,所以恳请大人您能还静世观一个清白就好。这样也算了却我的心愿。
听到阿呆通情达理的话,刘知府总算松了口气,他看了眼一脸悲愤的元四,想到这小道士上次来苍远府时尚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可转眼间对方却已是背负了师门的血海深仇,历尽人世沧桑。
“好。本府答应你,一定为道长洗清师门冤屈,至于当初协同戕害你师门之人,我也必定追究!至于那问月孤刃,既然你也说他自戕身亡,也算是恶有恶报,还望刀皇放下这段前生恩怨,早日去轮回转世。”
“小人多谢大人!”元四总算等到刘知府的承诺,一想到恢复师门的名誉有望,他不禁激动得几要落泪,当即便捧着阿呆的首级跪了下来。
“小道长,快起来说话。若非本府御下不严,也不会致此惨祸。本府实在问心有愧啊……”刘知府托住元四的双臂,将他搀了起来,他连连摇头,面有愧色。
待元四起身之时,他的眼中已然泪光闪闪,盒子里的阿呆见了,不忍地眨了眨眼,大手又朝元四伸来,温柔地擦去了对方脸上的泪痕。
元四亦随即握住了阿呆的手,怅然而道:“师父总说,每一个养尸道人和他们自己所养的尸器之间乃是天定的缘分,可那时候我却总觉得活人与活人之间才叫缘分。没想到最后,终于只剩了你我在一起。”
数日之后,李定便带着新调查的结果回到了府衙之中。
果然如元四所言,那睢水县郊外的荒村野店之中当真藏有腌制而成的人肉,而在后院之中,他们还掘出了不少白骨,想必乃是历年来被这野店害死的无辜之人。既然那野店乃是害人之所,那么阿呆当初对这帮有意害命的恶徒施之杀手,也是情有可原了。而阿呆早已亡故,官府究罪总不能查到了一具尸体身上,尤其还是这么一具身份特殊的尸体。
至于静世观纵尸为恶一事,并没有更可靠的证据能表示睢水县后来的恶尸伤人与他们相关,更甚至隔壁淮安县当地百姓还说过正是静世观的道人来此驱逐了恶尸,这才让他们过上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刘知府亲自将吴知县带到偏厅之中,亲自质问他为何纵容刀皇宫中人对静世观大开杀戒。
对方哭求一阵,自知推诿无望之际这才将事情全盘托出。原来当日刀皇宫的林振道以重金贿赂了他,让他以官府之名命刀皇宫中人协同查办静世观,而到了山上之后,官兵看到那些僵尸便已吓软了腿,此时问月孤刃又提出让官兵全数下山,由刀皇宫负责对付静世观中不肯就范之人。吴知县暗自高兴拿了钱又不必费心,或许还会因为破解了恶尸伤人的悬案而得到褒奖,可他却没有想到问月孤刃一行人最后竟是屠遍了道观,让自己也背上了累累骂名。
事已至此,为了不被追究滥杀之罪,他也只能配合刀皇宫大肆宣称静世观养恶尸抗官兵,又通缉元四与阿呆,意图坐实静世观中纵尸为恶之名,以掩饰罪责。
“还望大人救小人一命啊!”吴知县自知若此事败露出去,自己只怕项上人头不保。
刘知府此时早已被气得面无人色,他猛一拂袖,怒道:“一个贪字当真要送了卿卿性命!犯下如此弥天大错,我如何能救你?!”
被刘知府安排在偏厅屏风后的元四缓缓走了出来,他虽然早已明白了事情真相,可听到吴知县亲自说出如何与问月孤刃勾结倾陷静世观之时,仍是让他怒火高涨。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愤怒的情绪,走到吴知县面前,低声说道:“吴大人,您的一命是一命,我师父师兄们的命便不是命吗?你可知,静世观上下除我之外,皆被问月孤刃杀死?!四十多条人命,你要拿什么来偿?!”
吴知县被元四质问得无以言对,俄而竟是放声大哭了起来。
“还不将他带下去!”看到吴知县露出这副丑态,刘知府更觉自己当初看错了人,才会将对方推举提拔为一县之长,他唤来李定,吩咐对方将这贪财害命之人押入大牢之中。
“大人,既然人证物证都已确凿,之后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元四打了个稽首,心中那块大石总算稍稍放下。
“道长将要何往?如今静世观想必已是破败不堪,你何不就留在本地观中修行?”刘知府问道。
元四摇摇头,苦笑道:“师父不在了,重振静世观便是我的责任。总有一日,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养尸一术并非道家的歪门邪道,降妖伏魔为民除害亦是我辈之责。”
刘知府闻言,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了赞许之色,他拍了拍元四的肩膀,又看了眼对方一直捧在手中盛放着魏临风首级的木盒,问道:“害死刀皇的问月孤刃既已自裁。那么,他也可以安息了吗?”
元四轻轻地摩搓着散发着木香的盒子,叹了口气,道:“他死之前,问月孤刃曾请人施以邪法将他的生魂死魄一同禁锢在这具残躯之上,之后他又被我挖出来带回静世观炼成了活尸之体,如今他若想要回归幽冥永寂,并非那么容易之事。只有委屈他随我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小道士继续修行,或可在将来脱离这具腐躯的束缚,净灵重生。”
“原来如此。这问月孤刃真是害人不浅呐……”刘知府亦轻轻叹了声,在他眼中长生不死,想必对于现在的魏临风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值得羡慕的好事吧。
“孽果有报,苍天有眼。大人,我们就先走了。告辞。”提到问月孤刃,元四想起对方最后那副丑态毕露的模样,就忍不住一声冷笑。他随手打了个响指,阿呆的尸体这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缺失的头部已经用斗笠和黑纱再次装扮好,应该不会轻意惊吓到旁人了。
李定刚把吴知县送入府衙的大牢内,回来就看到元四和阿呆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大门,想到这两日来所见的异象种种,他忙不迭地走到了刘知府的身边。
“大人,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吗?他们可是关键的人证啊!”
刘知府白了这木讷忠直的属下一眼,道:“来日升堂之时,你莫非真想看到一具僵尸作证吗?”
“这……”李定也是见识了阿呆那可怕的模样,他挠挠头,想想这也不是个办法,只好和刘知府一道目送了元四他们远去。
元四带着阿呆刚离开苍远府府衙不久,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行囊,不由一声叹息。
“要重振师门,没钱可不行啊。早知道当时就该在你那刀皇宫中拿一些金银细软,也好作日后重建之资。”
阿呆上前一把拍到元四肩头。
——此时回去只怕那里已树倒猢狲散,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可惜我收藏的宝刀与秘籍,不知能否有个好的归宿。
元四笑着看了眼手中的木盒,说道:“你死都死了,还操心什么宝刀秘籍。只要与我一道继续修炼,你自会明白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话虽如此,不过就像你贪恋钱财一样,我对这世上也总有挂心之物。
阿呆这番话差点没把元四呛出血来,他瞪大了眼,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子,急忙争辩道:“那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我可是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人了,什么功名利禄对我而言皆是身外之物!”
说完话,元四忽然搂紧了怀中的木盒,喃喃又道:“师门惨遭祸事,我已再无庇护之所。当初那番小孩的心性也该收敛了。芸芸众生,贪恋甚多,而今我能贪恋的,也只有你了。”
许是元四的话让阿呆有些感动,他的大手微微一滞,随后却轻轻在元四肩上拍了拍。
正在元四和阿呆要继续前行之时,突然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后面叫住了他们。
“道长!请留步!”一袭布衣的王元亮正牵着个少年快步走来,他听闻静世观骤变、元四在苍远府被缉捕的消息之后,一直忧心忡忡,却又苦于无法帮助恩人脱险。直到近日他托府衙里的熟人得知刘知府已然查明事情真相,元四一行已被放出之后,这才寻了个机会找过来。不过当他赶到府衙之时,那里的人却又说元四和个阴森森的大汉刚已离开,王元亮料想他们并未走远,这就赶了过来。
“哟,是您啊,王公子,你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元四还记得当初这个哭哭啼啼的王公子,对方与饶雪臣的断袖之情也委实让他感动了一把。
王元亮自从见了饶雪臣最后一面之后,整个人都振作了起来,他发誓要为了饶雪臣好好过完这一生,不负此生之多舛,亦不负两情之相许。
在他爹被判流配之后,王元亮便理所当然地接管了王家家业,他一改自己父亲霸道蛮横的作风,不仅善待家中仆从佃农,更拿出银子在几个县镇修了十余所私人的济慈堂,接济苍远府境内的鳏寡孤独老弱病残,一时间,这位王少爷的仁善美誉鹊起。
王元亮微微一笑,拱手向元四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多亏了道长当日仗义出手,不仅替雪臣洗去了冤屈,也让我解开了心结。更让我明白了人间的大爱。”
“哪里的话!行善积德,本就是我们修道之人该做的事情。你客气了。”
元四急忙伸手扶起向自己行礼的王元亮,眼中满是欣慰,他看到那个躲在王元亮身边有些羞涩的少年,忍不住问了声,“这孩子是?”
王元亮摸了摸身边少年的发顶,解释道:“他是小毛,自幼失去了双亲,靠卖烧饼为生。雪臣当初为了照顾小毛的生意宁可天天啃烧饼,可谓用心良苦。他临走之前也始终放心不下这孩子,为了不让雪臣在九泉之下还要操心,我便干脆将小毛收为了养子。”
话到此处,王元亮脸上露出一丝释然之色,他握紧了小毛的手,又道:“反正,我日后也不打算再娶妻生子,有这孩子就够了。”
“爹……”
小毛心中亦是感念饶雪臣与王元亮的恩义,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一时哽咽难言。
想到王元亮与饶雪臣之间的深情厚谊,元四的心中竟生出了些许羡慕,他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在这世上也能寻到这么一个爱自己的人,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都能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想到这儿,他又忍不住使劲摸了摸手头装着阿呆脑袋的盒子。
“王兄至仁至爱,雪臣兄泉下有知,必当以你为荣。”
王元亮轻轻摇了摇头,似是有些羞愧于元四的夸赞,他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塞到了元四手中:“道长大恩,在下无以为报!近日听闻道长师门惨遭祸事,王某却无能为力,只有奉上些许银两,聊表心意,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元四光是瞥了一眼银票上的数字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从小到大做过那么多发财的梦,可当这么一大笔钱真的来到他眼前之时,他却感到一阵不真实。
“这份礼太重了,我不能收!”元四紧紧捏着银票,咬牙切齿地想要拒绝王元亮的好意。
倒是一旁的阿呆早就看出了元四的秉性,不由在木匣子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拿着吧,道长!听说您的师门已毁于大火之中,修缮道观靡费甚多,这些银两就算是为我和雪臣多积些功德吧。但愿来世,我与他能之间能不再受天意作弄。”提起死于非命的恋人,王元亮的脸上又是一阵苦涩。
最后,元四在王元亮再三的劝说之下这才收下了那足以让他下半辈子锦衣玉食的银票。
看着王元亮带着小毛欣然离去的背影,元四抱着阿呆的首级感叹道:“情之一字,莫过于此吧。”
——你很羡慕的样子。
阿呆的声音从元四耳边传了过来。
岂料元四忽然嘴角一勾,他摩挲着手中盛放着阿呆首级的盒子,面上也多了几分飞扬的光彩。
“这你就错了。我可不羡慕他。不管怎样,我的身边有你陪着不是?”
阿呆一下子就沉默了。元四嘿嘿一笑,将那叠银票放进了怀中,这才兴高采烈地大步往前走去。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承认了。走吧,让我们回去好好重建一个新的静世观,我一定会成为不输师父的养尸道人,将他老人家的心血发扬光大!”
随着静世观血案的水落石出,昔日辉煌的刀皇宫在江湖中的地位和声望也因此一落千丈,当缉捕血案元凶的官兵赶到之时,现任刀皇问月孤刃与副尊主林振道早已不知所踪,一切都仿佛成为了一个谜。
“孤刃,那帮官兵已经把刀皇宫封了。但是没关系,等你好起来之后,我们再把刀皇宫夺回来就是!”林振道面色苍白地守在一张石床边,床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戕而亡的问月孤刃。
问月孤刃赤身裸体地躺在石床上,他那头如潮水一般披散开的乌黑长发拖曳在地,给人一种还在疯长的错觉,而他那张俊美而苍白的脸上早已覆上了一层死人才有的阴翳,一张写满了咒文的紫色道符正贴在他的额间,仿佛是为了镇抚亡者的魂灵。
在这张停尸的石床面前燃着七盏油灯,待这七盏灯燃尽之时,便是问月孤刃重回这世间之日。
能够在此时此际做出这样逆天之举的,当然只有深谙养尸一术的无极道人了。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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