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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综]衣锦夜行 作者:玫

    第7节

    第30章

    宴会厅里亮如白昼,本就是焕彩生辉的彩壁绘画,被烛火一照更显煌煌瞳瞳,耀得人睁不开眼。

    几乎所有的客人的面容都定格在一种扭曲的恐惧中,讲洗豆小僧怪谈的仲平先生,嘴里塞满一颗颗干硬的红豆,似乎有不少卡进了气管里,呛得脸色发青双眼翻白,在他的几案下不断传来“刷拉”“刷拉”的声响。

    讲了蛇妖故事的铃木小姐被一条生着人脸的蛇绞紧腰肢,本就不盈一握的细腰绞得快要折断,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客人们所讲的怪谈,现在都变成了要他们性命的催命符,狰狞着面孔张大嘴如同尖叫的模样,却没有半点声音泄露出来。

    ——某位客人刚刚讲了个故事,叫做“不要叫出声哦。”

    京极彦仍旧老神在在坐在几案边,漫不经心地侧过头,让迪卢木多的红枪从耳边擦过,贯穿了向他飞过来的妖怪的头颅。

    “着实不懂风雅啊。”他笑得慵懒,微微侧头露出一小截漂亮的颈子,“若是污了朕的衣袍,合该治你大不敬之罪。”

    “要是没了我,你可就得自己弄死这些玩意儿了。”迪卢木多把手边轻裘披在京极彦身上,手腕一卷划开第二个向他们冲来的妖怪的脖颈。

    青紫色的皮肤薄得很,轻轻一划就有鲜血喷泉样的往外涌,一股股是稠厚的酱黑色,泛着墨水久放后的味道。

    “真是难闻的紧。”京极彦以锦帕遮掩口鼻,眉间泛起一道皱纹,“白白脏了朕的好酒。”白玉酒盏里满满一盏美酒澄清似水,被他随意往地上一泼即燃起幽白色的火光,攀附着妖怪满地的鲜血蔓延,眨眼间小小一杯不过星星之火便成燎原之势,让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以遮天蔽日的架势吞噬一切。

    幽白色的火光四下蔓延,把满室妖物灼烧大半的同时,还把宴会上的各色人物烧得惨叫连连,无论是豪商巨富抑或贵妇名媛,身上都燃着火焰,不烧衣物不烧皮肤,偏偏都一个个叫得痛不欲生,没有任何形象的在地上翻滚着,涕泗横流的模样看得人心下不忍。

    火光以酒为燃料,烧得越旺盛空气中的酒气就越重,御前贡酒无不是万中选一的佳品,京极彦把酒掷出后才想起,这一坛乃是当年江南花朝节送来的贺仪,说某县的百年铁树开了满树的花,同余下几十种时令鲜花一起酿了五坛酒献上,敬贺他的登基大典。

    酒的滋味不过一般,不过是喝个新鲜,他又不好那杯中之物,因此哪怕反应过来已经刚丢出去的是最后一杯也没甚惋惜,只笑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朕从不打诳语。”

    “唉哟哟,果然是年轻人啊。”奴良滑瓢呵呵笑着,脚上用力踩断了脚下妖怪的喉咙,“不过偶尔热血一把也不错呢。。”他轻巧地跳起,躲开袭来的武器,扶了扶自己的斗笠,“都多少年过去了,百物语组吸收畏的方式还是一点都没有长进啊。”

    所谓百物语组,便是依靠怪谈来产生妖怪,又依靠妖怪来收集“畏”,这场精心筹备的宴会,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引来阴阳师的目的,正是因为百物语组的“脑”到了成长的瓶颈期,需要一场足够盛大的欢宴。

    可惜现在,它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滩烂肉。

    “滑头鬼——!!!”近乎于绝望的嚎叫声出自于刚刚冲进来的青年口中,他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灼烧在自己身上的火焰,只拼命地扑到那矮小丑陋的妖怪身边,“山本大人!山本大人!”

    那妖怪已经失去了生机,扭曲如大脑形状的头颅逐渐融化在地上,青年伸手去碰,手上便沾满了灰褐色的粘液,“山本大人啊!山本大人啊!”他身形委顿伏在地上,嗓音如同杜鹃啼血,十指扣在地上,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京极彦顿住想往外走的脚步,扭头看向那个青年,眼眸中泛起几分兴味。

    幽白色的火焰在那个青年身上,竟然一点点逐渐熄灭,“山本大人是不会死的啊……”他哀泣着,“我不会让山本大人死去的……”

    他的双眸流着猩红的泪水,喃喃道:“这世间有一种妖怪,将其他妖怪的尸体吞噬,便可使其复生。”他的面上显现出狂热的潮红色,“其名为,柳田……其名为……柳田。”

    “吾之名为,柳田。”

    青年俊秀的面容如泥浆般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扑到那死去妖怪的身体上,蠕动着将其完全覆盖,奴良滑瓢尝试着向其挥了两刀,却穿体而过,险些叫他一时刹不住差点闪了老腰。

    “你们伤害不了柳田的。”圆潮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附近,虽然身上仍燃烧着火焰,不过他面色如常甚至还挂了几分笑意,“名为柳田的妖怪,可使死者复生。”他这么说着,那边缓慢吞噬的进度骤然加快起来,奴良滑瓢面色一变,道:“山本之口?”

    “是啊。”圆潮笑着指指自己的嘴巴,“若不是奴良组杀死了山本大人,他的躯体又怎么会四散,以至于各个器官都变成了像我一样有独立意识的妖怪,最后只留下一个大脑存活着呢?”

    伴随着他的话,从宴会厅后面走出几个面容扭曲的妖怪,“真是荣幸啊,本想用这场百物语处理掉一些不长眼睛的阴阳师,没想到竟然做了奴良滑瓢的葬身之所。”圆潮走到那群妖怪中央,打开小纸扇遮住自己的嘴巴,“不知您的儿子会作何感想?”

    百余年前的百物语组,是由一个叫做山本五郎左卫门的人类商人领导的,因为他为了自己成佛而肆无忌惮地传播怪谈收集“畏”,被奴良组的总大将奴良鲤伴杀死,走投无路之下从人类化身为妖怪,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脱离了本体变成了单独的妖怪,只留下一个“脑”的婴孩,存留着山本的意识。

    “百物语组这是打算以多欺少欺负老人家吗?”奴良滑瓢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纳豆小僧!”

    他这次来,可还带着他的百鬼夜行。

    “你也去玩玩吧。”京极彦说道,侧眼看了一眼迪卢木多,剑拔弩张的氛围显然激发了骑士骨子里的血性,让他有些跃跃欲试。

    相对而言,眼前缓缓进行的吞噬实在太过无聊了些,不看着不放心,看着又没有任何手段处理,只能眼睁睁看着伤眼睛的两坨以蚂蚁食象的速度融合在一起。

    “去玩玩吧,这边我看着。”京极彦说道,“不然就帮朕去福寿斋买点吃的。”

    迪卢木多看了一眼已经搬出把椅子坐着的人,叹了口气,“那请您务必小心。”

    京极彦不耐地冲他摆摆手,指尖一划在吞噬着的两个妖怪周围划下一圈白色火焰。迪卢木多这才唤出长枪,扭头冲进战团,和奴良滑瓢带来的百鬼一起阻挡百物语组靠近融合圈子的步伐。

    “还真是位漂亮的小哥儿呢~~”身材高大的女人被迪卢木多挡住,她梳着厚重的发髻,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舔着自己丰厚的嘴唇,“你会不会很美味呢,小哥~~”

    迪卢木多露出一个轻慢的微笑,右手轻抬长枪直指,昂首道:“何必多言,来战便是。”

    “希望你待会还能这么有骨气~~”女人咯咯笑个不停,双手忽地一伸,迪卢木多抬枪便挡,手指被长枪抵住,却不想那双手骤然变成两根柔软的触手,上面长着数不清的大嘴,一张一合口涎流得到处都是。

    像什么丑陋的水底章鱼之流,两根触手翻卷着缠住红色的枪杆,并且左右缠绕着在枪杆上蔓延,触手上大嘴张合,垂涎着迪卢木多纯粹由魔力所构成的躯壳。

    对于妖怪们而言,这可算是绝佳的补品。

    涎水滴滴答答落在枪杆上,迪卢木多皱起眉,感受到身后的眼神便心知某位陛下此刻肯定面带嫌弃地恨不得把他的武器彻底回炉重造一遍消毒才好,不禁有些头疼于该如何把洁癖发作的陛下安抚下来,也就没了和妖怪缠斗的心思。

    身形猛然灵子化消散在原地,在妖怪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出现在她的身后,手中光彩如初的红枪划出诡异轻巧的弧度,悄无声息地没进妖怪的心脏处。

    脏污的棕黑色血液四溅,妖怪发出尖锐的吼叫声,身形逐渐萎顿下来缩小成地上的一块抖动的肉团,迪卢木多看了一眼,长枪翻转正准备扎上去,一道黑影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从他的枪下捞走了那个肉团。

    然后是更加凄厉的尖叫声,迪卢木多循声望去,幽白色的火焰围成的囚笼里,柳田所化的妖怪已经形成了一个大致的人类外壳,此时像手一样的东西正拽着那块肉往肚子里塞,火焰在他手上燃烧着,却没多久就如同没了燃料一般熄灭了,只留下了大片大片灼烧的黝黑痕迹。

    京极彦指尖勾画出复杂的图文,他折腾御门院家也不是白折腾的,各种咒术符箓他都多多少少学了一些,大抵是因为身体本就由魔力构成,运用起来极其得心应手,尤其是五代当主御门院心结心结擅长的傀儡术与净化术,因为两人还能聊几句的缘故,修习的格外顺利。

    巨大的法阵罩在火焰囚笼之外,他仍是懒散没正形的坐姿,眼眸中却多了几分锐利凝重,从指尖延伸出的银白色符文煞是好看,不过看压制在法阵之下妖怪的模样,就知道这并非什么观赏用的花架子。

    “您还真是厉害呢。”圆潮悄无声息站在了京极彦身后,看着法阵下扭曲的妖怪,轻声赞叹道。

    京极彦淡淡冷笑了一声,也没惊讶于他的靠近,“主子快死了还这般高兴,难得。”

    “啊呀,怎么说呢。”圆潮歪歪脑袋,纸扇敲打在掌心,“我可是山本大人的口啊,要是山本大人活回来,我不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也就只有柳田这样子的蠢货,才会连命都不要一心复活他吧。”

    “的确是是蠢货啊。”京极彦两指一搓掐断了符文,法阵旋转着光芒大作,逐渐融进妖怪体内,“但是这般愚忠,却比你还有几分欣赏的价值。”

    那法阵像是什么大补之物,融进妖怪体内让他壮大的速度快了几十倍,体表的污泥不住翻涌着,忽地向着圆潮的方向伸了出来。

    圆潮的脸色变了,他想也不想身形急速后退,却听见京极彦低笑着说道:“其名为,足取和尚。”他还没反应过来京极彦说了什么,就觉得脚上一痛,竟是几个足取和尚从地底下抱住了他的脚踝,将他阻了一瞬。

    京极彦竟然只靠着宴会上的几个怪谈,便解构了创造妖怪的灵力运行方式。

    而也只需要被阻下的那一瞬,圆潮就被污泥构成的大手牢牢抓住,穿过幽白色的火焰拖进了囚笼,妖魔的身体禁不住火焰灼烧,很快他的身体在惨叫声中就只留下了几片肉,被妖怪塞进了脑袋的位置,而灵魂,则变成了火焰灼烧的养分。

    他此刻才明白,京极彦哪里是在阻止妖怪的融合成长,分明是在帮助他更加快速的蜕变,幽白色的囚牢足以把他们这些诞生于山本肉体的妖怪灼烧到只剩原型,然后重新回归本体。

    但是明白,也已经没用了,妖怪泥泞的脸上,逐渐发出嘶哑的声响。

    “山本大人啊!山本大人啊!”

    “我的器官……回来……我的器官……”

    “口”回归了。

    柳田的神智,居然还在。

    “喂喂喂,你到底是帮那一边的?”纳豆小僧见妖怪越长越大,跳脚问道。

    京极彦倦倦打了个呵欠,面上带了几分疏冷的笑意,“朕不过是想看看这愚忠的可悲结局,想来也可作下酒的佐菜罢了。”

    愚忠之人若要放在他自己身边,肯定是要忍不住嫌弃乏味无趣的,但是他意外的并不十分讨厌这般舍身之人,所以偶尔也不介意成全了那点子可悲的忠义。

    红色的枪影闪过,挑起无力倒伏于地的妖怪丢进火中,迪卢木多笑道:“待会您能打赢的吧。”

    “当然。”京极彦挑眉答道,“敢这么质疑朕,可是要打板子的。”

    第31章

    “在下自然不敢。”迪卢木多垂眸轻笑,抬起长枪挡在拦在奴良滑瓢面前,“真是抱歉了,陛下他比较任性。”

    京极彦哼笑一声,就当没听到他若有若无的调侃。

    奴良滑瓢呵呵笑了几声,道:“百物语组可不是好对付的。”他能感知到京极彦很强,但是到底有没有强到能够彻底处理掉百物语组的组长山本五郎左卫门,他可是没什么底。

    毕竟当年他还是个人类时就让奴良组头疼一时,后来变成妖怪更是折腾了好久——倒不是说其本身实力有多强,而是那四散的,变成妖怪的器官,足足让奴良组奔波了大半年才基本上处理干净,更不要提被他毁掉的建筑街道,以及直接间接死掉的百姓。

    与其再来一次百年前的劫数,不如将苗头扼杀在萌芽阶段。

    一边是奴良组的大妖怪,另一边只有京极彦二人,但是京极彦倒没什么自己处于弱势的自觉,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身处弱势,因此他不过一摊手,道:“我没那么弱。”他说着点了点躲在屏风后头瑟瑟发抖的一众权贵,“怪谈讲得那般尽兴,却如此胆怯,岂非叶公好龙者乎?江户的贵族,着实叫人失望。”

    奴良滑瓢没回头,只抬抬手让手下的妖怪拦住扑向客人的百物语组妖怪,笑道:“若非他们这般,天下不就没了我们生存的余地。”

    诞生于阴暗的妖怪啊,这天下的暗夜越长,就享有着越盛大的狂欢。

    京极彦抚掌,又问道:“若是有一日这世间长日无夜,你又当如何?”

    “可真是刁钻的问题。”奴良滑瓢抓抓脑袋,道,“未来必定是个妖怪无法存活的时代,这就是奴良组存在的意义啊。”

    这个世界终究是人类的世界,即便强大如他这样的妖怪,所思考的也只能是如何在越来越严峻的未来里,为妖怪们争取到一席生存之地。

    京极彦笑起来:“汝为仁君也!”

    相比之下,若是异地处之,他大概根本懒得管什么妖怪人类,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吧——就跟他上辈子差不了多少。

    “现在可是年轻人的天下才对。”奴良滑瓢摆摆手,换了张严肃的表情盯着火焰中的妖怪,“他可是非常非常缠人的妖怪啊。”

    “是吗?”京极彦撑着下巴看着那妖怪不断猎取大厅里自己的身体部件,一点点拼出来一个痴肥丑陋的男人模样,“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讲过的故事?”

    那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咕哝声,肚子里一遍遍发出柳田虚弱的呼号:“山本大人……山本大人……”

    “是的,我已经复活了。”那男人摸着肚子,露出一种粘腻的微笑,大手一点点没入肚子,拽出来一小块肉团,“你也可以安心的去了,柳田。”

    肉团得了他的命令,好像放下心一样,最后念叨了一句,“山本大人,请您保重。”便缓缓融化在了他的手上,男人耳朵的位置动了动,生出一对耳垂极大的耳朵。

    “我复活了……我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啊……”那男人喃喃自语,“还差最后一个,最后一点东西,快点回来吧,我的心脏……”

    “山本五郎左卫门……”奴良滑瓢下意识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刀上,刀未出鞘,就看见一袭雀金轻裘挡在了他的面前。

    “你还记不记得我讲过的故事?”京极彦回头笑着看向他,眉眼间竟是说不出的狡黠恶劣,“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一柄长剑不知从何处飞速射了过来,带着让人不安的强烈晦气,奴良滑瓢也就无心去听京极彦的话,面容凝重道:“拦住那把剑,那是山本的心脏!”

    这把名为魔王小锤的魔剑,在百物语组销声匿迹的百年来不知道斩杀了多少妖怪,蕴藏了多强的力量,如果让心脏归位,山本只怕会成为超乎想象的强大魔物。

    “你拿过来的?”京极彦看向一直笑着站在一边,时不时挑起几个妖怪帮助山本快速回复的迪卢木多。

    “来的时候看到的。”迪卢木多歪歪头,笑得人畜无害,“不觉得很有趣吗,明明只是一把剑,却拥有着存活着的气息。”想要研究一下所以顺手带了出来,为此还稍微和守卫剑的妖怪打了一场。

    “我倒是觉得你很有趣。”京极彦说道,“一般来说遇到这么污秽之物,你应该是想要将其彻底毁掉才对啊。”

    迪卢木多仍是笑,“擅自添加脑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京极彦眯眼看了他一眼,青年的眸子显得又澄澈又无害,一如当年一般,再怎么暗潮汹涌都干净得不沾半点尘埃。

    也罢。他暗地叹了口气,道:“以后再碰这种东西,记得洗完手再碰我,脏得很。”

    言语之间,便是将这件事抹了过去。

    迪卢木多眨眨眼,低头应道:“您放心。”

    而此时,名为魔王小锤的魔剑已经刺进了山本的心脏。

    “心脏”归位。

    “昔日有妖,其名为……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山本大笑着讲起了如同怪谈般的故事,肥厚的手掌穿过火焰,幽白色的火焰闪烁几下,在他手上熄灭,“山本五郎左卫门,是活着也可成佛的妖怪,世间无双的大妖怪!”

    他本就远超常人的体型开始膨胀起来,面容左扭右扭化作极丑陋的妖怪模样,身形暴涨至足以穿破房顶,指尖足尖生出利爪,尖锐的笑声回荡在江户的夜空中。

    “吾乃注定成佛的大妖怪是————啊啊啊啊!!!”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如同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肤下游动,让他痛苦不堪地停下了胀大的过程,维持在非人非妖的地步,面目狰狞着张大嘴发出凄厉的吼叫。

    浓重的妖气四处蔓延,甚至于不少躲藏着的普通人类权贵都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现象,紫涨着面孔四处挣扎爬动,喉咙里却吐不出半个字。

    “这是……”奴良滑瓢收回准备迈出去的步子,谨慎地站在山本不远处观察敌情,他的百鬼围绕着周围,做出紧张的备战姿态。

    而此时京极彦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拢起雀金裘竟是准备转头离开此处了,一个个如同眼睛的花纹恰在脚踝处,随着他的步伐折射出变幻不定的光彩。

    奴良滑瓢当然看到了他离去的动作,却顾忌着山本无法抽身,刚准备开口阻拦,就听见迪卢木多先道:“您不准备看到最后吗?”

    “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京极彦头也未回,淡淡道,“自取灭亡之人的末路,实在是没有任何观赏的价值。”

    从他讲出那个怪谈开始,山本五郎左卫门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熊熊烈火从山本的心脏处开始点燃,乳白色的,如同圣光一般的火焰,从魔王小锤钻进去的地方喷涌出来,透过火焰,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张张扭曲着哀嚎的脸孔,或是人类死前的悲泣,或是妖魔消散前的诅咒,全部凝聚在那火焰之中,附着在山本身上,将无法轮回的怨恨尽数宣泄。

    “好恨啊!好恨啊!”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啊?!不过是普通劳作着的百姓,不过是努力活在缝隙中的小妖怪,为什么他们要遭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会是他们死去?!为什么!为什么!

    不甘心……哪怕死也不甘心……所以化作了怨恨存留,飘荡在地狱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诅咒着将他们置于这般可悲境地的罪魁祸首,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诅咒。

    直到有一天,从头顶传来沙哑的低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于是循着那道声音,从地狱的最深处爬出来,化成足以将一切燃烧殆尽的复仇烈火,扑在仇人身上,一口,一口,撕扯下腥臭却又无上美味的血肉,焚烧着肮脏到连地狱都嫌恶心的灵魂。

    他在惨叫啊……就像他们临死之前一样,无助绝望地惨叫着,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妄图寻求一丝生路,多么的愉快,复仇如同甘美的泉水,一点点悄无声息涤净了满怀仇怨不得解脱的心灵。

    这一次,连爬进地狱的机会都不给山本,躯壳被烈火焚成灰烬,灰黑色的灵魂被拽出,怨恨的灵魂迫不及待地将其撕扯成碎片,一丝丝被火焰烧成青烟一缕。

    ——一如坟前祭奠的香烛火焰,燃起一缕青烟,直直通往天际。

    最后一抹灰烬飘忽着落在地面,谁能想到不过瞬息之间,如兔起鹞落,方才还让人忌惮万分的妖魔,就只剩了一小撮灰烬。

    啊不,尚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灰烬上延续着,有气无力地哀嚎声之后,就连灰烬,都没了踪影。

    京极彦已经不见踪影,奴良滑瓢跳到屋顶远眺,只看见远远雀金裘在月光下闪烁出惑人的光彩,闪闪烁烁一愣神间,宽阔的大道上就没了人影。

    月色如水波光粼粼,恍惚间如同今夜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幻梦。

    京极彦并不知道,这场宴会里有一个唤作京极一郎的怪谈画师,回去画了一幅浓墨重彩的工笔画,画中恶鬼眼如鲜血獠牙怒张,遍身染着艳红的火光,一切都艳丽得让人眩晕像是进入了奇异的世界,唯独左下角,仅以黑白二色,草草勾勒了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

    毕生的功力,皆耗在了那寥寥数笔之上,废了无数张画卷,才勉强勾出个记忆里已经浅淡到只余下气度的影子。

    画不出容貌,亦画不出风骨,只能用最简单的色彩描摹出简单的人形,用以记述那永生难忘的怪谈宴会。

    而后,仔细收藏流传后世,到了他的玄孙的手中,名为京极由的男子,对着画卷,借着酒兴,挥笔写出了他的成名作《无尽百物语》。

    故事中着雀金轻裘,眼尾狭长点着胭脂绯红,嘴里说着“吾”的古怪自称,如烟雾般闪现的奇异大妖怪,其名为——

    “彦”。

    第32章

    “嘟————”

    一声悠长的汽笛,去往遥远异国的轮船缓缓起航,驶向前途莫测的无垠大海。

    出航第一天,“该死的哪来的礁石!左满舵绕过去!”

    出航第十五天,“谁他妈检修的船,底下漏了啊啊!”

    出航第二十五天,“我操是飓风!落帆落帆!”

    出航第三十天,“鲨鱼群!下水的赶紧回来!”

    出航第四十五天,“全员警戒!海盗!”

    ……话说船上坐着个幸运e来着。

    开始还有京极彦幸运ex的属性互相抵消,船上虽然遇到过种种不大不小的麻烦,也都有惊无险的解决了,但是伴随着船只离英国越来越近,麻烦发生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越来越危险。

    京极彦这才想起来,圣杯系统里还有个所谓的“故土与知名度加成”的设定,距离迪卢木多的故乡越近,他的各项数值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提升,其中也包括了骑士本就跌破谷底的幸运值。

    似乎往更低的方向跌去了呢。

    不过有京极彦在后头架着,忽略掉修补数十次的船底,上百个被迪卢木多丢下船的海盗,以及加餐到最后都没吃完的鲨鱼之流,这一路也还算是顺利,1860年的盛夏时节,他们终于走到了伦敦的地界上。

    伦敦街头雾雨朦胧,街上厢式马车哒哒踩过濡湿的道路,溅起一小片水花,即便是在这盛夏的光景里,天气也远没有日本热,但因为阴雨的缘故,带来极其闷热的暑气,天知道,这可是老爷小姐们最为厌恶的东西。

    尤其是不知为何,今年的天气格外炎热。

    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里还住在伦敦城中,即便此时社交季还未奏响谢幕的舞曲,大多数的人家也都收拾收拾行礼,坐着马车搬回了位于郊区的庄园里,享受起悠闲舒适的田园时光——虽然还有某些小姐们仍旧眷恋美衣华服灯火辉煌的宴会。

    比如可爱的安杰利娜达雷斯小姐,虽然她今年只有八岁,但这并不妨碍她喜爱那些漂亮的裙子,盛装舞步,以及衣香鬓影间的灯火辉煌,这让她即便明知马车已经驶出伦敦城许久,依旧忍不住时不时探出脑袋看上一眼。

    “安,这样太危险了。”坐在身边的姐姐瑞秋轻声提醒着妹妹,说着忍不住咳了两声,入夏后她病了一场,错过了几乎整个社交季,直到现在还没有好全。

    “安,快点坐回来。”对面的母亲也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安杰利娜向来是个温和可爱的姑娘,不过偶尔表现出来几分跳脱和男孩气,还是让她有些头疼。

    “是的……”安杰利娜瘪瘪嘴,正准备坐回去,却猛然瞪大了眼,惊喜地戳戳身边的姐姐,“姐姐姐姐!快看!快看!”

    “看什么啊?”瑞秋无奈地抬起头,顺着妹妹指的方向看过去,也忍不住惊呼一声,扑到了窗边。

    一列车队正和她们擦身而过,带着优雅色泽的木板上用明艳的金色与红色画了极漂亮的花纹,窗户的位置都用她们不认识的材质封起,可以看得见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形。

    瑞秋看过来的时候,正好是车队里的主车经过,金红交织的花纹是她们从未见过的细腻繁复,重重叠叠的卷草纹竟是用大颗宝石雕刻出的花朵树叶,窗户最外面是一层闪着银光的纱,里面悬着用珍珠串成的珠帘,不知哪里挂着铃铛,随着马车前进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响。

    “好漂亮——”

    “好漂亮——”

    瑞秋和安杰利娜一起赞叹道,母亲笑了笑,也纵容了两个女儿童年难得的失态和孩子气。

    马车里似乎被两个女孩的动静惊扰到,一只手掀开珠帘,显出一张清俊温和的面容,眼角如同还带着几分倦意,眉眼氤氲如藏了整个江南暮春三月的朦胧烟雨,对着两个小姑娘浅浅一笑,也是干净得不沾凡尘。

    事实上京极彦只是没有睡醒罢了。

    倒不是她们声音大,不过是这具由灵力构成的躯壳太过敏锐,浅眠状态下很容易被惊醒。

    扒拉着马车窗探头看过来的两个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这般年纪的姑娘,便是天生无盐也可称可爱二字,更何况是两个本就生得可爱的姑娘,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似清水粼粼,惊鸿一瞥都要叫人柔了心肠,惊叹般不自觉微微张开的小嘴,自然地透出几分娇憨可人。

    就算是京极彦,也难得的收敛被吵醒的怒火,浅浅勾起唇角回了个笑。

    发现自己偷看被人察觉了,两个小姑娘窘迫地涨红脸,慌慌张张缩回了马车里,只留下一小截缎带搭在车窗上,安杰利娜攥着自己慌乱间断裂的束发缎带,又羞又窘觉得脸上烫的快要烧起来了。

    母亲叹了口气,扶着车窗轻声道:“我的女儿们失礼了,还请见谅。”

    “无事。”从另一边传来的是嗓音低哑柔和,却是她听不懂的异国语言,停了一下才换成了熟悉的英语,“没关系,本就是我这边招摇了些。”

    他说着招摇,却不是在表示什么歉意,而是仿佛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漫不经心地态度让身为侯爵夫人的母亲心里一凛,嘴里还是温温和和说道:“让您见笑了。”

    同那边的夫人客套几句,京极彦放下珠帘,正对上迪卢木多略带兴奋的眼眸。

    “睡醒了?”京极彦问道,伸手理了理迪卢木多睡得有些凌乱的鬓发。还凑在一起兴奋地小声讨论着京极彦的两个小姑娘一定不知道,在被她们吵醒前他正躺在迪卢木多大腿上眯着眼浅眠,醒来时发现迪卢木多自己也靠在车厢壁上睡得正酣。

    “嗯。”迪卢木多扯开另一边的珠帘,看着满目翠绿的田园风光,“再往那个方向行走,越过海洋,就可以到达神明的居所。”

    “那可真远。”京极彦笑道,他面前的桌子上铺了张地图,从地图来看,要去往迪卢木多所说的神明居所,可得穿过整个英国,跨过海洋,去往另一个叫做爱尔兰的国度才行。

    迪卢木多倒是很豁达地说道:“现在就算是去了,神国的大门也不会再向凡人敞开。”所以还不如在这边看看风景,靠近故土的地方,带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力量,“说起来,你找到住的地方了?”

    “只要愿意出钱,没有什么是买不到的。”京极彦说道,他到底有多少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反正当他发现固有结界里几乎所有的东西全部都是金银玉石构成,坐落着宫殿的高山山腹里填满了冶炼好的黄金之后,钱对他而言就只是个数字了。

    而且别忘了,他的保有技能黄金律是a,很多时候还没来得及把钱花出去,转手就又赚进来了一笔。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地并不快,旁边两个小姑娘又开始偷偷摸摸扒拉着车窗往他们这里看,对于生活圈子小得可怜的女孩而言,来自于异国的车队简直就像一个梦幻的童话故事。

    她们并不知道,陛下马车里装着的轻纱几乎是半透明的,外面看不清里面,透过珠帘京极彦却可以轻易地看到她们像是偷食的小松鼠一样的动作,红扑扑的脸蛋软乎乎的发丝,让他的脸上泛起几分笑意。

    迪卢木多叹气道:“我倒不知道你喜欢这么小的姑娘。”

    “小孩子干干净净的有什么不好,要是人这辈子都是孩子的模样,指不定朕对这个世界还能多几分欣赏。”京极彦应道,撑着脑袋靠在床边,拿两个小姑娘的姿态打发自己路上的无聊时光——这种状态大概就跟百年后人们在地铁公交上看萌宠视频打发时间差不多的性质。

    “如果都是孩子,你又要嫌弃无聊了才对。”迪卢木多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女孩们的方向,又道,“我们跟她们同路?”这人没事突发奇想看她们顺眼就跟着走了段路也是绝对有可能的事情啊!

    “你现在的眼神可真不讨人喜欢。”京极彦眼尾从他身上扫过,“张永。”买宅置产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会亲自操办,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让下头的人去跑腿,花了六十多年把石俑弄得像个人样可不只是摆着好看的。

    “陛下。”面白无须的男子恭敬跪在桌边,不用京极彦开口,就已经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所有事情,“奴婢买下的宅院还需盏茶功夫便可到达,那处往东约莫三四里有一户人家,达雷斯姓,享侯爵位,家中有两女,年约始齔,乃是此地望族。”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的确和安吉丽娜一家同路。

    果然行了没多远,就能看见城堡尖尖的顶,安吉丽娜和瑞秋一边遗憾地看着外面的马车,一边露出高兴的表情,马上要到家了,对于备受宠爱的小姑娘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只是到了家门口,她们又开始不舍起萍水相逢的异国先生,偏偏又都是腼腆的性子,谁也不敢贸贸然上去开口,母亲看出了她们的心思,笑着说道:“以后还会见到了,说不定他们就是往隔壁庄园去的哦。”

    “真的吗?”瑞秋扯扯母亲的衣袖,安吉丽娜也投来期待的眼光。

    母亲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我哪里知道别人家的事情,不过是再往前走只有那么一家猜猜的罢了,行了行了,我回去就帮你们打听。”她揉揉两个宝贝女儿的头发,又笑了起来,“好了,都高兴点,爸爸可是等了你们好几天了。”

    安吉丽娜和瑞秋点点头,抱着“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的心思探出头去,用力向着不知何时放慢了步调的马车挥了挥手,孩子气的模样惹得京极彦不禁大笑,随手从宝库了取了两件女孩子用的饰品,掀开珠帘丢进了女孩们的车窗。

    “拿去玩吧。”

    马车带着叮叮当当的清脆铃铛声走远,留下马车里母女三人,对着落在脚边的饰品发呆。

    两串非常适合少女佩戴的手环,黄金打底白玉描边,错落有致地镶嵌着细小的猫眼和翡翠,星星点点不至于色泽过重,又用颜色稍浅些的白银镂刻上花纹,细细不到少女手指粗的一根,做工繁复细致到巧夺天工。

    安吉丽娜眨眨眼,忽然撑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喊道:“先生!我家下个月的宴会!记得要来啊!”

    远行的马车里伸出一只手,冲着她慢慢地挥了挥。

    似是道别,又似是应允。

    第33章

    到达庄园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放晴,太阳难得露出来几分好颜色,不过树上还是会滴滴答答落下水来。太监小心翼翼撑着伞遮去树上的积水,宫女半跪着给京极彦整理衣角,顺便把迪卢木多脱下的大衣收起。

    整个庄园在他们到达之前就已经收拾妥帖,原主人濒临破产的糟糕品味理所当然地入不了陛下的眼,因而只保留下辉煌时期精致的水晶大吊灯,天花板上的壁画,以及书房里满满当当的书籍,其余的全部找了当地有名的工匠修葺一新。

    如张永这般佞臣宦官,最是擅长揣摩上意,京极彦无需明说他就把一切办得妥妥帖帖,心知陛下如此远渡重洋不过是图个新鲜,自然竭尽全力地保留下屋子里的原汁原味,甚至花了大价钱从书商处又购得许多本书籍填充书房,把花园里的花换成了眼下正时兴的小朵玫瑰。

    此时玫瑰开得正好,一簇簇一丛丛尚且沾染着雨水,被洗得鲜亮清新,热热烈烈像是将要燃起的火苗,京极彦信手折下一枝,插在迪卢木多胸前的口袋里,笑道:“此花与你甚是相配。”

    迪卢木多耸耸肩膀,道:“还是枪尖的血花与我更配。”

    “玫瑰也是有刺的。”京极彦说道,“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凛凛之姿叫人心折。”他说得暧昧,面上却是淡淡,嘴角若有若无挂了几分笑意,亦不达眼底,迪卢木多心下微动,将插在口袋里的玫瑰抽出,簪在京极彦鬓角,轻笑道:“玫瑰与你,也颇为相称。”

    艳红的玫瑰不过小小一朵,缀在青年乌发鬓角,更显得肤白如雪眼尾飞红,就连天生含着傲慢骄矜的眼神,都因为玫瑰添上了几分柔和的色彩。

    京极彦挑眉看了他一眼,随手把玫瑰拔出来往花圃里一丢,扭头走向屋里,许是有些着恼,他走得比往日快了几分,袍角在他脚边翻出道道波浪。

    虽说到的时候不是饭点,厨里还是做了些简单的供京极彦享用,最后还奉上了一道大厨研究了好几日才弄出来的本地甜品,让陛下吃个新鲜,原名叫甚的乳脂松糕,味道算不得出彩,正好拿来试探京极彦对于这种新鲜玩意的接受程度。

    毕竟研究了一阵子英国食谱,大厨已经对于什么死不瞑目鱼头派彻底失去信心了。

    事实上京极彦对这玩意的接受程度的确一般,吃了两口便赏给了站在一边伺候的张永,大厨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送上热气腾腾的糯米团,里头裹了新制的玫瑰酱,京极彦吃了两个之后,就端着盘子上楼去了书房。

    迪卢木多左右看看,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事干,干脆隐了行迹离开庄园,仔细探查起庄园周围的环境——作为一个合格的战士,对住处的周围了若指掌是最起码的职业素养。

    而京极彦此时,正把一本凯尔特神话故事放在手边显眼处,翻阅着另一本与之完全无关的御门院家符咒秘典,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恰好能见着满园玫瑰似火,时而落一只雀鸟左顾右盼,颇显有趣。

    于是随手扯了张白纸折成纸鹤,吹了口气将其送出,白色的纸鹤笨拙地拍打着翅膀,落在雀鸟身边。

    小小的鸟儿歪歪头,似乎并没有看出纸鹤与自己的区别,友善地蹦跶了两下凑过去蹭了蹭纸鹤的脖颈,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纸鹤拍拍翅膀,骤然变回一张白纸,牢牢把鸟儿裹在里头,京极彦手指一勾就飞回了他手边,团成球状的白纸在桌子上左右抖动,应该是里面的鸟儿拼命挣扎之故,他笑了笑,利落地掀开白纸,在鸟儿飞起之前双手轻拢摁住它的翅根,鸟儿立时就像被定住一样僵在他手里,小黑豆眼无辜地瞪着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京极彦唤人备了一小碟小米泡软,在鸟儿面前晃荡了两圈,就轻而易举地收买了这只贪吃的小东西,哪怕把手放开也不想着逃跑,只顾埋头啄碟子里的小米吃。

    “蠢东西。”他笑着弹了弹鸟儿的小脑袋,把鸟儿弹了个跟斗,不明就里地飞了一圈,见没什么其他动静,便接着埋头于小米碟子不肯抬头。

    迪卢木多回来的时候,捧了几朵蔷薇,沿着楼梯回旋而上,推开书房大门就看见京极彦靠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肩上站着只色泽艳丽的鸟儿,张着小嘴发出悦耳的鸣叫声。

    天色初霁阳光正好,衬得他眉眼柔和不带半分棱角,一点也瞧不出那傲慢恶劣的性子,听得迪卢木多开门的声音,京极彦才把视线移向门口,“回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微挑眉毛,“你倒是会沾花惹草的。”

    迪卢木多笑了笑,暗叹方才所见果然是错觉,嘴上道:“不过是个孩子送的。”

    京极彦侧着眼看了眼迪卢木多手上的蔷薇,一朵朵开得艳丽,花瓣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雨水,根茎长短不一,大概是匆忙采摘下来的,用一根嫩黄色的绸带扎起,发带尾端绣着花体的c。

    应该是不知哪家小姐的发带罢。

    迪卢木多把蔷薇插在书桌上的空花瓶里,眼光一扫正巧看到了京极彦手边还未翻开的凯尔特神话,面色僵了一瞬,又立刻换上笑意,问道:“凯尔特神话?”

    “看着颇有意思。”京极彦抬眸,迪卢木多位置站得太巧,以至于他现在几乎完全是被圈在椅子上的姿态,“怎么,不想让我看?”

    “您想看,我自然是没意见的。”迪卢木多直起身,做出一副整理蔷薇的姿势,像是完全不在意。

    “我看你分明是在意的很啊。”京极彦把手上的书丢在桌上,站起身勾住迪卢木多的脖颈,鸟儿受惊远远地飞到一边去,小黑豆眼盯着两个莫名其妙就凑在了一起的男人看个不停。

    “啾啾啾?”发生了什么?

    迪卢木多镇定地退了半步,说道:“如果我在意的话,就不会让你看了。”

    “说谎。”京极彦的手摩挲着迪卢木多颈后的皮肤,温热的手掌在要害处磨蹭带起的热度让迪卢木多下意识哆嗦了一下,眼眸中流泻出几分不自知的慌乱,看得京极彦莞尔一笑,“也罢,你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倒也可人。”

    他说着抽身而起,把手边的书放回书架。

    这本书看不看对他而言意义并不大,事实上他并不在意迪卢木多的过去究竟如何,如此作态也不过是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如何,逃不出过去藩篱的骑士,说到底也就是只没了爪牙的猛兽罢了。

    不着急,左右眼下无事,养来打发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消遣。京极彦借着回身悄悄掩了嘴角轻讽的笑,再回身面色如常伸手勾着立在桌前的枪兵交换了一个浅浅的亲吻。

    仅是唇瓣相触还带着淡淡的蜂蜜甜香,京极彦眸子里情绪浅淡还带着几分笑,自然而然安抚下了迪卢木多因为往事而狂躁的心。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如读书给我听?”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丢到迪卢木多手中,往床边软榻上一靠,显是没给迪卢木多什么商量的余地。

    迪卢木多也知道他的性子,因而笑着接过了诗集,坐在书桌前的靠椅上,借着夏末和煦温暖的阳光翻开扉页,暖黄色的光映着暖黄色的纸,烟熏色的字迹工整流畅,一个连着一个圆润的弧度。

    他自是会读诗的,非但如此,即便是要他写上几首,想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菲奥娜骑士团的入团要求里,总也少不了熟读诗歌十二书并且能自行创作吟诵韵诗。

    “我见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

    涌上你蓝色的眼珠;

    那时候,我心想,这岂不就是,

    一朵紫罗兰上垂着露。”

    他的声音温雅,不紧不慢念着诗也好听,咬字吐词间总透着几分古典的气息,每个单词不轻不重地落下,恰到好处地落下,如同一曲排练千万遍的乐章,平缓柔和,没有半点恼人的杂音。

    无端的,京极彦忆起了昔年,不知是谁送来一组仿秦时古编钟,夜间宴饮时奏响音调连绵不绝,曲调庄重端方,煌煌之音竟是至今好似还在耳边回荡。

    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鸟儿落在他的肩头,雨后阳光正好,小半张脸上打着极柔和的暖光,长发不过松松束在脑后,些许碎发散落在脸颊上,勾得他皱着眉头晃了晃脑袋。

    却是一贯的带着几分孩子气。

    耳边回响的分明是异国的语言,异国的诗句,他兀自听着,却也别生了几分意味,雀鸟从他的肩头飞起,应和似的唱起歌来,一曲一曲又一曲,京极彦侧头去看窗外的玫瑰,喃喃道:“开得可真好。”

    迪卢木多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眸,指尖划过纸面上圆润花哨的字迹,最后的诗句缓缓消散在他唇边。

    “若我再见你,

    事隔经年,

    我如何贺你,

    以眼泪,以沉默。”

    此刻天色已然泛起红霞,他们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不知不觉居然在书房里消磨了整个下午,若说什么也没干,却也读了两本书,饮了几杯茶,还招惹了一只贪吃的鸟儿。

    可若说做了什么,却也不过是无所事事的消磨了一个下午。

    如此而已。

    晚餐上的是几道所谓的当地特色菜,主厨的只看看英国的食谱就知道陛下定然是吃不惯的,特意找了几个来自法兰西等地的厨子学了几道别国菜式,以求好歹别被当场掀了桌子。

    刀叉的用法到英国之前京极彦就已经练熟,只是还是嫌弃不如筷子方便,吃了两口就懒得再动,撂下刀叉起身出了门。

    迪卢木多也不着急,慢悠悠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后才擦擦嘴,站起身循着令咒的联系找了过去。

    红霞满天的英国乡间傍晚,自带了几分明媚雍容的雅致气度,穿着牛皮短靴的脚踩下一个个浅浅的足印,沿着小道,通往田园中开得正好的蔷薇花丛。

    他远远看见京极彦披着天青色外袍的身影立在樱桃树下,将一朵漂亮的蔷薇花簪在面前女孩的鬓角。

    第34章

    那女孩于迪卢木多也算是有几分熟悉,几个小时前他还帮她取下了卡在树梢间的皮球,换来了一捧沾着雨水的美丽蔷薇。

    看见迪卢木多从远处走过来,女孩兴奋地涨红脸,冲他挥挥手,叫道:“先生您也是来散步的吗?”

    “是的,美丽的小姐。”迪卢木多温和地回答了刚到他腰间的女孩的问话,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发绳,拢起京极彦散乱落在肩头的长发,被京极彦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

    “先生你们认识吗?”女孩瞪大眼看着他们自然的互动,开口问道。

    “我们现在住在一起。”京极彦对着孩子脾气倒是颇为耐心,“就在那里。”他回身指了指身后华美的庄园,他们走得并不太远,在这里还能看见城堡模糊的尖角。

    “好棒啊……”女孩惊叹道,踮起脚尖往庄园的方向看,一双圆滚滚的蓝眼睛极为可爱,京极彦低笑,揉了揉她卷曲柔软的鬃发,指尖轻轻滑过女孩鬓角的蔷薇,道:“愿你以后像蔷薇一样美丽。”

    “谢谢您的祝福,先生。”女孩像模像样地扯起裙子行礼,“请允许我为您唱一支歌作为答谢。”

    她说完,启唇轻轻唱起一首民谣,调子悠扬欢快,极衬女孩甜美圆润的嗓音,京极彦听她唱完,抚掌道:“非常好听。”

    女孩笑嘻嘻地说道:“我可是小提琴家的女儿啊。”正说着,她听见不远处传来“克里斯汀——”的呼唤声,心知是家里人来找她了,也就不再和京极彦说话,摆摆手做别后提着裙子向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

    空旷的原野里,又只剩下两个人,京极彦和迪卢木多。

    谁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踩着雨后微湿的土壤缓步前行,天际呈现出黄昏与夜晚交织的色彩。

    “今晚没有月亮。”迪卢木多忽地说道,似是有些遗憾。

    “没有月亮的话,也可期待一下满天繁星。”京极彦接道。

    “那若是连星星都没有呢?”迪卢木多又道。

    “那还有凉风习习,蝉声虫鸣。”京极彦反身看向他,眼中带了些浅淡的笑意,“不也一样是个很美好的夜晚吗?”

    迪卢木多停下脚步,说道:“也许吧……可对于从早上就开始期盼满月的人而言,却是糟糕透顶的噩梦也说不定。”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不如常想一二,会过的快活些。”京极彦转身继续往前走,语调里仍是笑意,“既然事情再难转圜,又何苦庸人自扰。”

    便是知道故土难回,做了浮萍一朵,他也不过大醉几日,醒来就抹去了所有痕迹,该吃吃该喝喝,权当自己做了离家出走的叛逆子。

    身后迪卢木多没有跟上来,他也不急,慢悠悠自顾自走着,不等迪卢木多,也不故意走快,足印在小道上排成整齐的一整排,渐渐泛起水一样的涟漪,似是一道月光倾泻而下,落在水面上。

    迪卢木多抬头看去,漆黑的天幕上明月高悬,四周映照着无数繁星点点。

    月明,则星稀,繁星满天,则不见月影,此般星月交辉的场景,唯独在京极彦的固有结界里才能看得到,迪卢木多四周环视,身边还是英国乡村静谧的原野,前方京极彦的背影纤瘦挺拔,浅青色的薄纱罩衫笼着他,像是要融化在这般月色里。

    迪卢木多三步并作两步,踩着京极彦的足印跟上他,脚下一道月辉时刻照耀着,仿佛刚才不见月光的坏天气是他的幻觉。

    “你看,月亮这不就出来了。”京极彦懒懒挑着眼尾看向他,似笑非笑漫不经心,月光下唇色呈现出一种如同艳红玫瑰般的色泽,又傲慢,又温柔,勾得迪卢木多忍不住露出微笑,唇从那人的嘴角划过。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月亮。”

    ……

    张永新买的庄园京极彦很是满意,这座庄园曾经属于此处的豪绅,一位哪怕落魄了仍旧保有着伯爵爵位的老者,作为对他们豪爽买下整座庄园解了他燃眉之急的回报,老者在离开英国前将张永引进了他的朋友圈子。

    ——别看他落魄了,衡量一个伯爵,一个世袭伯爵,所依靠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他的家族世代经营的人脉,这个圈子又高贵,又矜持,宁肯伸手拉一把落魄的朋友,也不愿对那些豪富的新贵们敞开大门。

    除非,那来自于他们朋友的推荐。

    而张永从来都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那一类人,非但在京极彦到达之前就已经在伦敦的上流社会站稳了脚跟,并且成功经营起一份不大不小却足够有分量的生意,在京极彦窝在庄园里看书赏花的大半个月里,织出了一张网罗着伦敦新贵旧族的利益网络,站在他身后神神秘秘却具有异常存在感的“主子”,也成了伦敦盛夏的新一轮谈资。

    因此,在这反常炎热的社交季里,各色舞会茶会的邀请函,依旧像雪片一样飞进京极彦的庄园。

    “不去。”京极彦说着,提笔在眼前的文件上落下几行小楷批阅,面目僵硬做大臣打扮的人坐在他下首处支起的小桌子后,将文件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做出初次批注,收好京极彦批阅好的文件,送出去下发。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效率极高,就连看不懂那些繁体古字的迪卢木多,都被他支使着磨墨递纸,拆开请柬的火漆诵读其具体内容,忙得不可开交。

    京极彦向来习惯把一切把握在自己手里,前世即便在宫外头住了十几年,还御驾亲征去了一趟边疆,朝中诸事也还牢牢握在他的手中,君不见昔年刘瑾权势滔天,也只是他座前一条狗,看着不顺眼,宰了不过是抬抬手的功夫。

    所以那些看似是张永做下的决策,背后全部站着京极彦的影子,张永这个大管家看着威风八面,却一样是京极彦养着的座前走狗,只不过他聪明些,听话些,陛下就给他几分脸面,如是罢了。

    迪卢木多走出书房的时候,厅堂里已经飘满了食物的香气,花瓶里插着清晨摘下的艳丽玫瑰,花瓣间带着露水,鲜亮的红很衬白色的桌布,照旧是几道当地特色菜和几道大厨拿手菜的混搭,他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刀叉。

    “不合口味?”京极彦问道。

    “不,只是不怎么饿罢了。”迪卢木多答道,起身离去,食物当然是美味的,但是他看见了张永站在门外头面带难色地冲着他不停地使眼色,也就起身去问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永鬼鬼祟祟地带着迪卢木多走到了僻静处,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对着迪卢木多猛躬到地,道:“求先生救我!”

    迪卢木多被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想把他扶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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