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衣锦夜行 作者:玫
第6节
而他的英灵,现在是连续第四日待在固有结界里,没有任何音讯,倘若没有源源不断从他魔术回路里抽走的大量魔力,他大概都要以为自己的servant已经被谁送回英灵座了。
谨慎地打开宅院里的结界禁制,间桐脏砚和衣躺在床上,闭紧双眼放松下紧绷的精神,此刻他的面容老态毕现,依靠魔力维持的躯壳,由于连续多日的高强度战斗已经无法支持,倘若这次仍未能取得圣杯,他就不得不启用最后的办法,将自己彻底转化成虫子的形态以谋求更加长久的生命。
他无意识摩挲着手背上的令咒,这个动作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惶惑不安的时候,好像能给他多大的安慰一般。在这种自我安慰之下,他渐渐陷入了浅眠。
固有结界里也正是黑夜,漫天夜明珠构成的繁星点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京极彦醉后沉沉入睡,迪卢木多无奈地看着堂而皇之霸占了自己大腿当枕头并且完全没有任何移开意思的人,只能维持着坐靠的别扭姿势稍作休憩。
有婢女蹑手蹑脚走进来,手上捧着一袭厚重的狐裘,站在京极彦躺着的软榻前几步,妆容精致的脸上显出几分别扭的为难神色,虽是矫揉造作到不忍直视,却并非她的本意——玉石雕刻的人俑,能做出这种表情来已是不易。
陛下的脾气没有谁能比这群生前死后都伺候着的下仆更加了解,所以手捧狐裘亦不敢上前半步,唯恐扰了陛下安眠,落得拖下去杖毙的下场。
“给我吧。”迪卢木多伸手接过狐裘,艳丽如火的红狐裘远比看上去轻薄,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透出来,展开披在京极彦身上,恰好遮住了大半的身子,京极彦睡梦中微微蹙起眉头,趴伏在迪卢木多膝头,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眼尾处晕红似是仍带着泪痕。
虽然从头到尾,他也不过只落下几滴眼泪,便将全部的情绪尽数收敛。
迪卢木多无意识勾起一缕散落在京极彦肩头的黑发把玩,往日严谨束起的长发直到腰间,纯粹的黑色如瀑在指间穿行而过,是和主人性子截然相反的和顺柔软,还带着几分孩子样的蓬松。
有时候这人的确孩子气的很,像只拿你磨爪子的猫儿,挂着恶劣的笑意恣意矜贵,不过有时候却又深沉的可怕,仿佛是择人欲噬的虎豹,不动声色便带着十万分的危险。
京极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镇日无所事事只能呆在固有结界里的迪卢木多忍不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极端敏锐的洞察力与行动力,加上顺风顺水没有任何阻碍的人生,造就了一个异常任性几乎游走在暴君边缘的帝王。但是他无法否认京极彦身上的领袖魅力,那是和芬恩大人截然不同的,霸道到理直气壮却并不刚愎自用的魅力,若最开始就是被他召唤出来的话,大概也不至于留下那般深重的遗憾。
黑色的长发绕在指尖,发尾尚且有几分朝露的濡湿,魔法又给予了它蜂蜜的甜香,不知为何突然起了几分坏心思,迪卢木多小心分出几缕长发笨拙地尝试编起,黑发柔软温驯的在他手下逐渐显出小辫子的形状,京极彦睡梦中似有所觉,动了动脑袋发出几声轻哼,不过带着几分酒气慵懒的嗓音没有半分威慑力,反倒叫迪卢木多更加得寸进尺,打散了手上的半成品,从鬓角的碎发开始,一直编到腰间,细细长长的一根小麻花辫待在满头黑发里半点不起眼,迪卢木多薄唇勾起,有些期待京极彦醒来看到的神情。
此刻京极彦的梦里,却是冬日异国的大雪纷飞,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完了名叫间桐脏砚的男人的一生。
那个男人出身于遥远而寒冷的国度,自小在魔道名门的家族中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却不知从何时起,不知为何,突然立下了要将这世间的丑恶尽数铲除的宏大理想,早早接受了家族世代相承的魔术刻印,背着行囊游走于世界各地探求能实现自己夙愿的奇迹。
他的足迹遍布各国,一次次满载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而回,十几年的岁月就这么匆匆流过,男人的眉梢眼角开始染上霜色,清癯的面容憔悴不堪,但是眼眸中希望的火苗从未熄灭。
当他敲开坐落于德国的艾因兹贝伦城堡的大门时,幸运女神终于向他露出了微笑。那是奇迹的圣杯啊,耗费了无数日日夜夜,不惜将家族从不外传的禁术附诸其上,牺牲了有生之年唯一让他感到悸动的女子的,奇迹的圣杯啊。
所以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取得它,哪怕身体已经在无情的岁月中腐朽,灵魂仍旧在灼灼燃烧着,和他一起战斗的故友们都已逝去,唯独他还固执地坚守在岁月中,他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去,然后取得圣杯,将这世间的恶意铲除。
活下去,要一直活下去,哪怕变成虫子,哪怕家族衰败,也要活下去。这样的执念支撑着他走过了数百年的岁月,连梦里都是圣杯的影子。
京极彦看着梦境中的老人痴迷地捧着圣杯不肯放手的模样,心下微哂,人心再怎么出于善意的愿景,一旦被岁月反复冲刷就终究会变了模样,哪怕不是立刻,也会是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某天,甚至于他现在就能想象出间桐脏砚被自己的欲望所吞噬,彻底迷失在黑暗之中的模样。
他听见间桐脏砚的声音在梦境中响起,就像是在玻璃罩子外面进行的反复敲击,“以令咒为名,出现在我身边,berserker!”,于是他知道,该到这场无趣梦境结束的时间了。
迪卢木多看到京极彦半梦半醒的睁开眼,正抓住他编着第二个小辫子的手,懒洋洋地笑道:“如此犯上,真该把你拖下去打一顿才是。”京极彦并不着急,从令咒另一边传来的魔力稳定规律,说明间桐脏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还能再拖一会。
京极彦坐起身,瞥了迪卢木多一眼,“回来再收拾你。”他说的轻佻,迪卢木多一样没放在心上,还挑衅式的挑眉道:“在下恭候。”
京极彦也不恼火,眼下迪卢木多正得他的欢心,偶尔不守规矩亦可做额外情趣,陛下对于自己宠着的向来多三分纵容。
所以被强迫式叫醒睡眠不足的一肚子怒火,就只能让间桐脏砚那边受着了。
青年化作碎金消散,还不忘顺手拎走一坛美酒,长发披散衣襟半敞,艳红的狐裘一甩挡住了疾射而来的利箭,酒气浸泡过的眉眼,出了奇的色气。
间桐脏砚跌坐在他脚边,仍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面上青筋扭动,刻印虫在他的血管之下修复着受损的内脏和魔术回路。
“现在看来,你死在这里也挺好的。”白瓷的酒坛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水在地上蔓延出幽蓝色的火苗,灼灼然遮天蔽日。
第26章
这里是冬木市的远郊,三更半夜的最是适合做些见不得外人的事情,经过一个白天的休整,制作出圣杯的御三家齐聚于此,爱因兹贝伦取出藏有小圣杯的封印箱,只有厮杀到最后的胜利者,才能让圣杯真正降临。
话是这么说,真的会老老实实进行决斗的才是傻子,先和远坂飒人联手把爱因兹贝伦踢出局,而后同时用令咒唤出英灵,只不过京极彦的魔抗高一些,晚了几秒,让间桐脏砚一时没有顶住。
但是要知道,最后出场的往往才是压轴的。
幽蓝的火苗毫无温度,烧得越是热烈空气就越是寒冷,层层白霜凝结,只要沾上一点,就会把人从骨头里彻底冻成冰雕,微风一吹,便碎做齑粉无数,月光下亮晶晶的像是下起了雪。
京极彦垂眸看着跌坐于地的老人,说道:“若是就此干干净净的死了,不也是幸事一桩。”
间桐脏砚道:“夙愿未成,我怎么能死。”从少时起,把全部心血投注其上的夙愿,不亲眼看到罪恶消散的那一天,他怎么能死,又怎么敢死。
“你真该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京极彦说道,“终有一日你会被所谓夙愿所吞噬的。”
间桐脏砚的悲剧在于他是个人,人便注定有光有暗,双面共存,对于夙愿达成的执念,本就是内心阴暗的贪婪的具现化,越执着,就越会被黑暗所吞噬,直到最后连自己最初的目的都忘却了,只留下一具由恶意支配的身躯。
京极彦所下的定论没有动摇间桐脏砚,他摇摇头,勉强从地上站起,修复好断成两截的拐杖,依旧站得挺直:“恶意是吞噬不了我的。”他的话语里带着无尽的自信,他自信于自己的意志坚定,绝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动摇。
京极彦自然看透了他的想法,但也只是勾起个冷笑,指尖一勾将火焰中英灵的最后一抹痕迹湮灭。
眼神已经开始混杂进欲望的老人,这么说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
高空中小圣杯开始散发出光辉,在封印里反复冲撞着想要脱离,参战的七个英灵,除了京极彦之外已经全部回归圣杯,清澈如水的液体从小圣杯中满溢而出,那是最为纯粹的魔力,雀跃着吞噬封印,连通到圆藏山下大圣杯的魔力熔炉之中,纯白的火焰烧光了秘银镂刻的小圣杯,显现出辉煌壮阔不可名状的光彩。
圣杯即将降临。
“接下来,你就该让我自杀了对吧。”京极彦说道,神情安适没有半分紧张的色彩。
“我还有两枚令咒。”间桐脏砚说道,“虽然你的对魔力是a,但是令咒叠加也是足够的。”他显得非常冷静,“以令咒为名,自杀吧,berserker!”
令咒说出口的同时,长刀也穿过了他的心脏,他晃了晃,咬牙一字一顿接着说道:“以令咒为名,自杀吧,berserker!”长刀第二次贯穿他的身体,但是间桐脏砚就像是完全没有知觉,反复道:“自杀吧,berserker!自杀吧!”
京极彦笑了起来,他也是英灵系统的一员,自然无法违抗令咒的命令,他偏过头看着间桐脏砚几近癫狂的表情,说道:“如此执念,倒也是不错的余兴节目,你可要努力保持这种愚蠢的模样啊,待到你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天,朕会亲手取走你的性命。”
手上的三枚令咒都已经失去了光彩,青年化作碎金消散于原地,即便威胁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但是间桐脏砚可以感受到魔力的连接已经完全断开,这场圣杯战争,他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近乎迫不及待的解开圣杯外最后的封印,有若实质的魔力倾泻而下,海市蜃楼般在他面前构造出一个女性的模样——银发红眸,正是舍身成为圣杯炉心的冬之圣女的模样,间桐脏砚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
但是她现在,就只是圣杯。
圣杯柔柔的露出一个微笑,做出认真倾听的姿势,然而间桐脏砚嘴唇颤抖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神中流露出几近绝望的色彩。
——漂浮于空中的小圣杯,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快速崩毁,冬之圣女的影像虚幻得近乎透明,也许别人会认为这是正常现象,但是作为圣杯的实际制造者之一,间桐脏砚无比熟悉这种现象。
魔力不足导致大圣杯与小圣杯无法进行正常连接,也就是说,这是一次看似成功的失败,而且是无法挽回的失败。
等待了六十年,圣杯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
冬木远郊的旷野中,回荡起男人崩溃的哀鸣。
……
仍是重峦叠嶂的宫殿,最上层的宫殿这些日子总要闹出些动静,一会什么东西炸了,一会又是光彩四溢,玉石珠宝流水似的送进去,也幸好这里服侍着的皆是人俑,不然要不了半天就要流言四起了。
“御门院家,果然名不虚传呢。”室内扯了绛色的厚重帐子,点起一根根蜡烛,说话的人一副懒洋洋的语调,让主持着法阵的几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少女端丽的脸上显出阴沉的色彩。
那声音,不正是京极彦的语调。
京极彦盘腿坐在阵法中央,身体呈现出不稳定的半透明,地上繁复勾连的法阵和刻在墙上的符文呼应,传来源源不断的灵气,为他构筑出一个新的身躯。
如果间桐脏砚在此,一定能够闻出少女身上的馨香,正是那天给京极彦邮来书籍的香气,刻在墙壁上的符文,不少都是间桐家的不传之秘。
“这么生气作甚?”京极彦低笑,“我们本就是等价交换。”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气得手都在发抖,等价交换,世间哪有那么强买强卖的等价交换,先是从当权者身边绑走了御门院家现任当主御门院水蛭子,然后强行打上御门院家的山门,趁着半夜各个击破,没错,那些个间桐脏砚以为陛下幽会红颜知己的日子里,他全都用在折腾御门院家上了。
反正固有结界里从来不缺监牢,一人一个宫殿也住的开,然后提出了这么一项交易:御门院家帮助京极彦脱离圣杯系统,作为回报他们可以在陛下的宝库中任选一件以及用作参考资料的间桐家禁术。
形势不由人,从第二代到第九代被全部一网打尽,御门院家只能咬牙应了这笔买卖,利用自己多年积累拼命研究那个破杯子。
不研究出个结果,他们可就都得跟着陛下一起回英灵座,等待遥遥无期的下次召唤。
至于暗中在陛下的新身体里做点小动作?谁都没有这么傻为了一时意气平白多个强敌。
他们最后研究出来的结果就是,令咒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只要间桐脏砚手上还有令咒,京极彦就无法脱离圣杯系统,那么就只能让京极彦“死”一次,死去的英灵会回归小圣杯中暂时被贮存,从小圣杯中打劫点东西出来虽然操作困难了些,对于家学渊源的御门院家倒也不算什么难事,至于构筑身体就更是小菜一碟。
阵法维持了三天三夜,京极彦的身形也由半透明变成了具有形体的存在,虽然依旧不是实际的肉体,但是身体上骤然加重的压力感无疑提醒着他自己已经脱离了圣杯系统。
“麻烦诸位了。”京极彦挑了个天气不错的日子把御门院家的几位送出固有结界,虽然还是有几个满面怒火,不过大部分都已经对他缓和了表情。
有钱能使鬼推磨,陛下宝库内的御藏足够用来开面粉厂了。
甚至于看他没有决定接下来要去哪里,御门院家的六代当主还笑眯眯地提议道:“您可以去国外看看哟,听说英国那边要召开万国博览会,要不是还要镇守我真的好想去看看呢。”
作为一个女性,还是一个留洋回来的女性,她的脾气没有家里其余几个那么大,加上被关在固有结界里的日子也是有婢女好吃好喝美衣华服的伺候着,因此一定程度上,她对京极彦的印象意外的还算不错,是极少数几个御门院家能和京极彦聊两句的当主。
就连那一大摞汉话的史书,也是她特意托了关系高价从书商那里买来给京极彦的珍藏品。
出国吗……上一世作为皇帝,京极彦最远也就下个江南,不等玩畅快就得急匆匆地赶回去,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他只是思考了一下她的提议,便不出意外的感受到了心动。
京极彦一边思考着,一边打开最下层寝殿的大门,迪卢木多正借着正殿的大厅进行惯例的身体活动,红色的长枪甩起漂亮的枪花,不过表情明显是心不在焉的在走神,京极彦挑眉,抽出把长刀攻了上去。
耳边传来袭击的风声,虽说迪卢木多的心思还在外头飘着,身体也已经本能架住袭来的刀锋,手腕翻转一枪反刺回去。
两人就这么刀来枪往过了几招,没打出什么真火气,就是略活动活动身体,醒醒在固有结界里窝了太久都快变成浆糊的脑袋。
“现在感觉如何?”京极彦问道,从旁边的椅子上扯了个软垫垫着,双腿大喇喇一摊坐在了地上。
“已经好多了。”迪卢木多回答道,京极彦彻底脱离圣杯系统的同时恢复了对他的供魔,从令咒另一边传来的澎湃的魔力快速充盈了他的身体,让他即便是在现世中现身,也不会再因为魔力不足无法维持躯壳而溃散。
他停了停,见京极彦没有开口的意思,又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哪里?要是还在原先的世界,哪怕千难万阻他都是要回故国去的,但是在现在这个世界,隔海相望的那个国家,却成了他想起来都觉得心头生疼的伤痕。
京极彦眨眨眼,平复下波动的心情,道:“去英国。”
既然提到了,便去看看那所谓的万国博览会好了。
迪卢木多愣了一下,忽地笑了起来,英国,倒也可以算作是他的故土,只不过现在怕是再也找不到通往布鲁纳波恩的入口了。
“你笑什么?”京极彦问道。
迪卢木多微笑着答道:“我生前的国度就在现在的英国。”他顿了顿,又说道,“那儿的饭菜您可能吃不惯,雨也下的多,风景还是不错的。”
京极彦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表示自己会连固有结界一起带过去的。
第27章
冬木市是一座封闭的小城,京极彦穿着常服鹤氅出门自是无事,然而越是往江户的方向走,就越是能感受到工业革命带来的变化,尤其是天皇已经开始大力推行革新政策,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正如火如荼。
有革新派,就有守旧派,一路上京极彦京极彦看到了不少流血冲突,幸好托他身边一看就是外国人的迪卢木多的福,两派都没人来招惹他。
京极彦到达江户的时候,正是深夜子时,无星无月漆黑一片,春日料峭的天气,便是不怎么冷也习惯性换了稍厚些的鹤氅,天青色绣白鹤暗纹落在脚边,厚厚的靴底在地上敲出平缓的节拍,迪卢木多跟在他身后,也披了件大衣,却是在江户附近的洋货店买来的高级品,即便是京极彦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穿着西式的衣衫更加顺眼一些。
他们走得并不着急,幽暗的巷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隔着几条街能听见打更人提着灯笼敲得梆梆作响,衬得这里更加安静。
大抵也是觉得这样的沉默有些尴尬,京极彦开口道:“今天午间吃饭时,邻桌之人是如何说的,你可还记得?”
迪卢木多说道:“他听我们要往江户去,警告我们切莫夜半出门。”
“那为何不能夜半出门?”
“因为……”迪卢木多手中长枪闪现,狠狠扎在了地上,“江户的夜晚妖怪横行啊……”
长枪被他握着钉在地上,贯穿了一只手,一只从地底下伸出来的手,那只手小小的,做出屈伸的姿势,像是要握住谁的脚踝,大股大股鲜血沾染在枪尖,却是令人作呕的黑红色,京极彦皱起眉头,放弃了在那只敢往自己脚踝上伸的手上再踩一脚的打算,只说:“处理掉吧。”
迪卢木多点点头,枪尖微挑,扯着那只手转了一圈向上拽出,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拽出来了一个高不过到膝盖的小人,穿着肮脏破旧的白色僧袍,秃头上点着不伦不类的戒疤,双眼暴凸嘴里满是利齿,尖叫声就像是木鱼笃笃作响。
艳红的枪尖一甩,从小人的手掌中抽出,反手准确无误地插进它的心脏位置,心脏处的血是污浊的黑褐色,散发着如同臭掉墨水一样的味道,京极彦看着迪卢木多枪尖的污渍,说道:“待会让人给你搽干净。”
言下之意,便是让迪卢木多拿着这把长枪,毕竟宝具收回去再拿出来是会完好如初的,那肮脏的污渍去了哪里真是细思恐极。
他甚至脱掉了自己的鹤氅,白鹤边角沾上黑褐色的鲜血,京极彦表示自己完全不能忍。
迪卢木多温和地笑笑,取过京极彦手上的鹤氅抖了抖,裹住自己的长枪卷起拎在手里,鹤纹绣得非常细致,这么裹着就像他手里拿着什么珍贵的艺术品一样。
穿行过这条巷道,眼前霍然明亮起来,亭台楼阁,莺歌燕舞,俨然一副盛世喧嚣的模样,夜半的歌舞伎町,依旧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名为“柑”的楼船是这里一等一的销金窟,无论是宴客还是小住,全江户,甚至全日本,再没有比这里更享受的地方了。
只要洒下大笔银钱,自有美酒美食排着队来,室内燃着火炉熏香,迪卢木多也脱了大衣,端坐在京极彦身边,貌美的女子恭敬俯身行礼,京极彦摆摆手,只让她讲一些趣事怪谈。
这满脸白粉咿咿呀呀的调子,他实在欣赏不来。
“那奴家便讲个前些日子听到的怪谈。”女子以袖掩口,细声细气道,“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做不得真。”
然后她便和着乐声讲了起来:
说来这个故事也很有些年岁了,大抵是百余年前吧,江户的夜晚还没有现在这么热闹,入了夜就是黑黢黢的一片,只有打更人还会在夜里游荡在街上。
比如故事的主人公五郎,就日复一日提着烛火,提醒着居民小心火烛。他结束工作的地方离家里很远,但是有一条窄小的巷道能够穿过去。
夜半时分,不要从穿过巷道哟,不然会被吃掉脚哟。
虽然的确有这样说法,五郎仍旧像这世间的大部分一样,怀抱中“不会遇到我”这样的侥幸心理,每天穿过那条仅可容一人通过的巷道回家。
那天天有些冷,五郎穿了很厚的冬衣,哒,哒,新买的木屐踩在地上声音格外的好听,天上无月无星,唯一的光亮便是他手上的小灯笼,他一边抱怨着天气不好,薪资微薄,一边艰难地侧身蹭进巷道。
啪嗒,啪嗒。木屐踩在有些泥泞的小道上,让他不禁烦恼起来回去还要擦洗的问题。
啪嗒,啪嗒。五郎感觉脚踝处有丝丝凉意。大概是袜子掉下来了吧,他这么想着,低下头一看,果然是穿了好几年的袜子落下来一截,算了,回去再弄吧。
不要在半夜出门哦,不然脚会被吃掉的。
不知怎的,他好像又听着了门口阿婆阴森的警告,不禁觉得后背微微发凉,便加快了步伐。
快一些,再快一些,隐隐约约好像能看到家的光芒,五郎心中泛起喜悦。
再走快一些,再快一……他的脚步停住了,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五郎低头看过去,发现自己的脚踝被几只手抱住,指甲锐利刺破了皮肤。
“啊啊啊啊————!!!”
……
“相传,这种生活在暗巷里的妖怪,唤作足取和尚。”女子媚眼如丝,俯身道,“奴家的故事讲完了。”
京极彦倦倦地耷拉着眼,说道:“下去罢。”
那女子虽有些不甘,但是看在迪卢木多递出的碎金的份上,也乖乖退了下去。
迪卢木多掩好门窗,说:“她说的应该就是来的时候我们碰到的妖怪。”
“嗯……”京极彦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指节在几案上敲打着,说道,“太巧了啊……”
刚撞上妖怪就有人讲起关于它的故事,实在是太巧了啊,就像狐狸故意露出尾巴反复晃荡,勾引猎手上钩。
“您很感兴趣?”迪卢木多问他。
“已经很久没人拿朕当傻子耍了。”京极彦把玩着盘中剩下的最后一个糯米团子,半透明的糯米皮裹着棕色的豆沙,顶上点了些桃花淡粉,自然而然地透出三分甜香。
迪卢木多一看就明白了,开门又要了两盘糯米团子进来,不管是陛下还是小少爷,在这方面的心思都是出乎意料地好猜。
京极彦这才拿起盘子里的糯米团子放进嘴里,往日里这些甜点都是后院女眷们的心头好,他又不怎么嗜甜,因此竟是从没发现这带着馅的糯米皮子味道这么好。
“那不如在此逗留几日探查一下?”迪卢木多提议道,“反正远航的船现在还走不了。”御门院家帮他们联系了一条从江户往英国去的船,但是还要近半个月才能出发,左右眼下空闲,不如给这位找点事情玩玩,省得最后无聊过头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没错,是“又”。
京极彦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他的提议,把手伸向了新送进来的团子,飘着樱花瓣的清酒被他倒在糯米皮上,有些呛的辛辣中和了过度的甜,反而显得豆沙中豆子的香气越发突出悠远。
一晚上他吃了三盘团子,倒了五盅清酒,远不至于醉倒,些微醺然恰到好处,入夜也可安眠。
迪卢木多调整了一下双腿的姿势,放弃了让京极彦睡在枕头上而不是他的大腿上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只要有足够的魔力供应睡眠于他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更何况京极彦那具纯粹灵力构成的身体比看上去轻得多,压在腿上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说到底为了不被京极彦的各种恶趣味折腾,迪卢木多也是蛮拼的。
京极彦没有睡着,些微醉意让他眯缝着眼半梦半醒,感觉到迪卢木多不自在地动着身子,他开口调笑道:“睡了好几日了,怎的还这般害羞?”
迪卢木多说道:“不过是想到了个故事罢了。”他眼光闪动,笑得有些恶劣,本来性子里就有几分被压制住的率性张狂,这段时间跟京极彦的恶劣玩笑斗智斗勇,便禁不住露出来几分真性情。
“讲来听听。”京极彦扯着他胸口口袋里垂下怀表链拨弄,这人一喝酒,眼尾处的薄红就会加深,偏又生得面色苍白,眼波一挑带出几分凌厉,嬉笑怒骂看得人心颤。
“说有那么一个人,生得年轻俊美又位高权重,偏生有个怪癖,夜晚身边无人就无法安眠,倒像个赖着妈妈的孩子,不知是怕黑,还是怕鬼。”迪卢木多念叨着,故事当然是他现编的,说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许是不怕黑也不怕鬼。”京极彦哼笑道,“不过是山间精魅粘人的紧,偏又最得他欢心,叫他恨不得拴在身边时刻带着。”他接的故事,自然也是现编的,伸长了手扯住迪卢木多的头发把人拽下来,支起身子堵住那张最近越来越伶俐的嘴。
亮如白昼的烛火熄灭,墙角滚落几个夜明珠,浅浅的绿色映着壁画上的浮世绘美人图,显出些诡谲的色彩。
“上记载,江南人获李后主宠姬小周后,夜见灯,闭目言‘烟气&039;,易以蜡烛,亦闭目,言‘烟气更盛’,有人问她宫中难道不燃灯烛,她说道‘宫中本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黑暗里京极彦的嗓音也变得飘忽不定,“若那小周后也似那精魅惑人,倒是情有可原。”
迪卢木多笑道:“有你这种君主,臣子还真是命苦。”黑化了一次带走了他对于御主大部分的敬仰忠诚,和御主相处反而更加自然,说到底也是传说中的英雄,自有其傲气。
这一次的御主究竟是否值得他效忠,他一定会擦亮了眼睛仔细考察。
京极彦闭起眼,翻身裹起被子,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朕给的,他们受着便是。”
……
深夜中,又有人讲起了怪谈。
夜半时分不要睡得太熟哦,否则墙壁上的美人壁画会变成剧毒的曼巴蛇爬下来,把你变成一滩脓水哟。
对的,就是绘在墙壁上,那些衣衫半退面如敷粉的浮世绘美人,其名为,蛇蝎美人绘。
似有风顺着窗户缝吹进来,夜明珠被吹得微微滚动,光线跟着闪烁。
墙上壁画的美人,一双顾盼生姿的美丽眼眸,好像轻轻地,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第28章
江户的歌舞伎町,近些日子流传着这样的传说——柑馆住进了一位从邻国来的豪客,最爱听那各色离奇怪谈,若是讲得好,少说也能拿上一个装满金叶子的小荷包。
于是,江户城中的民间艺人歌姬游女闻风而动。
“知道吗,东街的颜夺又出现了……”
“郊外的河边,住着亡者蜈蚣,您听说过吗……”
“为什么会吃不饱呢,为什么会吃不饱呢?怪物如此苦恼地想着……”
“……其名为,夺皮蜘蛛。”
“吾之名为……夺皮蜘蛛。”讲述着怪谈的游女后背缓缓生出八条长长的蜘蛛腿,每条腿上遍布锐利如针的尖刺,娇媚的人脸不知何时已经剥落了一半,半面是美女,另外半面如蜘蛛,眼睛处生着巨大的复眼。
它的腹部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听到嗡嗡声时,就要开始逃跑了哟。”方才它是这样讲述的。
乳白色的蛛丝在空气中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丝丝缕缕黄色粘液挂在上面,带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香气。
“会杀了你哟。”
八条腿灵活地追击着目标,足尖锐利如刀,轻易穿透了桌子。
“毒液啊,是从眼睛里注入进去的哦。”
口器里喷出毒液,滴落在地板上,腐蚀出一个个焦黑的深坑。
“然后钻进你的脑袋里。”
“换上一张新的人皮。”
“其名为……”艳红的长枪贯穿了口器,翻转着从脖颈处穿出,“夺皮蜘蛛。”
大量黑棕色的脓血从伤口处涌出,像是扎破了气球一样,夺皮蜘蛛飞快地萎缩下来,脓血一滩滩喷得到处都是,不多时地上就只剩了一个背上有八条蜘蛛腿的人皮。
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从皮下爬出来,借着血腥的掩护冲向门外。
外面有数不清的人类,只要咬住一个,它就能接着存活下去。
然而突如其来的黑暗打碎了它的幻想,没了人皮它的战斗力还不如一只蟑螂,根本敲不破那坚不可摧的囚牢。
小太监打扮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封好蝈蝈罐子,双手呈给京极彦,见京极彦没什么兴趣,便捧着罐子回了固有结界,拿去给陛下的猎鹰做零食。
如他这般打扮的宦官,当年皆是侍奉陛下养得奇珍异兽的好手。
迪卢木多坐在京极彦身边,还有两个黄衣婢女跪坐在他身旁,拿着绢帕擦拭枪尖上的污渍。
“已经是第五个了。”他算了算这些日子来袭击的妖怪,接过京极彦递给他的大福,在手上转了一圈,又送回京极彦的嘴里。
论蜂蜜魔法的正确用法
有时候他真觉得毒死京极彦只需要一个糯米团子就够了。
白糯米皮沾上蜂蜜的甜香,京极彦一边吃一边说道:“正主快来了。”
正主可不就是快来了吗,黑色和服的男人自称圆潮,为他们送上了一张极其精美的请柬。
“在下的主人将在明晚召开以怪谈为主题的宴会,还请您屈尊驾临,定会使陋室蓬荜生辉。”圆潮脸上挂着不多不少的微笑,虽然会让人感觉到虚伪但是却无可指摘的微妙弧度,眼神也让人觉得有些不适,但是他一张嘴说得舌灿莲花,几句话就能让别人对他产生信任感。
“非常会说嘛。”京极彦哼了一声,微微扬起下巴,迪卢木多会意,起身接过圆潮手中的请柬,打开放在京极彦面前。
“承蒙您谬赞。”圆潮伏低身子,说道,“在下的主人听闻您对各色怪谈非常感兴趣,这才派在下冒昧前来邀请,虽是陋室寒肴,却也会尽力使您宾至如归。”
京极彦没说话,手支着几案把玩着一个白瓷茶盏,视线连瞟都没往请柬上瞟一眼。
圆潮转转眼睛,又道:“这次我家主人还邀请了江户怪谈大师京极一郎前来助阵,藤原家的小少爷以及柳生老爷也都已经确认出席。”
“是吗……”京极彦终于放下了茶盏,像是被打动了心思,沉吟片刻,“取纸笔来。”
迪卢木多没有动,从内间里鱼贯而出几个侍女,各自捧着笔墨纸砚等物,素手研墨红袖添香,铺开一张洒金云纹短笺。
京极彦折折袖口,毛笔在砚边轻舐,提笔落墨写下一张回函,他的字算不得多么好看,不过胜在狂放二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也可称大气。
圆潮领了回函,低着头老实往外走,经过门口时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绘着梅兰竹菊的墙壁,那里本应是一幅极美的浮世绘仕女图,听说这一位看着不喜欢,干脆花了大价钱自己找人漆了墙壁,重新画了花纹。
新画典雅秀美,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况且还有大笔钱做赔偿,柑馆当然不会阻拦,还殷勤地安排了新房间在绘画期间给客人暂住。
什么不喜欢。圆潮把目光移回地板上,心知肚明是那墙上的美女抵不住诱惑,想爬下来吃顿好的,结果反被当成了饭后的余兴节目,被彻底抹消了存在。
柑馆的生意依旧好得让人羡慕,圆潮揣着手走了几步,回头眯着眼看向那高大的楼船,除了他们谁还会记得这里百余年前曾经伫立过一艘更加奢华的楼船,夜夜笙歌来往尽是权贵豪绅。
那可真是人生中最好的光景了啊。圆潮咂咂嘴,背过身去接着快步走了起来,他的脚步看起来并不十分匆忙,步伐也不大,但是几步就已经走出了歌舞伎町,一闪身蹭进条小巷子,再也没有出来。
江户城中天光正好,迪卢木多跟在圆潮身后探查情况未归,京极彦换了出门的常服,拢起鹤氅,初春沁凉干净的气息恰好适合散步。
在他眼里,这座城市当然是比不上京城来得大气精致,不过熟悉又陌生的风景也别具一格,沿街栽满了樱花树,这个季节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片片飘零如雪。
“那边的年轻人,要不要吃鲷鱼烧?”京极彦愣了个神的功夫,就被街边戴斗笠的矮小老人叫住了,老人推着辆双轮车,厚厚的棉被盖在上面,阻挡住热气流逝。
“又香又甜的鲷鱼烧哟。”老人踮着脚尖拉开被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装在小纸袋里递给京极彦,“赏花的时候不吃点东西可就白来了。”
鲷鱼烧像是刚出炉没多久还热乎着,鱼形壳子里装着满满的抹茶馅料,满得鱼尾巴处都裂开露出一小抹绿色,甜香的气息颇是诱人,京极彦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几枚铜钱,老人摇摇头,笑呵呵地说道:“我请你吃的,这个的味道可是江户第一等的好!”
他说着,自己也拿出来一个咬了一口,把推车停在路边,“快些尝尝,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京极彦停住动作,问道:“你为何要请我吃?”
老人眨眨眼,说道:“我看你顺眼啊。”似乎是怕京极彦不相信,他还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你跟我儿子看着可像了,他也跟你似得这么高,整天在外头溜达着不着家,让我一个孤苦老头子形单影只地守着。”他说着狠狠咬了一口鲷鱼烧,接着道,“我也是实在在家里待得无聊才出来做点小买卖,你尝尝看,味道好得很。”
京极彦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妖怪也开始做这些小买卖了。”
被他拆穿了身份,老人也没觉得窘迫,笑嘻嘻地说道:“谁说妖怪不能做小买卖的,我们也得吃饭不是。放心好了,我什么东西都没加,就是来找你套套近乎,说不定以后还有能点好处能占。”
套近乎的话老人说的光明正大,说完自己还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京极彦也能感受到他没什么坏心,虽有所求却没什么坏心,说不定他在江户住着的这段日子,真能找着不少乐子。
鲷鱼烧的确好吃,外皮酥软里面的抹茶清甜,小小一个吃起来快得很,京极彦边吃边问道:“那你想从我这里占什么便宜?”
“滑头鬼请吃的东西都是很贵的。”老人从怀里摸出烟斗点上火,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老狐狸。
“能有多贵?”京极彦挑眉笑起来。
“唔……”老人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这个嘛……我们可能要过一会再谈了。”矮小的身影跳上树梢,轻盈的几次翻腾就匿去踪迹逃之夭夭。
而他逃跑的原因,正是不远处气喘吁吁跑来的大叔,那人跑得气喘吁吁,边跑边喊着:“给我站住!偷车的小贼!”不出意外就是这辆鲷鱼烧小卖车真正的车主。
他似乎真的追赶了很久,跑到车子边上便没了力气,趴在棉被上气喘不停,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任谁遭了这般飞来横祸,险些连吃饭的家伙都丢了,只怕也会是这般反应。
“拿两个鲷鱼烧。”京极彦从荷包里倒出来所有的零钱放到那人面前,大叔看到有生意来了,也就立刻忽略了被偷的事情,站直身子挂起热情的微笑,招呼道:“客人您要什么口味的,抹茶的红豆的绿豆的都好吃,今年新出了牛奶的也可带回去尝个新鲜。”
京极彦说道:“那就都来一个吧。”反正他吃不完就全部丢给迪卢木多,骑士人高马大应该非常能吃才对。
……
迪卢木多面对着京极彦剩下来的三个鲷鱼烧,虽然还带着热气,却也没什么胃口,无奈道:“我对甜食……有点……”
作为一个凯尔特战士,他和他的战友们一样,都不怎么喜欢甜腻的食物,尤其是软趴趴的甜腻食物,天知道他每天只看着京极彦吃糯米团子都觉得喉咙发堵,更别提比糯米团子更加甜腻的鲷鱼烧。
“那就算了。”京极彦支着下巴看他吃毒药一样吃完了一个,对他的表情表示满意,也就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支使婢女把余下两个收好,等到晚上拿来招待客人。
“您又招惹了什么客人?”迪卢木多问道,嗯……没错,是“又”。
“不请自来喜欢蹭吃蹭喝的妖怪。”京极彦答道,给他倒了杯茶用来冲淡嘴里的甜味,“说不定明晚能带个免费打手去了。”
这怪谈横行的江户城,不光招惹了他,只怕镇守着此处黑暗秩序的人也要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在江户住了几百上千年的妖怪们啊。
京极彦推开窗户,仍是无星无月的天气,春寒料峭夜深露重,但愿有求于人的滑头鬼不要来得太晚。
第29章
“许久未见藤原大人,这边请。”
“柳生少爷贵安,请来这边。”
“这边走……”“请小心脚下……”“是,马上为您准备……”
所谓怪谈宴会,举办的地点就在距离柑馆不远处的一家私人会馆,听说主人家姓山本,乃是百年前江户名噪一时的豪商后人。
此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举办一场宴会,来往之人非富即贵,各色装点奢华的马车把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即便如此,当三辆车壁绘有华彩卷草纹的马车缓缓靠近时,几乎所有的马匹都左右退了几步,垂首做臣服状。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拉车的马,一辆马车两匹总计六匹马,皆是当世罕有的珍品,古典制式的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上带出异常肃穆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思索今日是否有什么大人物进了江户城。
“承蒙先生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圆潮拿了把小扇子开开合合,恭谨地俯下身招呼,不禁让人更加好奇马车里人的身份。
第一辆马车里下来几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快速在马车四周站定,隐隐围成一个圈把马车保护在中间;待到男子站定,最后一辆马车里走下三个婢女,或捧着脚凳,或抱着一袭外衫,或是半跪在车辕上打起车帘,道:“请郎君下车。”
京极彦今天穿得极为跳脱,绛紫色的常服,外披一袭雀金轻裘,完全忽略了四周若有若无的的打量视线,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圆潮一样,道:“带路。”
这家私人会馆修得清幽别致,入门便是枯水庭院,白沙上修了木桥,走过木桥又绕过几道回廊,就能看见一幢二层小楼建在湖水中央,底层无墙,只有四根柱子支撑,用作赏景,二层则已是歌舞升平,宾客一个个到达落座。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厅堂中央舞女亦是美人,腰肢扭动跳的是唐时的舞曲,桌案边侍候着婢女,见京极彦落座,立刻倒了杯酒,柔若无骨地贴附上去,跪坐的姿势露出大半条白花花的腿。
京极彦微眯起眼,侧头躲开了婢女的手,冷笑道:“离我远些,熏得慌。”婢女眨眨眼,委委屈屈应了是,放下酒杯缩到了一边去。
像她这样出来讨生活的女人最有眼色不过,什么惹得什么人惹不得,字里行间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排斥她心里门儿清,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小游女,她可绝不会为了点赏钱把命给搭上去。
身边清净了,京极彦给自己倒了杯酒,当然,是他自带的酒,一边慢悠悠地喝着一边打量陆续到来的客人们。
一大半的客人都是体型痴肥或者干瘦的老者,搂着身边的婢女揩油,面上还要做出道貌岸然的姿态来。除此之外还有五六个身具灵力的年轻人,分散地坐在宴席的各处,用一种警戒而凌厉的眼神打量着四周。
啊呀,不懂掩饰的菜鸟阴阳师啊。京极彦晃荡着酒杯,抬眸对上了坐在宴席末尾的青年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勾起个微笑,冲着他微微抬起手中的酒杯,然后看着青年手足无措地端起酒杯回敬,炸毛跳脚的样子看得人啼笑皆非。
只要不拖后腿就好了。这般想着,京极彦移开视线看向脚边,名为纳豆小僧的妖怪正借着轻裘的掩护往桌下偷渡食物,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跟桌案下闹了老鼠似的,并不是个靠谱的样子。
奴良滑瓢靠着他的掩护进了这家私人会馆后就跑得不见影子,迪卢木多处在灵子的状态四处探查,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算算时间,应当快了才对。
最后到的是怪谈大师京极一郎,他最擅长画出各色妖怪精魅的故事,加之画技精湛为人豪爽,在这江户城里很是有几分面子,一来就有许多人捧着酒杯和他聊了起来。
这场宴会主人家似乎来得格外晚,不过常客们好像都已经习惯了主人家的姗姗来迟,笑呵呵自左顾右盼喝酒谈天,转眼月上中天酒过三巡,就连京极彦都免不了跟着喝了几杯酒之后,终于有婢女推着一个大大的屏风送了上来,看到这个,无论是阴阳师还是普通客人都眼前一亮,醉醺醺的脑袋里找回来一丝神智。
正主要出场了。
“梆梆”有人敲了两下木梆,又敲了一下小锣,模仿出深夜子时的打更声,而后通明的灯火骤然熄灭。
“诸位,欢迎光临。”屏风后亮起一点烛火,倒映出一个矮小扭曲的身形,“欢迎光临我的怪谈百万遍。”说完似乎自觉说得有趣,那人呵呵笑了几声,“那么我就不再多说废话了,怪谈就此开始咯。”
一盏一盏接着一盏,所有客人的桌前亮起幽白色的一点鬼火,影影绰绰像是一吹就灭,“来吧来吧,要从谁先开始呢,这永无止境的怪谈。”
鬼火幽幽忽明忽暗,突地某个客人面前亮光暴涨,几乎要将人吞吃殆尽。
“就是你了,仲平先生。”
面容苍白的客人掏出手绢擦擦脸上的汗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明显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居然是在下啊,那我就献丑了。”他这么说着,脸上分明有几分骄傲的神色,想了想便清清嗓子讲起了他的故事。
“说来也不过是个道听途说的故事罢了。”伴随着他的第一句话,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力波动从他口中吐出,在场的几个阴阳师目光一凝,指尖下意识掐起法决。
“某家和果子店铺里,有一个灵巧可爱的小伙计,很是得掌柜喜欢,掌柜又没有孩子,便思算着待到百年之后将铺子留给小伙计。
但是店铺里还有一个伙计却因此妒恨万分,明明小伙计死了他也不会得到任何利益,却仍旧被妒恨驱使着诱骗了小伙计。
‘掌柜叫你去洗红豆哦。’他这么说着,交给了小伙计一大盆豆子,然后在小伙计认真洗豆子的时候,用木棒打死了他,把尸体丢进深山里,又回去谎称小伙计偷了钱财逃跑了。
而那些钱财,却是他偷偷拿了去偿还赌债的。
所有人都相信了,他因此而得意万分,直到某一天,听见了床下传来异样的声响。
‘刷拉’‘刷拉’像是在擦洗豆子的声音。
‘啪嗒’‘啪嗒’像是抱着重物艰难行走的木屐声响。
‘呜呜’‘呜呜’像是谁在哭泣。
他瞪大眼,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小伙计满脸鲜血的惨状。
第二天,他被发现死在了床上,身边放着几颗红豆。”
讲故事的人并不知道,他每说一句话,就有一道微弱的灵力扩散开来,当他讲完这个故事,灵力聚集在一起,骤然冲进他的身体里。
强烈的“风”吹熄了他面前的烛火。
几个阴阳师对视一眼,更加提高了警惕。
“真是个有趣的故事啊……那么接下来,铃木小姐,请。”
“到妾身了吗?让我想想……”
“回来了?”京极彦仍维持着侧靠饮酒的姿态,喉间发出的嗓音细若蚊呐,必须要凑到耳边才能听清。
“略碰到些麻烦,回来的晚了。”迪卢木多坐在京极彦身后的阴影里,气息微弱几不可查,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的。
京极彦微微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并没有询问是什么麻烦,只笑道:“这场宴会可是精彩的紧,你可要仔细看着才是。”
鬼火一盏接一盏的熄灭,就连阴阳师都硬着头皮讲了几个怪谈,一边讲一边努力着试图探查从自己嘴里流淌出的灵力到底是什么东西,却全都无功而返。
“那么最后……”圆潮掏出小纸扇遮住嘴巴,说道,“来自于遥远异国的贵客,请。”
全场唯一的光亮,只剩下京极彦面前闪烁的鬼火,幽白色的火焰把他的面容映衬出十万分的诡异色彩。
“说起来,我的家乡倒是确实有些有趣的故事。”京极彦眯着眼似是陷入了沉思,绛紫色衣襟之上一截雪白的脖颈直晃人眼,手上执一白瓷酒杯,在几案上一下一下敲击着,“我便讲讲所谓因果循环如何?”
他也不等有人回答,便自顾自开口了:
“某乡有位显达之人,为富不仁横行乡里,其夫人多次说:‘你这么做,会遭报应的啊!’他却从不听信,自以为能成佛成圣。一日有一异人路过他家门口,能看透人的寿数,看到那位豪商,说道:‘你不做好事,只要再吃二十石米,四十石面就要死了啊。’那人笑道:‘我一年不过吃两石面,不还有二十年好活,哪里是不干好事能让我死去的呢?’
那富商仍旧横行如故,甚至变本加厉,过了一年,忽然得了一种叫做‘除中’的病,每天要吃十余餐,不到一年就死了。
古人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大抵便是如此。”
京极彦说完,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被酒水润泽的唇瓣殷红,如同饮尽了一杯鲜血。
“我说的这个故事,你看如何?”他挑起眼眉,问道。
他面前的鬼火一闪,倏地熄灭了。
刹那间大厅内一片黑暗,寂静无声。
屏风后的烛火又亮了起来,映在屏风面上的身形矮小,传来一阵零落的掌声,“说的好!”那声音嘶哑苍老,圆潮却少见的变了脸色,纸扇一挥扬起一片耀眼的火光点亮大厅的同时踹翻了屏风。
“哦呀哦呀,年轻人火气就是大啊。”带着斗笠的老人盘腿坐在榻上,一个生得奇形怪状丑陋不堪的生物倒在他的脚下,喉咙被死死踩住,圆孔样的嘴里发出祈求的“咳咳”声。
“居然是魑魅魍魉之主奴良滑瓢驾临,还真是难得的……稀客啊……”圆潮死死捏住纸扇,咬牙道。
“我早就是个老头子咯。”木屐摁在那一坨的喉咙上,再加上一点力道,就会彻底踩断那脆弱的脖颈,“而且有好吃的我不来,才奇怪吧。”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块羊羹塞进嘴里,含混道:“味道真好啊,老头子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圆潮面色僵硬,向后退了几步,“放过山本大人。”
“如此单刀直入,还真是不懂风雅之人。”
老人脚下一点踩着那一坨平移数米落在大厅里,躲过了向他袭来的利箭。
而此刻的大厅里,已是一片人间炼狱之景。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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