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33节
看见幼弟还像从前那样在自己面前撒娇,唐瑜眼里满满都是温柔,连那最后一点嗔怒也荡然无存。
唐泛见她消气,便笑道:“不能当官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起码我现在可以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了,我只怕贺家的人因为此事,对你有所怠慢,所以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没有说。”
唐瑜心头一暖:“你不必担心这些,既然来了,就好好住下。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贺家正经的二奶奶,不是别人想要欺侮就能欺侮的。”
唐泛道:“姐姐,你不需要忍耐,我来这里,除了看望你,也是来为你撑腰的,我知道肯定会有些人,觉得咱们唐家没人,觉得你没有娘家依靠,轻慢于你,但只要有我在,唐家就永远是你的娘家。虽然我如今没了官职,可也不是谁都能蹬鼻子上脸的,你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可别对我藏着掖着,我去帮你出头。”
唐瑜听了这番话,心中不免很感动,可她并没有将唐泛的话当回事。
毕竟在她看来,唐泛就算没有被罢官,也只是五品郎中,这样的身份糊弄一下寻常人家还可以,像贺家这样的门第,对官场上的事情门儿清,唐泛的身份别说吓不倒他们,若是想要以此强出头,那只会贻笑大方。
更何况唐泛现在连五品官都没得说,说要帮她出头,最后只怕会得罪贺家,将自己也搭进去。
她不希望唐泛这样做。唐瑜宁可自己受些委屈,因为她觉得弟弟的前程比自己的幸福重要。
想及此,唐瑜就笑了笑:“你莫要多想,你姐夫和贺家待我都很好。”
而唐泛同样也觉得姐姐的幸福胜过一切,所以他见唐瑜避重就轻,兼之今日见面时,姐姐夫妇神色中流露出来的异样,就知道这里头肯定别有内情。
不过唐瑜既然不想多说,唐泛也就不再多问,想着等私底下再行打听。
那头酒宴结束,人群散去,贺老爷子派人过来请了贺霖夫妇和唐泛过去。
除了他们之外,贺老夫人许氏,贺家老三贺轩夫妇,以及贺老爷子的两个兄弟都在,另外还有贺家如今的第三代,包括贺澄,贺沁等孙辈,济济一堂,甚是热闹。
这也是贺老爷子为了表示对唐泛的欢迎,否则一个儿媳妇的娘家亲戚过来探亲,是绝对不需要劳动全家老小都出来见礼的。譬如贺老三的老婆韦氏,娘家仅仅是秀才出身,就算后来经商有道,成为香河县乃至顺天府一带的巨贾,身份上也还是与贺家有所差别,是绝对不可能得到这种礼遇的。
众人寒暄一番,贺老爷子便想起之前在席上不方便问的问题。
“我致仕已有几载,也不知如今京城形势如何,贤侄在刑部,想来定是颇为如意了。”
这话说得婉转,其实就是想问,官员事假不是那么好请的,你怎么无端端能请到长假过来,难道是京城官场出了什么变故吗?
贺老爷子千料万料,也绝对不会料到唐泛现在已经无官可做了。
唐泛微微一笑,也没有隐瞒:“说来惭愧,小侄因在差事中犯了过,如今已经被下令冠带闲住,并无官职在身。”
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跟唐瑜之前的反应一样,呆若木鸡。
还是贺老爷子见多识广,反应最快,他露出关切的神色,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得罪了人?你不妨说一说,老夫虽然人走茶凉,但以往在官场上尚有几个故交,若事情不大的话,说不定能帮你转圜一二。”
唐泛拱手道:“多谢伯父费心,不过这道任免是陛下通过内阁下的,眼下只怕谁也帮不了我。”
众人一听,又是一呆。
好么,连皇帝都得罪了,这得是多大的事情,你这样贸贸然跑过来,会不会连累我们贺家啊?
唐泛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便道:“伯父与诸位长辈无需担心,如今此事已告一段落,不会再有人提起,小侄也只是被冠带闲住而已,并非削职为民,不会牵连贺家的。我与家姐分离数载,心中思念异常,方才上门探望,若有叨扰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贺老爷子呵呵一笑:“这话说得就太见外了,我与你爹乃是至交好友,即使你姐姐不是我贺家的媳妇,你既然来了,便当这里是自己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无需顾忌。”
唐泛郑重谢过。
忽然冒出这档子事,大家也都没了闲聊套近乎的心思,还是贺老爷子询问了一番近况,当得知唐泛在京城还要寄住在别人家的时候,不由唏嘘连连,要给唐泛一笔银子去买宅第,唐泛自然是坚辞不受。
见他确实不要,贺老爷子也没有再勉强,让他先去好生歇息,说是来日方长,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
唐泛与贺霖夫妇走后,贺老爷子便沉下脸色,呵斥贺轩夫妇道:“你们方才太露形迹了!一听说他冠带闲住,连脸色都变了!”
贺轩讪讪道:“孩儿这不是听说他得罪了皇帝,担心他连累我们贺家么,您瞧他早不来晚不来,选在这个时候来,说不定是在京城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把咱们这儿当成避难的了!”
贺轩的两位伯父,也就是贺老爷子的兄长们,也帮忙回护道:“是啊,也怪不得明诚,连我们听了都有点打鼓呢!”
贺老爷子叹了口气:“不管人家怎么想的,既然已经来了,咱们就不能把人赶出去,难道你们没注意到跟着他来的三个随从么?”
贺轩:“那随从怎么了?”
贺老爷子:“我看其中二人精光内敛,行止与常人有异,怕是一等一的高手。”
贺轩奇怪:“他一个丢了官的人,连宅子都要借住别人家的,怎么会有高手相随?”
贺老爷子缓缓道:“那两个人不是普通的高手,而是锦衣卫。”
“啊!!!”
贺家人又是啊了一声。
今天惊叹连连,他们都快麻木了。
锦衣卫何许人也,根本不需要贺老爷子科普,只要想想他们的光辉历史,贺家人就禁不住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连贺老爷子两位兄长都露出畏惧之色:“就算唐泛还没丢官,也够不上被锦衣卫随身保护的资格罢?难道他这次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这些人名为保护,实际上是来监视他的?”
贺老爷子叹了口气:“希望不是这样。”
贺轩忐忑道:“爹,那我们怎么办,这是引狼入室啊,要不找个借口将他请出去罢?”
贺老爷子:“胡闹!来都来了,哪有将人赶出去的道理!在事情未明之前,暂且看看,心里有数就好,不必大惊小怪,也切勿打草惊蛇!”
虽然是这样说,不说男人们,在场的女眷也已经因为这番话而心神惶惶了。
许氏便叹了口气,埋怨他道:“当初我就说不该给老二娶这房媳妇的,你偏说什么要信守承诺,她自嫁入贺家,老二便事事不顺,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克了……”
贺老爷子不耐烦:“这都多少年了,你现在说有何用!好了,一个两个都是不中用的,这还没什么事呢,就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都下去罢!”
唐泛如果听到这番话,知道严礼他们的存在被贺家人脑补成这样,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第75章
贺家不是暴发户,虽然诸多顾忌,也不可能干出前倨后恭,甚至将人扫地出门的事情来。
贺老爷子对唐泛礼遇如故,甚至还要求下人不得怠慢,但唐泛被免职的消息依旧很快传遍贺家上下,连香河县也有所耳闻。
不明真相的人自然抱着个看热闹的心理,贺家老大虽然是四品知府,可地方官与京官毕竟是不一样的,原本人人都觉得贺家有个当京官的姻亲很是体面,这下他们要么为唐泛可惜,要么觉得唐泛很难再复出,贺家只怕又要少一个强援。
至于女眷的想法自然与男人们不同,她们更多的关注点则放在唐瑜身上。
唐瑜娘家父母早逝,说无依无靠也不为过,本来还以为有个当官的弟弟可以依靠,结果现在连这个依靠也没了,可怜贺二奶奶在贺家原本就是个小透明,现在估计越发没了地位,日子指不定要怎么难过呢。
再高的墙也挡不住风言风语,唐瑜不知作何感想,唐泛自己反正是不在意的,别人瞧不瞧得起他,对他来说都无关痛痒,反正他又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他担心的只有姐姐和外甥。
唐泛私底下问了唐瑜,唐瑜却笑道:“当官本来就是个提心吊胆的活儿,以前你喜欢,我自然为你高兴,现在没有了,你也不必沮丧,只要你开心,姐姐就开心,至于旁人的闲话,这几年我还听得少么,若是一味地在意,那连日子也没法过了,放心罢!”
在唐泛心里,这世上再没有比唐瑜更好的姐姐了,她既是这样说,唐泛也没有再追问,只让严礼和钱三儿他们悄悄去打探。
他将从京城带来的礼物交给了姐姐,因为唐泛毕竟对贺家不太了解,不知道哪些人需要重视,哪些人可以略过,便全权交给了唐瑜负责,他自己住在贺家为他准备的竹院,每天与姐姐叙旧,带着小贺澄出门玩耍,这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虽然有贺老爷子的命令,下人不敢怠慢,但各房的主人家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唐泛刚上门的时候,他们个个都热情得不得了,尤其是贺轩,拉着他的手,口口声声喊润青,结果在知道唐泛免职的事情之后,贺轩连竹院也很少涉足了,唐泛在外头碰见他的时候,邀他去竹院闲聊,他虽然同样还是和气热情,却能推就推。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不吝于锦上添花的人很多,却很少有能够做到雪中送炭的。唐泛当然不会以高标准去要求贺家人,大家本来就是面子情罢了,即使上一辈交情深,但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唯独对于贺老爷子,他还是很尊敬的。
贺澄自从小舅舅来了之后就彻底解放了,在父母的允许下,他向族学里请了假,专门陪伴小舅舅,唐泛除了带着他上街玩,给他买各种小玩意之外,闲来没事还会考究他的功课。
越是相处,唐泛就越觉得贺澄这孩子十分懂事,很招人疼。
别的不说,只要看见有人来找唐泛,他都会很懂事地主动告退,如果唐泛要求他留下,他也会乖乖地站在一旁不吭声。唐泛自问自己在贺澄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会上树掏鸟窝,趁着爹妈不注意的时候跑到家里的荷花池去抓鲤鱼呢,相比起来,小贺澄简直称得上是温良恭俭让了。
可正因为这样,唐泛才觉得心疼,按理说,他这个年龄本该活蹦乱跳,四处捣乱的,又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出身,穷苦人家的孩子需要烦恼的事情他都没有,性子不应该如此沉闷才是,只怕之前一直都在压抑的环境里长大,这才养成了凡事不多开口的性子。
不过孩子终究是孩子,在最初的羞涩和怕生之后,贺澄也很快接纳了这位和蔼可亲,又愿意陪他玩的小舅舅,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身上渐渐有些同龄人的影子了。
这一日,唐泛正在教他写字,婢女来报,说严礼和钱三儿在外头求见。
此处虽然是隔壁别院,轻易不会有贺家女眷出入,不过因为唐泛的姐姐有时候会过来,为了避嫌,唐泛也不好让严礼他们直入直出,免得彼此冲撞了。
贺澄刚刚写好了一幅字,抬头看过来。
唐泛摸摸他的脑袋:“你先出去玩一会儿。”
贺澄懂事地点点头,说了声外甥告退,便跟着婢女出去了。
不一会儿,严礼和钱三儿他们走进来,见了礼之后,便分头坐下。
唐泛问:“有结果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严礼等人却知道唐泛在问什么。
钱三儿看了看严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先道:“小的打听过了,贺二奶奶在贺家似乎过得不太好。”
唐泛掀茶盅盖子的手微微一顿:“怎么说?”
钱三儿:“听说贺家三个儿子里边,老大贺益最有出息,二老最疼爱的却是老三,也就是贺轩。不过老大在外面为官,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趟家,而如今贺轩又中了举,也算得上光宗耀祖,年轻有为。相比之下,贺家二老爷就有点不起眼了。”
唐泛点点头,叹道:“何止不起眼,只怕在兄弟们的光环下,我那姐夫心高气傲,会受不了罢?”
钱三儿:“是,据说贺二老爷先前还打算分家的,被贺老爷子狠狠骂了一顿,后来便没再提起了。”
唐泛道:“那我姐姐呢?”
钱三儿瞟了他一眼,怯怯道:“贺家那些下人说……”
严礼踢他一脚:“别装了,快说!”
钱三儿哎哟一声,只得赶紧道:“他们说贺二奶奶丈夫不争气,又没有娘家撑腰,日子不好过,贺家迎来送往,少不了时常要与那些官宦女眷打交道,贺家给的用度有限,贺大奶奶不在本县,贺三奶奶又有娘家补贴,唯有贺二奶奶,掏不出这笔钱,不得不隔三差五让丫鬟拿着嫁妆出去典当呢!”
唐泛深深地皱起眉头:“姐姐竟已窘迫到如此地步了,可她怎么不与我说?”
钱三儿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大人,您文韬武略,小人向来佩服,只是大户人家女人之间的家事,您就不了解啦!”
唐泛笑骂:“什么文韬武略,不懂用词就不要乱用,说得好像你很了解女人似的!”
钱三儿笑嘻嘻:“小的从前走南闯北,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听说的那些深宅内院里的事儿自然也多,不像您是个办大事的……”
严礼鄙视道:“你废话还能更多一点吗?”
钱三儿瘪瘪嘴,敢怒不敢言,连忙道:“你想啊,胭脂水粉需要钱,跟女眷往来,这个办个菊花宴请你,你回头不就得办个牡丹宴回请人家吗?还有啊,别人成亲,孩子满月,这些都是需要应酬的,就算人没到,礼也要到,普通人家尚且如此,像贺家讲究就更多了!”
唐泛点点头:“我姐姐未出嫁前,在闺中也时常与手帕交这样来往,确实花费不菲。”
钱三儿:“还有啊,小的听说族学里上学是不用钱的,可少爷身为贺家嫡子,那些给先生的束脩,买笔买墨,肯定都不能便宜了去。还有二老爷,虽然他如今只是个秀才,但他也有一帮朋友需要应酬,这些都需要钱。贺家给的开销,充其量只能应付他们日常所需,像这些额外支出,都是需要自己贴补的。听说贺三奶奶娘家是本县富贾,而且贺三老爷得父母喜爱,贺老夫人平日里肯定也没少贴补他们,像二老爷和二奶奶这种的,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唐泛没想到他打听得这样仔细,赞同道:“你不说,我还真没细心去观察这些,如此说来,我姐姐姐夫他们过得确实有些拮据了。”
钱三儿:“可不?假若二老爷考上举人,日子还能好过许多,偏偏他这么多年都没考上,每年光是买书的钱,笔墨钱就不少。”
为什么举人和秀才之间差别明显?
因为如果贺霖中举,就拥有了当官的资格,就算他考不中进士也没关系,凭贺家的关系,给他打通关节弄一顶知县或县丞的帽子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这样一来,贺霖就等于踏入官场了,就算去的是穷县,同样也会有不少灰色收入,比唐泛这种清水衙门的五品京官简直好上太多,到时候同样养得活老婆孩子。
可问题是他一直都考不上,这么多年了,还是个秀才,虽说秀才也可以当教书先生,但贺霖是贺家公子,岂能去外头丢贺家的脸面?这等于十几年来都在虚度光阴,只能依靠贺家的生活费和老婆的嫁妆过日子。
都说穷秀才,穷秀才,没听过人家说穷举人的,就是这个道理。
就算是再疼爱孩子的父母,看到孩子三十多岁了还一事无成,估计也会有怨言吧,更何况贺家并不缺有功名的孩子,凭啥你十几年考不上,天天摆出一副别人欠你钱的样子,别人还得上赶着体贴你?
总而言之,贺霖现在就是这么一个处境。
钱三儿说完,便轮到严礼说了。
他道:“昨夜令姐与令姐夫吵了一架。”
敢情这位是去听人家夫妻的壁角了。
唐泛:“为了我?”
严礼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开始是,后来不是。”
唐泛:“他们都说了什么?”
严礼:“起先,令姐夫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让令姐劝你多住些时日。”
唐泛奇道:“看来我姐夫虽然屡试不第,心里有些怨气,秉性还是很好的,那为何会吵起来啊?”
严礼:“令姐夫说,他们家知道你罢官的消息之后,必然各个惶恐不安,尤其是他那个三弟,肯定还会担心连累到自己明年会试,能让家里人觉得不痛快,他就觉得很痛快。”
唐泛:“……”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他了。
严礼:“令姐就说,贺老爷子不是这样的人,让他跟长辈相处好一些,这样也不至于在家里寸步难行。令姐夫说,他就是要与他们过不去,贺老爷子才同意分家,否则若是还像现在这样同处一屋檐下,处处受人白眼,他无论如何也是受不了的。”
唐泛:“然后呢?”
严礼:“令姐说他这样只会自寻烦恼,让他放宽心,那些小人的嘴脸不必放在心上,科场上白发苍苍去应试的也数不胜数,又说他如今不过三十四,还有大把光阴。”
唐泛颔首:“我姐姐如此体贴,姐夫总该能听进去罢?”
严礼无奈:“可你姐夫却发起火来,说你姐姐在咒他考到八十岁还考不上。”
唐泛有点风中凌乱了:“……”
严礼道:“你姐夫又听说你姐姐典当嫁妆的事情,说她故意在给他难堪,还问她是不是向你告了状,你姐姐说没有,你姐夫不信,两人就大吵了一架,后来你姐姐便哭着走了。”
常人听到夫妻吵架,本该是有些尴尬的,但锦衣常年卫负责侦讯事宜,严礼连旁听妖精打架大战三百回合也能面不改色,更不必说这些琐事了。
他见唐泛一脸无语,便道:“令姐夫对令姐的误会似乎很深,也听不进任何劝告。”
唐泛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啊,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心气太高,接受不了从前处处被追捧,如今却连举人都考不上的落差感,没想到他的心结竟是如此之深,要不是你们的帮忙,单从我姐姐那里,我肯定是问不到这些的。老严,让你去打听这种事,可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严礼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公子有什么打算,看来令姐在贺家确实过得不快活啊!”
唐泛道:“如今若是只有我姐姐一人,那还好办,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他们和离,给我姐姐找户更好的人家,我大明再嫁女子比比皆是,再嫁得好的也不在少数,总归不能让我姐姐受委屈。但现在就难办了,和离需要夫妇二人都愿意,方才可以。就算我那姐夫同意,我还有个外甥,姐姐肯定不可能舍下七郎跟我走的,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才好。一切以我姐姐的意愿为主,她若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她,我也不能。”
这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清官难断家务事,严礼和钱三儿都心有戚戚然,钱三儿更是跟着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女怕嫁错郎,尤其是这大户人家,规矩忒多,一个不好就会被传闲话,难啊,真难啊!”
严礼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欠揍,忍不住又要踹他:“能别装了不,你一个贼眉鼠眼的捧着心口学人家大家闺秀说话,我看着恶心!”
钱三儿灵活地躲开,然后嘿嘿一笑:“大人,您还不知道罢,老严这是有意中人了,还是大家闺秀呢!”
唐泛本是在烦恼如何帮姐姐,听了钱三儿的话,不由讶异:“你看上谁了?”
严礼有点尴尬,钱三儿却是个嘴快的,抢着道:“是贺家的八姑娘!”
唐泛想起来了,那位八姑娘是他姐夫的妹妹,不过却是庶出的。
“老严,三儿说的是真的?”
严礼平日看着粗豪,这种时候却扭捏起来:“也就是无意间见过一面,上回给公子去打探消息的时候……”
唐泛笑道:“回头我去帮你问问,你若是看上嫡出的,我可能爱莫能助,这庶出的总归要好说一些,如果她尚未婚配,贺老爷子又同意的话,以你的身份倒也门当户对。”
严礼犹豫道:“贺家是书香门第,我却是一介武夫……”
唐泛安慰他:“不必担心,我先找机会帮你探探口风。”
严礼很高兴:“那就多谢公子了!”
得知了姐姐的确切处境之后,唐泛私下找了个机会,与姐姐长谈一番,跟她说凡事不必隐忍,无论如何,自己都会站在她一边,帮她出头。
严礼听壁角的事情毕竟有失光明正大,唐泛总不能跟姐姐说自己派人偷听了你和姐夫吵架,这样唐瑜的脸面也会挂不住,所以他只能迂回委婉地再三表达自己对姐姐的支持。
奈何唐瑜似乎打定主意对唐泛隐瞒到底,也不愿意唐泛好不容易来一趟,还要为自己的事情操心,更何况说白了,这属于贺家的家事,在律法上,只要贺霖没有殴打妻子,以妾代妻等劣迹,唐泛就没有资格插手。
而且现在贺家上下对他谈不上不好,贺霖在他面前的表现更是正常,唐泛暂时还找不到理由去过问。
在贺家几年的生活,周围的环境,以及贺澄的牵绊,足以让唐瑜从一个爽利大方的少女,变成一位能够为了儿子隐忍,适应贺府生活步伐的女子。
任是唐泛智计百出,面对这种情况也有些束手无策,只能多住些时日,再看情况。
这一日,香河县的富贾韦策在韦家摆下筵席,邀请全县士绅前去吃自家儿子的满月酒。
韦策是贺轩妻子韦氏的父亲,身上也是有秀才功名的,他年轻时与贺霖一样,屡试不第,但韦策没有贺霖那样高傲的自尊心,他意识到自己这样考下去,很可能也只是一辈子蹉跎,所以毅然放弃科途,转而经商。
太祖皇帝对贪污深恶痛绝,连带着对商人也没有好感,规定四品以上的官员禁止经商,甚至还出现了商籍这样的政策。不过秀才是有功名的,与纯粹的商人不同,韦策利用了这一层身份,很快与香河县乃至顺天府的名流士绅打好交道,他头脑和手段都很灵活,二十几年间就积累起一大笔财富,据唐瑜所说,本县的米铺盐铺这样的营生,韦家就占了大半。
这年头盐业是官营,商人想要卖盐,需要先弄到盐引,韦策能够经营盐铺,自然说明他的人脉非同一般,韦氏身为秀才的女儿却能嫁入贺家,其中必然也有这一层原因。
而有了娘家雄厚的财力支持,韦氏也根本不需要像唐瑜那样指望着贺家的用度过日子。
除了原配所出的大女儿韦氏之外,韦策还有四个妹妹,都是妾室所出,韦家空有家财万贯,却一直生不出儿子,韦策当然着急。
原配去世之后,他就娶了继室柴氏,但柴氏也没有生育。
韦策不得已,又接连纳了几房妾室,可惜生出来的全都是女儿,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这个儿子,韦家自然视如明珠,这才刚刚满月,就迫不及待地大摆筵席,广邀宾客,为儿子庆祝。
可以想见,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韦家小少爷肯定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
大家都是姻亲,韦家小儿子的满月酒,贺家自然要赏脸,连贺老爷子都亲自赴约了。
韦策做事很周全,知道唐泛现在就在贺家住,还给唐泛也下了帖子。
唐泛便也跟着姐姐姐夫一道过来了。
他如今虽然没了官职,但官身还在,与平民百姓不同,是不能被怠慢的,所以一到韦家,唐泛便被请到了首席,排位比贺轩还要靠前。
这一桌除了韦家男主人韦策,还有贺老爷子,翁县令,林县丞,王主簿等等,以及香河县的其他官绅名流,唐泛位列第四,在翁县令后边,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韦策是下过一番心思安排的。
贺轩因为是韦策的女婿,也占了个首桌。
贺霖则被安排在第三桌,这一桌都是韦策在生意场上的朋友,照理说这样的安排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贺霖却觉得韦策这是瞧不起他,估计将他与商人放在同一桌。
至于唐瑜等女眷,自然是在进来的时候就与他们分开,去了另外的女眷席上,不跟男宾一起。
酒宴开席,和乐融融,韦策先说了一番感谢的话,既然是满月酒,自然要将儿子抱出来,给宾客们都看过一遍,大家凑趣说一些吉祥话,祝福孩子平安长大,然后便是互相敬酒,吃菜寒暄。
作为香河县首富,韦家的酒菜自然是精心准备,一点也不比京城大饭庄的差,而且多数都是江南菜,很符合唐泛的口味。
唐泛自然不会客气,他虽然吃得很慢,却几乎将眼前的佳肴都仔细品尝过了,跟其他忙着寒暄客套的人相比,显然他这样的食客更受厨子的欢迎。
他罢官的消息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世上趋利避害的人自然很多,比如贺轩,这并不能苛责他什么,但同样的,有原则不怕事的人也有不少,比如翁县令。
翁县令在听说唐泛之所以被罢黜,是因为得罪了万首辅的人后,对唐泛的态度反倒热情了起来。
这年头朝野上下,看不惯万安一党的人不在少数,京官碍于前途,很多人选择了沉默,但地方官却没有那么多忌惮,翁县令就是其中之一。
可惜他官途多舛,比唐泛早三年中进士,如今却还在七品县令上挣扎。
唐泛与翁县令聊了几句,发现他竟然还是自己老师丘濬的拥趸,二人交情顿时又拉近了不少,翁县令年近四十,学问也不错,就是当官不太在行,几次外察的考评都是中平,所以没法得到晋升,不过他学问却是不错的。
相比跟贺老爷子这种老狐狸说话,唐泛自然更愿意和翁县令聊天,这一顿吃下来,倒也时光飞快。
中间因为县衙有点事,翁县令提前告辞离开,唐泛也借故出来走走,解解酒意。
韦家很体贴地为宾客准备了里间以供休息,还有婢女伺候,跟外面就隔着一扇屏风,却要自在许多。
在喜爱清静的唐泛看来,这里简直比外面还要舒坦。
他谢绝了婢女为他捏脚的提议,要了一杯金橘汁,就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冷不防,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里的菜可比仙云馆差多了,吃得老子差点想吐!”
这声音入耳,唐泛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金橘汁一口喷了出来!
他不可思议地扭头,望向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人。
对方三四十岁,一脸络腮胡子,穿着湖蓝色的圆领外袍,乍看上去就跟韦策那些商人朋友一样。
但从这种坐姿到声音,能让唐泛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他禁不住抚额叹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络腮胡子大汉犯了个白眼:“你能在这,我就不能在这?”
唐泛无语地看着他,低声道:“难道是韦家出了什么谋逆大案罢?”
大汉摇头。
唐泛:“那不然你来这里作甚,总不成是来找我的罢?”
对方:“好说,我就是来找你的。走罢!”
唐泛:“去哪?”
对方:“去了就知道!”
唐泛:“等等,我总得跟贺家的人打声招呼罢,还有,韦家的人发请柬,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对方呵呵冷笑:“这天底下就没有本公去不了的地方!”
唐泛心说是吗,那你去皇帝的龙床上蹦跶两下我看看。
不过他也没有跟对方继续抬杠,又问了一句:“是急事?”
对方:“自然。”
不错,跟唐泛对话的这个人,正是暌违数日的汪直汪公公。
汪公公好端端地在京城,为何会忽然跑到香河县来找唐泛?
香河县虽然离京城不远,可唐泛也绝然没有自恋到汪直是闲着没事来找自己叙旧聊天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那头汪直也没等他答应与否,说完了话起身就往外走。
唐泛没有办法,只得跟着离开,然后让钱三儿去向贺老爷子和贺霖知会一声,就说自己有急事先离席,等会儿他自己回去就是,让他们不必等。
一个没了官职的闲人会有什么急事,还要中途离席,这跟翁县令那种公务在身的不同,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不过唐泛这会儿也顾不上管贺家人会怎么想了,他跟着汪直离开韦家,来到县上的一间客栈。
以唐泛跟西厂打过的数次交道,自然看得出这客栈周围,里里外外,都有乔装打扮的西厂番子守着,闲人免进,当然也免出。
想来汪直匆匆来此,确实是不宜张扬的。
二人径自上了二楼客房,关上门,汪直撕下假胡子,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
“他娘的,这玩意黏在脸上可真不舒服!”他一脸不耐烦。
“……我看着也别扭,还是撕下来好。”唐泛道。
“你在讽刺本公?”汪直眯着眼瞪他。
唐泛心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不过这句话也只是想想罢了,他觉得自己是个有修养的人,不该跟汪公公就这种毫无内涵的问题吵架,便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你特地微服前来找我?”
汪直道:“太子那边,出了点事。”
第76章
太子今年不过十岁,就算再稳重早熟,终归是个小孩儿。
是小孩儿,就会犯小孩儿会犯的错误,否则就真成妖怪了。
汪直说的这件事,其实严格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纪淑妃死后,随葬帝陵,在宫中也另外设有牌位以供祭祀,但是碍于万贵妃的缘故,连周太后都劝告太子,最好少去别殿,以免激怒万贵妃,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来。
眼看纪淑妃的生忌快到了,太子思念母亲,又不能去别殿,就只好就在东宫私设香案,偷偷祭拜母亲,又哭着跟母亲说些悄悄话,无非是埋怨母亲怎么丢下他就走了,孩儿过得好辛苦之类的小孩子话。
这本是人之常情,何况太子这日子过得也确实是压抑,如今他父皇膝下已经不止他一个孩子,又要忙着修仙炼丹,与国师交流,根本没空管太子。
韩早死了,元良也死了,太子身边亲近的人寥寥无几,他又不能去向师傅们抱怨,这些话,不和母亲说,又能跟谁说呢?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子私下祭拜,并且跟母亲说的那些话,偏偏被人听了去,又告到贵妃跟前。
万贵妃的耳目遍布宫中,连太子身边也不例外,东宫虽然千防万防,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人,可那并不妨碍贵妃安插人手以便随时窃听太子的把柄。
贵妃得知这件事之后,心中既愤怒,又惶恐,便去向皇帝告状,说太子勿忘杀母之仇,心中充满了怨恨,还对着母亲的香案祷告,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普通人如此,倒也就罢了,大不了她受些委屈,可偏偏这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的,这偌大一个国家交到他手里,实在是令人担心啊。
要说万贵妃现在也学聪明了,不单单从自身出发,还站在了国家的高度上,一番话下来,果然让皇帝皱眉不已,此时万氏一党的李孜省和继晓等人,又轮番上阵,吹捧邵宸妃所出的四皇子朱祐杬。
最重要的是,万贵妃还对皇帝说了一番诛心的话,说太子如今年纪小小,就懂得沽名钓誉,有意结交大臣,让他们在外面散布自己的好名声,这才使得太子身边聚拢了一批外臣,这些人必然是想着眼前富贵无望,就想奉承太子,以后捞个从龙拥立之功,这样下去,陛下的权威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可想而知,这番话肯定不是万贵妃自己能说出来的,她身边必然有高人在给她出主意。
成化帝心再软,他也是个皇帝,是皇帝就有不容他人碰触的逆鳞。
这逆鳞就是江山帝位。
而给万氏出主意的人,正好也就抓住了这一点,戳中皇帝的心窝子。
说得多了,皇帝自然渐渐动摇,对太子有所不满。
放眼如今的朝堂,那些正直的,敢于发声的大臣,都被发配到外地去了,朝中的话语权已经被万安等人把持。
阁老之中,刘珝倒是支持太子的,作为皇帝的老师,他也能说得上话,但他势单力孤,更不愿意得罪万安过甚,能起的作用有限。
敌强我弱,太子的地位摇摇欲坠,对于希望看着太子将来能够登基的人而言,这当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唐泛听完,叹了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真当我是诸葛亮不成?”
汪直:“你虽然不是诸葛亮,不过你向来主意多,肯定能有什么办法打消皇帝的疑虑,否则再这么下去,太子真要被废了!”
唐泛看着他:“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与太子要好到这种程度了,还专程微服跑到这里来,是有人想让你帮忙想办法罢?”
汪直也不否认:“不错,宫中确实有人托付于我。如今能帮太子说得上话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陛下也还没下决心,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我自己是不方便在陛下面前进言的,连托付我的那个人都说不上话,更不必说我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忙想个法子了。”
唐泛苦笑:“我能有什么法子,我与太子不过一面之缘,如今连官都没了,陛下怎会听我一个闲人的话,不过你说宫中有人托付你……是怀恩?”
汪直沉默片刻:“是。”
唐泛奇道:“据我所知,怀恩虽然资历不如梁芳,可他素来得陛下信重,他说的话,陛下怎会听不进去呢?”
话说回来,汪直跟怀恩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怀恩能让他帮忙想办法,想来是唐泛上次劝告的话已经被汪直听了进去,并且两人已经搭上线了。
汪直道:“怀恩因为陛下发落朝臣的事情屡屡为他们求情,已经惹得陛下有点厌烦了。上回有个佞幸之徒想要借献宝得官,怀恩不肯奉诏传旨,还让刘珝、余子俊等人在外廷帮忙劝谏皇帝,结果那些人却不敢,弄得怀恩很被动,最后差点还为陛下所恶,所以如今他也不大敢为太子说话,生怕弄巧成拙。”
他冷哼一声:“结果这时候我正好主动凑上去,这老货为了试探我是否真心为太子出主意,便将难题丢给了我。”
说罢他望向唐泛:“说起来还是你让我去与他交好的,所以这事也少不了你一份,无论如何,你非得给我想出个办法来!”
唐泛:“……”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好心提醒你,反倒给自己招揽了一个大麻烦?
汪直见唐泛满脸无奈,忽而诡秘一笑:“这次你若能帮太子度过难关,我也有把握让你官复原职。”
唐泛心说,那我还真不急,现在自由自在别提多快活了。
不过他对太子印象不错,之前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了,若是还不闻不问,良心上也实在过不去。
唐泛沉吟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陛下明确透露出要废太子的意向了?”
汪直:“没有,但太子去向陛下请安的时候,陛下不肯见他,说让他安心回去读书。”
这倒真是有点不妙了。
唐泛蹙眉:“朝中有为太子说话的大臣么?太子的师傅们呢,总不会坐视不管罢?”
汪直道:“都去求情了,不过没用。据说他们从陛下那里离开之后,陛下原本已经有所心软,打算原谅太子,岂料也不知道是谁又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以至于陛下最后反而将太子叫过去训斥一顿。”
唐泛道:“周太后那边呢?她对太子有抚育之恩,必然不愿意看见太子被废。”
汪直道:“周太后最近凤体欠安,卧病在床,这些事情她都不知道,谁也不敢拿这些事情打扰她……不妨与你交个底,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周太后性情颇有些欺软怕硬,她对贵妃是心存畏惧的。”
唐泛也听说过,万贵妃是被孙太后,也就是当今天子的祖母,选去伺候保护成化帝的,在成化帝当年被叔叔囚禁的最艰难几年,是万氏陪着他度过那段岁月,而非生母周太后。
所以就算成化帝事母至孝,但周太后总有几分心虚,这就使得她对着万贵妃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
而且据说万贵妃的凶悍,连周太后也怵她几分,当年皇帝要废皇后,周太后尚且没法反对到底,如今虽然疼爱孙子,能起的作用也有限。
再想深一层,不管皇帝哪个儿子被立为太子,那都是周太后的亲孙子,断没有不孝顺祖母的道理,如此周太后又何必为了太子跟儿子闹翻呢?
但这些八卦传闻听听也就罢了,眼下根本不是深究的时候。
听说周太后那条路子也走不动,唐泛摇摇头,无奈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这么多人都没有办法,我又何德何能,虽然我也不忍看到太子落难,可问题是我确实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汪直有些失望,他见唐泛帮自己出了好几回主意,每回都卓有成效,自己也正是听了他的话,才会去跟怀恩修好关系,便希望这次他还能想出什么别人都想不到的办法。
若是太子这次能渡过难关,他的功劳便是显而易见的。
但事实证明,这确实只是自己太贪心罢了。
唐泛迟疑道:“还有一个办法,但其实也算不上办法……”
失望之后又迎来希望,汪直怒道:“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你就不能爽快点么!”
唐泛:“先让太子设法单独见到陛下,然后向陛下请罪。”
汪直:“然后呢?”
唐泛:“没了,就这样。”
汪直:“……这算什么办法!要是请罪有用,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波折?”
唐泛摊手:“我没见过陛下,对他了解不多,但他必然不是暴君,因为这么多年来,获罪的大臣鲜少有被砍头株连全家的,充其量就是流放,所以他肯定不爱杀人。这样一位君王,其实是很好打动的。更何况太子是他盼了多年才盼来的儿子,又是储君,按理说陛下不可能对太子那样冷血无情。所以必然是陛下身边的人从中作梗,导致陛下屡屡曲解太子。”
汪直心头一动,终于听出一点味道来了:“继续。”
唐泛:“所以你们与其让那么多人去求情,还不如太子一个人去。父子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呢?太子如今才十岁,又不是真的要谋朝篡位,陛下根本没有理由不原谅他。太子私设香案,原本就是不合规矩的,所以他只需要老老实实请罪,然后一切往孝道上扯,让陛下觉得,一个能对亡母如此孝顺的太子,将来一定也会是仁慈之主,更加不可能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汪直若有所思:“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唐泛:“……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出个主意,功劳你领,有黑锅别让我背,我就谢天谢地了。”
汪直哼笑:“我是这样的人么?好了,闲话休说,我不日便要前往河套,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作一幅画给我。”
唐泛皱眉:“我不是劝过你,不要沾手边塞的事了么?”
汪直:“你当我乐意呢,河套的战事还没完,只因前线有副监军,我才能以西厂有事的名义回来一趟,很快就要回去的,就算要罢手,也要等这一仗打完再说,否则若是没有我在一旁帮忙说话,朝廷很快就会将王越他们召回来,你也知道,陛下如今是没有心思打仗的。”
那是自然的,皇帝要修仙炼丹建宫殿,打仗那么费钱,他肯定觉得与其将钱拿去打仗,还不如留给自己敬奉神佛呢。
唐泛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只是拱手道:“前线凶险,还望汪公保重。”
汪直摆摆手:“行了,别废话,男子汉大丈夫,何必作小儿女之态!我已经让人将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时间不多,你赶紧画罢,画完了我还要让人拿去裱的!”
唐泛满头雾水:“为何突然要我作画?”
汪直不耐烦:“我说我爱慕你,想要带着画回去,好日日睹物思人,你信不信?”
唐泛:“……”
汪公公胡说八道一通,见他嘴角抽搐的样子,这才大发慈悲说了实话:“若是我说,这幅画也许能助你官复原职呢,你又信不信?”
唐泛笑道:“这个解释还可信些。若是刚才那个原因,我怕我要用脚趾头给你画了,好让你一想起我就犯恶心才是。”
“去你的!”汪直瞪他,“少跟本公抬杠!赶紧的,时间来不及,画作不必专工精巧,以意境为上,最好画点山水花鸟,但千万别画什么红梅凌雪图,菊花傲霜图!”
这要求听起来十分古怪,但他摆明了不肯细说缘由,唐泛也不好再追问。
不过就算他没有明说,唐泛却知道总归不会是坏事。
唐泛就道:“你若要这些,我在京城倒还放着几幅旧作。”
汪直摇头:“那些不行,一眼就能看出是之前的,我要的是现画的。”
唐泛明白了:“那你让我好好想想罢,仓促之间也没什么准备。”
汪直道:“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晚了我就要回京了,这幅画你必须得给我。”
唐泛苦笑,摇摇头,也不与他辩驳了,踱步至书案前,那上面果然有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和颜料,连画纸都是上乘的。
他闭上眼睛想了片刻,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幅丰满的画像。
而后睁开眼,提笔,蘸墨,开始下笔。
说是一炷香,其实还是远远不够的,但唐泛笔下行云流水,神情又十分专注,汪直也没有催他。
直到香烧完都过了两刻钟,唐泛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彻底完工。
汪直凑近一看,只见白纸上一蓬垂落下来的茂密紫藤花,花下一只鸡仔在嬉戏。
不远处母鸡仰首回顾,盎然生趣之中,似乎又蕴含着无尽舐犊之情。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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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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