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10节
因为皇帝的任性和无知,导致数十万人殒身其中,其中不乏文武百官,功臣世勋,更有京师三大营几乎全军覆没,后人为尊者讳,将英宗皇帝后期的仁政拿出来说了又说。
但唐泛觉得,如果一个人的成长需要用数十万人的性命来堆积,那未免也太惨烈了,做过就是做过,再多修饰,也掩盖不了他曾经犯下的错误,皇帝为人所掳,成为举国耻辱,当时瓦剌人长驱直入,京师毫无防守,如果不是于谦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坚持不迁都,还立了新天子,身先士卒发起保卫战,北京城现在会如何,大明现在会如何,那还难说得很呢。
唐泛提醒道:“从土木堡的事就可以看出,白莲教所图甚大,只怕李漫的事情也只是冰山一角。”
一牵涉到白莲教,那就不是唐泛一个人能够解决的事情了,北镇抚司在这方面经验更加丰富,交给他们去追查显然才是更合适的。
隋州颔首,又冷冷道:“以李漫其人的心性,便是没有那陈氏,没有白莲教的怂恿蛊惑,估计也会做出那种事。”
他摆明对这种杀妻灭子的男人没什么好感。
唐泛道:“这天下间像李漫那样的人不在少数,是以才有了白莲教的可趁之机。”
他又见隋州面露疲色,就问:“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隋州摇摇头:“也就是上回和你说过的,白莲教妖徒借着风月话本,从中夹杂谣言,借以横行魅惑世人,近来无非都在查封书籍罢了。”
唐大人啊了一声,笑得有点谄媚:“广川啊,咱们能打个商量不,你们要是瞧见了一本叫《梨花缘记》的,要是翻阅之后没有问题,能不能别查封,还有一本叫《飞剑记》的……”
他的声音在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终露出心虚的表情。
隋州道:“上头有命令,但凡风月话本,一律查封。那些去查的人仅仅只是随意翻阅,很难发现里头是否出了问题,所以宁可杀过,不能放过。”
“而且,”他顿了顿,看着唐泛,冷峻的表情终于浮现出一丝无奈,“你一个朝廷命官,跑去匿名写那种话本,万一被发现了,只怕名声不保。”
唐泛嘿嘿一笑:“那有什么,其实不光是我,朝中有不少人,都在干这种事,反正用了笔名,谁也认不得谁,否则光靠俸禄,怎么足够养家呢,若是不想贪腐,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不妨告诉你罢,刑部何侍郎你认识罢,那本《潮声弄月》便是他匿名写的,还有我一个同年,原先同为翰林编修的,不过如今已经外放了,他也曾为了生计写过一两本话本,因为行文比我放得开,内容香艳,深受书商欢迎,润笔费也比我多呢,还有礼部的人,每回会试完毕,都会将名次高者的答卷卖给书坊,以从中赚取费用,自有想要高中的学子们前仆后继去买了来参考揣摩,那可比我们写话本的好赚多了!”
隋州听对方如数家珍,木然着一张脸。
他自然记得唐泛说的刑部何侍郎,那可是以刚正严肃出名的一个老头儿,隋州很难想象何老头会在私底下写这种风月话本,而且以锦衣卫的侦讯手段,竟然还会不知道这种事情,看来也需要反省一二了。
又听唐泛在那里长吁短叹,博取同情:“所以啊,你看我们这些文官,看着威风八面,实际上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当了官,礼尚往来,没钱寸步难行,上官做宴,你不送礼,等于得罪了人,以后再难寸进,如果要送,又没钱,就只能去下面搜刮,百姓因此苦矣,说到底也不能全怪他们。不过我并非为他们开拓,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聪明机智,写得出本子拿得到润笔费嘛……”
隋州:“我有俸禄。”
唐泛还在继续:“你说是不是啊,广川……啊?你刚说什么?”
隋州:“我有俸禄,不必担心。”
锦衣卫跟文官不太一样,他们有月粮和行粮。
月粮跟文官一样,就是每个月的俸禄,行粮就是出差补助,像北镇抚司这种经常要出外差办案的,差旅费就不会少,更不必说到了地方,还会有各种孝敬和灰色收入,而且锦衣卫最初的职责是御前仪仗,随时都要保持光鲜亮丽,再加上锦衣卫这帮大爷们凶神恶煞,人见人怕,所以就算有时候朝廷吃紧,户部一时开不出钱粮,也绝对不敢克扣锦衣卫的钱粮,大家都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嘛。
唐泛一个人住,又不用养活全家,再加上一个阿冬也吃不了多少钱,但他自己好美食,所以有时候总往外跑,最后也省不下多少。
反观隋州,那才是勤俭节约的好典范,因他也是一个人住,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甚至不像唐大人那样对美食有出乎寻常的热爱,每日除了在衙门就是回家,生活简单得堪比苦行僧,按照规矩逢年过节给家里和上官送过年礼,一年下来竟还有不少节余,完全把唐大人甩出八条街。
唐泛听了他的话,愕然半晌,然后狂笑起来,最后不得不扶着隋州的肩膀稳住身形,一边揉肚子:“哎哟喂,那我兄妹二人以后就赖上隋百户了,等我真把俸禄花光了,你可要接济我啊!”
隋州:“嗯。”
唐泛还是忍不住想笑,却也有些感动,他知道,不是谁都有资格让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的。
“广川,老实说,从前我对锦衣卫的印象平平而已,但自认识你之后才知道,锦衣卫之中,竟也有你这般值得结交,引以为知己的真汉子!”
隋州冷冷淡淡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暖意,虽然依旧还是言简意赅地嗯了一声。
“过两日,我外祖母做寿,你可愿一同前往?”他问道。
隋州的外祖母姓周,身份可不一般,正是当今周太后的姐姐。
周氏原本出身平凡,明代有规矩,后宫女子一概选自民间良家,不要高官显宦,以免后宫外戚联合起来乱政,周氏从一介后宫女子得封贵妃,最后又以皇帝之母的身份成为太后,周家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飞黄腾达。除了周太后的父亲得到追封之外,兄弟也都各自封了侯伯,因为周氏的缘故,隋州的外祖父也得封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是锦衣卫的最高官职,但不是只有一个人能当,像万贵妃的弟弟万通,现在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但他是实打实的掌权派,另外还有一位指挥使叫袁彬,他曾经救过先帝的命,在锦衣卫里影响力也很大,同样是实权派。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锦衣卫指挥使还有很多,大部分都是皇帝封赏的虚职,挂着名,光拿钱不用做事,当然也就没有实权。
这种外戚爵位属于暴发户行列,跟武安侯那种因功世袭的勋爵还不能比,一点实权都没有,就叫着好听罢了,每年有钱粮领,仅此而已。
隋家托周太后的福,隋州的父兄也在锦衣卫里挂了一个虚职,这种虚职光拿钱不做事,同样很招人眼,他们又还不是周太后的直属亲戚,也不姓周,彼此更隔了一层,所以隋州进锦衣卫后,也只能从一个小旗做起,慢慢升迁。
既无实权,又是外戚,一般文官都不愿意跟隋家交往,一是为了避嫌,二是不想自降身份。
不过唐泛听了他的话,却想也不想就道:“兄弟一场,你外祖母自然也就是我外祖母了,过两日你喊上我,一道前往便是。”
隋州心头微暖,嗯了一声。
因与白莲教有关,对李家的事情,经由隋州上报,北镇抚司对其十分重视,但正如唐泛所预料的那样,李漫与陈氏既是早有图谋,肯定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当北镇抚司的人在保定府境内追上疑似李家人的马车时,却发现里头仅仅剩下阿秋和其他几名李家仆人。
根据阿秋等人的说法,身为主人的“李麟”,在一出京城后,并没有像原先说好的那样举家迁往南京,而是立马给每个下人分了一些银钱,将所有人就地遣散,让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走,自己则坐着马车只身往北,不知所踪。
而阿秋他们,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所看到的“李少爷”,内里很可能早就换了个人。
事到如今,寻找“李麟”和陈氏已非一日之功,也不在顺天府的职权范围内了,隋州将此事交接给同僚之后,唐泛也就可以甩手不管了,但他每回看到阿冬的时候,仍旧偶尔会想起张氏和阿夏等人,心中不免感慨造化弄人。
有了隋州出面作证,又加上事情种种可疑之处,这桩案子就成了悬案,弹劾唐泛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潘宾特地派老王他们过来找唐泛回去复职,这位府尹师兄虽然常常给唐泛制造各种麻烦,但心地并不坏,也还有同门之谊,若非如此,当初唐泛也不会肯放弃翰林院编修的清贵官职,到他师兄的麾下来。
过得两日,周老太太做寿那天,唐泛便带上阿冬,随着隋州一道上隋家,为他的外祖母庆生。
周老太太只生了一儿一女,女儿便是隋州的母亲。
隋母嫁给了隋父之后,生三个孩子,隋州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个长兄隋安,下边还有个幼妹隋碧。
虽然跟周太后沾了亲戚,可隋家说到底也是普通人家,并没有像武安侯府和李家那样三妻四妾,乌烟瘴气,隋州的父亲只有隋母一个妻子,而隋州的祖父祖母也都过世了。
周老太太的儿子一家在外地当小官,只有女儿一家还留在京城,兄妹二人两相合计之下,为了不让老母亲舟车劳顿跟着到外地过晚年,就决定依旧让周老太太住在京城,隋家则买下老太太隔壁的宅子,搬过来与老太太比邻而居,这样既可以照顾到老太太,又不至于让人说闲话。
在听了隋家的亲属辈分之后,唐泛就有些奇怪:“如此说来,你家倒是人口简单,何以你还要单独搬出来居住?”
隋州淡淡道:“我的兄长荫封百户,但只是虚职,他在锦衣卫里当差当不惯,还想着靠读书出人头地,不过如今仍未中举,而我虽然起点比他低,如今却也算有一官半职,所以我那嫂子看我有些别扭,与其成日在家龃龉不断,倒不如搬出来清静。”
唐泛这下明白了,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隋安是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父母肯定会偏心看重几分,照隋州的性格,必然不耐烦在这些家居琐事上啰嗦的,便索性搬了出来,也避开矛盾,免得兄弟阋墙。
周老太太的大寿,儿子一家在外地赶不回来,自然由女儿为其操办,本来以周老太太和周太后的关系,隋家也不敢慢待,不过老太太自己不想大办,她说自己出身寻常人家,沾了太后的光才有今日富贵,更应该惜福,所以与其大肆操办,浪费钱财,叫一堆不认识的人到跟前来贺寿,还不如将自家儿孙叫在一块,热热闹闹吃顿饭也就罢了。
寿宴是在周家老宅办的,隋州他们一家只需要从隔壁过去给老太太贺寿,倒也方便。
等唐泛到了周家,才发现除了他和阿冬之后,其他的都是隋家自己人。
周老太太年逾六旬,满头白发,慈眉善目,见到隋州就笑眯了眼,伸手来拉他:“我的乖孙孙来看我了,快快,过来,过来!”
饶是隋州常年习惯冷肃着脸,瞧见周老太太,也不由得柔和下来,先给周老太太行礼拜寿,然后又呈上礼物,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外祖母。
“好,好,好!”周老太太一连说了三个好,见站在隋州旁边的唐泛和阿冬,又笑道:“阿州,这是你朋友吗?”
没等隋州回答,旁边就有人道:“二弟,今日是家宴,老太太说了不要带外人来的,你怎么还将不认识的外人带来,这里还有女眷在呢,也不是通家之好,未免太不讲究了!”
发话的人隋州兄长隋安的妻子焦氏。
已婚的兄弟不和,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妯娌的矛盾,隋州还未成亲,不过既然焦氏看他不顺眼,成日在丈夫面前吹枕头风,久而久之,兄弟关系确实也会受影响。
更何况隋州自小在周老太太跟前长大,父母偏爱长子,周老太太却偏爱隋州,锦衣卫是热门大肥缺,隋州是二子,又不姓周,世袭荫封原本是没有他的份的,可周老太太在周太后面前说了话,隋州立马就变成比虚职还抢手的实职,这份差别待遇,也难怪焦氏会眼红。
但她忘了,隋州可不是她能随意捏圆搓扁的人物。
她这头话刚说完,隋州便淡淡接道:“从今往后,就是通家之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真实历史上,周太后没有姐姐。
2、一般女眷不见外男,但通家之好就没有顾忌。
3、古代没有版税一说的,更加没有知识产权,一样盗版满天飞,出书只有微薄的润笔费哟~
上章里,有些盆友在问,为什么李漫跟李麟父子俩年纪差距大,还能互换身份?
今晚先不卖萌了,我把这条线索给大家理顺一下。
【注意:里面涉及剧透,不喜欢被剧透的建议跳过不要看!】
1、前文提过,顺天府去搜查陈氏住过的客栈时,发现白莲教印记,这说明陈氏跟白莲教有关,李漫和陈氏勾搭在一起,肯定也和白莲教有关。
2、为什么李漫一个读书人改行经商,那么顺利就能赚到钱,这个问题大家有木有想过?难道他是经商奇才吗?但如果有一个庞大的组织帮他,那么就不难了。组织发展需要金钱,李漫做生意则需要组织,两者之间的关系,相信大家也能想象到了,这些是还未交代的暗线。
3、前面交代了,管家老李作为李家的老人,是可以看出问题,也不会被迷惑的,所以他被灭口了,其余的李家下人,他们就算有怀疑,凭什么去质疑,他们没有那个权利,更不会蠢到去多事。
4、前面两次提过妖道李子龙,大家还记得吧,这是历史上的真事,他的势力已经伸到宫里去了,所以当时成化帝才会害怕,因此直接促成西厂的成立。野史也有记载,这个李子龙是跟白莲教有关的。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道士为什么会被称为妖道?为什么他前期能发展那么大的势力?
作为妖道,肯定应该有什么迷惑人心的手段,易容也好,幻术也罢,那么李漫是不是也可能同样学会一点皮毛呢?这些都是可以顺理成章推出来的,只不过很多人忽略了妖道李子龙和妖狐事件,所以只把关注点放在李漫本人保养身上【汗】~
这个情节本来都是后面要交代的,之前我以为大家可以猜测到一些,就留个悬念,没有明说。
5、第4点就解释了李漫为什么要烧尸体,因为不管是易容或幻术,都只能起到短暂的欺骗作用,如果有人起疑,跑去挖李麟的尸体,那很快就能发现问题,所以李漫才要毁尸灭迹。这样就算唐泛现在把事情串连起来,充其量也都是他自己的猜测,而没有实质的证据。
6、为什么李漫假扮李麟之后,言行还那么高调?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类似的话:有时候一个人想做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如果偷偷摸摸进行,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反而比高调行事大。前面大家也都觉得李麟是白眼狼,所以不会想到他的身份有问题这点上去,这其实就是一种心理上的掩饰手法。
综上所述,李漫的办法是可行的,而且也解释了上章里,为什么唐泛会觉得李漫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因为对手每一步都是有原因的,高智商的神经病很可怕嘛。
唐大人能够基本联想到接近真相,已经很厉害了,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不能指望他当时就揭穿。
然后,还有两个问题:
1、为什么李麟甘心代父死?
这点我本来以为不用解释的,因为古人的观念和我们不一样啊,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大明律里还有不孝罪呢,父杀子却可以逃脱制裁的,更何况李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所以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不要用现代的观点去看古代。
2、李漫进监狱的时候为啥没戴脚镣,能跟李麟互换身份?
首先李麟能进到监狱里面去,那肯定是已经塞了钱的,这是人治社会,不是法治社会。古代监狱里面,狱卒要你死,都会有很多种不同的办法呢。真要较真的话,其实李漫夫杀妻,在古代未必一定要死的,只要运作得当,是可以逃脱法律制裁的。
因为在大明律里,妻妾故意杀夫,明确规定要凌迟处死,但夫杀妾是无罪的,至于夫杀妻,要按照情况来区分,像徐渭杀妻,只判了7年,现代人看来是因为他有精神病免责,但在古代,其实是因为他有秀才功名,而且文名太盛,许多人为他奔走开脱。
所以本文里头李漫其实没有必要杀子,只要唐泛这人不存在,不要揪着他不放,他贿赂疏通一下,然后等着父祖的朝中故旧帮他找个理由开脱就好了,比如说老婆出轨与人淫乱之类的。
但这样情节就不好看了对不对?所以我文案上就说了,故事情节是有许多虚构的,这文也本来就是半架空,包青天不是虚构得更离谱么,一考据全是历史错误了,so一些细节不必太过较真的~
第30章
这话说得霸气,以至于所有人一时说不出话,全都瞪着隋州瞧。
这里不是唐泛的主场,一开始没有他说话的份,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习惯性地运用看案情的眼光去分析人心,如此一眼扫过去,从各人的言行举止之中,就能看出不少端倪来。
譬如说隋州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否则隋州嫂子焦氏说话的时候,隋州的母亲就该出声喝止了;
又譬如说隋州的兄长同样也是闷不吭声的寡言汉子,这点倒与隋州有些相似,不过隋州是因为没必要开口所以不出声,在分析案情需要说话的时候他也并不吝惜言辞,而隋州的兄长则更像是性格习惯使然,讷于言语。
唐泛看得暗暗摇头,他曾听隋州说过,兄长隋安想考科举,但这样的性格,即使将来侥幸让他考中了,只怕也很难在官场上混得长久,试问有哪个上官会喜欢一句话闷不出三个响的属下?
相比丈夫,焦氏又显得伶牙俐齿,太急于出头,长辈是老实人,弹压不住她,估计她平时在家中也是为所欲为,难怪隋州最后要搬出去。
在隋州说出这句话来之后,唐泛就不能再沉默了,他站出一步,向周老太太拱手行礼:“在下唐泛,字润青,老太太叫我润青便好,我在顺天府任推官,与广川乃是朋友,今日带舍妹阿冬前来祝寿,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阿冬也跟着乖巧行礼,道一声“周老太太万福”,一面将贺礼奉上。
周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既然是通家之好,那也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我家阿州难得带朋友回来,还是给我祝寿,可见你这孩子必定是好的,小姑娘也长得灵秀,不错,不错!”
这年头送礼流行将礼物当着主人家的面拆开来,不管贵贱,只要寓意好,主人家就很高兴。
焦氏接过礼盒,伸手就拆开裹着盒子的绳子,将盒子打开来。
却见里头放的是一个玉石雕成的寿桃,玉色温润,灵巧可爱,手掌大小,正适合拿在手中把玩。
周老太太寿辰,宫中也送了礼物过来,不过她勤俭一辈子,不想大肆铺张,所以寿宴也只叫了女儿一家过来吃饭便罢了,见了这礼物,又是喜爱又是吃惊道:“人来就好了,何必破费买这么贵的礼物!”
唐泛笑道:“并不费什么钱,好教老太太知道,我俸禄微薄,若真要买,也买不起,这寿桃原是家中传下来的,如今长辈俱已不在,便被我拿出来借花献佛,望老太太不要嫌弃才好!”
他虽然说得谦虚,但单看这玉的成色,隋州便知道玉桃绝对是价值不菲,而且颇有年份了,能够收藏这样的东西,唐家从前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能送出这样的东西,也足见送礼人的心意。
周老太太本是太后的姐妹,这些年隋家也跟着见过不少达官贵人,而且大明朝素来有敬老的习俗,老太太当街骂官员,骂得官员轿子绕道而行也是有的,所以先前隋州介绍唐泛是顺天府推官时,隋家人还真没觉得如何震撼,要知道隋州父兄身上可还有锦衣卫的袭职呢。
不过这玉桃一出,焦氏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那头老太太还在连连摇头:“以后千万不要如此破费了,人来了就好,我瞧见你们啊,就打从心里头高兴!”
唐泛噙着笑:“老太太可说错了,等将来您耄耋之寿,不仅要破费,还要大大破费呢,到时候我定要再给老太太寻摸个更大的寿桃来!”
周老太太被逗得直笑:“润青这张嘴,可比阿州阿安他们都甜上百倍了,难为你跟我家阿州那个闷葫芦合得来,他要是欺负你,你可得跟我说,我给你作主!”
唐泛觉得这话听着怎么像自己要嫁给隋州似的,不过他想老太太年纪都这么大了,说话有时候不经大脑也是有的,便笑着含糊了过去。
虽说是家宴,不过桌上的菜也都看得出经过精心烹调,虽然隋家人不善言辞,但有唐泛在,同样逗得老太太前仰后合,隋州的妹妹隋碧比阿冬大上几岁,不过两个小姑娘倒挺合得来,不一会儿就凑到一起低声说着话。
相较起来,隋州的父母兄长就像陪座似的,鲜少言语,从头到尾埋头吃饭,焦氏倒想插嘴,老太太却好像不太喜欢与她说,拉着唐泛的手一直询问,当听到唐泛说自己父母早亡,长姐远嫁,又还未成亲时,便连连叹息道:“可怜见的,一个人在京城当官,也没个冷热知心的人体贴着,像你这样的人品,只怕媒婆早就踏破了门槛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来,和我说说,我也帮你物色物色!”
唐泛一听这个就头皮发麻,连忙吧隋州搬出来当挡箭牌:“老太太,我记得广川好似还比我大上几岁罢,他想必比我更加迫切呢!”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旁边一人朝自己瞥来淡淡视线,明显对他这种祸水东引的做法很是不满。
“润青眼光高,您别给他乱扯红线。”隋州开口,总算将老太太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周老太太对他这样的说法很是不满:“胡说,眼光高难道就不用成亲了?大不了我去找太后,让太后帮忙物色,若说寻常女子看不上,公主郡主总归是不差的罢?”
唐泛哭笑不得,正想阻止,却听旁边焦氏酸溜溜地半开玩笑道:“老太太可真偏心啊,你与润青也还认识不到半日呢,就记着帮人家拉纤保媒了,不知道的还当您新认了个孙子呢!”
周老太太呵呵一笑:“我与润青这孩子投缘,给他做媒怎么了,难不成你也要?我倒是乐意给阿安保个郡主,可那样一来你就得靠边站了罢?”
焦氏立马不吱声了。
唐泛好说歹说让老太太打消了主意,吃完了饭,阿冬因与隋碧投缘,便又被多留了半日,他则与隋州告辞了老太太,又答应老太太常来看她,这才被放行出来。
出来之后,唐大人忍不住抹了把汗:“广川,你家这位老太太可真难缠啊,得亏我没一时心软,不然现在指不定老太太还真要进宫去找太后给我说个公主了!”
隋州:“公主不好么?”
听着是打趣的话,可他脸上依旧是冷峻一片,连带语气也是冰冰冷冷的。
不过唐泛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死人脸,也不在意,只是摇头失笑。
娶公主好不好?天下女性,尊贵莫过于天之骄女,自然是好的。
可成了驸马郡马,就意味着不能参政,即使是当了官的,也要辞官回家,但这只是针对文官,对于武官并不会那么严格,譬如说当年土木堡之变中因为保护先帝而殉职的驸马井源就是武官,还随扈出征。
但对文官来说就惨了,娶了宗室之女等于往后仕途再无寸进,所以但凡有点志向的男儿,都会视娶宗室女为畏途,唐泛虽然不是那等官迷,但是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也不过是能够伸展平生志向,为社稷百姓做点事情。
他们饭后消食,安步当车,往家的方向走去,步履缓慢,意态悠闲。
唐泛笑着调侃他:“不过老太太有句话说得也不错,你年纪已经不小了,该成亲了,可别等到再过几年,就没人要了。”
隋州看了他一眼:“你很希望我成亲?”
没等唐泛回答,隋州就道:“我成了亲,你就要搬出去。”
唐泛点点头:“有道理,毕竟要避嫌。”
隋州:“你要自己去找房子。”
唐泛:“哎,京城房子可真难找。”
隋州:“再过几年阿冬长大嫁人,你又要自己做饭了。”
唐泛:“有道理……”想了想好像不对,又道:“那我也可以去娶个嘛。”
隋州:“然后被她发现你在写风月话本,还卖得不错?”
唐泛:“……”
隋州:“或者跟她一起研究,让她也一起写,可以补贴家用。”
唐泛啼笑皆非:“不至于吧?”
隋州:“以你现在的俸禄,尚且要应付你三不五时出去吃饭的开销,等阿冬嫁人,你还要给她攒嫁妆,你成亲之后,又会多了一个人要养,等到生了孩子,又会多几张嘴。”
唐大人越听,脸色越绿。
但隋百户还在继续实事求是地分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还很有可能娶到我嫂子那种女人,妻若不贤,家门不幸,祸延子孙。”
“别说了……”唐大人有气无力,“娶老婆好可怕,我还是先不娶了。”
隋百户嗯了一声,面色严肃,显然颇有同感。
两人快要到家的时候,便见到薛冰站在门口来回踱步,旁边还跟着好几个锦衣卫。
其中一个看见了隋州他们,连忙上前跟薛冰说了句,薛冰猛地抬头,眼睛一亮,大步迎上来,明显一副等候依旧的模样。
“大哥,你可总算回来了!”他的神态不掩焦灼,急急出声道。
“何事?”隋州道。
薛冰看了唐泛一眼,倒也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只是上前半步,对隋州低声道:“出大事了!”
隋州眉头一皱,当下就道:“我进去换个衣服就走!”
身为特殊部门,薛冰当然不会故意夸大其词,唐泛是顺天府的,与他们的职责并不相干,兼且品级太小,也不可能去打听什么信息,所以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他跟薛冰打了一声招呼,便也准备回家。
反倒是薛冰有些不好意思,对唐泛道:“润青兄,今天实在是匆忙,改日再请你吃酒啊!”
唐泛摆摆手:“凭你我的交情,还用得着说这些虚的,你有公务在身,自然耽搁不得……”
他话未说完,却见薛冰压低了声音苦笑道:“只怕这次的事情棘手得很了!”
唐泛一愣,正待琢磨他这句话的深意,薛冰却已经闭口不言了。
隋州的动作很快,转眼就从里屋出来,也来不及与唐泛说上一句,一行人便匆匆离去。
对方如此行色匆匆,实在不由得他不多想,能够让薛冰如此愁眉苦脸的事情,那一定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是与宫里头有关。
既然如此,唐泛就更加不能瞎打听了,这年头,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自作聪明的人反倒死得快。
唐大人心宽,自觉官小位卑,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便也悠然自在地躺在院子里看书。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却有隋家那边的下人上门,说是阿冬跟他们家三姑娘隋碧投缘得很,三姑娘再三挽留,阿冬今夜就在隋家过夜,和三姑娘一起睡,明天再回来。
小姑娘熟得快,感情好,唐泛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阿冬不回来,他就发愁了:晚饭怎么解决?
已经被这阵子的伙食宠坏了的唐大人只要一想想自己唯一会煮的白粥就觉得嘴巴里寡然无味,最后还是决定上外头去吃。
话说那间常去的馄饨摊子,因为搬到隋州这边来,又有阿冬与隋州固定投喂的缘故,唐泛近段时间已经很少去了,馄饨摊子老板也还认得他,一见唐泛就笑容满面地招呼:“唐大人,这是家里没人开伙呢?”
唐泛苦笑:“是啊,这不上你这儿来吃饭了!”
老板道:“还是老样子?”
唐泛:“老样子!”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老板知道他喜欢吃香菜,还特地多撒了一些,碗里满满的青葱翠绿,令人垂涎,唐泛看得心喜,执起筷子,正要下口,耳边便听见有人道:“好你个唐润青,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唐泛抬头一看,哈哈笑道:“我说喜鹊怎么今天一大早就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原来是于乔兄啊,来来,坐坐,我请你吃馄饨!”
来人正是谢迁,成化十一年的状元,与唐泛同年,如今刚刚年过而立,也是一派俊朗潇洒的风范,不比唐泛逊色,只因当年殿试点三甲时,唐泛因过于年轻与状元错身而过,最后却被谢迁摘得桂冠,这桩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所以许多人都觉得两人彼此之间肯定会有些疙瘩,但实际上他们私底下的交情还是挺不错的。
不管是唐泛,还是谢迁,都不是那等心胸狭隘的人。
谢迁一笑,也不客气,长衣一拂,直接往唐泛对面坐下。
唐泛调侃:“今日休沐,你怎么不在书房里流连,倒舍得跑出来逛街了?”
他扭头又让老板多上一碗馄饨。
谢迁白了他一眼:“今日本该到我轮值的,哪能似你这般悠闲?”
唐泛拍拍额头:“对对,离开翰林院一年不到,我竟连规矩也忘了!”
馄饨很快端上来,唐泛将碗往谢迁面前一推:“试试,这里的馄饨味道不错!”
谢迁二话不说,勺子先舀了一口汤喝,神态随意,由此可见两人之间关系融洽,并不像外人所揣测的那样。
“是不错,爽口!”谢迁赞了一声,又摇摇头:“照我说,你真不该离开翰林院,那里虽然枯燥了点,但将来入阁参政最是方便!”
唐泛笑了笑:“我这人闲不下来,若让我像你一样静下心待在翰林院,那我估计得闷死。”
谢迁又白了他一眼:“得了罢,我性子比你急多了,可也不是在那里熬着,但话说回来,你甘愿放下身段到顺天府做事,光是这份胸襟,就足以令人心服口服。”
顿了顿,他叹道:“三年前若不是我抢了你的状元之位……”
“得,打住!”唐泛抬手制止他,真心诚意道:“谢于乔何等潇洒的人物,怎的也学得如此婆婆妈妈的作态了?当年咱们进殿的时候,名次早已宣布,不过是去走个过场,那些所谓的隐情流言,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几时你也相信起这套说辞了?你于乔兄得状元,那是众望所归,心服口服,我亦同样如此,往后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
谢迁噗嗤一笑:“行行行,不说就不说,我不过是提了一嘴,便引来你这长篇大论。”
他凑近唐泛,压低了声音:“宫里恐怕出事了。”
先是薛冰和隋州,现在又是谢迁说这番话,唐泛心头一凛,也低声问:“何出此言?”
谢迁道:“钟学士原是奉命进宫献应景诗词的,但刚进宫没多久,又提前回来,我还听说几位内阁阁老匆匆入宫面圣,今日本是休沐日,如此不同寻常,必有蹊跷。”
他是直性子,又跟唐泛交情不错,也知道他不是会张口出去胡说的人,便将自己的疑虑顺嘴说了出来。
唐泛想了想,道:“我等官位卑微,多加揣测也无用,若真有大事,还是早些回家,别在外头多逗留,免得被御史抓住话头弹劾。”
谢迁点点头:“你说得是,吃完你这碗馄饨,我还是尽早回去好了,免得生出什么是非。”
唐泛笑道:“对对,快回家去陪美娇娘罢!”
谢迁去年刚成的亲,在这个时代也属于晚婚了,正是情到浓时。
谢迁呵呵一笑:“羡慕啊?那回头让你嫂子也给你物色一个,以你的人品样貌,到时候只怕你挑花了眼啊!”
唐泛摇摇头:“可别,我怕我还没挑花眼,人家闺女就都一个个非我不嫁了!”
谢迁喷笑:“你可真不害臊!”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将馄饨汤喝完,便各自告辞回家了。
唐大人回到家,优哉游哉地翻了翻话本,将上回没看完的结局给补完,末了对女主人公的命运感叹了一番,然后洗漱宽衣,准备上床睡觉。
外头已经万籁俱寂,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眼看隋州还没回来,必定是宫里头的事情颇为棘手。
就在此时,院子外头响起震天响的擂门声,砰砰砰,吵得人耳朵嗡嗡生疼,在寂静的夜里也显得分外刺耳。
唐泛皱了皱眉,将本来已经脱下的外衣又穿上,他心知来人必然不可能是隋州,也不知道大半夜上门来的是何方神圣,心下思量,一边朝院门走去。
抬起门闩,打开门,却见外头站着几名高帽灰衣的厂番,手中提着灯笼,腰间挎着刀,个个神态冷漠,面无表情,看到唐泛出来也没什么反应。
为首那人冷冷问:“你就是唐泛?”
唐泛的视线从他们袖口上绣的那个“西”字掠过,点头道:“不知诸位是?”
对方道:“西厂奉旨办案,即刻随我们进宫一趟!”
唐泛问:“敢问诸位所为何事?”
对方语气生硬,并不容他细问,也没有兴趣与他攀谈,手一挥,后边两人随即上前,一左一右将唐泛挟住,一副押解犯人的架势。
唐泛暗自苦笑,不知道这回汪直又给他挖了个什么坑:“那总得让我回去换上官服罢?进宫面圣岂可失态。”
对方死鱼一般的眼珠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冷冷喝道:“那就快去,别耽误了时辰!”
东西厂真是嚣张至极,别说唐泛这等从六品小官,就是潘宾来了,也得不到他们一个好脸色。
然而虽然为两厂办事,但他们本身并不是宦官,而是从锦衣卫那边调派过去帮忙的人手,个个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爷们,不过身在东西两厂久了,耳濡目染,竟然比寻常锦衣卫还要嚣张几分。
像这等人根本有理说不通,唐泛也懒得与他们废话,转身入内换上官服,不过一刻钟左右就出来了:“可以了,走罢。”
西厂的人见他配合得很,倒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摆出半胁迫的架势:“会骑马罢?”
唐泛略一点头。
一名番役随即牵来一匹棕色毛发的马,唐泛翻身上马。
马蹄声得得儿响起,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有几盏灯笼远远摇曳,若明若灭。
从西厂的人上门的那一刻起,唐泛就开始思索他们的来意。
隋州自下午入宫至今未归,谢迁也说过宫里头可能出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如今看来,事情只怕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但将自己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叫进宫又有何用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上章的通家之好大家理解错啦,不是出柜,是说两家人感情好,建立世交,唐大人父母双亡,就可以代表唐家了。
2、关于在明朝娶公主的事情,貌似我曾经在天下里八过明朝公主的惨,有些盆友觉得清朝公主要外嫁更惨,其实还真是五十步和一百步,区别不大,反正在明清别当公主,就是辣么惨。从法例上来确定娶了公主之后本人不能当官,家里近亲也不能当官的的,就是《问刑条例》,而《问刑条例》,就是大家都称赞的明君明孝宗在位期间制定的。这个条例本意是好的,防止公主驸马和亲戚干政,不过这样一来,就没人愿意娶公主了,娶公主的都是些暴发户,为了增加身份地位的,就拿钱贿赂宦官,所以明朝公主是很不值钱的,只要你有钱,不管是病痨鬼也好不能人道也好,就可以娶个公主或宗室女回家玩玩,顺便跟子孙后代炫耀 →_→
【第三卷:东宫案】
第31章
一行人疾驰而来,夜风迎面刮过,衣袍猎猎作响。
这个时辰,宫门早就落了锁,但西厂奉的是皇命,谁也不敢拦着,军士查看了一下番子们的腰牌便即刻放行,对于唐泛,则多盘问了几句,不过带唐泛入宫的那人开口闭口都是汪公公说,整得那几个禁卫军脸色大变,最后挥挥手,赶紧让他们进去。
入了宫门则要下马,这是铁律,没有谁能违反,那些内阁阁老,顾命大臣,顶多就是一顶小轿抬行,像汪直尚铭这等权宦进了宫,尚且没有那等特殊待遇,全都要下马步行,唐泛他们自然更加不可能例外。
只是带唐泛进来的那些内厂番子着急得很,脚下步履飞快,他们是武夫,唐泛跟了一阵便有些跟不上,气喘吁吁地,为首那人心里着急,忍不住让左右手下挟住唐泛两边肩膀和手臂,将人给半抬起来,快步往前走,这下好了,唐泛自己还不用使力,双脚只有脚尖跟着在青石板上踩,像瞬间学会了轻功似的。
他也乐得轻松,嘴里还会说好听话:“在下体力不济,拖累了诸位,倒让诸位费心了!”
紫禁城中一片黑暗,远远的只有前方一些宫殿里还亮着微弱的烛火,除此之外就是偶尔路过执勤的兵士手中提着的灯笼,以及他们这一行人手中赖以照明的几个灯笼。
皇帝固然富有四海,但若是让这偌大宫城处处明亮,灯火通明,那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根本承担不起,唐泛倒还没见过晚上的紫禁城,反正现在又不需要他自己看路,借着分神的当口,他遥遥观望了一下这座雄伟辽阔的宫城,心中浮现的不是膜拜景仰,而是在黑暗的掩盖下,宫城里头这一座座宫殿一个个房间里头,也不知道上演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人间悲喜。
要不是担心犯禁,这可真是写话本的好材料啊!
在烛火摇曳不定的照耀下,唐泛的侧面却显得异常平静,既没有被深夜召见入宫的惊慌,也没有跟西厂打交道的害怕。
虽然为首那个内厂番子也不知道汪公为何会忽然让他将这小官给叫进宫来,但唐泛的这番表现,无疑让对方有些另眼相看。
幸好他不知道唐大人现在心里在想什么,要不然非得崩溃不可。
加上这次,唐泛是第二次来到这里,上一次还是三年多前,宣布殿试名次的时候,他与众多同年一道入宫,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下,跟着文武百官一道拜见天子。
遥想当初,天子的风采,那可真是,咳……离太远了,看不清。
唐大人毕竟不是几百年之后的人,不可能知道紫禁城的布局,要知道作为天子居所,为了防止有心人的窥伺,这种皇宫舆图肯定是要严格保密的,等将来有朝一日,如果唐泛能够身居六部高官,经常入宫参政议政,久而久之自然也会熟悉起来。
所以眼下,唐泛并不知道他们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只能身不由己地跟着。
一行人约莫疾走了两刻钟左右,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宫门,见过一道又一道的宫墙,他们的脚步终于缓了下来,不远处一座宫殿人影幢幢,烛火通明,大门敞开,宫殿门口乃至外围还有好些人在来回走动巡逻,守卫很是森严。
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了,唐泛知道。
番役们终于将他给放了下来,脚底踩上略显粗糙的石板,唐泛顿时有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人轿虽然快捷,可也不是能拿来享受的,眼下他的两条胳膊就隐隐生疼。
“走。”直到现在,为首那内厂番子才终于吐出这么一个字。
唐泛不由低声问:“敢问阁下,那里头是?”
“进去就知道了。”对方一句也不肯多说。
唐泛本是想让自己有些心理准备,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心底倒是有了计较,便也不再多问,跟着那些人走上台阶,接受门口卫兵的搜身和盘问,好半天之后才被放了进去。
带他进去的却不是刚刚一路带他入宫的那个内厂番子了,而是换成一个面目陌生的年轻宦官。
对方想来是经常在这里值守的,先和唐泛说了一声“等着”就进去了,过了好半天之后才出来,又说了句“跟我来”,便再次转身入内。
进了里头,看到殿中种种摆设,唐泛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已经有些底了。
等被领到内殿正堂,眼见正殿之中或坐或站,正中更坐着一名黄色绫罗圆领袍的中年男人,他没有怔愣失礼,直接就下跪行礼道:“臣唐泛,参见陛下。”
“免礼。”成化帝道,声音是万年不变的懒洋洋,但他不是故作慵懒,而是真懒。
唐泛起身谢礼,肃手而立,并未抬头东张西望,面色依旧平稳。
成化帝对这个小人物的到来并不在意,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三年前还夸过对方“清隽丰采”的。他已经很疲倦了,只是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严重了,这不,连内阁三位阁老都还在这里,没有离宫,所以皇帝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
他望向汪直:“汪内臣,人是你推荐入宫的,由你来说罢。”
“是。”汪直恭谨应道,全无在宫外时唐泛所见到的跋扈飞扬。
“唐泛。”汪直道。
“臣在。”唐泛还是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势,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得到许可,臣下是不能随意直视圣颜的,这显得不敬,但他在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飞快地将在场所有人都收纳入眼底了。
皇帝,太子都在。
万安,刘珝,刘吉,赫赫有名的纸糊三阁老们也在。
这些大佬已经等于掌握帝国大权的巅峰级人物了。
还有其他一些仆从宫婢,禁卫军士,自不必提。
人虽多,却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除此之外,唯有殿中烛火不时噼啪作响。
不过唐泛眼力所及,发现就在皇帝身后的屏风后面,似乎还藏着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那隐而不露的人身份为何,似乎呼之欲出。
那头汪直已经开始说起召见他进来的原因。
如今这位东宫太子朱佑樘,虽是长于皇宫之中,却直到三年前才刚刚被立为太子,身世堪称坎坷。
但既然名分已定,读书习字,一切就要按照储君的规格来培养。
太子的老师班底很强大,但除了老师之外,还要有伴读。
而太子伴读一般都是从宫内的宦官里选,不过有时候也会从大臣的子侄里挑选,当今太子的其中一位伴读叫韩早,其父韩方,是成化帝当太子时的老师之一。
韩方因为身体不好,早两年就准备辞官了,但皇帝顾念老师的情谊,就赠了韩方太子少师的虚衔,又让韩方的儿子韩早进宫当太子伴读。
这不是那种太子做不好作业就要代罚受罪的那种奴婢,而是实打实的伴读加玩伴,韩早跟太子年龄相当,成日在一起读书,感情也很融洽。
但就在今天,太子他们正在上课的时候,韩早忽然喊着肚子痛,结果还没等太医过来,韩早就忽然往地上一栽,没气了。
这还得了!
东宫顿时就沸腾了,太医火速赶来,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韩早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好巧不巧,就在韩早喊着肚子疼之前不久,万贵妃曾经差人送来两碗绿豆百合汤。
太子没喝,韩早喝了。
结果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事情。
谁都知道,万贵妃当初也是有儿子的,还是皇长子,只是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后来贤妃柏氏又生了一个,被立为太子,结果没过两年又死了,自那之后,后宫里就再没有皇嗣诞生过,大家都说是万贵妃不准除了她之外的后宫女子诞下子嗣的缘故。
以万氏的雌威,如今这位太子能够重见天日,其中经历的种种波折,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好了,说到这里,韩早为什么会死,似乎已经非常明了,审也不用审。
作为皇帝最心爱的女人,别说太子没死,就算死了,万贵妃很可能也不会被怎样,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赶紧大事化小,随便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大家继续保持表面上的和平。
但问题来了,万贵妃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极其震惊,哭天喊地,当即就跑到皇帝面前闹,指天誓日地说这件事绝非自己所为,坚决要求皇帝彻查到底,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正因为如此,事情涉及了太子,万贵妃等人,其中还有成化帝老师的儿子,成化帝头疼之余,不得不将宰辅们召入宫商量对策。
宰辅的职责是治理国家,虽然现在内阁为首的三位阁老都是在混日子,国家治理得很不行,可也并不代表他们就该行破案断案了。
首辅万安从政治和大局的角度考虑,建议皇帝将此事轻轻揭过算了,反正太子殿下万幸无事,至于韩早,朝廷可以下旨对韩家加以厚恤,这样皆大欢喜。
但万贵妃不干了,不管大家心里信不信,她都再三坚持自己在这件事里是完全无辜的。
她很明白,所有人都知道她讨厌太子,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她在这件事里的嫌疑是最大的,如果皇帝真的将此事含糊过去,那她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心爱女人的坚持下,成化帝没有办法,只得一面让人去请阁老们进宫,一面去通知韩家人。
两碗绿豆百合汤,太子没喝,他那碗给了韩早,剩下的那一碗让旁边一个小内侍给喝了。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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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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