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11节
内侍没事,韩早却死了。
在唐泛进宫之前,已经有人检查过了,那锅糖水已经没剩了,查不出里头是否放了东西,但碗和勺子本身都是没有抹毒的。
如果绿豆百合汤有事,为何侍从喝了却无事?
难道只有韩早喝的那一碗有事?
送汤过来的是万贵妃宫里的宫婢,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是自己下了毒。
再说韩早不过一个幼童,哪里会有什么仇人,就算要害,害的也是太子,谁又看太子不顺眼?
宫中上下,也不过就是那个人。
不过这些事情却不好说,也不能明说,所以首辅万安的提议在被万贵妃否决之后,他就干脆不开口了,免得得罪了万贵妃。
万首辅跟万贵妃都姓万,但两人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只是他知道万贵妃深受成化帝宠爱,所以借着大家都姓万,千方百计跟万贵妃攀上亲戚,所以首辅位置坐得很稳。
这点很为其他人不耻,大家私底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万岁阁老,除此之外,还有针对内阁宰辅们各种搞笑的绰号,比如说三辅刘吉,就被叫做刘棉花,因为他脸皮很厚,不怕弹,所以大家背地里喊人,直接就喊刘棉花如何如何。
言归正传,汤和碗都没有问题,太医不可能给死人把脉,也证明不了韩早是不是本来就有病,但是根据内宦和太子所言,韩早原本是好端端的,往日里身体也没出过什么毛病。
假如真是有人下毒,那谁也不会相信单单是冲着韩早这一个小伴读去的,大家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蓄意杀人下毒案,而目标就是当今太子殿下。
如果彻查起来,内宫之中也不晓得又要掀起多少风雨,冤死多少人,成化帝不是不疼爱太子,但这种疼爱是有限的,太子从小就没有在他身边长大,现在为了国本立了太子,该给他的,成化帝都不吝啬,但他不愿意为了此事再兴风浪,更何况在他心里,也觉得这件事可能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万贵妃有关。
太子本人也很懂事,他虽然伤心伴读的死,却没有哭着喊着要为自己的小伴读报仇,当皇帝问到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说遵从父皇的意思。
大家都希望大事化小,只有万贵妃不愿意。
皇帝陛下非常无奈,又不愿拂逆了心爱女人的意思,事情就此僵持在那里,在唐泛来之前,他已经将自己最信任的两个宦官,东厂的尚铭和西厂的汪直都找了过来。
尚铭为了揽功,马上就主动请愿交由东厂来查办,但汪直却很明白皇帝的意思,他们既想知道真相,但又不想大肆声张,在皇帝看来,偷偷地去查,万一发现跟万贵妃有关,也好作遮掩。
所以他向皇帝推荐了一个人,唐泛。
汪直推荐唐泛的理由是:唐泛人很聪明,目前在顺天府任推官,职业挺对口,在先前武安侯府案里也有出色的表现,可以让他来调查。
皇帝同意了,于是就有了唐泛的进宫。
旁人还奇怪唐泛什么时候跟汪公公搭上线了,唐泛自己听完来龙去脉,却只想苦笑:汪直这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谁愿意沾这种棘手的事情啊!
这位汪太监果然是年轻气盛,任性之极,想一出是一出,这也不要紧,却将唐泛拖下了水。
“唐泛,现在事情你知道了,对于此案你可有什么看法?”汪直问。
唐泛对汪直这种身居高位就喜欢自作主张,不把自己当回事的行为相当反感。
但他不是一个会抱怨的人,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被架上了火堆,当着皇帝内阁的面,也没有他任何拒绝的权利,唐泛的怒意仅仅只是一闪而逝,随即就被他压到心底,转而开始思索起解决之道。
他想了想便道:“下官能力有限,当着陛下与诸位宰辅的面,更不敢随口胡说。如今更只是听了个大概,既未见到韩早的尸体,也未曾询问过所有与案件有涉的人员,所以暂时没有什么可说的。”
成化帝闻言有些失望,他本来也没打算让唐泛一上来就能立马揭开真相,真有这能力,那比神仙还厉害了。
但听他这样说,成化帝仍然忍不住对汪直抱怨:“汪内臣,你方才还说得这人如何厉害,依朕看来,也就是跟外头那些言官御史一样,嘴上功夫天下无敌罢了!”
唐泛眼观鼻,鼻观心,装死,好像皇帝说得不是他一样。
汪直暗暗觉得唐泛不识抬举,没有赶紧表忠心,还在杵在一边跟木头人似的,忙道:“陛下容禀,如今许多事情如同一团乱麻,确实也很难立时发现什么,不如请陛下宽限一些时日,好让唐泛慢慢去查。好教陛下知道,成化十一年金殿提名,唐泛得中二甲第一,当时还蒙陛下亲口夸过呢!”
他为了证明自己眼光不错,将陈年往事搬了出来,成化帝掀了掀眼皮,依稀记得好像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对唐泛的印象略略有了一些好转。
“既是如此,唐泛,这桩案子就交由你负责罢,不过……”皇帝看了汪直一眼。
汪直会意,随即道:“此案事关重大,切不可对外乱说,否则当重重惩之。”
众目睽睽之下,唐泛终于出声,一开口却是石破天惊:“臣不敢奉命。”
什么?!
这人疯了不成?!
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这种场合,也是能耍脾气的?
所有人,包括那些充当背景的宫婢侍卫,个个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都瞪着唐泛。
首辅万安抢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叱喝:“大胆唐泛,岂敢不尊圣意,目无尊上!”
汪直心里更是恼怒,他知道唐泛对这桩差事,很可能心里有嘀咕,但汪直也有自己的打算,就算唐泛再不乐意,眼下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怎由得他喧宾夺主?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推官,还真把自己当成一棵葱了,皇帝金口玉言,他竟然还说“不敢奉命”,这是要打皇帝的脸不成?
“唐泛,你是失心疯了吗,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你在这里放肆!若敢有二话,项忠、商辂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项忠和商辂,一个是前兵部尚书,一个是前首辅,两个人都曾因为反对汪公公而下台,一个被革职为民,一个自己辞职跑路了,汪直拿他们出来,显然是要威胁唐泛,你若还敢说三说四,那他们就是你的下场。
万安暗暗摇头,心想汪公公也是怒火攻心,口不择言了,要知道唐泛现在也只是一个从六品推官,你拿项忠他们两个来举例,那不反而是在抬举唐泛吗?
成化帝则皱起眉头,盯着唐泛,面露不悦。
他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皇帝,这是他好的一方面,但如果对一个人看不顺眼,他挥挥小手,要么将人罢官,要么将人贬职发配,那也足够让对方喝一壶了。
太子朱佑樘同样不发一言,只是好奇地看着唐泛。
案子事发至今已经过了大半天,眼下本该是就寝的时辰,但因为事情与自己有关,他却仍然不能去休息,但太子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虽然有些累,却依旧站在父亲身边,恭谨如初。
等到疾风骤雨般的斥骂告一段落,唐泛这才拱了拱手,缓缓道:“陛下容禀。臣身为推官,推的是死人,推不了活人,此案粗粗一看,只怕复杂程度远超想象,故而若陛下将此重担交由臣,臣不敢不接,但有些事情却不能不事先问清楚的,还请陛下恕臣无罪。”
成化帝道:“你只管问,恕你无罪。”
唐泛点点头:“那臣就斗胆问了。陛下可敢担保,此案的的确确与万贵妃无关?”
此话一出,四下惊诧更胜方才。
所有人都觉得唐泛不仅是失心疯,还是一个愣头青。
这种疑问放在心里也就罢了,那是可以直接说出来的?
就连首辅万安也是一愣,然后才禁不住暗自摇头,他想的却与旁人不同:不得了,真不得了,唐泛明知那位在场,故意有此一问,为的是先声夺人,将案子摊开来说,免得日后自己遭了暗算。
万安自然也还记得,三年前,正是自己一句话,使得这个年轻人原本应该到手的状元之位,转眼成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果不其然,就在万安这么想的时候,屏风后面一道人影,已经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地转了出来。
“若此事是我所为,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非我所为,你便天打雷劈全家死光!”
第32章
万氏一代宠妃风范,果然一张口就非同凡响。
却听见唐泛依旧用那个不紧不慢的语调道:“好教贵妃知道,臣父母早逝,家姐外嫁,不算唐家人,严格说来,确实是全家死光了。”
所有人嘴角抽搐,都为这番话而绝倒。
连万氏也是一愣,瞬间忘记自己要骂什么了。
唐泛话锋一转:“臣说过,臣乃推官,推的是死人,而非活人,既然有贵妃这一番话,那臣也就可以安心追查此案了。”
这件事,他已经被牵扯进来,骑虎难下,不能不接。
万贵妃当众否认此事与自己有关,那就等于当众立下誓言,有了这句话,唐泛在调查的时候受到的掣肘也就会相对少一些。
但唐泛也不会因为万贵妃的话,就认为此事真的跟她没有关系了。
直接下毒的办法虽然看起来很笨,但如果有效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万氏宠冠后宫,就算太子死了,皇帝也未必会追究她,多的是借口可以帮万氏撇清责任,既然如此,为什么万氏没有可能赌一赌呢?
总而言之,案子未必复杂,但因为案情牵涉的人物全都是重量级的,所以便格外让人头疼。
本来这样一件案子,怎么都轮不到唐泛来负责,起码也该是刑部或大理寺接手,但因为推荐他的人是汪直,汪直又是万贵妃的人,在场的内阁宰辅基本又都是不愿意跟皇帝对着干的,所以在场一时竟也保持了一种奇异的沉默,无人出声反对。
再仔细想想,反正大明朝稀罕事从来就不少,既然有抱养儿子当做自己所出的太后,有装聋作哑的文武百官,有被异族俘虏为人质的皇帝,还有比皇帝大十六岁依旧能得宠的贵妃,更有不到二十就让百官畏惧的太监,那么让一个从六品的小小推官来查这件案子,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成化帝打了个呵欠,折腾大半夜,他是真困了:“既然如此,那就这样罢,现在也晚了,太子先回去歇息,各位阁老也都先回去罢。”
汪直询问:“陛下,那案子……?”
成化帝摆摆手:“明日再说罢,唐泛也可以先回去,明日再进宫,到时候有什么需要问的要查的,汪内臣你尽量配合便是。”
汪直只得应下来。
万贵妃走过去挽住成化帝的手臂,一边冷冷地看着唐泛,意味深长道:“此事身系我清白,还请唐大人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免得让我平白背了污名!”
唐泛仿佛没有听出她的警告,拱手道:“臣当尽力为之。”
皇帝太子一走,三位阁老自然也不想多待,瞬间都走了干干净净,尚铭让汪直抢了风头,一腔火气全发泄到唐泛身上,不阴不阳地笑道:“唐大人,案子烫手,你可要好自为之啊,别查着查着,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上去了。”
唐泛喔了一声:“多谢尙公提醒。”
汪直假笑:“尚铭,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别总想着内斗抢功,多想想如何为贵人们分忧解难啊,有本事你也去把凶手找出来,贵妃定会记住你这个大人情的!”
东西两厂向来不对盘,尚铭和汪直两人对视的目光里几乎可以冒出实质性的火光了,最终,前者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别得意得太早,若是姓唐的没能拿出个满意地结果,你也得跟着倒霉!”
说罢他腰身一扭,甩袖走了。
汪直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转而对唐泛道:“唐大人,我送你出宫罢。”
唐泛知道他这是有些话要说,也没推脱,二人出了慈庆宫,便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走去,汪直只准让闲杂人等远远跟着,他自己则跟唐泛一人一个灯笼,并肩而行。
“汪公,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这次可把我害惨了。”唐泛淡淡道。
汪直呵呵一笑:“富贵险中求嘛,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在潘宾那种庸人手下岂不可惜了,如果这次能帮万贵妃洗刷冤屈,这可是一份天大的机遇和人情,到时候升官发财,平步青云,还不是指日可待?”
唐泛面无表情:“汪公也太瞧得起我了,只怕到时候还未升官,我小命就先不保了。”
汪直道:“这一次的事情纯属意外,谁也不希望发生。唐大人知道我是如何跟尚铭平起平坐的罢?当年西厂的建立,同样也是意外,但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要将意外化为机遇。”
唐泛道:“汪公就不必绕圈子了,有话直说。”
汪直对他的语气不以为意:“我不妨先给你交个底,这件事不是贵妃所为,否则贵妃断不会强烈要求陛下彻查到底,非但如此,贵妃私底下,其实已经隐隐认定了凶手。你知道是谁么?”
唐泛微微挑眉。
汪直也没卖关子,一字一顿道:“贵妃觉得,此事是太子所为。”
唐泛眉毛一跳,继而深深皱起。
汪直道:“其实以你的聪明,并不难想到这一点的,对罢?三年前太子生母的死,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贵妃认为太子年纪虽小,却已经记事,所以怀恨在心,想借此事栽赃陷害她。”
唐泛皱眉:“但太子还小……”
汪直打断道:“不错,但太子身边有的是忠心耿耿的人,连你们这些文官,不也有许多心向着太子吗?”
万贵妃把持后宫多年,但凡宫中有子嗣诞生,最后总逃不过早夭的命运,太子朱佑樘的存活堪称奇迹。在万贵妃身边的宦官张敏,废后吴氏,周太后,掌印太监怀恩,还有许多不知名宫婢内侍的帮助下,朱佑樘瞒过了万贵妃的耳目并一直活到他被册立为太子。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以想象万贵妃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多么震怒,但那个时候,除了朱佑樘之外,皇帝膝下没有子嗣,朱佑樘是名副其实的长子兼独子,万贵妃没法把朱佑樘塞回他娘的肚子里去,也就没法阻止他被册立为太子。
三年前,也就是朱佑樘被册立为太子的同年年底,太子的生母纪氏就暴病而亡,虽然没有证据,但许多事实都表明这是万贵妃的杰作。
万贵妃见太子名分已定,就想将太子认在自己名下,纪氏成了碍眼的存在,所以非死不可。
但在那之后,太子似乎心存芥蒂,对待万贵妃也是疏远有礼,轻易不主动靠近,万贵妃想把太子养熟的计划泡汤,对太子又恨了起来,总觉得他很难忘记生母的死,总有一天要向自己报仇。
这段往事不是什么秘密,唐泛也略知一二。
汪直缓缓道:“上回潘宾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多与东宫结善缘,这个主意其实是你出的,对罢?我听了你的话之后,觉得挺有道理的,没成想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机会送上门来了。如果你能够证明这件案子既与万贵妃无关,又非太子所为,不单万贵妃对你另眼相看,连太子都要感激你。你能从这件事里得到的好处,还需要我多说吗?”
从汪直刚才点出太子,唐泛就已经猜到了他要说的话,他淡淡一笑:“汪公,那个主意是给你出的,不是给我自己出的,既然如今案子已经到了我手,我想怎么查,自然还得照我的规矩来,倒是汪公你推荐了我,如果我到时候破不了案,你可要被我连累了。”
汪直怒道:“唐润青,我警告你,你可不要乱来!难道我还说得不够明白吗!以你的聪明和手段,案子会往哪个方向走,还不全由你来掌握吗!这件事办成了,你我都有好处,别不识抬举!”
唐泛倒还一派悠然平静:“你本来就没事先征询过我,结果现在事到临头了,就强摊到我头上来,这也太不厚道了罢?不错,照你说的去做,我们确实都有好处,但我瞒不过我的良心,为官者就算不能为百姓谋福,起码也不能颠倒黑白。现在咱们都在一条船上,我只能答应你尽力去查,但最后真相如何,不是汪公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而是事实说了算。”
话到此处,两人已经走至宫门附近,唐泛也不再搭理他,将快要熄灭的灯笼往前面引路的小黄门手里一塞,一反刚才的慢吞吞,大步便往宫门外面走去。
夜风拂起他的衣摆,遥遥望去,在广阔宫城的映衬下,唐泛整个人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遗世独立,渺渺澹澹,直欲凭风而去。
汪直没有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眯着眼,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汪公,夜深风大,唯恐着凉啊!”后头的小黄门凑上来,露出几分小心讨好。
汪直没有说话,表情高深莫测,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哂笑:“本以为又是个刘棉花,谁知道却碰上个商弘载……文官,哼!”
小黄门不明所以,满脸茫然。
唐泛进宫的时候没有碰上隋州,回家之后也没有见到他,直到天色蒙蒙亮,他刚刚有些睡意,就听见外头隐隐传来院门被打开的声音,披衣出去一看,果然是隋州回来了。
后者不掩满面风尘和倦色,但眉目神色依旧冷峻锋利,他抬眼也瞧见了从里头走出来的唐泛,立时就拧起眉毛:“听说昨夜你也去了?”
唐泛点点头:“是。”
隋州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你不该去。”
唐泛摊手:“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他见隋州还是面色凝重,不由噗嗤一笑:“行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还未吃早饭罢,走走走,出去寻个早点摊子,先吃点东西暖暖胃,也精神些。”
这时辰,该上朝的早就上朝了,该去衙门的也早该坐在衙门里了,但唐泛昨夜大半夜都在宫里,如今身上又担了东宫案,精神实在有些吃不消,索性就准备抱病告假了,等明日去衙里的时候再补上假条。
这一带是居住区,街上卖早点的摊子不少,隋州和唐泛他们随意挑了一间做油条油饼的摊子坐下,要了一盘油饼和两碗豆浆。
唐泛便将昨夜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其实大致情节,隋州也都已经知晓了,韩早死了之后,锦衣卫这边就得到消息,随即入宫,因为情况尚未明朗,兼之两年前妖道李子龙意图夺宫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北镇抚司的人被分成好几拨,分往皇宫各处执勤,隋州因为级别较高,又有周太后那边的关系,所以知道的也比较多,只是毕竟没有像唐泛这样详细。
在唐泛这一番描述之后,他对事情的了解也随之更加清晰。
闹市之中,二人坐在角落喁喁私语,其中一人又是吓人的锦衣卫,自然无人靠近,说话倒也方便,不虞有人窃听。
隋州听罢唐泛描述,眼神一冷,直接便道:“汪直不怀好意。”
唐泛点点头,苦笑:“不错,凡事有因必有果,我没想到前些日子给潘宾出了个主意,兜兜转转,倒把自己给绕了进去!”
隋州语带淡淡关切:“那你打算怎么办?”
唐泛笑了笑:“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无非一个查字,只是怎么查,从哪里查,也是有讲究的,不过我昨夜在宫中,也只是听了汪直的片面之词,兼之陛下与万贵妃都在场,肯定有许多话不好说,不知道你在北镇抚司那边,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隋州想也不想:“我与你一起查。”
唐泛摇摇头:“我一个人就足矣,怎好将你也牵扯进来,弄不好是要丢乌纱帽的。”
隋州道:“我无妨。”
唐泛断然道:“但我却不能这样对朋友!”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是朋友,就不必拒绝,我意已定。”
唐泛有些感动。
相处久了,他知道隋州其实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但这份热,也不是针对所有人,而只是用在他所看重的人身上。譬如阿冬,唐泛很清楚,若她不是自己的义妹,隋州绝不会对她高看一眼。
然而事实上,他与隋州之间,也并没有多少年的深厚情谊,仅仅是在武安侯府一案中所建立起来的交情。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有些人天生便有这样的默契,朋友二字,也不在于时间长久,而在与彼此是否意气相投,古人尙有为了一面之交就以命相托的。
他唐泛何其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个朋友。
话说到这个份上,拒绝反倒是打脸了,唐泛洒然一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隋州面色淡淡:“本该如此。”
他顿了顿,道:“我得到的消息其实并不比你多,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韩早绝不是急病而亡。”
唐泛精神一振,这句话可太重要了,能直接决定他们查案的方向,忙问:“此话怎讲?”
隋州道:“韩早是韩方的老来子,韩方四十岁上才生的他,一家人爱若珍宝,这韩早顽皮异常,从小身体就结实,经常爬树下水。三日前,韩早与太子一道在周太后那里用膳,正巧太医过去请平安脉,太后便让太医也给韩早号了一下,当时太医的结论是韩早身体康健,反倒是太子先天不足,略显瘦弱一些。”
唐泛沉吟道:“如此说来,韩早致死的原因,果真与那汤碗上涂抹的剧毒有关?”
隋州摇摇头:“不知道。案发之后,韩早的尸身就被转移到西厂去了,如果要查的话,就得尽快,否则等到尸身腐败,又或者韩家来要人,会更加棘手。”
唐泛点头:“正有此意,你一夜未眠,先回家歇息罢,西厂那边我去就好。”
隋州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那寓意很明显:你一个文弱书生都没喊累,我会比你更累?
二人将早餐吃完,直接就朝西厂而去。
隋州这一身锦衣卫服饰在西厂颇为显眼,不过唐泛奉旨办案,那些内厂番子想来是早已得了吩咐,一听唐泛报上身份,便将他们领了进去。
接待他们的掌班原先也是锦衣卫的人,叫边裕,从他的表现来看居然还是认得隋州的,态度非常热情:“汪公说了,唐大人想查什么,让我们都尽力配合您,韩早的尸体确实也存放在这里,一大早韩家的人就来要过一回了,不过我们没给。”
唐泛点点头:“我想先见一见贵妃宫里给太子送汤的那名宫女,听说她也在你们这里?”
边裕道:“是,她昨夜就被带过来了,我带大人过去。”
他又看了隋州一眼,笑呵呵的脸上带着一丝为难:“隋百户,您也知道,西厂与锦衣卫向来不怎么对付,汪公要是知道我放您进去,定要追究我的责任……”
“我不追究你的责任。”
汪直的声音响了起来,三人循声望去,这位西厂的始创者兼一把手走过来,脸上带着笑容。
“润青兄啊,昨夜睡得可好?”
要知道昨晚唐泛和汪直两个人一言不合,说得差点翻脸,汪直还指着唐泛的鼻子叫他不要不识抬举,唐泛虽然不畏惧,但也绝对不认为汪直会大度到不记恨。
没想到才隔了半个晚上,汪公公就表现得好像完全忘记昨晚的不愉快似的。
在人前的嚣张跋扈,在皇帝和贵妃面前的小心翼翼,最初见到唐泛时的高高在上,以及现在的平易近人,无不显示了这位御前红人的多重面孔,正所谓人在江湖飘,不学会几门绝技是不行啊,即便年纪轻轻的西厂厂公,对变脸这门技艺,也是掌握娴熟。
唐泛同样不遑多让,他微微一笑:“多劳汪公惦记,昨夜得见圣颜,心中着实激动忐忑,辗转反侧,不知汪公睡得如何?”
边裕几时见过威风凛凛的厂公给过别人好脸色,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要知道就连内阁首辅来了,汪公只怕也是爱搭不理的模样,如今对着一名从六品的小官,却难得摆出笑容,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文解释:汪直没有说话,表情高深莫测,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哂笑:“本以为又是个刘棉花,谁知道却碰上个商弘载……文官,哼!”——
刘棉花就是刘吉,现在内阁的排行第三的阁老,纸糊三阁老之一,每天喝茶看报不干事的。
商弘载就是商辂,前内阁首辅,大名鼎鼎的三元啊,因为不满意皇帝消极怠工和汪直上位,不爽地辞职闪人了,在朝野民望很高。
汪公公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原本以为唐泛像刘吉一样圆滑识时务,没想到居然是像商辂这样外圆内方的硬石头。
第33章
汪公公现在不能不摆出好脸色啊,他昨夜推荐唐泛之后,就已经将唐泛绑上了自己的船,要是唐泛给他整出点什么状况,那他这个推荐人,免不了得一起担上责任,要知道尚铭还在旁边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呢。
西厂刚成立没多久,比不上东厂那样有历史底蕴,却也是不折不扣的香饽饽,谁不想过上跟东厂平起平坐,底下又有无数小弟,前呼后拥,大权在握的日子?就连梁芳等中官也都对西厂虎视眈眈,垂涎三尺,就算有万贵妃当后台,汪直也不得不谨慎三分。
这件案子刚出,万贵妃召汪直入宫奏对,问他如何是好时,他立马就想到了唐泛。
汪公公认识的官员不少,手下也多的是愿意为他鞍前马后效劳的人,但论起判案断狱,在他认识的人里边,好像也就唐泛比较靠谱了,从唐泛通过潘宾为他出主意的事情来看,他断定这个人比较聪明,会做事,圆滑又识时务,应该是一个类似内阁三辅刘吉那样的人物。
当时事态紧急,仓促之间,汪直也来不及跟唐泛先通好气,就直接推荐了他,心想以唐泛的聪明,想必很快就能领会这件案子的个中玄妙,也不至于出什么差错的。
谁知道这家伙看似圆滑,实则刚硬,先是在皇帝和贵妃面前欲扬先抑,把汪直吓出了一身冷汗,后来又跟汪直说了那样一番话,使得汪公公回去之后一夜都睡不好,心里那个后悔呀,觉得自己完全是看错了人。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再跑到皇帝面前说自己推荐错了人,要重新换个,只能放下身段,过来跟唐泛打声招呼,探听探听风声,免得到时候唐泛一个犯浑,把自己一块给拉下水。
汪直无视一旁的边裕连眼珠子都快凸出来的表情,直接拍上唐泛的肩膀,笑容可掬道:“我自然睡得也不错!”
一边说着,他一边揽住唐泛的肩膀往前走。
唐泛心道这汪公公的力气着实不小,都快赶得上隋州了,这一拉一扯,他就身不由己了。
汪直一背过边裕他们,脸色就沉了下来:“唐润清,本公好心告诫你,此事事关重大,你若有什么发现,都要随时与我通气,切勿擅作主张,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陛下虽然心软不爱杀人,可也不是没有例外的。”
唐泛笑道:“汪公公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小小推官,如何能左右大局,更何况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事实究竟是如何,还难说得很,汪公公既然已经说了此事非贵妃所为,又何必如此紧张?”
汪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少装蒜!若不是为了你那句跟东宫结下善缘的话,我又何必让你过来?总而言之,我给你把话撂这里了,凶手必然不能是贵妃,更不能是东宫!”
唐泛摇摇头:“汪公不必杞人忧天了,以我之见,东宫应与此事无关。”
汪直狐疑地看他:“当真?”
唐泛耐心道:“在翰林院时,我曾见过太子所做的一篇文章,其时太子不过刚刚进学,文笔稚嫩,不值一哂,但正所谓文如其人,太子年幼,不善掩饰,若心怀险恶,必会忍不住在字里行间流露,可就我看来,不管是文章也好,临摹字贴也好,一笔一划,皆流露自然,中正平稳,又略带柔和,可见太子其人同样心肠柔软,心性光明,并未因幼年坎坷便怨天尤人,心怀叵测。这样的人,不大可能会以同伴性命去栽赃陷害贵妃,万贵妃实在是想太多了。”
汪直不由舒了口气:“若你所言属实,那就最好了。”
唐泛失笑:“我骗了你有何好处?国有明君,乃天下大幸,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建议汪公去与东宫结下善缘呢?”
在大明朝,大多数文官,即使不得不跟宦官打交道,但实际上内心都不大看得起他们,就算是名声很好的宦官,在史书上的篇幅也未必比一个混得普普通通的文官多,文官们对宦官的要求,更加比自己还高,稍有权柄在握,任性妄为的举动,就要被冠上权宦、奸宦这样的头衔。
不过唐泛却稍稍有不同的看法。
身在官场,想当贪官庸官不难,有机会就捞上一把,但别捞得太过分,关键时刻站对立场,别跟皇帝对着干,坚持这条路线,就能混到光荣退休,颐养天年。
想当个清官直臣也不难,怎么大义凛然就怎么来,谁也不买账,看谁有把柄就骂上一嘴,连皇帝也不放过,最好能骂到被流放,进诏狱,那就千古留名了。
但想当一个做点实事的官员,却难之又难,上下左右大部分都是无所作为的同僚,能够怎么办呢,无非只有团结能够团结的人,不要把好人与坏人的界限分得那么明确,只要能够做事,或者能够帮助自己做事的,那就是可以拉拢结交的。
按照这个标准,其实汪直并不是那么坏,他同样也想做事,也并不那么坏,只是宦官的身份限制了许多,又因为生性跋扈,掌握着西厂,被他拉下马的官员着实不少,导致他的名声不是很好。
所以唐泛上次给汪直出了那个主意,就是希望能够引导他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去多做点有用的事情,别整天跟尚铭似的把心思都放在排除异己和勾心斗角上面。
宦官也应该有宦官的追求嘛。
令人高兴的是,汪直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不幸的是,汪直把主意打到了唐泛头上。
自作孽,不可活,唐泛无奈之余,被汪公公缠得没办法,只得将自己先前对太子的判断分析给他听。
汪直终于满意了,在发现唐泛没有跟他对着干的意思之后,他的脸色多云转晴:“那你觉得凶手会是谁?”
唐泛无奈道:“现在案子还没开始调查,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就连方才那段话,也仅仅是出于我个人的判断罢了,充其量只能作为案情的补充,许多事情都要有凭有据才行。”
汪直呵呵一笑:“你若能顺利查出此案的真相,我保证会在陛下与贵妃面前为你美言,到时候你的品级肯定还能提上一提!”
唐泛叹气:“品级提不提的还在其次,我只求汪公手下留情,下回莫要二话不说便将事情摊派到我头上。”
汪直点点头:“好,那下回我先知会你一声。”
唐泛:“……”
汪直心情大畅,阴柔秀美的脸庞因此看上去更像一名少女了,只是领教过他力气的唐泛,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他视如那些娘娘腔的宦官。
鉴于这件案子的特殊性,本来是不能过于声张的,不过眼下汪公公看了隋州一眼,也未刁难他的锦衣卫身份,反倒意味深长地扬起一抹笑容:“听说你与隋百户交情好,还同住一屋,传言果然不差啊,如今连办差都要一道了!”
等等,什么叫同住一屋?
唐泛越听越不对,连忙澄清道:“京城房租贵,正巧隋兄那里独住一宅,便邀我与舍妹搬过去同住。如今案件棘手,顺天府的差役指望不上,我便厚颜请求隋兄援手,也亏得隋兄仗义,没有推辞,这份恩情,我实在感激不尽!”
汪直喔了一声,语调拖得长长的,一脸暧昧,唐泛也不知道对方在暧昧个啥,便听汪公公道:“我在京城中也有空置的宅第,若润青不弃,可以搬过去住,这样就不必劳烦隋百户了。”
唐泛当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多谢汪公厚爱,我生性惫懒,也懒得搬来搬去,就不必劳烦了。”
开玩笑,与太监结交是一回事,住太监的房子,那可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了。
汪直笑眯眯地道了一声可惜,也没有坚持,又对边裕道:“这阵子你与你手底下的人就听凭唐大人差遣罢,有什么需要尽可满足,若是你权限不及的,来通报我一声也就是了。”
这边裕可不是一般的差役,西厂与东厂职位雷同,厂公之下,按照子丑寅卯十二时辰设十二掌班,边裕就是卯班的掌班,可以直接跟汪直汇报情况的。
先前虽说汪直已经吩咐过一次,但现在当着唐泛的面又说一遍,意义自然更加不同。
边裕可不知道汪直和唐泛私底下说了什么,他只看见谁都不买账的汪直对唐泛的态度亲切和蔼,两人交情好得很,他心里头自然也跟着云翻浪滚,汪直一走,边裕对唐泛的热情程度登时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大有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架势。
唐泛也不客气,当即就让边裕带他们去见那名送汤的宫女。
因为是万贵妃的人,那宫女并没有受什么折磨,只是被幽禁在一个小房间里,管吃管住,但心理上的折磨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在得知韩早喝了自己送过去的甜汤就死掉的消息之后,那宫女一直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之中,此时一见唐泛他们,立时就痛哭流涕地跪下来,大喊冤枉。
“别哭!”旁边的番役一声断喝,那宫女像是喉咙被捏住了一样,顿时没了声息,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瞅着他们,可怜兮兮。
唐泛道:“别紧张,我奉命调查此案,若你无辜,自然会还你清白,现在我要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答来,可晓得?”
宫女连连点头。
唐泛问:“你叫何名?”
宫女道:“福如,奴婢叫福如。”
唐泛:“福如,我问你,那两碗绿豆百合汤,是你奉万贵妃之命送过去给太子的吗?”
福如:“是。”
唐泛:“在此之前,万贵妃给太子送过吃食吗?”
福如:“没有。”
唐泛:“既然之前没有,为何忽然会送?详细情形,前因后果,你且一一道来,若有隐瞒,我也帮不了你了。”
福如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措辞,道:“是这样的,贵妃听说周太后那边日日给太子送吃食,又听说太子喜欢喝绿豆百合汤,便也差人送了一份过去。当时我还劝阻贵妃,不过贵妃依旧坚持要送。”
唐泛问:“当时你与贵妃是如何说的?”
福如道:“我与贵妃说,太子已经记事,只怕尚未忘记生母,反正他与您也不亲,您又何必去招人嫌疑,若是太子有什么差池,只怕大家就要怪责您了。但贵妃说,他立了太子,别人都上赶着巴结,唯独我不搭理他,陛下昨儿还与我说过一遍,让我不要与太子疏远,哼,我只当是为了陛下罢了,免得说我这当贵妃的容不得人!”
唐泛:“然后呢?”
福如:“然后贵妃就让膳房做了两碗绿豆百合汤,差我送过去。做汤的是贵妃宫中的小膳房,并非宫中众人所用的膳房,贵妃饮食皆出自小膳房,那些汤又是由我亲自送去的,一路未曾假他人之手,所以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唐泛没有再问什么,安慰了福如两句,便与隋州边裕他们一道离开。
边裕主动道:“韩早的尸身也在这里,唐大人可要去看一看?”
唐泛先望向隋州:“广川,劳烦你跟边兄先去查看一下,我进宫一趟,将当日给韩早把脉和查验的太医带来。”
隋州颔首:“去罢。”
以唐泛的品级和身份,平时是绝对不可能随意出入宫禁的,不过昨夜受到成化帝召见之后,汪直那边就给了他一块令牌,权作调查方便之用,否则每回进宫都要层层通报,那就太浪费时间了。
正巧,唐泛到了太医院一问,当日给周太后和太子请平安脉时,顺道也给韩早把脉的孙太医,正好跟韩早死时赶到现场查验的太医是同一个人,而且今日也是他当值,这就省了唐泛来回跑的工夫。
孙太医听说唐泛的来意,叹息道:“实在是让人没想到啊,先时我给韩小公子把脉的时候,他的身体明明很健壮,一丝毛病都没有的,谁能想到会这样死了!当日我赶过去时,他还有一丝气息,可惜为时已晚,一时半会根本很难对症下药,而我毕竟不是仵作,更不会给死人把脉,所以也看不出什么蹊跷。”
唐泛道:“无论如何,还得劳烦您跑一趟,毕竟您是最早到的,说不得有些细节我们未曾发现的,还需要您帮着掌掌眼。”
孙太医倒也爽快:“这是应当的,我虽未能救回韩小公子,可若能略尽绵薄之力,也能稍慰良心。”
唐泛带着孙太医出了宫,孙太医年纪大,路途不耐久走,二人便雇了轿子,直接从宫门外赶往西厂。
那头隋州正带着西厂的仵作在查验尸体,见他们到来,只是略略抬眼,说了一句:“没有发现。”
唐泛有些失望,但仍旧问了一声:“都检查过了吗?”
那仵作解说道:“韩小公子身上既无外伤,也无淤血,便不是钝器击伤致死。”
唐泛便问:“若是中毒呢?”
仵作问:“敢问毒性是立时发作,还是经年累月的毒?”
孙太医接口:“若是中毒,应该也是急性剧毒。”
当时韩早喊着肚子疼倒地的时候,东宫的内侍跑去太医院喊人,孙太医赶过去,但韩早随后就死了。从韩早倒地到孙太医到场这段时间,至多不过小半个时辰,所以孙太医才会这么判断。
仵作摇摇头:“那就更说不通了,如果生前中毒骤死,纵然没有外伤,也必会有留痕,譬如全身青黑,又或者指甲淤血,眼睛外耸等等。但是从韩小公子的尸身来看,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伴随着仵作的话,唐泛仔仔细细地查看着韩早的尸体,确实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仵作这一行讲究经验和师傅徒弟手把手地传承,而且西厂仵作的水平肯定要比顺天府的高一大截,唐泛不会怀疑他这个结论的真实性。
说验不出来就是验不出来。
既然不是急病,又看不出中毒痕迹,那只能更加说明了凶手的狡猾和高明超乎了想象。
这种案子向来是当官的最头疼的,放在地方最后估计也就是个悬案,又或者为了履历考察不得不随便抓个人交差,但现在因为所有当事人的身份都非同一般,就算毫无头绪,也非得找出一条线索来,就算没有路,也非得踩出一条路来。
隋州忽然道:“将头发剃掉看看,再不行就解剖。”
唐泛明白他的意思,隋州肯定是想到了上回武安侯府案里的经验,当时他们正是在郑诚的头顶上找到了一个凹痕,而一般人很少会去注意到头发覆盖下的地方。
解剖尸体是小事,东厂的手段向来不少,只是考虑到当事人的身份,旁边的边裕迟疑道:“这不大好罢,万一韩家人不愿意……”
唐泛想了想:“先剃头发罢,事到如今,目标只有一个,其余都是可以商榷的,韩家那边我担着。”
有了他这句话,边裕也不再说什么,直接让人拿来剃刀,仵作亲自上手,那剃刀真心锋利,三下两下,一缕缕头发掉下来,韩早就成了光头一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使人死了,这样总归不好,孙太医看着隋州和唐泛两个人直接上手,在韩早头上摸来摸去,抽了抽嘴角,有些不忍目睹地扭过头去。
这时,他却听见唐泛咦了一声,忍不住又扭回头来看,便看见唐泛弯腰凑过去,指着韩早头上卤门骨处问道:“这里好像有些红,是方才剃刀不小心磨到了吗?”
仵作道:“没有,小的剃得很小心,而且韩小公子已经死了……”
他也凑近去看,有些奇怪道:“这里怎么好像有些血晕?”
又上手摸了摸:“可是并没有伤痕啊!”
孙太医忽然道:“等等,都别动!”
他的声音大了些,以至于大家齐齐回头看他。
孙太医有些不好意思,忙走过去,顾不上洁癖了,先摸了一阵,又眯着老花眼在那里仔细端详。
“有血晕,有血晕……”
他反复唠叨着,唐泛忍不住问:“孙老可有什么发现?”
孙太医点点头,又摇摇头:“等一等,等一等。”
见他如此,其他人也都停下动作,看着他在又是摸索又是思考的。
只见孙太医的手沿着韩早卤门处往下,一路摸过面门,下颌,脖颈,胸骨,最后在脐上一寸停住。
然后,所有人都看着孙太医弯着腰在那里仔细端详,手一边缓缓抚摸,表情从严肃凝重到吃惊愤怒,变幻不定,嘴里还一边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
唐泛问:“孙老有何发现?”
孙太医朝他招手:“唐大人,你过来看。”
唐泛走过去,孙太医又让出手,让他按照自己刚才摸索的位置,也依样画葫芦。
唐泛不明所以,却仍是照做了,韩早死了一天一夜,尸身已经慢慢僵硬病失去弹性了,但也正是如此,唐泛按了一下,就感觉到不对劲。
底下有东西!
他望向孙太医,孙太医点点头:“我摸着好像是半截针,但还要取出来看看才能知道。”
仵作接手摸了摸孙太医说的位置,然后拿来锋利小刀,小心翼翼地划下去。
皮肤随之破开,不过没有鲜血流出来,仵作很快用镊子从中取出异物。
众人仔细一看,不由骇然。
那是一截不到半寸,可以称得上只有毫厘的银针。
银针细如毫毛,又那么短,丢在地上也很难被看见。
但这样一截银针,会出现在韩早的肚子里,那就太不正常了。
孙太医叹了口气:“歹毒啊,太歹毒了,医者父母心,怎会有人如此歹毒,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害人呢!”
唐泛忙问:“孙老,这里头可有什么说法么?”
一般来说,一截如此细又如此短的银针插入人的身体里,他们说不定都不会有什么感觉,顶多只会觉得有点细微的疼痛,何至于就到了谋害性命的地步呢?
而这截银针与韩早卤门处的血晕又有何关系,何以孙太医能从血晕看出异样,又顺藤摸瓜找出这截银针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是与文有关的一些释疑:
1、关于这章里韩早的死法,是确实有出处的,但略有变动和虚构,不必当真。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查下那个死因的出处,懒虫的就等明天揭晓啦~
2、这次的案子略有跳脱,可能不是那么好猜,但只要猜测有理有据的,照样还是会送红包的~
3、前边有盆友提问,李家案子里的,问李漫为什么不换个鞋子,要擦干净等唐大人发现鞋子的痕迹?这个其实又是在用现代的观点在看古代了。古代外面卖的鞋子,没有像我们这样码数分明放在那里等着人家去选购的,都是提供材料,要自己家里人做的,要不咱们看古装剧怎么总看到古代女人在纳鞋底呢?一来顾客省钱,二来如果卖不出去,店家也不会亏太多,原料可以放,但鞋子做出来如果没人买,那店家就亏大了。成衣和成鞋是有的,但一般比较少,也不会刚好合身或合脚,如果李漫忽然换了一身不合脚的新鞋回家,那反而更惹人怀疑。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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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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