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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67节

    譬如皇后最在意的,调南军还是调缇骑的问题。
    譬如太后所说的,她若有了太子便不再需要皇帝的问题。
    他们之间的维系如此牢固,乾坤天地,三牲太牢,长乐未央。
    同时也很脆弱,仿佛只要一次犹豫、一个选择、一个眼神,就能轻易而举的摧毁。
    齐凌到了建章宫,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朱晏亭,而是让曹舒去取了他很久没有碰过的弓箭,领着齐渐去围猎。
    火红的天马养了一冬,夜夜精粮养的膘肥体壮,见他来了长嘶抬蹄,窜如游龙。
    冬日并非围猎的好时候,但是耐不住皇帝坚持一定要去。
    齐渐和郎官们整装待发,呼鹰噈犬。
    齐凌执五石长弓,满箭壶,蹬上天马。
    是时草木披霜,猎犬苍黄,密林幽暗,灰云重重。
    被提前放出来的珍奇异兽活飞或跑,或跃或栖,惊动山野。
    不远处兰台殿内,正远眺昆明池的皇后和她的客人车骑都尉夫人王辒素正作射覆游戏。
    王辒素是宫中婕妤王幼薇的族姐,和朱晏亭早在幼时便是好友,后来王辒素嫁给顾家作妇离开章华,二人近三年没有见过。
    此番得以再见,自是长诉离情,连日不能绝,朱晏亭破例将她留了又留,不惜带到上林苑,也要多和她在一起一些时日。
    王辒素被山林中的动静惊了一下,转过头去,远眺见了猎猎飞舞的旗帜和那匹英武逼人的天马,道:“陛下怎么来了?我可要回避?”
    朱晏亭朝那边看了一眼,垂下头,低下眼睫:“不用,皇上不一定会上来。”
    “你不用去拜见?”
    “我有身孕,免了这些礼节。”
    王辒素奇道:“这些时日了,你不想你的郎君?顾郎去散关两个月了,我日日都梦见他。”
    朱晏亭还是垂着脸,专心致志的看着覆物的瓯,仿佛能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王辒素道:“母亲不思郎,孩儿也会想爹的,你也为你孩儿想想罢。”
    朱晏亭眼角似被牵动一般,轻轻的往昆明池的方向望了一眼,方掠见龙旗一角,便转回了目光。
    “说此何益,不如你再猜一局来。”
    ……
    皇帝狩猎的时候,遇见了一头十分罕见的鹿,皮色泛白,角有七、八寸高,挂着绿藤苔藓,碧意森森。
    郎官说这是楚地来的鹿,曾吸巫山之云,吞幽壑雨雾,又称为“麎”。
    齐凌被这头鹿吸引,策马追猎。
    这来自楚地山间的野灵惊醒,跃起草莽间,遁入暗林,蹄踩溪涧,角挂逶迤青藤。
    它精明非常,或奔或停。
    倏忽木畔,倏忽灌中。
    它会忽然停下来等待马蹄奔进,再猛的窜进深碧得像一潭水的重重草丛中,似乎在引诱他,也似乎昭示着危险。
    只要有狩猎经验的人,都知道跟着这样一只美丽危险的兽类行走绝非明智之举,前方必定幽暗狭隘,危机四伏。
    齐凌却兴致愈发高昂,穷追不舍,天马纵蹄直前,郎官渐追不上他,疾唤“陛下”。
    他为那鹿素帛一样的皮和神秘的碧色眼眸吸引,目不转睛,执着的跟着它,一直走到密林深处,就在一个幽暗的转道处,齐凌已成竹在胸,闪电般拉弓射箭,一箭破空。
    射出了空,“夺”的钉在树干上。
    四野唯风寂寂,萧萧吹山林,哪里见鹿?
    他忽垂臂松弓,仰观苍莽,良久,空手策马而归,挂缰下马,也不换装,便戎服直上兰台殿,对那错愕惊奇的顾家夫人王辒素说了句:“退下。”
    便也不管她对面的皇后是什么表情,以臂举起,抱入了殿中。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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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长乐(一)
    皇帝的到来中断了射覆游戏, 王辒素以额触地,行长跪之礼, 退去后忧心的四处张望。
    此时此刻, 宫人皆逢此变,处处错愕,她熟悉的鸾刀又留在椒房殿, 没有人来安慰和安顿她。
    而殿里随侍的黄门宫娥等,也很快被碾了出来。
    王辒素沿阶下高台,为那生龙活虎放在阶前的天马唬了一跳, 恒王齐渐挽了缰擒了马, 见她模样狼狈, 笑嘻嘻的问他:“你便是我皇嫂的好友,车骑都尉顾眄的夫人王夫人?”
    王辒素最憎这样的浮浪儿,碍于他是王孙贵胄,不得发作,只得道:“陛下盛怒,皇后殿下怀有身孕,恒王殿下怎可不阻挠劝谏, 反倒在这里取乐?”
    齐渐哈哈大笑道:“王夫人放心,皇兄来之前明明与我等说好了, 是要正襟敛衽, 礼贤下士,像周公思贤才一样把皇嫂请回去的。”
    王辒素见过皇帝气势汹汹的模样,闻言大疑。
    “真的,皇兄词儿都想好了, 要问皇嫂要不要再为他持家。”齐渐得意洋洋着他和皇帝的亲密关系。道:“也差不多了, 这么些时日。未央宫哪能没有主母。”
    王辒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齐渐唤了两个随从过来, 又叫了曹舒请了皇后的两个宫娥,先备车将王辒素送回了未央宫。
    皇帝的天马出了马厩便不肯回去,喷着鼻踢着蹄在原地打转儿,与天马相类,这一冬郎官们也憋坏了劲,好容易有围猎,皆憋着劲要在皇帝面前显露一番,此时却都落了空。
    众人在兰台殿下等候了一晌。
    见皇帝还没有下来的意思,曹舒也下来了,内殿谁也没伺候,打听不出消息。
    终是恒王出面,当机立断的领期门郎等往御苑去,道:“随孤去猎几头好鹿,献与皇上。”
    就在齐渐上马要走时,曹舒拉住了他的马缰,悄声问了一句。
    “殿下去查一查从哪里放的云梦之塵,奴婢望着皇上中意得很,只没有猎到,抓来赏玩也好。”
    齐渐答应着去了。
    ……
    兰台殿。
    朱晏亭此刻异常恼怒。
    她想过许多与皇帝再见会是什么情形,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游宴当中不告而至,当着她的面斥退了她的宾客,还当着宫人的面直接强迫的将她抱入内廷。
    这一揽子匪类行径将她预先想好的应对冲击得溃不成军。
    门扉合拢,宫人皆退。
    她羞怒交加满面涨红,手撑他臂意图挣脱出来,然而皇帝手臂硬如磐石,纹丝不动。
    她冷声道:“陛下这是天子作为吗?”
    齐凌没有答话,一直抱着她走过深邃甬道,直入兰台殿内,双目四下一扫,竟将她放在了一处高高的案台上。
    朱晏亭怒而欲挣,被他牢牢摁坐在案,见皇帝与她平视,目中黝黑,暗沉沉攫锁她面,令他呼吸一滞。
    朱晏亭一再受制,越发震怒,声音亦提高两个调:“陛下此举欲何为?不告而至逐我客,不问缘由辱我身,陛下要欺妾至此?”
    齐凌无可争辩,索性捂住了她的嘴。
    另只手撑在桌案边,身依旧挡着,将她罩在内。
    手掌外,她凤眼横波怒目。
    他望着,眼神却格外柔和。
    殿中一阵寂静,而后他开口了:“阿姊……”
    唤出第一声后,又是久久的沉默。
    直至她忍不住再一挣,他复来压制,缓缓开口。
    “朕……朕真的知错了,悔得不行了。”
    字字清晰入耳。
    他面背光,表情不清,只见神情似赧然,眼睫也微颤。
    朱晏亭登时浑身一僵,目中掠过震动之色。
    她的呼吸触在皇帝执鞭掣马得微微汗湿的手掌中,觉他掌烫着脸颊,有缓慢的热意顺着颊腮边攀升。
    这句话说完后,两人重为沉默笼罩,空气似凝滞了一般。
    安静了良久。
    齐凌道:“阿姊还在负朕的气,还是不肯说话吗?”
    朱晏亭垂下眼看着捂着她嘴的手掌。
    这让她如何说话?
    齐凌方意识过来,忙将手挪开。
    他的手重得毫无章法,一挪,朱晏亭唇上搽的胭脂就横斜开来,他伸手回来擦,她却别开脸去。瞬间稍稍触及的颊肤,微微发着烫。
    朱晏亭别过头平复了片刻。
    无意再提往事,知道那夜的事各有不得已,况得了这速来骄傲的君王低头道歉,心里气已平了大半,只道:“妾身也莽撞了,陛下应该收走印绶,令妾反省。”
    齐凌挪开手后便肉眼可见的不自在,双手没处摆,顺她台阶而下:“印绶朕给你带过来了。”
    朱晏亭便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那句话:“陛下还肯信任妾,再交给妾?”
    他不假思索:“自然,非卿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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