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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66节

    她抬起一只手,示意所有宫人出去。
    郑太后不明所以,只当她困兽之斗,由她屏退宫人。
    待门扉缓缓合拢,朱晏亭道:“太后不想知道,妾是怎么知道豫章王后在高子兰的队里的么?”
    郑太后眼皮动了动,沉默不语。
    “太后该不会以为,郑家的事真的办得滴水不漏,一点证据都没留下吧?只让一个连襟的亲家顶罪赔命,这事就算了了?”
    郑太后绷紧嘴唇,双目冷睨如鹰:“这是廷尉寺的事,廷尉查了谁有罪、谁就有罪,谁清白、谁就清白。你不要狗急跳墙,妄图攀咬。更不要试图套哀家的话,如果不是皇帝宠着你,你以为就凭你这点伎俩,真的能胡作妄为?”
    朱晏亭移步靠近,停在与郑太后几步之隔,确定这声音只有殿中的二人能听见,方道:“太后有没有听说,冬至那日,武安侯府上逃了一个奴仆?”
    “什么奴仆?”
    “那不是奴仆,是徐氏。”
    郑太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手紧紧抓住案台边缘,护甲下指节发青发白。
    朱晏亭继续说道——
    “太后那个不争气的侄子,奉旨娶了徐氏以后心怀不满,寻了个舞伎替身作他夫人,把徐氏碾打在下人房里。”
    “徐氏正是在下人房,与从后门进、后门出的王后打过照面。”
    “她刚刚好看见,豫章王后密谋逃走前人不在王馆,却在武安侯府。”
    “接下来的话,就不用妾身来说了吧?”
    一阵死寂。
    过了很久,久到朱晏亭几乎以为郑太后不打算再说一句话了,方听见她沙哑嗓音,低低的说。
    “人还活着?”
    “活着。”
    郑太后伸手托住了额角,肩膀塌颓,以指弄着斑白鬓发,愣神良久,忽回过神来,猛然抬起头:“朱令月是你的妹妹,她就算到了廷尉寺,证词也不足采信。”
    朱晏亭道:“太后贵人多忘事,她现在叫徐令月,与妾异父异母,远不及郑无伤亲。”
    郑太后眼里最后一丝明亮也熄灭了,她面上之褶凝固,双目幽然似深渊沟壑。
    “这一切……是你们姐妹做的局?”
    朱晏亭道:“太后应该最清楚她有多憎恨妾身,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郑太后默然不语。
    朱晏亭轻轻道:“用的着的时候,万金买妇,用不着的时候,弃如敝履。弃如敝履就算了,还留她一条生路。就算是蝼蚁,也是会想法子活下来的。”
    良久以后,郑太后一声轻轻的叹息:“说吧,你要如何?”
    “要太后认下那日授意妾身调兵封城,我要这件事名正言顺。请太后下旨意返还我的金印,并嘉奖抚慰妾身。请太后拿走所有安插在椒房殿的眼线,真正退居长信宫,不可再插手未央宫一切内务。”
    说罢,也不待郑太后回答,便敛祍一拜
    “妾谢太后恩。”
    她知道郑太后一定会答应,也不得不答应。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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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定疆(十二)
    皇后和太后最近的一次谈话是冬至之后的第九天, 冬至那日的“宫变”争议牵扯到诸多方面,一度沸沸扬扬到御史台连篇累牍的奏报, 终于以长信宫一道迟来了太久的旨意, 尘埃落定。
    皇帝不在,太后是长安之主,她下诏封城, 无论是什么原因也顺理成章,无可指摘。
    虽然她前后极大反差的行为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但太后就是太后, 这么一点矛盾尚不足为人议论。
    随之同时, 皇后冤屈得洗, 她在这件事情中始终不争不辩、安之若素,留下了恭孝隐忍的形象。
    意外的是,经此一事来了许多从前“章华长公主”的故人。
    他们在之前从未和朱晏亭接触过,这件事以后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其中除了大部分的内监宫人外,还有少府中丞、扶风左都尉、渤海郡守等官员。
    皇后对待他们的态度是敬而远之。
    但这也改变不了,在安稳度过弹劾并受太后下诏恢复名誉以后,怀着龙裔的皇后已羽翼初成。
    最大的诱惑是——她可能诞下太子, 但她父亲兄弟都没有被提拔到实权官位,唯一一个李弈联系也不算紧密。
    倘若她的位置真的坐稳了……
    那么这样一个几乎一入未央宫就获得君王独宠的皇后, 她背后的位置竟然空置。
    这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
    太后那一日下诏之后就病了, 紧闭长信宫门,卧病榻不出。
    依照她和朱晏亭的约定,撤出了一批宫人。
    怀着身孕的皇后以丝毫不逊于皇帝前朝血洗的霹雳手段,迅速完成了椒房殿层层清洗。
    然而这些时日笼罩在椒房殿的阴云却没有完全散去, 因为——皇帝尚未正式送还金印。
    帝后的关系如天漠漠将雪时翻滚的铅云, 成为最大的变数。
    战事吃紧无暇抽身来解决是一回事, 另一重原因只有皇帝自己知道。
    那颗小小的凤印就摆在案头,廷尉张绍是御前议事的常客,多嘴问了句:“明正典刑,过者罚,功者赏。陛下何故迟疑不决呀?”
    齐凌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
    当日问计京兆尹,正预备当夜去椒房殿,从郑太后处出,与朱晏亭打了个照面。
    他心情不畅,大步迈出,正见皇后立在门外,正瞧着他。
    眼神已较之前比恭敬疏离大不相同,若怨若怪,似怒似嗔。
    一眼便叫他定在那里。
    二人没有说多余的话,也没有相对多久。
    只是朱晏亭依礼向他行礼,他免了礼,就各自去了。
    那日他一日心绪不宁,那一眼像钩子一直勾在心间。
    然而至午间横生枝节,元夕将至,皇后的好友章华王家王辒素进宫来,皇后为她举宴。
    齐凌意欲临宴,后顾及王辒素身份未能去。
    ——王辒素是左扶风顾眄之妇,顾眄此次也在随蒋旭西征的队列里为车骑都尉。
    大军出征在外,皇帝单单宴见其中一位将军的家属显得过于重视顾眄,属实不妥,当夜只得作罢。
    等到第二日,久未见故人心情太过好的皇后却带着王辒素直接往上林苑去行宴了。
    皇帝生生憋着了一口气。
    招来太医令一场长谈“你等就没有叮嘱皇后不能擅动?”
    太医令格外委屈:“臣怎敢命殿下不得擅动?殿下身体已经好转,出去散散心于凤体也有益。”
    齐凌这些时日已迁怒太医令,若非他们日日禀“此胎不稳”,他不至于星夜驰回,错过接应,阴差阳错,落得今日局面。
    真需要他们让皇后小心翼翼的时候,他们又大胆起来了。
    太医令对此一无所知,只道:“臣等悉心调理,殿下温养无碍,只不得骑射、多劳、进寒凉发散物,可略走动活络、行房也无碍。”
    下一刻,脉案已被掷到了他足下。
    “滚。”
    ……
    战时情急,速报不断,皇帝不再离开未央宫,那颗金印就这样存在宣室殿,和六颗玉玺摆在一起,一放再放。
    至冬雪消融时,点点滴滴落瓦当。
    宣室殿昼夜明灯,诸博士早晚陪议,终于在元初四年一月,迎来了散关大捷,蒋旭率兵突出,歼灭五千叛军,斩燕国镇国将军夏敖,叛军锐气大挫,退军百里,守陇阳城。
    大捷过天狩门,入长安,一路传至未央宫。
    皇帝下旨阵前封侯,封蒋旭为靖侯,封四千五百户,随征者多有封赏,士气大振。
    翌日,皇帝准备亲自去上林苑把流连建章宫的皇后接回来。
    恒王齐渐听闻齐凌久违的要去上林苑,便请求同往。
    途中,恒王道:“为了给皇嫂挡事,臣这些时日要被烦死,得罪了拙荆,家也回不了。皇兄不收留臣,臣往哪里去。”
    皇帝笑道:“这何难,你只去陪个罪便是。”
    恒王皱着脸道:“她若不愿再为我当家,我又能如何?”
    皇帝道:“周公求贤,一饭三吐哺,齐公三访贤士,挫而不挠。你就当你妇是个贤才,殷勤些,端正些,恭谨些,正礼问她:’卿可愿再为我持家‘。必无不允。”
    恒王失笑道:“皇兄说笑,妇人是妇人,门客是门客,这岂可相提并论。”
    皇帝亦笑,他与齐渐说着话,却心不在焉,仿佛说给自己听,遥见建章宫阙门,竟有些近乡情怯。
    他对朱晏亭迟迟按兵不发毫无动作,一方面是情势一直不便,一方面其实也很清楚,京兆尹那一套做小幅低的建议或许可以降伏许多妇人,但一定降伏不了朱晏亭。
    他需毫不回避的直面问题,虚假只会换来她的虚与委蛇,一如从前。
    但那问题像是一根刺,融入了骨血,平时默不作声,会忽然扎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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