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灯光晃在沈念铻脸上,眼眸晶亮,还挺天真。
魏宇澈不自觉笑出声。
沈念铻蹙眉:我是认真的。
行啊,认真。魏宇澈点点头,语气不痛不痒,明显没有把他这番话放在心上,那我祝你梦想成真?
沈念铻不满意他的态度,但短时间内又找不到反驳的词,半晌也没有吭声。
魏宇澈喝了口杯子,稍稍坐正:你了解梁舒吗?我是说除了竹刻这一点。
我可以慢慢了解。
谁给你这个慢慢的机会?魏宇澈笑了声,脸上的漫不经心褪去,视线直往沈念铻扫去,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才坐在这里,跟你说让你放弃的?
沈念铻说出早就有的猜测:兴许,你也喜欢她。
雄性之间互相竞争以此来获得异性青睐,这是大自然里非常寻常的事情。
你搞错了主体。不是我想在你们之间横生事端,而是她让我来解决掉这件事或者说解决掉你的。魏宇澈不想兜圈子。
他大可以跟着沈念铻的猜测,干脆直接坐实自己跟梁舒是情侣,简单又方便,他相信沈念铻现在的感情投入还远不到能放弃道德底线的地步。
但魏宇澈不愿意扯谎,尤其这个谎还涉及到梁舒的时候,他不由得更加谨慎。
不管你们之间的相处,让你读到了什么错误的信息,我都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刚才聊表衷心的那些话,根本不会打动她一丝一毫。
沈念铻着急地辩驳:你怎么知道的不会?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来得及跟梁舒说上一句话。
他着急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却不知道在这场博弈里,谁先破防谁就输了。
相信我,如果梁舒是一把刀的话。魏宇澈放松姿态,悠然道,能配上她的绝对不是一把简单的刀鞘。
第10章 小时候说的话不算数
尽管非常不想承认。
但魏宇澈明白,不会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梁舒这个一生之敌。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不是一两句可以简单概括的。
梁舒这个人从不认输,最看不惯别人那性别强调能力,更不相信。所谓的人生信条之一是要做就做第一。
她欣赏喜欢的是对人生有清楚规划的人,而不是围着自己转的恋爱脑。
魏宇澈不一定是前者,但很显然,沈念铻是后者。
临走前,他贴心地为沈念铻点了几杯酒,多尝尝,你总会找到跟自己酒量相配的。
说的是酒,也是人。
吧台,钟灵秀和钟灵阳两个老板已经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儿去了。
梁舒端坐着,正礼貌地拒绝一个陌生男性请的酒。
只是在某些人眼里,拒绝也很容易被理解为欲拒还迎。
搭讪的男人就是其中之一,权当没听见,顺势就要坐下。
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梁舒抢先一步将佩奇头盔放到凳子上,胡诹补充,我女儿。
魏宇澈斗志昂扬地来,就听见了这一句,怒道:占谁便宜呢你?
真的来了人,男人就是再怎么没眼色也选择撤退了。
没占便宜,我真有女儿。梁舒听见质问,处变不惊,处理好了?
魏宇澈没把她的浑话当真,下巴微抬,眸间滑过些得意,反问道:你说呢?
梁舒点头,将佩奇头盔拿起来递给他:回吧。
你不问我怎么说服的?魏宇澈本想显摆一回,却没有得到机会,跟在她身边边走边问,你不怕我骗你?
梁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敢吗?
那谁知道呢?指不定我就告诉弟弟,烈女怕缠郎。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如果真这样的话,你那八万块钱想都别想要回去。
魏宇澈看着她:我就猜到是你。
在沈念铻说她是要做竹刻的时候,他就把前因后果全部连起来过了一遍。
长辈是做竹刻的,现在身体欠佳被后生顶替。再想想刚才梁舒一再强调让自己搞清楚事实、别乱扣骗子的帽子,真相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梁舒倒有些惊讶:谁告诉你了?
自己什么马脚都没露,没道理他会这么聪明的。
魏宇澈冷笑:别装了,撩人家小男生的时候倒是什么未来大饼都敢给人家画。现在不认账了?
梁舒是真没怎么跟沈念铻说过自己的事,只是现在纠结这个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没有继续问,而是如实阐述说:法律意义上来说,合同成立。
你的意思是?
梁舒没回答,迈步上车,扣下头盔,发动机很快发出轰鸣。
这是我应得的。她丝毫不心虚,所以其实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钱,你都是要不回去的。
魏宇澈带着那顶有些滑稽的佩奇头盔,配着卫衣运动裤,乍看之下像是被家长逮住逛酒吧被强制带走的中学生。
这个回答也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只是他有其他更加好奇的东西。
魏宇澈挨着梁舒坐下,手指小心地揪住她的外套,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又回乌川来?
没什么。就是觉得,应该做点想做的事儿。
竹刻?
梁舒应了一声。
可我记得,有人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再拿刀了。
风从耳畔呼啸过去,这句用力的话很快消散在噪声里。但魏宇澈知道,她已经听见了。
梁舒在红灯前刹车,脚撑在地上,回过头来看他,一双眼睛隔着头盔亮得惊人,声音懒懒地:
小时候说的话,不算数的。
**
徽州竹刻的传承以往都是靠着家族血缘,梁舒的外公梁晟就是几代单传的手艺,一直到梁舒母亲梁筠这代,她不爱竹刻偏好历史,后面更是成了考古队的一员。
竹刻这行很苦,不怎么赚钱,又对人心性要求高,唯有苦练才能出成绩。
梁晟也收过徒弟,但基本都吃不下来那个苦。每每投入时间精力,最后却都会被辜负。几次下来后,他心灰意冷,干脆把门槛设得高高的。
梁舒回上林后就跟在梁晟身边耳濡目染,很快便开始自己动手。
整坯勾线、钻孔引路,百余件刀具,她都耍得熟练。
梁晟慢慢意识到,梁舒或许是个天才。
在他的有意培养下,梁舒的天赋也很快展现。
中学时在大家只涂涂抹抹拿出画纸来参加的各种美术竞赛的时候,梁舒就已经开始上交竹刻的作品。
而那上头的画面图像,便是拓到纸上来也是能拔得头筹的。
十五岁那年,梁舒瞒着家里人报名参加了竹艺比赛。
魏宇澈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比赛的名字第一届竹天下技艺大赛。
十月正式比赛,赛程长达一个半月。奖品丰厚,还请来了许多知名大家和收藏家,所以报名人数奇多,其热度一度盖过了同时间段的老牌比赛竹工艺。以至于第二年不得不挪动日程,定成隔年五月举办。
整个乌川干竹刻的工作室有两百多家,国家登记在册的竹刻匠人有三百个。更别提还有嘉定、金陵这两大徽州之外的主要流派。
总之那一年比赛竞争相当之激烈,而梁舒,闷不做声地在青少组里捧回来一个金奖。
全程跟踪报道的电视台不遗余力地夸赞她天赋异禀, 说她刀落惊风雨,器成动鬼神。
鲜花掌声在那一年朝梁舒纷至沓来。
也是在那一年,她将所有的器具一股脑儿封存,再也没有碰过。
钟灵秀等人也试探性地问过她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梁舒对竹刻是真的喜欢,不然也不会在那些个日夜里,对着灯火钻研技艺,不眠不休。
此后一直到他们四散分离,梁舒真的没有再拿起过一次刻刀。
魏宇澈其实不止一次望见过她在那些竹刻工艺店的门面前驻足,看过她偷偷打开锁,摩挲着那些刀具。
那时候他就觉得,梁舒总有一天会重新捡起竹刻的。
于是他想,真的到了这一天,自己一定要铆足了劲儿好好嘲笑她不可。
可她一走了之,跟这里几乎断了联系,他也没了见证这一刻的机会。
**
驶入水口之后,梁舒将车子熄了火。
入夜时分,街上的灯火都已昏暗,多数人皆已入睡,她也自然不好再扰人清梦。
这儿距离他们家也不过一里多路,不算远。
机车有些重,魏宇澈一手提着她的领子将她扯远,一手扶住车头,顺便解释:别误会,我可不想有人中间没了力气,最后车倒了再吵醒一街的叔叔阿姨。
有人愿意出力,梁舒也没有拒绝的道理,随他去了。
拐进青竹巷的几条路翻新过,只是没装路灯,全靠家家户户门前悬着的灯泡,撑过一截又一截的黑暗。
有的人家不怎么住,灯里进了不少飞虫也来不及清理,依附在玻璃罩上,灯光便愈发暗了。
梁舒手机解了锁,打开手电筒照明。
两人的影子糊成一团,黏在一起不见缝隙。
喂,梁舒。魏宇澈扭头看她,我们家这个活儿做完,你就走吗?
春夜风凉,梁舒双手抱胸,摸了摸单薄的毛衣,说:我有病啊。
都徽州竹刻了,还能有比徽州更合适发展的地方吗?
魏宇澈哦了一声,跟她确认:这么说你以后要在乌川扎根了?
不止这样。梁舒略微挑眉,往后十年,我怎么也得开个自己的工作室吧。
你准备收徒?就像梁外公一样。
梁舒摇头:那多没意思啊。
而且靠着口口相传,一辈子顶多能教出来几个徒弟就不得了了。运气再差一点的,跟她外公一样,这么多年了,连个非遗传承人的名声都没捞着,只称得上句野路子。
那你要想做什么?
开学校,录网课。梁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两个徒弟教到死有什么,桃李满天下才有效率。
她一直都坚信:要干就干票大的。
徽州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遍地修竹,偏偏竹刻比起砖石木其他三个总要少些关注,未免也太叫人不平了。
她不在乎什么血脉传承,她只是觉得多些人知道竹刻,就会多些人喜欢上它。
这门手艺,从来就不是简单的指尖功夫,而是从人心中来往人世间去的艺术。
魏宇澈看着她,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暗光影,风卷起鬓边发丝划出弧线。
他说:你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梁舒捻住发丝在指尖绕着,挽在耳后,理所当然道:是吗?以前的我什么样?现在我又怎么了?
骄傲、蛮横,拒绝聊起以后,更不愿意被窥见喜欢。
而现在,可以从容地讲起这些看似悬在空中的梦。
魏宇澈默了半晌,梁舒也没说话。
空气安静,只剩下风声和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咕噜闷哼。
你是不是也把这些告诉沈念铻了?
那句憋了好久的疑问就这样脱口而出,让魏宇澈自己都吓了一跳。
梁舒顿住脚,侧头看他,眸中微光明灭不定:魏宇澈,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第11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插科打诨的,轻佻又随意。
魏宇澈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下,挪开视线:你能不能说点现实的。
这还不现实啊?梁舒觉得自己推理挺正确的,好好的,是你非要提沈念铻的啊。
好好好,我不说了。他退让道,但是你也注意一点吧。别逮住人家霍霍了,你知道吗人家小沈今天都准备给你当家庭煮夫了。你这要是收手再晚点,指不定人家就要退学重考新东方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做一手好饭,方便给你当全职保姆呗。魏宇澈话里有些阴阳怪气的,不都是迎合你的职业规划吗?
梁舒该认的认,不该背的锅也绝对要拒绝:你别瞎说,我可从来没跟沈念铻说过我回来是做什么的。
他们之间认识也不过一个月,她对沈念铻的兴趣也还远没有到要把自己情况和盘托出的地步。
那他怎么知道的?蒙我呢?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反正你好蒙。
能蒙这么准,你觉得合理吗?
梁舒想了想:可能是我打电话收材料的时候被他听见过?我也不大记得了。
魏宇澈回想了下,刚才沈念铻只说的是竹刻生意。要是梁舒真的跟他讲过自己以前,绝对不会把竹刻说成生意。
这么看,倒真的像是听到了一点后自己推测的,为了跟自己面前显摆才说什么未来啊、规划啊通通都晓得。
这小孩儿,真是太幼稚了。
魏宇澈心里感慨了一番,又问梁舒:我真的很费解,你们俩到底怎么是怎么认识的。
公交车站,他钱包掉了,我拾金不昧。
魏宇澈还等着她荡气回肠地展开一下,结果这短短几句就总结完了。
早知道他还费那么大劲儿跟沈念铻说大道理做什么呐,把人拉过来,看看梁舒这一脸绝情的模样,死心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下次你能擦亮双眼找个可靠的吗?魏宇澈忍不住多嘴。
纠正一下,不是我找。
男人们自己贴过来怎么还成女人的不是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你挑一挑。
我挑了啊。梁舒看他,你能说沈念铻不够帅?
还真不能。
沈念铻个子高长得好会打篮球还能来点小情调,放到哪里都是风靡万千那类型的。
只不过他运气差,碰见的是梁舒,挫败也是应该的。
魏宇澈被堵了个满怀,那你能不能别光看脸?
没有光看啊,这不是觉得不合适,拒绝了吗?梁舒说,而且,我拜托你现实一点。这世道渣男踩雷率这么高,帅跟不帅都差不多,既然如此,那我干嘛不挑个看起来顺眼的。
很好,方方面面都说到了,魏宇澈完全没有可以反驳的点。
梁舒接过他手里的车推到屋檐下,之后上台阶进门。
梁舒走后,梁外公很快也离开了乌川。街坊邻居都一个接一个地在市里买房,照看小辈的小辈,跟上班似的,偶尔回来落脚。这些小辈儿也都习惯了城里的高楼大厦,不想回乡与老瓦为伴。
魏宇澈已经不记得这是多少年后再进到这院子里了。
周沿的美人靠上缠了一圈的灯带,小小的,发着黄光,仿佛课本上画着的星星摘下挂在了上边儿。
虽是改的院子,却还是沿用了天井的水枧,跟黛瓦坡顶一起构成徽州讲究的四水归堂。
中央蓄水的太平缸年岁久远,外边的漆面却被擦得锃亮。
屋檐下放着的花盆里不晓得栽了些什么,总之绿绿的,挤挤攘攘地在一块儿,在夜里也生机勃勃,虫子蛰伏在角落里咕咕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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