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让我露面还不让我说话。你太贪心了,我只能满足你一项要求。
赫连怀愚终于忍不了了,从怀中掏出帕子闭着眼睛揭开面具塞进虞尘隐嘴里。
终于清净了。
虞尘隐挣扎无用,赫连怀愚只是抱得更紧。可他塞得太粗暴,虞尘隐嘴角疼。随着时间流逝,唾液润湿帕子,一滴滴往外流。
虞尘隐觉得难堪。
他想起前世自己在病房的日子,刚做完手术时也无法动弹。他感到自己不是作为人在存在,是一副被困的躯体。可他不是花瓶不是被褥,他的思想会流动,这份流动让他难堪。
每当这个时候,他最不想见和最想见的人都是大哥。他不想自己的狼狈被人看到,又怕无人来抚慰狼狈如此的他。
虞尘隐不再挣扎,显得老实而安静。
可这样的安静反倒让赫连怀愚不自在起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当然注定问也白问,他把虞尘隐的手脚都禁锢,又堵住了他嘴,难道还指望对方能与他灵魂交流,意识对话?
赫连怀愚垂眸望了会儿,面具遮挡,不见虞尘隐神情。他的衣衫干了小半,所以锁骨上的水渍有些显眼。眼神顺着水迹到了面具缝:真是娇气,也没走路怎么就流汗了。
虞尘隐羞愤得闭上了眼。他不确定赫连怀愚是在羞辱他还是真的不知道。
赫连怀愚还是没取下堵他嘴的帕子。虞尘隐从羞愤变得愤怒变得麻木变得安静。
如果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妄自尊大的赫连怀愚。什么大智若愚,我看是笨蛋,是蠢猪,是愚不可及!
到了绑马的平地,赫连怀愚才取下锦帕。湿哒哒的帕子让赫连怀愚很不自在。本来想扔掉,不知怎的竟又放在了怀里。
湿乎乎的,润着他胸膛处的里衣。
赫连怀愚抱虞尘隐上马。爻谷魁跟在后面。接下来的一路虞尘隐没再言语,不知是得了教训学乖了,还是纯粹累了。
赫连怀愚一边忍不住脸红,一边默念清净经。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可他明明是默念,却口干舌燥心中燥热难静。他望了望天气,无法欺骗自己是这阴天晒得他躁动。那是春天的原因吗?是四月的原因?是今年的春天太急躁,四月热烈得太快,花开得太盛,枝叶太繁茂。他见不着断柯折枝,只见得繁花茂盛,所以这激起了他的动念。
念头动起来就会生邪气。所以他不静难静无法静。可他能怪是春天太好太美,是这自然的祸吗?他将自身的情绪覆盖到自然里,怪花怪草怪春光,就是不肯承认是自己动了念动了心。是自己惹得一心狼狈还要故作干净,劝自己是这药人擅迷惑人心。所以他不要他露脸,不想听他声音。
所以他要他做一株不能动不能言语的药草。是安静的无声的贡品。是美丽的无言的花瓶。是爻族献给上朝的无上珍宝。
做物吧。做花也好做草也好做春光也罢。别做他怀中的小药人。
别破了他的清静经。
雨来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躲开光、缠住风、辞别雷,从天际洋洋洒洒落下来。
尘土润在一块儿,马蹄溅起飞泥,身上衣衫湿透。狼狈。
赫连怀愚眨了几下眼,将流连在眉眼处的雨眨落。无用之功。雨不绝,湿透每寸肌肤。一腔郁热暂歇。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若非虞尘隐靠他得近,决听不到这声叹息。雨声大,马蹄声大,山间回响。
湿哒哒的树,润漓漓的山,灰蒙蒙的天色。微苦。跟赫连怀愚此刻带给他的感受一样。剥开清冽的外壳,剥不开层层叠叠的芯。只有淡淡的苦涩从芯里透出来,一直嗅闻,却等不到回甘。
我累了。虞尘隐扯住赫连怀愚的袖口,我需要休息。
本以为赫连怀愚一定会拒绝,可他什么都没说,扯住缰绳拉停了马。
爻谷魁赶了上来:怎么了?
雨大,等雨小了再赶路。赫连怀愚跨下马,留虞尘隐一人独坐。他牵着马慢慢往前走,看到路旁有蒲葵张牙舞爪地生着,将缰绳系在腕间,折了些蒲葵叶五指翻飞起来。没一会儿就编成了一顶略显简陋的斗笠。
他递给虞尘隐:接着。
虞尘隐不要:我是植物,需要的是雨水。
还气着呢。赫连怀愚低低一笑,那我再道一次歉。你不是植物,不是药草,是和我一样的人。只是娇气了些。
虞尘隐:如果没有后半句话,他会相信赫连怀愚的真诚。
就算你缺水,今天也浸得够多。戴着吧。
虞尘隐不搭理。并不是因为怄气什么的,只是觉得反正也湿透了,戴斗笠不如雨水淋着惬意。前尘隔海。在他还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时,他喜欢听下雨的声音。躺在病床上,床单消毒后的味道与药物在嘴里的余味,那样一种浅淡的不适几乎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每当下雨时,窗外的风会轻轻吹进来,带来草木和花湿漉漉的清香。
还有雨,打在泥土上和玻璃上是不一样的声音。他专注地听着每一缕雨,试图分辨它们落在了何处。有时候,他希望雨落得大些,更大些,最好裹挟上一股未知的破坏一切的力量,将他所在的病房整个击穿。
大哥喜欢送他花,每一天病房里都是不同的花朵,蓝鸢尾,红玫瑰,百合花香很漂亮,很美丽,虞尘隐知道大哥的用心,却还是更期待落一场雨。在这座远离大哥远离前世的山里,雨落到他身上,使他迷迷糊糊昏沉醺醉,好似白日做梦恍惚间他成了一泓浮云,飘过最高最高的雪山,路过最冷最冷的湖泊,游遍很多地方,最后遇冷化作了一场滂沱的大雨,淋淋漓漓,很快就落净了。
见虞尘隐不接,赫连怀愚没有勉强,顺手就把斗笠戴在了马头上:好马儿,好马儿,主人宁愿自己淋雨,也要让你舒舒服服。以后记得草少吃些,别一天光惦记着那点草料,要跑得卖力点。
烟雨流光,灰而温柔。没有蓑衣的蓑衣客,牵着马儿慢慢往前走。
他吟诵着词歌,潇潇洒洒,雨意迷离: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山谷回响,声音仿佛沾了湿翠,令虞尘隐联想到竹。饱雨之竹,不耐万籁俱寂,倾诉夜梦往昔。而风雨情动,相伴了这趟淋漓。
虞尘隐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对赫连怀愚的观感好了那么一点儿。
*
作者有话说:
1.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引用自清静经,全称《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2.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引用自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第6章 小药人
过了小半个时辰,雨渐渐变小,直至不再滴落。她离开了,留给这座山的是湿意,留给虞尘隐的是凉意。他轻轻地颤抖,幅度低弱,在湿淋淋的衣裳下并不明显。颤意从胳膊上一闪而过,流连在脊背。他低下头,想用面颊蹭蹭手臂,可面具挡住了热意,传递过去的只有金属僵硬的质感。没有柔软与细腻,只有青铜一如既往的冰凉。
余光瞧见马头的斗笠有些歪了,扶正后虞尘隐对赫连怀愚说:有些冷,能否生火烤干衣服了再走。
赫连怀愚停下脚步,环眺四周,乱石嶙峋。见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便将斗笠从马头取下,扔给爻谷魁:帮忙收着。随即跨上马背,扯住缰绳让马疾奔起来。
此处不方便休憩,寻个山洞再生火。赫连怀愚说得很镇定,就像没有感觉到胸前靠着小药人。没有另一具躯体隔着湿漉漉的衣裳与他紧贴。他真心想骗过自己。
他拉紧缰绳甩动马鞭,让马跑得十分迅疾。虞尘隐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衣裳:太快了。
风擦过他的耳,虞尘隐的声音像是从风里诞生。裹挟了南北、流窜了西东的风,在他耳边变得安静而多情,吐出一句低低的太快了。
不算快。如果这真算快,他的身体应该飞速向前,独独把心搁置在路边。失去情绪的身体不会像此刻一般浮起余热。
赫连怀愚竟有些近乡情怯。这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家乡,可怀中的躯体浅淡的热意,隔着布料相接,让他不住地胆怯。他只能甩动手中马鞭,让马跑得更急,让速度与疾风掩盖此刻不明不白的怯意。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沦陷。或许意识到了,只是不想弄明白刻意装着糊涂。毕竟这样对谁都好。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将黑。赫连怀愚瞧见不远处有一山洞,可以过夜。他拉停了马,而后迫不及待地跳下,近乎刻意地不去看虞尘隐:到了,就在那边山洞过夜吧。谷魁,把马系在这里,带上布囊去山洞歇一晚。
赫连怀愚取下包袱就往前走。爻谷魁叫住他:药人呢?
你系好了带他来,我先去探探。
爻谷魁三下五除二系好马,走到虞尘隐面前,有些脸红:那个嗯需要我扶吗?
虞尘隐摇摇头,自个儿下了马。
爻谷魁将赫连怀愚的黑马系好后,不知所措站在一旁,想找个话茬跟小药人说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纠结半晌,冒出句:你好,那个那个,我叫爻谷魁,谷子的谷,魁梧的魁。
虞尘隐回了句:你好。便没了下文。
爻谷魁满脸通红,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山洞口,看见赫连怀愚正在清理石块。原来这山洞竟是被堵住了。一块石头落下来,险些砸了虞尘隐的脚。
赫连怀愚丢了剑柄赶上前去,蹲下来试探着按了下虞尘隐的鞋履,见没有痛呼,松了口气。
虞尘隐蹙着眉后退两步,赫连怀愚的动作太快,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山洞清理所需时间不少,赫连怀愚望向爻谷魁:这里危险,你先带他去其他地方,生点火烤烤。
好!回得太快太猛,爻谷魁慌了下,连忙找补,确实太危险了,碎石容易砸到人。我这就去寻个平地。他望向虞尘隐,虞尘隐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一番折腾,天色黑了。夜凉如酒。轻悄的冷躲在寂静之中,只有薄薄一层。
夜路不好走,虞尘隐方才摔了一跤,没有大碍,但并不好受。因此他没拒绝爻谷魁的好意。
爻谷魁抱着虞尘隐走在山林之间,脚下踩实草叶与泥土的声音,在夜里远比白日清晰。不知是什么虫在叫,离他们很近又似乎很远。
虞尘隐抬头望见的是一小点一小点的星,那星辰太多太多,令他有种错觉,天幕上的不再是遥远时空的星星,只是他手里洒落的一把盐。
可盐没有光,而星辰有光。夜是天上泥,星是无根的浮萍。没有水,所以它们不能动。
多少年过去,多少风风雨雨,代代的人死去又诞生,最后都付作尘灰。王朝会变,人世会变,不变的只有它们,永远高高垂挂,永远置身事外。人类的悲欢离合,它们毫不在意,人类的生死兴亡,它们甚至不愿低头凝望一眼。
无论人类宣称多么挚爱它们,它们也不能感同身受。
而唯一回应的星,会从天幕中跌落。来不及停留人世,倏忽间就砸在了陆地上。它在半空中燃着的亮眼白光,是它回应的见证。
可等到它摔在地上,身躯四分五裂,光芒不再时。人们不再惦念。他们极轻地叹了口气,似是怜悯,不忍多看。
于是他们转身,转眼就将它忘却。
一颗流星的死亡不会被铭记。
人类再次抬头,仰望着空中可望不可即的星星。遥远造就了妄念,他们期待着下一场相遇,而神情是那样的真挚。
于是又有一颗动了凡心。
虞尘隐垂下头来,靠在爻谷魁胸膛上。明明是凉夜,爻谷魁身上的温度却似红泥小火炉。没有柴火,是他跳得迅疾的心给了虞尘隐烧灼的错觉。
谢谢你。虞尘隐向他道谢。
没没有。我应该的。爻谷魁心跳得厉害,手臂也开始轻轻颤抖。
感受到那双胳膊的微颤,虞尘隐有几分不解:你怕我?
不不是。
虞尘隐不置可否:找个地方放我下来。生点儿火。
爻谷魁加快了脚步,寻得一平地,蹲下来仔细摩挲一遍,确定没有会伤人的尖锐碎石子。他蹲下来时,抱着的虞尘隐滑到他大腿上,双手挂着他脖颈,脚已经沾了地。他贴得他好近,近到爻谷魁感受到他浅浅的呼吸。
摩挲的手抓住一把野草,爻谷魁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其他。他该放他下来了。这里的泥土松软,没有碎石,不会伤着他的肌肤,不会让他流血痛苦。可他的呼吸离得好近,像烧红的烙铁,已经烧焦了自己的皮肉。爻谷魁感到自己被打下了烙印,失掉了所有权。
成了奴隶后,就更离不开他了。他的肌肤有些凉,像泉水,他的呼吸里有遥远森林的清芬,是雨后雪后的草木,有一种清幽的勾人。爻谷魁想靠近,靠得更近,近到能摸到雨,抚到雪,尝到泉水。
明白这不对不好不能够的爻谷魁,竭力在心里不停不停地默念爻族、爻族、爻族
他将虞尘隐稳稳地放在地上:你先坐会儿,我去砍些柴火。
虞尘隐抓住他衣角:记得快些。
爻谷魁回答好,却低头不敢看他。
虞尘隐松开手,任爻谷魁逃离似的跑走。
那姿态绝算不上潇洒,却也够不着狼狈。介于理智与放纵之间,纠结得只能逃离。
爻谷魁躲到土丘后,确定虞尘隐看不见他半点身影了,他才猛地蹲下,然后是颓疲地坐下,躺下。今晚月亮太淡,太淡,淡得看不清。只有满天的星子,存在感太强烈,让爻谷魁想忽视都不成。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在意,在意了一路,已经快无法克制。小药人不是作为人被喜欢,是更遥远的更高高在上的,就跟他眼前的星一样。因为太过遥远,太过不可能,连这份喜欢都变得可笑而肤浅。而他还得克制住自己,不要表现出半分。
他该起来了,夜太深,小药人会害怕的。他得砍下柴火,钻木取火,生起篝火。他要让火焰温暖到他。要隔着红焰凝望他。
牢牢记住,而后忘却。送他到京城,从此再也不见。
从南到北万万里,他不是候鸟,便再无归期。
火堆哔剥哗响起来,由于下过雨,柴火烧起来黑烟很重。隔着黑烟,爻谷魁望不见虞尘隐神情。他坐在他对面,只能看清身形,像孤零零的灰影。
好似要融化在夜色里。
爻谷魁站起来,走到对面,擦着虞尘隐坐下。
他的余光只能看到虞尘隐垂下的手,被焰火照成凝固的蜜:你还好吗?要不要睡一觉。
不。我不困。
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虞尘隐侧过头,与爻谷魁对视: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
我我感受到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或许是焰火太热,爻谷魁变得直白,没有遮遮掩掩,亦或许是因为夜色,潜藏在黑暗里,人就要大胆许多。
有啊。或许是见他献殷勤太鲁莽,不够委婉,虞尘隐生起几分逗弄兴致。他扯住爻谷魁胸前的衣裳,将这个魁梧的男人拉低凑近,把我的怪物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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