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先前乔郁就算和世族撕破脸,两方都不会好过,但是现在,乔郁就算死在青州,皇帝发作起来,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乔郁就如同他们手中的一个随时可以捏死的小玩意,这样的小玩意威胁人,是不可怕的。
元岫研笑道:有事,还想与乔相详谈。
乔郁望着他,似乎是默许。
元岫研道:簪笔之事我家上下都痛心至极,先有簪缨惊艳才绝却英年早逝,后有簪笔步其后尘,实在令人叹惋。他这话说出来已是十分恶意,无论对元簪笔元簪缨还是对乔郁这个宁佑一案的遗孤,当年元簪缨动摇了世族根基,引得多少人愤恨,哪怕是血缘至亲,也恨不得他早日被罢官,元簪笔又不同他们勠力同心,怎不让元岫研等想起了当年的元簪缨?敢问乔相,青州事,接下来乔相打算如何处理?
乔郁淡淡地说:无可奉告。
他这时候说话很有几分元簪笔的风采。
元岫研道:我若是大人,一定先稳住乱局,任用梅应琴将军,或者等朝廷再派一个将军过来,大人说呢?
乔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无论怎样的话,都令元公子说完了,不知道元公子想要本相说什么?
元岫研笑了笑,诚然聪明,只不过费时费力,乔相有那么多时间吗?
这话近似于威胁了。
乔郁疑惑道:怎会没时间?他一顿,似乎有些了然又有些为难,难道元公子身有隐疾,看不到那一天了?
元岫研知他平时说话就这样,也知道他不过是强弩之末,却仍被激起了火气,道:乔相,如乔相这般文臣,手中若无兵权,在青州,不知是否能有在中州风光?
元公子想说什么,不如直说。乔郁道。
元岫研不怀好意地问:不知乔相眼下还有何事可急?
乔郁朝他一笑,语气柔软,元公子先前不还说自己没时间吗?本相这是在为元公子着想,元公子却仿佛不很领情啊。
元岫研深吸一口气,乔相
乔郁直接打断,本相有个疑惑,邵陵元氏与蔺阳元氏本是一支,算起来大人祖上还是还是蔺阳元氏的旁系,蔺阳果然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代有才人,远有元雅,立錾琴台,奠定天下格局,近有元簪缨,搅弄风云,位极人臣,如元簪笔在我心中当然比不上这些人,却也是青年才俊。
元岫研皱眉道:乔相想说什么?
本相想说,这些人是否都和蔺阳气运有关,不然为何一处庭前芝兰玉树,一处却如此不堪,二者相提并论如同蒹葭倚玉一般?
元岫研拍桌而起,你!
乔郁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人显得脆弱动人,说出来的话却一如既往地不动听,元公子匆匆来此落井下石,本相知道公子与公子之父心胸狭窄,难堪重任,不知还以为公子全家俱身患隐疾,看不到来日呢。
元岫研怒极反笑,我本是好意,既然乔相如此不识人心,那我也无话可说。他见乔郁在那摆弄袖口,忍不住道:乔相先前已得罪方氏至极,不知道乔相打算如何善始善终。
元清辉知道方氏断然留不得乔郁,本想着卖乔郁一个人情,让乔郁与他们合作也是好的,偏偏元岫研姿态太过,乔郁又根本不可能屈居人下,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
他出门,魏筎正急匆匆地进来。
元岫研恶意道:愿乔相真能得偿所愿,令梅应琴指挥大军。
乔郁道:本相还是那句话,元公子想知道什么,不如自己看。
元岫研拂袖而去。
乔郁喝了口茶润喉,喃喃自语道:难道真与地方气运有关?
他看着焦急的魏筎,目光又看到外面慌张一片,心中微微叹息。
宁佑政变时谢相等人何其悠然,诸位大臣被囚禁宫中,亦不算慌乱,怎么到他这里,还未知结果,却乱得宛如国都沦陷,天子被俘一样?
魏筎道:乔相,梅应琴将军出事了!
他刚至将军府,便听见府中痛哭一片,满府挂白。
他进入,只见平时珠光宝气的将军夫人与侍妾们一身雪白地跪在灵前哭泣,厅前正停着一具金丝楠木棺。
魏筎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颤声道:夫人,将军这是怎么了?
将军夫人哽咽道:昨日半夜将军回来说饿,府中侍妾给将军煮了燕窝粥送去,将军喝过后便睡了,早上妾去叫将军起来,将军却她再说不下去,失声痛哭。
魏筎愣愣地看着这张雪白美人面。
将军夫人心情何其复杂,先有丈夫抛妻弃子,梅应弦假扮兄长却遭到祸事,她幼子才五岁,将军府再无人出面理事,还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前路不明,心中悲恸。
侍妾更悲,夫人好歹是正室,倘若皇帝不株连,她或守寡,或回娘家,她们都是将军买来的,前途未卜。
魏筎喃喃道:怎会有人下毒。
夫人眼中划过一丝愤恨,道:不知。她心里怎么不清楚是卷入了元乔与世族之事?
魏筎道:那凶手呢?
夫人哭得声音沙哑,打死了。
线索又断。魏筎无话可说,连道数声节哀,出了将军府。
他跌跌撞撞回了刺史府,见到乔郁,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如今只有等朝廷一条路,乔郁与他们不同,乔郁只要变了口风,仍可回中州,他们这些小官吏,留在青州轻则永无出头之日,重则家破人亡。
魏筎默不作声地站在乔郁身边。
乔郁若有所思,道:魏大人。
魏筎为了诸事左右奔走,临危尚算不乱,未经历练,有此种定力已十分难得。
魏筎眼前一亮,乔相。
乔郁幽幽道:大人觉不觉得,本相眼下很像死了丈夫的寡妇,谁都能过来欺辱。
魏筎一时无言,不能说像也不能说不像,只觉得乔郁要么悲伤过度,神志不清,要么就是他本就有病,才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乔郁和颜悦色地对瑟瑟发抖的侍女道:茶冷了,去换一壶新的来。
侍女过来收拾,乔郁又道:还要拿个杯子。
是。
乔郁收敛了似有似无的悲哀,道:魏大人,去请尹先生过来。
第39章
魏筎不知为何这种时候乔郁突然要请尹雨来,总不可能是让尹雨过来开导他的心情,但乔郁要做事总比坐在这一动不动强,魏筎颔首,疾步出去。
梅应弦出事了?乔郁以手指按了按眉心。
尹雨满面懵懂地走了进来,身边却不见那漂亮的少女。
乔相?
乔郁道:坐,先生。他示意魏筎关门出去。
尹雨眼中划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慌张,道:草民不敢。
乔郁轻轻一笑,先生客气了。他倒茶,却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先生连谋反都敢,还有什么不敢呢?
尹雨错愕地望着他,若是房中还有除了他们三个以外的地四个人,一定会认为他疯了。
尹雨无论从哪看都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教书先生,听到乔郁说谋反面上流露的也是实打实的惊恐,而非作伪,他面色惨白,消瘦的身体似乎站不住,震惊之下扶住了茶桌,桌上东西一阵乱抖。
乔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待尹雨平静下来才放下杯子。
尹雨颤声道:草民不解。他似乎被突如其来的谋反罪名惊到了,缓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草民当真不解,草民难道大人平叛不利便要令我等无辜之人顶罪吗?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似乎将对青州历代官员的不满都发泄到了乔郁身上,草民原以为大人与其他官员不同,结果竟也如此吗?
他满面悲凉与愤怒,令人忍不住动容。
既然大人说草民谋反,草民亦无话可说。
乔郁眨了眨眼,仿佛在戏台上看了一场不难好看的戏,先生,本相敬你有筹谋手段,命人将你请来,而不是绑来,先生何必还要做戏,自降身价呢?
尹雨冷笑,自然是乔相说什么是什么。
乔郁轻轻叹气。
他原以为尹雨很聪明,如果他是尹雨,会用手中的叛军尽他所能地和朝廷谈条件,而不是一味内耗,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许栀是中州人。乔郁道:也是为先生提供甲胄者派来的人,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请坐,羽先生。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本相如何得知内情的吗?
乔郁说的如此笃定,简直是将全部证据摆到了尹雨面前。
尹雨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后居然当真坐到了乔郁所指的位置上。
只一坐下,这个文弱的教书先生就变了,眉宇中的慌张全然不见,反而一派全局尽在掌握的安然与自负,他微微颔首,我确实很想知道。
青州眼下乔郁并无可用兵马,他此刻姿态再盛气凌人,与尹雨,或者说羽先生而言十分可笑。
乔郁道:因为刺史府的消息,无论真假,总能第一时间传到叛军那里去,本相就想,一定有人在本相身边安插了探子,羽先生又不曾露面,于是,本相就有了一个猜测。
羽先生轻叹,我到底没有做戏的本领。
乔郁点点头,先生姿态实在可疑,本相不怀疑都不行。
在刺史府众多文书中,尹雨绝不是最可疑的,他太普通了,又是本地人,连魏筎都不曾注意到他。
他演一个教书先生可谓细致入微,但乔郁看惯了人做戏,他当年为了保命能装疯数年,令最了解他的元簪笔都不知真假,后还能在无数人虎视眈眈的朝廷装一个瘸子,还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瘸子,尹雨的那点小伎俩在他眼中就像一张白纸。
羽先生道:我本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能打探消息,何乐不为?
乔郁也笑,但现在不安全了。
羽先生姿态傲然,乔相而今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青州已尽在我掌握之中,乔相就算杀了我,还是要死。
话音未落,魏筎跑进来,跪地道:乔相,居且急报,叛军进攻了!
乔郁手指微不可查地捏了一下。
羽先生微笑着看向乔郁。
乔郁喃喃自语道:先生传信果然很快,是确认元簪笔已死,便下令了吗?
羽先生道:乔相很聪明。
他说乔郁聪明,语气里却全然无夸乔郁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道:我听说,乔相是宁佑十年案遗孤,朝廷于乔相亦是血海深仇。
乔郁也笑,姿态比羽先生更盛气凌人,我劝先生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口舌,先生言辞能打动旁人,但打动不了本相。
魏筎满眼震惊。
羽先生好奇道:为何?
先生于部下叛军无非许诺富贵荣华封侯拜相,乃至长寿不衰,后者人力不可勉强,前者我已应有尽有,先生的道于本相而言,毫无用处。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羽先生点了点头,面色却骤然沉了下来,道:若我说我是为了公理呢?乔相不知,我不过是桃奚城一普通教书先生,出身贫寒,资质更是平庸,早无做官指望,只愿尽绵薄之力,传圣人之言,还能面前糊口罢了。
青州年年都有水患,死人在所难免,今年有其不同?乔相可知道,不同在什么地方?
乔郁道:愿闻其详。
羽先生道:陛下眼中越来越容不下世家,这次考试更是让青州世族害怕,权倾朝野者自无后顾之忧,有些已经没落,在朝中早无声名者如坐针毡,自然是趁着这次水患,极尽敛财,以供挥霍享受。倘若世禄世卿的局面就此打破,这些贵族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拿我在饶原所见的高门子弟,早无先祖只能,我们,就是乔相所说的叛军来了来不及跑就只敢关紧大门,宅院并无多少存粮,奴仆又都逃了,于是半月后我们在看,只看见他们穿戴整齐,在富丽堂皇的宅院中饿死。羽先生语气既嘲弄至极,乔相,不亲眼所见,怎能相信这些祖上也出过赫赫有名的权臣名将的家族后代竟如此无能短视?
乔郁颇为赞同地点头,却道:那你应该很赞同陛下才对?
羽先生望着乔郁,乔相当真不知吗?
乔郁反问:本相应当知道什么?
羽先生几乎在冷笑了,陛下哪里是心忧天下?他只是不愿世家势大,重蹈宁佑十年的覆辙罢了。就连宁佑改革,都不过是陛下平衡朝局想出的应对之法而已!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若无人撼动陛下的权柄,难道我们的陛下会睁眼看看他丹陛之下的黎明百姓吗?!
若只是世家与官员勾结克扣赈灾钱粮,皇帝怎么会在意?
若只是死了十几万人而无人反抗,皇帝难道会派元簪笔与乔郁来吗?
这位陛下的目光从未向下看过,吏治昏聩,朝廷混乱,皇子之间彼此争斗不休,怎么不是这位陛下一手平衡的产物?
要是没有叛军,恐怕皇帝还在自鸣得意自己的手段吧!
羽先生苍白面孔血气上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喘了口气,乔相,青州水患几十年,皇帝要是当真有心,早就派人治河了,他默认官员贪渎,不过是听之任之带来的利益比雷霆手段带来的利益多得多。青州水患,死者百万之众,我今日所做所为,不过为一个天理公道。
乔郁平静地看着羽先生,他知道哪怕叛军真的攻下青州,羽先生也命不久矣,他就快死了。
一个久病缠身的将死之人,还能有如此心力,步步为营,也真是令人赞叹。
很多年前,我听说元簪缨死时陛下痛哭,在宗祠面壁三日不饮不食,年年祈福,祈愿元簪缨来世无忧,羽先生露出一个苦笑来,这百万人,陛下是否正眼看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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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璧——照破山河(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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