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对伍季撒谎,确实找到了些这个案件的线索。顺着找到的为数不多的报道找到其报社、记者,挨个打电话或发邮件确认,我辗转联系上其中一位,他指点我去找一份高远本地报纸,据我所知他们当初是写得比较详细的。记者说。这份报纸当初我在高远市立图书馆中没有见过。料想报社中应当藏有旧报,我通过网络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请问当初报道金梦福利院的记者以及报道还在否。结果那位记者几年前已离职,暂时无法联系上,幸好报社中确实藏有过去发行的报纸,在进行确认后可以传真给我。
午休时间将要结束时我收到对方报社发来的传真,仔细地浏览一遍后得到一个名字。刘致远。时任高远市长。那件事过去后被平行调来乌邮,眼看任期将近,这次卸任后他正要退休了,新的选举人摩拳擦掌,满大街讲演宣传,正是为这档事近日来我才忙个整天,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埃洛的邀约话说回来我也不是单为这个拒绝他的。回绝的次数过多,我考虑着要不要在下次他问起时干脆出于礼节答应下来。
我或许该登门造访,可刘致远任期还未满,见到他会比平常人难上一些。我搜索出他的资料,上面有他一张正装照片,深肤色,面容严肃,眼窝凹陷,法令纹深刻,两颊皮肉因年纪原因松弛垂下,面相上看起来不太好打交道。
我跟伍季要了他办公室号码试着拨过去,看能不能安排一次会面,电话响了许久才有人接起,一个沉稳的男声问我找谁,我跟他讲明原因,单说是想对市长进行一次专访,没有提到金梦福利院的事,他告诉我刘市长近日事务繁忙,很难抽出时间,不过他会请示过后稍晚时间给我回电话。
约莫过了四十多分钟他把电话打了回来,问我三日后下午四点十分到六点二十的时间够不够充裕,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跟他确认好日程后如数报告给伍季。刚刚结束这一切我正要喘口气,却接到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于是我坐在了甜品店。就是金冬树曾带我去过的那家。不多时三木戴着同上次一样的鸭舌帽出现,刚巧点的奶茶送到,我把它放到她面前。
金冬树联系了我。
我都一周没见到她了。
她惹上麻烦了。三木说,啜了口奶茶后拧着眉毛远远推到一边。
我知道。伍季我们主编也是这么说的。她还好么?
过了这段时间就行。
有时候我挺怀疑她干的是记者还是侦探。
三木取下鸭舌帽,往后捋了捋汗湿的头发,把帽子向后反戴在头上,她打小儿这样,傻大胆。也没什么不好,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告诉我查到了福利院中幸存孩子的资料。
我还没向她道谢三木已懒洋洋地伸手出来:一个人两百,七个人,共计一千四百。
我眨眨眼,看在金冬树的份上,算个友情价?
已经优惠过了。她说话的嗓音依旧轻飘飘地带一点哑,半梦半醒似的,意思很坚决。
我没有带现金,请她在店里等我取钱回来,她收下钱后从口袋掏出一沓折起起来纸,宛如场景重现。
承惠。三木毫无灵魂地说,说不定还有下次合作,所以姑且说声我不喜欢奶茶。下次给我点杯咖啡。
有那么一会儿我在认真地想或许黑心商人才是她的正职。
在她走后我翻阅其留下的资料,愈看愈觉得上了当,其中几位我上回去高远时已亲自见过,纸上写的信息不比我自己了解的更多话说这种支出不晓得能不能报销......大概率伍季不会允许。我把手指放在纸张边缘一页页翻下去,毫无预料地翻到最后一页。
今天出去么?
不,不行。我得工作。从我口中吐出与以往一样的答案。
埃洛扁了扁嘴,像只郁闷的鸭子,又不是说你缺钱什么的,为什么突然这么下劲工作?
因为我已经做了,得好好做完才行。
要是做不完?
主编生气还挺可怕的。
埃洛向上翻着眼睛,从门边走开了。过一会儿我走过去关上门,躺在床上,双手向上把皱巴巴的资料纸举在眼前。
金梦福利院幸存人员资料。上面这么写着,其下是我从没听过的名字和一张看过太多遍的脸。
在齐婴的姓名旁边配着一张孩子的照片。说是孩子,或许是混血的缘故,面部轮廓已经相当明显的表露出来,突出的眉骨,深色眼睛,红润丰盈的嘴唇,那张面孔熟悉到一眼就能让我辨认出是谁的童年留迹。
埃洛。
他曾是金梦福利院的孩子,明知我在追查这个事件却对自己的出身只字不提,并且全程装作一无所知。不,不是一无所知,没有隐藏得那么好。可是与其说他不擅掩饰,不如说他是怀着好奇的恶意,故意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真相的琐屑给我。整件事的发展相当诡异,可是我下意识选择不去追问,好像觉察出一旦将事情挑明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我切了水果给你。埃洛的声音猛地响起,近得仿佛就在房间里。我心里一惊,匆忙把手向后一背把资料塞在枕头下,扬声说: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吃。
是很新鲜的橙子。埃洛在门口慢吞吞地说。
我怕迟迟不开门反引起他的注意,只好请他进来。
埃洛轻轻推开门,一阵清新的水果气息袭上鼻端,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把一碟切好的血橙放在我桌上,拖拖沓沓地离开。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确实走下楼。
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我抄起手机开始发信息。
53、皮埃罗 12
8月13日
伍季死得仓促,搞得大家都没有准备。
最寻常不过的那个周一,我时间来不及,埃洛慷慨送我一程,他的大卡后头车厢什么也没装,或许是之前见到的满车向日葵使我印象太深,当里头不装东西时便看起来空空荡荡。我不是懒床的人,那天却出奇困,因此误了公车。夹着公文包还未下车,从车窗见报社门口围了一圈人,窃窃私语声像围着尸体上方盘旋的成群苍蝇嗡嗡作响,这种特殊的音波震荡扩散,从大敞的车窗传播到身上,精神上的触角先于智慧接收到特殊的信号兴奋、恐怖、好奇,津津乐道。旁边警车停了几辆,红蓝车灯急切闪烁,从警车上陆续又下来三个穿制服的人,急匆匆拨开人群往里去。
埃洛坐在驾驶位,颇感兴趣地趴在车窗上往外观望,想跟我大加一番讨论,我看看腕表,不是很可惜地向他表示无法做一个耐心的听客。我匆匆跟他道别,正要下车时被他忽地一张手抓住领带往他倒去,他忖时度势身体往前一倾,头也巧妙地一偏,款款将嘴唇贴在了我唇角。我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按照常规说法,他该是给了我一个吻。
我用力推开他,他没反抗,顺着我的力度退回安全距离。我皱着眉用衣袖擦了擦被碰过的位置,皮肉的柔软触感叫我皮肤错觉正在发麻,像是在手边一厘米看到条蠕动的毛毛虫似的,无伤大雅,心里却还毛毛的。我尚未出言,埃洛催我下车,其后一踩油门,毫无留恋地扬长而去。
我挤进围观人群后才发现报社被胶带封住,弯腰钻进去时还有人拦着,出示了记者证才给放行。在前台那里我打听发生何事,前台的说伍季死了,乍听我还不太相信,随后发觉假如是玩笑的话,她的表情和内容过于严肃。
你说真的?
她赌咒绝没有撒谎。
我社作风惯来艰苦朴素,空调装过,气温在三十度以下不肯动用,只仰仗天花板上吊着的几顶风扇,摇摇晃晃地转出热风。而那些朴素的吊扇似乎成了伍季最后的归宿,脖子上缠着鱼线给挂在吊扇中间,两条胳膊关节弯曲处被鱼钩穿透,各自悬在一片扇叶上,他的整个人都在半空中,双脚离地,一双腿直挺挺、硬撅撅的。就跟跳芭蕾似的。前台窃窃地泄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满脸满身的黑血,他连嘴巴都叫切开了,一边一刀剌开到脸颊,吓死人了。
你亲眼看到的?
前台连连地摇头,那我非得吓晕了不可!是搞清洁的大姐告诉我的,她心脏有毛病,吓得病都发了,幸好随身带了药,缓过来才报的警。
我无言地张嘴,嘴唇像缺水的鱼翕合一下,却连泡泡也没能吐出。
伍季这个人性情凶残,爱挖苦人,见钱眼开,这是事实,不过他是个负责任的主编也是事实。他对待工作仔细到苛刻,属下的疏忽一点他便会愤怒地咆哮,招人怨恨不假,但我想该没人恨他到如此程度才对,毕竟对工作手下以外的对象,他便会克制住暴烈的脾气。
金冬树来了么?
她有阵子不在了吧。
我上楼去,听见前台又向下一个来问询的人絮絮卖弄这难得的奇事。我原本的办公室被封,死掉一个人,剩余的报社八方不动,我们这个行业具有实效性,一天也不能歇业,只要报社继续派工资,死了谁不过是个事件,说着就过去了。不过现在,这还是我们间独占鳌头的话题,除此之外任何新闻在此刻都不值一提。
我们被安置在其他办公室,可我怀疑没有一个人能安心做好哪怕一件事。平静生活的水面被打破,不是由一颗小石子,而是投下一颗鱼雷般水花炸溅、石破天惊。在遇到这种不寻常的事时,第一时间我反而陷入厚钝的超现实感,怎么也不相信它确实生在我周围。
...... 最渗人的是,都这样了,那个伤口剌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在大笑似的。前台说。
我经历过死别,可良子、秀一那时候的总的环境就动荡不安,一旦打起仗来什么都有可能。现在呢,宁静恬淡的白开水生活,我老老实实按命运的方向走,我没走错路,而形势日益扭曲。我身边的、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几乎每天碰面的人被虐杀致死,简直非现实到近乎荒谬。假使以颜色作为比喻,非黑非白,并且是二者间模糊暧昧脏兮兮的奶油色。
回忆到前一天他还瞪着我泡的糟糕极了的咖啡满脸厌恶,那神态至今在我脑海中栩栩如生,毕竟时间确乎很短。就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我们向来认为坚硬的这个人就噗的一声肥皂泡般破灭掉了,永恒地消亡在世界上。
流言鬼鬼祟祟地俯冲过各个窄小的格子间,从那些直白或隐晦的言谈中诞生出无数版本,呼啸漫过整栋楼,搅动得空气都粘滞起来,并持续向外传染。在社会结仇、变态连环杀手、情杀、地下世界的纠葛,终日握着笔杆子绞尽脑汁写稿的痛苦全部消弭,人人兴致勃勃,从无聊、乏味、无休止的工作中苏醒,津津有味地加入这场小小的狂欢。我未见到有人感伤,口头上的几句廉价可惜不算在内,货真价实感到难过的人或许有,只我自始至终没见到一个。倘若金冬树在这里,她该会真心地感伤吧。伍季的严苛有时对她不起作用,她是金牌记者,又能说会道,伍季也会有让步的时候,这种工作模式可能也算融洽。
最近死亡在我身边出现得过于频繁了我想着。希望金冬树不要再出岔子。
同刘致远约的会面日期就在今天,出外勤前我按惯例检查相机,发现电池所剩电量不足一半,保险起见我还得回家一趟取电池,上次带回去时充电一直忘记带回报社。我进门时埃洛全神贯注打着电动,喧哗的打击声、呼喊声开得震响,余光不暼一下地告诉我有个快递。
我先上楼匆匆把电池塞进包里,才拿过桌上眼熟的纸盒,今天上头乱七八糟地缠了明黄宽胶带,尤其在今天透出奇怪的气氛,大许是这胶带太像警察封锁现场时用的那种,叫我联想到伍季的死。
我打算走到相对热闹点的街上再打车,一边走一边拆开纸盒,首先在其中发现一个谜语:上上下下,打个滚儿,却登到最高。它写在卡纸上,我方打开盒子就见着了,卡纸两面雪白,除了这句话连个多余的墨点也不曾有。我把卡纸翻来覆去仔细寻摸的好几遍,发觉纸张的厚度不大对劲,将它的侧边对着光线细看,发现这张卡纸好像是在一张卡片上又贴了层贴纸做成的。我小心地掀开一角,果然顺利地揭掉一层。我还想会不会是又一个谜语,把表面那层贴纸撕下后毫无防备吓了一跳,伍季紫红发黑的脸从卡纸上撞进我的眼睛遍体鳞伤,青青红红的伤口遍布了整张面孔和身体,鼻子古怪地扭曲着,鼻血糊了一下巴并凝结在那里。笨拙的硕大的尸体挂在吊扇,像一扇刚被宰杀的肉猪,手脚都被摆出芭蕾的姿势,脚尖垂下,没有沾地。果然前台的女人所说,他就是在笑,嘴唇咧成不可能再张开的位置,僵硬地露出十二颗牙齿,嘴角两边割裂开的伤痕更会叫他永无止境地笑下去。
我盯着卡片好半天,联想到上次的卡片可能也暗藏玄机。不过反复确认后我发现那不过是张普通的白纸。我把两张谜语放在一处,除了内容、载体不同,字迹上就肉眼来看是相同的,既然这次的谜语携带着一个人死亡的信息,很难不叫我推测上次快递的谜题后同样隐匿一桩命案,那么谜语的作用是什么呢是其后有想叫我知道的隐蔽的信息么?伍季的这个谜语不难猜,我猜测是楼梯。结合他的死状看,不难想象他先被从楼梯上推下,之后才被挂在吊扇上。
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埃洛,他会作何反应?早上他就对现场充满好奇,没得到答案,现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是否还感兴趣。
我试着在大脑描绘了他的回应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笑着说:酷,你可终于不用上班了。我想要不要先报警,可这样一来警察必定先拉我去做笔录,待我回来后和刘致远的会面必定泡汤,下次不一定还能约得到,并且我也很难说出什么人、为什么寄这些照片给我,我自己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出于这种考量我决定采访后再报案,把刘致远的事情先处理掉。
周围已渐喧闹,一辆出租车驶过,我连忙将手一扬,把它叫住。可是尽管想将此事搁置稍后处理,不好的预感始终梗滞在我胸口,乘车时一直郁郁。
同刘致远定的时间在下午四点半至五点十五分,恰巧利用他在会议同饭局间的空隙,晚上六点三十分他另有贵客碰头,我必须得在更早结束访谈,留给他一定准备时间。
我如约到达他的住址按响门铃,架好设备后像模像样地采访,刘致远亦无所觉,话语间绕不开含蓄的自夸,我耐住性子跟他周旋一阵,才把话题引上他曾在高远任职的经历。他本来不觉得意外,表情纹丝未动,我假装无意间提到金梦福利院,他原本强作和蔼亲民的表情细微地僵硬下来,对我冷淡不少,想来是认定了我来者不善,勉强应对几句后礼貌地借口去洗手间,我不可能毫无顾忌地拦他,在其走后无趣地端起桌上给我的茶水,试图以此提起一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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