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拜托朋友看能否弄到三张票。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人人自危,挤破头地往外地跑,说是一票千金也不为过。
良子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试试看吧,往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等到了内陆,或返乡,或择别处发展都好,至少没有性命之虞。
我点点头,环顾四周问道:秀一呢?
开学两个多月,秀一到底遂了良子的意,断断续续在学校住上两个月,只是因为打仗的缘故,随着战情变化隔三差五就要休讲,他便回家住。
上课一段时间后,有些学生的课本还是簇新。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没隔几天城里就要响起空袭警报,众人忙着奔逃,在防空洞一躲至少就是一整天,即便这警报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虚报空响,未必真有敌袭。况且真正遭受袭击时,供电线路许多时候要遭破坏,根本拉不响警报,军队的人便只好在高处悬挂巨大的警报球以作警示,因为这警报是无声的,人们一得空就要警觉地看上两眼。出于安全顾虑,从上个月十六号开始一个月内,全城大大小小的学校陆续彻底停了课。
大概是找同学玩去了。良子想了想。昨日我好像听他说,要到个小学同学家里去。
现在情势这样乱,他怎么还偏要往外跑。我皱了皱眉头,重新扯紧领带,穿好大衣,一边系着衣扣一边说:我先去找关系,看能不能弄到最快出城的票。车票、船票,无论什么票,能叫我们尽快离开就好。
良子点点头,等秀一回来,我叫他这两天不要出去了。
我系好扣子正要出门,良子叫我等一等,拿来了帽子给我,外面天凉,不要生病了。万事小心。她嘱咐道。
我答应着,戴上帽子走了。
这一折腾又是四个多小时。本来我出差刚刚回来,赶不及休息,又要四处走动,不多时就觉得精神有些不济。即使如此也没法子,攸关性命,总不好再等闲视之。怪好笑的,我不害怕死,却倾向于不死,独自一人死去实在无趣,有时我会生出一个想法,想必只有整个星球灭绝、全部人类同我一起沉眠时,我才会觉得死去也无妨吧。况且这次不光是我一人的性命,不尽心奔走,对己对他都不负责任。
我走了好几家有门路弄到票的朋友,都向我坦言已经不是一票千金了,是千金也买不到,因为太紧俏,一个月内的所有路线都没了余票,早卖得干干净净。其中一个向我指点到一个票贩那里,说他那里或许会有余票,我就急急忙忙赶到他家里去。
那贩子姓古,在乱世立家,凭贩票攒下一笔家业,置田购地,涉足起其他营生,早就发了家,一般人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叫一声老板。我同这古老板有过几次交情,他这人好风雅,自己不太通学问,却好结交些文人墨客,请到宅子里办所谓的沙龙,我被人拖着也去过几回,同他有些会话的缘分。他性情直爽,不吝钱财,素来重感情,爱妻爱子如命,算是个可结交之人,常年做生意,门路多且广,说不定真有办法。
就这样折腾许久,约莫晚上八点钟我才回到家。
一进门良子赶紧给我脱下笨重的大衣,倒了杯热茶给我暖手,并立即热好饭菜给我回复精神,我自己也觉得饥饿,坐在桌前大吃起来。
良子坐在我右手边,看我吃东西,问我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喝着汤,告诉她基本办妥,我拿到了十八日的车票。
那就是后天了?良子一听,顿时高兴起来,好,我立刻去收拾行囊,也叫秀一准备好。
我见她这样开心,一时间很难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她察觉到我仍有犹豫,主动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放下筷子,侧过身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但是只有两张票。
良子一下子愣住了。
28、恶童 14
怎么回事,再弄不到一张了么?良子追问道。
本来连这两张都没有的。我无奈地向她解释,她的手紧紧抓住我的,你知道这两张票怎么来的么?是那老板原本留给自己妻儿的。可惜家里孩子半月前染上严重风寒,药石罔效,他母亲衣不解带照顾了几天几夜也没能把人留住,自己反而也染了病,加上悲痛过度,没两天也去了,这才有两张余票给我们。
可是两张良子眉头紧锁,为难极了。
实在不行,就先把秀一送出去,我留下弄到票后,和你一同走。我心知要将她和秀一送走,她不跟我一起,是决计不肯离开的。
良子还没吭声,秀一神出鬼没地从我背后冒出来,也不知刚才是不是一直躲在哪里,一下坐在我左侧的椅子上,不言不语。
我只当他听见了我的话,接着跟他说:那就这样,你等会儿快些收拾行李,后天我们送你。
秀一伤心地看了看我们,那你和谈姨呢?
总有办法的。我思考着,要是实在走不了,到相识的人家暂避一阵风头也未尝不可。
不行,你必须走。秀一不容置疑地说,谈姨告诉我了,本来就是你在名单上,是最危险的,最后却把你留在这里,我就算独自走了又有什么意思!
良子叫了声他的名字,让他冷静下来,她却也开始劝我:最要紧的是你的安全,和彦,你要好好重视自己的性命。听我的话,你和秀一一起走。
你不在家,他们总不至于株连我。良子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脸颊,你可得好好活着,和彦,你得时刻记得你的命不是自己的,而是我们两个的。如果你出了意外,不在这世上,那么在这个世界活着就对我毫无意义。她攥住我的手,强令我答应她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活下去即便使出卑劣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我嘴上答应她,却只为使她宽心。性命这种东西,对它造成威胁的不确定因素过多,很难干涉,就算应允她尽力使自己活命,命运也不是我个人的意志所能干涉的,真当选择来临时,只怕我平时做不到的事还是做不到。
那么就这么定了。良子下了结论,你们两人先去,我再额外想办法。
您还有身孕,禁不起任何意外。秀一冷冷地反对。他说话时,始终望着我的脸,看我的反应有无异样。我没表现出异常,良子早就跟我坦白,怀孕的事是编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让秀一乖乖住到学校,没料到没过多久停了课,秀一又回家来住,一时间难以找到合适的时机跟他明说,因为无论怎么讲都过于尴尬。她拜托我陪她装出果真怀孕的假象,直到找到好理由再跟秀一说清楚,便拖到现在。我虽说怪她乱来,还是配合着演戏,毕竟她从来以我为重,当她遇上棘手问题,我又怎么能不理。
况且叔叔习惯了你的照顾,只怕离不开你,放我走没什么用处,不如你们一起去吧,我还年轻,能跑动,就算遇到事端总能想法逃掉。
良子轻柔而坚决地拒绝了,不行,你们先走。本来我如今不便于行,勉强跟上说不准只是添乱。
我和秀一没拗过她,同意先行离开,我说趁着在家的时候多出去活动,看能不能设法再弄到票。
争论结束时,两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别离的难过,从他们的表情我能看出这点,决定是下了,无论是良子主动留在城里,还是秀一要她和我先走,谁的心中都满是煎熬。我们在餐桌前坐着聊了会儿天,我忽然想到秀一第一天到我们家的光景。当时我在中间的座位,良子在左,他在右侧;现在我的座位没有变动,他们互相位置掉了个儿。比起当初大家有了许多变化,我与良子的改变还好,不过是岁月一刀刀刻下的细纹,它在秀一身上发挥的作用则是惊人的,我和良子是眼睁睁地看他如何从幼苗舒叶、抽条、势不可挡地生长,成了今天这样健康、清爽的年轻人,因而更能体会到其中的奇妙之处。
很快地我们就回各自的房间收拾,良子开始帮我装好路上的必需品,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担忧我照顾不好自己,所有东西恨不得一次装进手提箱,那可怜的皮箱不过二十二寸大,任她如何尝试也不能照单全收。
她一面给我打点行装,一面问道:嗳,和彦,假如我们真有个孩子,你会开心么?
你的身体
假如真能有的话。
那肯定会开心。我在翻看有无什么必带的东西,我们还没带过孩子,不晓得是个怎样的情况,或许会很闹,也说不定很有意思。我挑出两条最中意的领带,卷成两团放在皮箱的角落里。你说话的口吻,好像我们马上就会有孩子似的。到底怎么了?
只是发发感慨。这几个月来一直对秀一假装怀孕,简直叫我错觉我们真要有孩子。良子从衣柜的横架上取下两件我的衬衣,叠好放进箱子,你假如有机会,在离开后跟他说实话吧,我实在是不好说出口。
其实如果真的有了我们会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因着正值离别,良子的情绪膨胀起来,只是张眼看了看屋里熟悉的陈设,便怔怔地发梦似的轻声说:要是我们能永远都留在这儿就好了。
我在床边坐下,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笨拙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你是随时能留下我的。
良子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仰着脸眼珠不错地盯着我,极认真地嘱托:不要为了我、为了任何人留下来。答应我,在涉及到自身安危时,不要停留,你得向前,一刻也不许停。就算到最后只有你走下去也不要伤悲,而把那看成是真正的、不受任何束缚的你。
我不能只顾自己。
你可以。良子强调,我不介意你再自私一点。和彦,有时候你的责任感太重了,比起情感,你的行动更受规则与逻辑控制,这不一定是好事。照顾好自己,别惹麻烦。
她让我记住她说的话,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又叫我抓紧收拾,她出去告诉秀一先洗澡。
她过了有十分钟才回来,说是炉里的火灭了,重新生了火,换上新煤球,才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们便接着拾掇衣物,聊些过去的事。有许多事情我从没主动想起,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经良子一提醒,那些记忆好像藏在角落里的匣子被吹落满身浮灰,一时间又鲜亮生辉,叫我能辨认出了。
这时我听到浴室传来很大的响声,然后有东西噼里啪啦掉落,我站起来,想去看一看秀一出了什么事,良子则说她去看,叫我专心想别有遗漏的物品,自己往浴室方向走去。
我听见她隔着门问秀一怎么了,从里头传出秀一闷声闷气的回答,说不用担心,只是摔了一跤。良子叫他小心些,别再走之前又把自己弄伤,秀一应声答应了。
秀一这孩子,怎么毛手毛脚的,让人放心不下。良子从外头回来时随手带上门,难掩忧虑。
结果她这样说着,第二天自己却出了意外。
次日早晨用餐时,我问秀一摔得严不严重,他说不严重,只是我看他神情始终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眼下青黑色明显,好似一宿没睡似的,就让他回房休息,我自己则想再出门碰碰运气,看到底能不能再弄来一张票。
东西基本已经收拾完毕,原本充斥三个人生活痕迹的家里突兀少掉两个人的许多物品,那怕少得实际上并不那么多,也叫屋里显得空荡荡的。良子触景生情,心里不太舒坦,就在庭院中的水龙头接上长长的塑料软管,给院里的花草浇水。
我换好衣服正要出门,冷不丁听见她的惊叫,等我冲到面前时,她半跪在地上,捂着脚踝对我苦笑:和彦,我可能是让蛇给咬了。
29、恶童 15
火车呼啸着穿出隧道,阳光重临车厢,飞快地从人身上流走。厚积灰白的云翳成群结队地迁徙,庞大云影从无尽的平原与长野掠过,远处零星遍布一滩滩闪光的东西,那是藏在草丛中积水反光的坑洼。
秀一将接满水的水杯搁在我面前的桌板,咯噔的轻响使我回过神。
要喝水么,叔叔?
不用。我说,视线还在窗外逡巡。我还不渴。
昭华二十七年一月十八日上午十点,距离载我离开启明与良子的火车发车后的一小时。
您还在担心谈姨。近乎肯定的问句。
当然会。越是紧要时候,她越弄伤了腿。
大夫不是说没事,最多三天毒素就能清除,不再疼肿,那时就能走路了。
那她也是一个人在家。我低声说。
良子被咬之后,我和秀一连忙用带子在伤口上方扎紧,以免毒素蔓延,叫车把她送到了医馆。战时医院人满为患,伤兵、伤员不可计量,不如送到医馆里治疗来的快。
大夫是远近闻名的老资历,他问良子有没有见到蛇的样子,得到肯定答复后,从良子的描述判断是本地一种毒性不大的蛇。大夫说这毒在血液,不难清除,只要放出毒血后敷上特制的药包,很快就能痊愈。
然而一个问题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天气已不像之前寒冷,但绝大多数蛇类仍在冬眠,咬伤良子的这条蛇又是哪里来的。人为?良子与秀一毫无动机,那么只能归罪于奇怪的自然,可这又分外不合自然的规矩。我不得其解,又被时间压迫,只得暂且将它放过。
在良子把伤口处理后我放下心,叫秀一照顾她,自己又出去找票,却始终未果。良子难过之下,仍旧宽慰我:我现在伤口又疼又胀,就算得了票也难走了。你不要牵挂我,只管在外头避一避,记得给我来信,我很快一弄到票就立即去找你们。
她就是保持着这样的顽强乐观到我们分别的最后一刻。
良子想送我们到月台,但她的情况不便移动,有心无力,我给她提前买好足够吃半个月的食材,叫她不必勉强拖着病体到外头采买;又给邻近一个相熟的婆子留些钱,让她连续五天到我们家给良子料理三餐。良子说是不用,我认为这些是必须的,就按照自己的主意安排好一切,务必使她这几日免于不适。
良子一再恳请我不要这样细致入微地照料她,可我能读出她眼神里的欢喜和每分每秒都在加深的哀苦。晚上我们入睡,我倚在床头,就着台灯暖黄的光线读书,怕干扰到她休息,便扭头问她困没有。良子两手拢住我的右手放在额头,闭上眼睛,轻轻说:和彦,真的,别对我这么好。你要知道,我随时都可能会把你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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