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一一刻不停地说呀说,将郁结于心的质问纠结全抛给良子,我问你,左霖泽以前寄到家里的信,是不是都被你拦下来,他根本没有写错地址;曾经的那个向他告白的女助教,也是你设法往她的家乡寄信,要亲人对她加以管教,她才匆匆辞职回乡的吧。因为你爱他,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为什么要连我也一并摒除在外,不允许他跟我有片刻亲密,难道我也会争夺你的地位、同你竞争么?谈姨,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爱我?
我倚在墙边,隐身阴影,无声地听着他们的争执,思索秀一说的是否真实。隐约地,我明白它是的。只要我回想,许多事都有迹可循。我还记得良子像我打听学生情报的样子,她认为是我最好的朋友,告诉我一切事都要和她分享,我因毫不在乎,有问必答。
我不觉愤怒,因为她骗我骗得太无害、柔和,甚至能不让我感觉到。只有一点感慨,原来人竟然可以伪装得这样完美,几十年如一,她笑起来的容颜温和可亲,一向措辞公允可信,叫我相信她确实在极包容地爱我,只是想了解丈夫身边发生什么,才问得细致。她将一切细节处理得那样好,又是那样体贴入微,直叫人觉得最后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良子安静地聆听,任秀一发泄够了才讲话,依旧慢条斯理的,显得极有教养而亲善,就算说着凶恶的话也丝毫不显得那样。她说:在你注视我的同时,我也在回望你。秀一啊,我也有问题要问你,你父母和那个客人,真的是被火烧死的?她把说话声压得又轻又细,像纤细的铁丝,冰凉凉地缠在秀一的脖子上。
良子突兀地笑起来,叫秀一不要紧张,悦耳的笑声回荡在客厅,我怀疑只会让秀一的神经愈发绷紧。当然,她接过上文,大火肯定是有一场,但是人被火烧死,还是人死后才着了火,现在已没有人能说清楚。至于当时,我相信或许有一个人了解真相,或许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声张。另外,后来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为什么也巧合地着火了?这些问题我从没有提到过,因为自我把你从街上捡回来起,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我都不管,你只是我们家的孩子,这一点是绝不会改变的。人人都想要被爱,我给你爱,你却说那不是。
你要是真正喜欢我,就也叫他爱我,而不要时刻阻拦我们。
秀一,并不是我让你成为家庭的一份子,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会向你倾斜的。
秀一的嗓音带一点哑,几近可怜地问:你有太多他的爱,我只要一点而已,就那么不可原谅么?
有些东西是一丁点儿都不能让出去的。良子沉思道,你明天就开学了。
这不公平!秀一终于恼火地嘶声顶撞:你知道你只是胜在时间上。我不怕跟你直言,我崇拜他比你更甚十倍!
收回你的话,年轻人。良子冷硬地命令,今天的话我当什么都没听到。以后不要再有不切实际的空想。总有一天你的羽翼丰满,会飞离这个巢穴。到那时你会发现,此时争论的皆是泡影,唯有未来是真实。时间会给你解惑。现在,我需要你冷静下来,回到你的床上。
良子作了个暗示停止的手势,我乏了,就先这样吧。
26、恶童 12
战争猝不及防地迅速打响,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以一个简单到趋近可笑的翘点展开。
九月三十日,秀一开学前一日,即良子生日当天,据后来的新闻报道说,是驻扎在上梨枝的敌对军的一名高级军官声称住宅遭了贼,丢失一份重要的机密文件,要动兵全城搜捕贼人。大敞胸腹,以供敌方短匕刺入,这样的要求放在任何一个主权国家都难以容忍,想必对方对此也心知肚明。总之在遭到守城军的拒绝后,他们便将其当作一个把柄,不管不顾地开始动用大炮轰炸起城门。
晚上七点半左右,第一发大炮轰向上梨枝的城门时,我们灭掉房间内的灯,点燃插在雪白奶油裱饰过的蛋糕上的蜡烛。良子没有挽发,将发丝分成三股编成辫子垂在右肩,略去生日歌的步骤,我与秀一每人一句向她祝福。
我说: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能平平稳稳,万事顺遂。
秀一说:祝我们每年能像这样在一起互相庆祝生日。
良子将手指在胸前搭成塔状,笑意盈盈向我们道谢。
所有人心平气和,不生波澜,我怎么都看不出他们曾在深夜发生过那样的争执。进一步我又想到,在以往我没觉察到的时辰和地点,她与秀一也同样辩驳过么,独我一人被隔离在外,对他们之间的矛盾激化到如此地步毫无了解。目前看来良子占据绝对的优势,难为秀一虽然不甘,却愿意粉饰太平,照他的性格来讲堪称稀奇。
非要比较起来,我想我大概也不差吧。那天夜里无意窃听的对话,我将它储存在大脑中,不问不说。在左霖泽又来串门,向我杂七杂八大吐苦水,抱怨世道艰难的时候,我也没说一个字。
不参与,不干涉,我自讽也能做个善于体恤情感的人类。无论良子还是秀一,都下意识把我隔绝在安全区,拒绝叫我明白他们的心理。我按照他们隐性的意志进行表现,充作无知的男主人。只是维持表面和平的假象是我想要的么,假如不是,我追求的又是何种东西。加在一起活到三辈子,我还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许个愿吧。我放弃追究,专注在眼前的事。
良子闭上眼睛。
快吹蜡烛。良子睁眼后秀一马上说。
良子低头准备。
她鼓圆嘴巴。
烛焰摇晃起来。响起来一声远古巨兽的吼声般低沉杳远的轰鸣。
良子站直身体,烛火依然摇晃。
我们都不说话,不详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在城市上方聚拢,我猜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表情,我看出他们也明白。
良子向前一步,一边一个把我和秀一拥在怀里,我枕着她单薄瘦弱的肩膀,在她发丝萦绕的馨香中和秀一对望,他的嘴角向下垂着,看起来透着不安或者愤怒。你搞不清他愤怒的对象是谁,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有人在犯错的时候爱向别人发脾气,秀一不是,甚至不等犯错,一旦感觉到什么事情超出他的控制能力,他就会立即变得焦躁,还会生气。他惯常牢牢控制手中掌有的一切,制定计划,强制执行,大部分情况下他聪慧的大脑能够帮他实现安排,而每当他把握不住事态时他就会这样神经质地怪罪现实和自己。这是我和秀一最不同的一点。谁也不怪,我向前看,因为日子总得过下去,生气和埋怨于事无补,反而会添上不少麻烦。
我看穿了他的不安,因此在良子怀中,也平展手臂环住他。我们三个人夸张地紧紧抱在一起,紧到仿佛一千个人使出拔绳的力气也没法儿将我们分开,尽管谁都知道这是假象,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往往轻易就能被斩断。
试想一下吧,假如敌军即将攻入,你和家人约好要赶同一班火车逃离城市,但你在去车站的路上不小心受伤,赶不了路;或者炮弹在周围炸开一个,总之你误了时间,没能如约上车,和家人就这么错开了。已然上车的人不会下车,有一定可能你们就永远地失散了。我猜大部分人都不会上车又下去,起码我不会,实际一点看,走了,至少能活掉几个;留下,或许都活不了。简单的数学问题。
良子抱着我们,我拥着他们,她喃喃在我们耳边重复,没事的,我们都会好好的。我和秀一没有搭腔。非必要的情况下,我一般不撒谎,现在附和她显得太虚假。
防线每天都在往里收缩,街上行人伶仃,人人行色匆匆,全是一副丧气的表情。我不怎么改变,依旧照常行动,该去书店去书店,该去茶馆去茶馆。做生意的行当像是更容易出大胆,有一些店子开着门照样营业,好歹叫我有个去处。良子反对我在这样危险的情势下单独出门,我却总能说服她。
其实我出门不为别的,而是越在危急的时刻,你越能看清人们本来的样子,不是他们漂亮的衣服,不是名贵的首饰,不看他们拥有的东西,而着目最原始、最本真的部分。
城里的防空警报响了三回,只要它响起来,你就能看见最凶悍、高壮的男人立即变身一只负鼠,拖家带口,抱着孩子,驮着行李包裹逃命去了。每个人都急匆匆地往固定方向没命地跑、跑、跑,好像整座城市一下发了疯。
头两回我恰巧在家,我们三个随着人流,一口气顺顺利利地跑进了防空洞,良子事先打包好了行囊,里面有一些干粮,就她放的量来看,就算一直没有食物补给,我们凑合一下,也能活上一个星期。
第三次倒是不赶巧,我刚从书店出来就拉了警报,我赶紧往防空洞的方向去。在路上撞见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坏运气地被一根烧焦的塌下来的房梁压在下面,孩子在旁边哇哇大哭,她笨拙地挣扎、比划、怒骂,叫那孩子快跑,小孩怎么也不肯听。
在我身后一百来米的地方又一颗炸弹炸开花。妇人被压在路中间,就像一个异形的堤坝,疲于奔命的人海一见到她就自发分开了。这事对我来说很有意思,我相信只要不危及自己的性命,跑过去的这些人中有不少愿意帮她抬起这根木头的,但是现在最多看一眼,就连余光也不愿意扫过了。
那小孩吵得我头疼,于是我就停下来,花了点时间把木头移开。一旦我这样做,还真有两三个来帮把手的。她的腿到底被砸伤了,一瘸一拐的,不晓得骨头有没有断,一回复自由立即就把孩子抱进怀里,又哭又笑地不住吻他的脸。
那个小孩还在一刻不停地哭,我越来越感到聒噪,便抛下她们,跑到了防空洞口,顺着排队进洞的人群缓慢挪动,终于进到洞里。
这时防空洞简直盛满了人。维持秩序的士兵还在不停地吆喝:往里面走,往里面走人人面色土黄,平日里上厚厚脂粉的阔太太一样神色萎靡地埋在人堆里,灰扑扑地不起眼起来。
我不停伸长脖子张望,找良子和秀一在哪里,可惜人太多,其他人也急迫地想查看自己亲人的位置,为我添了许多困难。只有在这时,我才恨自己为什么不生得两米高,省的同他们争夺视野。
我往前走着往远处看,一股力道猛地把我扯到一边,在我反应过来前,脸颊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我定睛看去,才见到良子含泪的脸。
我们一直在等你。她说,手无力地顿在我脸边,眼圈发红,腮边一滴泪珠悬在那里,是我从没见过的失态。
她情急打了我后自己又后悔,愣在原地心疼地看着我的侧脸,不敢靠近。
我张张嘴正要说话,秀一从她身边扑过来拥住我,急切地在我脸上一吻,就盖在火辣辣的巴掌印上,他的吻也被赋予了灼人的温度。
27、恶童 13
急促的敲门声,短而有力的三下,停两秒,加重力气又三下,停两秒,重复之前的步骤,到最后与其说敲门,不如说是捶门了。
来了来了。良子匆匆地跑进庭院,隔着门问:哪位?
请问纪和彦先生在家么?相较起粗鲁捶门的动作,来者说话的腔调倒彬彬有礼。
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受人所托,有一份重要的口信要转达给纪先生。
良子拉开门闩,将两扇大门间闪开一道缝往外看。来人穿着深色棉布长衫,做工考究,戴一顶黑色软呢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鼻头给冻得发红,方正的下巴上蓄了胡髭,打理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像是个体面人。良子略微放下心,打开门侧身请他进屋里说话,和彦昨天出门去了,要今天下午才能回来,您有话不妨跟我说。
男人进门前左右张望,确认没有人在看,才敏捷地从门的空当闪身进了院子,但说时间紧迫,不肯往屋里去。他见良子只是虚虚将门掩上,忙请她重新挂上门闩。
请问您是?
我是他的妻子。还没请教您的姓名
我的名字无关紧要。来人焦虑地跺跺脚,看起来被夜间的低温冻得够呛。
您怕不是本地人吧。良子试探道。
我刚从外地赶来与一个朋友见面,受他嘱托来您这里报个信,前线战况吃紧,形式非常不好。据推断,多则半月,少则一周,敌军就会攻进启明。男人从怀里摸出一个磨损的锡制烟盒,抖出一支香烟,在烟盒的侧边磕了磕塞到嘴里,正要点烟时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地举着烟向良子问是否同意他点烟。
良子忧心他带来的话,连平时闻不惯的烟气也顾不得理睬,请他自便,只是快说消息。
男人把一手拢成半圆挡在烟旁点着了火,深深吸上一口,烟头的红点明灭,他避开良子的方向吐气,一股白烟迅速消散进冰凉的夜空里,这才像活过来似的,接过先前的话头:我们得到情报,敌军那儿有份名单,详尽地写明了城中需要关注的人物。一部分被标注成敌人,另一部分是值得笼络的人。
良子意识到他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到访,我的名字必定上了榜,急切地追问:那和彦被划成了哪一种?
没弄错的话是后者。一旦城破、对方掌权,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一样凶险。
我不明白,和彦只是个拿笔杆子的文人,他们何必要来管他?
纪先生是有才华的人,男人解释道,他在文界声望颇高。假使占领这里,他们也不会杀光所有人,总要留下关键人物做领头羊,遵从他们的命令,维持城市的运转,并且帮助他们笼络人心。政界、商界、文人界,他们摸得很清楚,知道该找谁发挥能量。
假如不答应呢?良子惶惑地问。
男人不回答,只是叫我们趁早做打算,最好举家逃走。说完这些,他取下嘴里的烟用手指掐灭,烟蒂捏在手中,匆忙向良子道别,就离开了。他走时同样先将门打开一道缝,依旧左右望了望,才压低帽檐,把自己的脸藏得更深,往南边一条暗巷走去。良子在门边目送他他的背影摇晃着渐行渐远,逐渐淹没在淡蓝的寒雾中。
这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我因一位友人新创办杂志,有许多事想同我商讨,不得已出去了一两天,甫一回来,刚来得及脱下大衣,良子就告知我这条消息。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何况他说得确实可信,没有骗我们的必要。良子帮我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我松开领带,使呼吸畅通一些。
你觉得是谁派来的人?良子问。
不好说。我回答,你没看清他的样貌?
没,他戴着帽子。看到也没用处,他毕竟只是来送信。当务之急还要看怎么出城。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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