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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快穿)一万个夜晚中的水上灯与梦 ——(13)

——(13)

    没有什么,就叙闲话。
    我们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住到学校。良子不理睬我的暗示,坚持问出口。
    秀一擦水的水顿住了,开朗的面容沉寂下来,他打量着良子,抿着嘴点点头,仿佛才认识她,接着望向我,安静地问:叔叔,你呢?
    我尊重你的意见。
    我问的是你怎么想。秀一说,你也想赶我走么?
    没有想赶你走,良子抱膝坐在沙滩椅中,只是你成长必经的一个阶段。
    所以人生必须经历被抛弃?不待良子说话,秀一直截了当地表示:我不愿意。他不再看良子,弯腰从置物篮里取出一瓶防晒油交给我,请你帮我搽吧,叔叔。
    这不合适。良子阻止道,我来帮你。
    我看更不合适。秀一说,在我让开的位置上趴下,舒展开身体,我将防晒油倒在手掌,在他的背上揉开,确保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都均匀涂好后把瓶子还给他,秀一却不接,趴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撒娇:我不想动,叔叔,你帮我把其他地方也搽了吧。
    那就确实不太合适了。我揉揉他的头顶,轻柔地说。
    秀一啧了一声,慢腾腾地给我让位,又往海边去了。我躺回去,无意地对良子感慨:秀一的个子很高了,伸直腿都到长椅尾了。
    确实。良子回答,眺望秀一渐远的背影,是长大了。在无人能看到的墨镜遮拦下的眼神,一瞬间透出冷漠的色彩。
    24、恶童 10
    海边有几家餐厅,价格偏高,不知味道如何,冲着它的地理位置,总归算得上座无虚席,甚至连快餐店都值得大排长龙,点单、取餐的人各自一排伸展很长。由此看来,坐落在合适位置上的店铺优于抢劫,因为尽可以不违法地索取财物,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并称其为两厢情愿。我们不愿意等待,往前走了一段路,最后选了一家干净的街边小店。
    店内的装潢风格是一种随性而为的别致,不精巧,很叫人放松,好像走进的是一艘船的内部。木制桌椅,透过绿色玻璃灯罩的暖黄光线,良子看中了进门处陈设的花盆,那是个巨大的美洲土著男人上半身的石膏像,鼻梁略塌,嘴唇厚而突出,脑袋是打开中空的,花草就盛在头顶。在店内每个转角处都各放置一个头顶花草的塑像,女人、男孩、女童,面部特征相似,风格统一,活脱是一家人。
    我们选了挨着粉刷成海军蓝的砖墙的坐位,墙正上方挂着一个渔夫形象的报时钟,没多久正巧到了整时,下午四点,渔夫张开嘴吐出舌头,上面有一条完整的木雕上漆的银灰色沙丁鱼,报时响了四声,渔夫就吐了四次舌头,又飞快地缩回去作呆若木鸡状。
    我与良子并坐,秀一在另一侧,报时声刚响时惊了他一小跳,反应过后懊恼地皱皱眉头,仰头看着时钟,样子有点愣。我和良子都笑起来,难得见他这么活泼的作态。
    其实假若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挺好,但没有什么能一直下去,再大再小的东西都逃脱不过变化两个字。邻近的一个国家将无常写作儚,如人发梦,昏昧糊涂,渺茫虚幻,捉摸不透。而现实中真正遭遇物是人非的局面,置身处境的人一时间所能感到最大的情绪想必只是伤感;换个角度说,站在旁观或者回顾的位置看,这种伤感便自然而然蒙上一层美的阴翳。世间多少事物被消亡赋予美感,至于我个人而言,我以为美中极大一部分都是伤感的,它有一种宿命的、以悲为美的倾向。
    好比时间像水流冲刷一切大喜极悲,激烈爱憎都将淡化稀释在茶余饭后,人生主调就是叫人活在一种褪色的暧昧余韵里。美丽是在被摧折消逝之后才被赋予梦幻与神性,这是尚存于世的存在无从比拟的。毁灭的叹惋与历史的厚重感给人驰想的魔力,当时美有限度,失灭后则无,它会从世俗不见而扎根在人的梦与思想中,延展至无穷。
    我脑海中无绪地转着这些念头,没注意何时菜饭早已摆放在面前,是手背上突然一暖唤醒我,良子握住我的手,含笑问:想什么这么入神呢?
    我眨眨眼,说出最先落在口中的句子:你的眼影是蝴蝶的磷粉。
    良子摸了摸眼角,轻声嗔我:又犯职业病,没头没尾的,说些胡话。接着却将化了妆愈发圆而大的眼睛凑近我,问妆花了没有。
    我端详一阵,说:没有。很漂亮。
    良子很快就笑了,所以我说你总会不自觉地讲些好话。
    只是说了实话。
    谁也没讲你在扯谎嘛。良子说,愉快地。
    秀一将倒好的一杯茶碰地落在我面前,叔叔,喝点茶吧。然后又给良子沏了一杯,良子没有动,给我布了一筷子菜。
    我记得很快就是谈姨的生日。秀一说。
    这个月末。我想了想,恰巧第二天你就开学了。
    良子想起先前中断的讨论,又像秀一试着询问,去学校住宿的事你考虑得
    不去。秀一耷拉着眼皮,不冷不热地答道,在家也挺好。
    总归没有在学校严格。
    我只问您一句话,我考过第一以外的名次没有?
    没有,不过
    我放下筷子。秀一的视线跟过来,我在口袋里翻找,摸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放在桌上,向良子推过去。
    打开看看。我建议。
    良子问里面是什么,我没告诉她,叫她自己看。她半有半无地抱怨我故作神秘,却珍重地展开牛皮纸包。
    褶皱的淡黄皮纸间静静躺着一柄木梳。
    良子偏爱木梳,最为钟爱的一把是我几年前送的礼物,那是听说宜滨某木工作坊手艺最好,特意托人带的。两个月前梳子断了一个齿,良子在我耳边惋惜好几回,我前段时间事忙,没来得及给她再买一柄,拖到现在,趁头天下午方到旅馆他们休息时,假说散步去买来的。
    你还记得。良子拿起梳子,轻轻说。
    这回是我自己选的纹饰。
    良子把梳子举起来,对着灯光看了又看,真漂亮。
    你喜欢就好。我说,本来早该买给你的。
    良子不住高兴地笑,凑过来温柔地在我唇角落下一吻。
    口脂,不要沾到我脸上。
    已经沾上了。良子淘气地顶嘴,眉眼弯成好看的弧线。
    秀一的杯子被他的手一带忽然栽到地上,顺着撞击地面的力度摔个四碎,细小的玻璃碴子飞溅到别的桌底。
    抱歉,不是故意的。秀一说,毫无抱歉的语气。我以为你们是听了我的话才来海边的。
    没有错。
    那木梳?
    总之目的地是一样的。我说道,别闹小孩脾气。然后招手叫侍应生给我一柄扫帚和撮箕,他跟我解释不需要我来打扫,但我坚持。
    我来吧。良子想从我手中接过扫帚,秀一在她之前不发一语地抢了过去。玻璃固有的重量叫它没法像灰尘一样被轻飘飘地扫进撮箕,它们在金属撮箕的晃动下哗哗地碰撞,发出清脆的噪声。我真是傻子,秀一低声咕哝,竟然真的以为
    以为什么?我没听清他后半句话。
    什么都没有。秀一直起身子,将扫帚和撮箕还给店员,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半程没再动过一口吃的。
    在那之后我们又停留一天,带秀一出去四处闲逛,他却兴趣缺缺,像是永远失去了来时路上的好心情。
    往前推一推,这次旅程中他最开心的是什么时间?或许是在火车的包厢,路行到一半,狭小密闭的车间只有我们三个人,同样的四人座位,秀一自己成一排,午后他叫我们其中一个可以过去躺下,他坐到这边来,我们因他年纪小,便都没躺,而让他自己睡下。
    秀一就乖乖躺下,脚朝着窗户那头,头枕着胳膊,睁着眼睛看窗外流动的群青山峦,与夏季耀目而高远的天空。他看着看着,对正各自读书的我和良子说:云是融化的糖霜。
    良子笑了,说他是孩子话,我抬头望了一眼窗边,如洗的空中只有一道长长的、特别的云轨,斑斑驳驳的接近固体质感的白色,像是结在玻璃上不均匀、半凝结的绵砂糖。于是我说,是挺像的。
    秀一笑着偏头,面向座椅靠背,闭上眼睛开始休憩。他穿着白色宽松的衬衣,脸上细小的绒毛映在阳光里,一下子看起来特别乖、特别可爱。
    也许就是那一刻,他得到了追求的安心与平和,便心满意足,安然睡去了。
    出游的第三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说起来,假期、玩乐、放松,诸如此类的东西,它会偷走人的警觉,并往其心中注入隐晦的羞愧,因为游手好闲、一事未做,得到的快乐也带着愧疚与难言的紧迫感,因此就很难说放松玩耍是不是确凿带来纯粹的快乐。
    秀一的坏心情却不同于以上描述的那种,他心情的跌落是断崖一般突如其来的,你完全可以说出他在哪一个时点完成不快乐的转变;又或者他的愉悦是递减的,只是到了那一临界点才突兀浮出表面,叫人可以阅读。
    但无论是哪种情形,我都能清楚地说出那一点。就是在良子吻我的时候。就在她在我唇边留一抹艳丽红色的时候。
    25、恶童 11
    你在深海。
    光线无法穿透,黑暗,死寂,浮游生物静静悬浮。你感到寒冷、麻木、恐惧、孤独,你近乎本能地知道这些情感不属于自己。浩渺空旷的至暗水底,偶尔从极远的方向传来生物奇异微渺的鸣叫,在死气沉沉的水域随波流扩散。没有畏惧,你知道,你才是最令他们恐慌的东西。光亮一闪即逝,你醒过来。
    我醒了过来。
    对着空白的天花板发了一阵愣,试图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却零星也记不起,再停一会儿,连梦中残留的感觉也消散,只余一星半点余韵,悻悻地意犹未尽。我的思绪向现实滑去,逐渐反应过来周围发生的事。
    压低音量的窃窃私语,一阵一阵从走廊另一侧传来,像是争吵,却没那么激烈。我再试着分辨,发现几乎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喋喋不休。就是这声音将我从梦里惊醒。
    良子不在身边,我摸了摸她那边的被褥,触手冰凉,看来起床有一会儿。绝不是我睡过头,时间只到凌晨四点十五分,即便良子再习惯起早,这个时辰也未免过分。
    我披上毛呢外套,循着说话声走去。走廊没有亮灯,说话声始终不停,时高时低,仿佛说话人此时情绪起起伏伏,波动极大。再靠近一些,我辨认出是秀一的声音。
    我在走廊末端接近客厅的地方停下,本来无意偷听,他的情感正在宣泄的当口,贸然出现势必使局面走向尴尬,正要折返时却听见良子开口,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会出生,秀一。他将是你的弟弟或妹妹,会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
    叔叔跟我说过,不会有其他的孩子了。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良子的嗓音空灵,带一线怜悯,没人说得准现在。
    我迷惑不解,不知所说的孩子从何而来。假如是真的,她不可能事先不告诉我,却先说给秀一听。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才没说出口,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确实无疑了。可以预见,今后我的精力会出现消退,又是新作母亲,估计有不少要学的,暂时可能照顾不好你。
    所以在你肚子里那玩意儿爬出来前,我得乖乖滚蛋好给他腾地方。谈姨,你为何一定要赶我走,我从来没有想你要求太多,到最后甚至连容身之处都不存在了么?
    我说过,只是暂时的。良子沉住气劝告,一方面减轻家里的压力,另一方面你快升学了,住在学校对你学习的益处相当显著,何必这么排斥。
    谈姨。秀一唤了一声,沉默很久才说道,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就是烦我,不想让我赖在他身边。
    良子顿了顿,否认了他的说法,不是的。
    你敢发誓?
    我可以发誓。
    你敢拿叔叔发誓?
    别闹了。良子叹了口气,无奈而忧愁地,再闹下去只会把他吵醒。
    我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不可理喻的那个是你。秀一说着,还是压低了音量,我敢打包票,叔叔根本不知道你这么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我喜爱你。
    秀一不肯听她的话,只顾一股脑往下倾泻,好像要把憋了数年的心绪全塞进良子心窝里,直到她能体会:得了吧。你防我好像我是只毫不值得人疼爱的畜生,张张嘴趁你不注意时就把他吞下去。什么都不给你剩。可是实际上,我做过任何危害过你的事么?在你生病时,是谁怕你发热睡得不舒服,整夜不休息给你拧凉毛巾盖在额头上;当你烦心时,是谁听你倾诉心里的痛苦,为你忧心忡忡?
    我都知道的,秀一,良子平静地说,你不该怀疑我爱你,我爱你的程度不比一个母亲对她的亲生孩子少。
    但远不如一个妻子爱她的丈夫多。你对于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在乎我的思想、我的品格,你爱我只是因为我像他,像你和他的孩子,而当你们有了真正的孩子,立刻就会把我忘个一干二净。
    良子试着打断他,秀一毫不理睬,反而叫她安静,嘘,嘘,先别说话。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靠近他,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做的事。从年轻时起你就像保卫自己领域的母狮,驱逐撕咬每个试图靠近他的人,日日如此,直到如今。
    在学生时代,想必他也得到一些姑娘的青睐,自然如此,他肯定能轻而易举地收获她们的心,但他从不知晓。给他递的情书是你截下来烧毁的,收到的玫瑰被你先一步剪碎扔进垃圾桶,这就是你宁愿牺牲和他一起上学的时间也要早到的原因。多年来,向他投去倾慕眼光的人被你一一清除,无论是教授的生徒、共事的同僚还是身周的朋友。你故意叫他远离家乡亲人,甚至宁愿他没有朋友。要不是怕他反感被你束缚,只怕你连工作的学校也要跟去,好时时警惕,攘除竞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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