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模式总归差不太多。我养育你,教导你,放你离开,组建新的家庭继续循环。我两手抓住他的手臂,稍微用力分开,把他歇斯底里的拥抱解除,背过身去不欲理会,每人都各自有角色要扮演,都要处在应有的位置上,作出合时宜的举动,按既定的轨迹行动。这是世界运行的一套方式。
到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讲了太多莫名而冷漠的话,有些模糊的不安,纳闷到底为什么我对秀一说出此番言论。我因觉察到言行的不妥陷入沉默,希望没有伤害秀一的情感,可心底里我清楚秀一是个怎样的孩子。敏感与尖锐、自尊与卑劣、软弱与强势,他是矛盾结合体,你永远不清楚在他聪慧而善于缄默的脑袋里澎湃着怎样的思绪。
我的伤害已经刻下,明智的做法是将谈话就此打住,当晨曦和煦的光线游进房间,一切夜晚的郁结都会消解,再次被包裹进白日积极喧噪的氛围中。
而秀一却不肯苟且放过,偏要把心剖得明明白白,又从背后拥抱住我,紧紧地、深切地攀附,如同下一刻将被背弃,透过单薄的睡衣,他胸膛上的温度极清晰地传到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鸣颤,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他的声音。他说:我会跟着你,你们。我会纠缠到我的生命腐朽,直到你们死后依然延续,假如你们死了,坚持尸骨埋在一处,我会允许的,我会和你睡进同一副棺椁,或者在你们棺材中间的土里化烂,这才是圆满,这才是我应得的轨迹和命运。叔叔,你明白么,唯一从我逃开的方法是,事先杀死我,否则我总有足够的精力同你们阴魂不散。
我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秀一从来不对我撒谎。他在外人面前或许狡诈、或许傲慢、或许残虐,在我面前永远是最赤诚的孩子,即便我真的不知他对我的一腔热爱从何而来。我不再出声回应,闭上眼睛假寐,秀一的目光在我的脸上眷恋地徘徊不去,在我不看的情况下,我能清晰地想像出暗中他的眼睛的样子,是白水银中养的两丸黑得纯粹的珠子,眼中可能泛起凛冽的水光,点点映照出不甚明显的光亮。
明日来接我下学吧。一个暗示揭篇的愿望。
我听懂了,却依旧拒绝,只因有约在先,我同你谈姨约好,要提早下班和她逛一逛商场。
是否在她心中你总是第一位,她也是你心中的第一位?秀一的质问中有一种情绪掩之不住,那是嫉妒。呵,这倒是怪了,他在嫉妒谁,又以何种立场嫉妒。我自认为和良子对他仁至义尽,没有不周到的地方,不至于招惹他溢于言表的恶意。我倦于争执,便将那些疯言疯语置之不理,试图静静带着枕头回返和良子的卧室,他很想留住我,我没有顺从他的挽留。
将要跨出门的一刻,秀一跪坐在床上,把被子丢得远远的,赌气般地确认我是否在意他会着凉,我不搭理他孩童式的娇纵,只抓着枕头走开。我听见他阴森森的、恶毒的挑拨:你以为谈姨就是干净的么?我告诉你,她比我还要乐衷掌控你占有你,恨不得身边只有你一个人,她可在你背后干过不少事,我敢打包票她早就想把我扔走了,只是为了保持在你面前温和的样子不说。我才不遂她的意,她越要赶走我,我越要缠住你!
他明知道良子对他尽心尽力,自己也爱她,却放任情绪失控说这些没头没尾的疯话。我越发感到他在胡说八道,头也不回地回了卧室。
22、恶童 08
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你爱我么?
以问句请求宽慰,以问句掩饰不安,掩饰在其中默默含苦的深意。当你乞求爱,你正在爱。
爱与爱情不是同种情感,后者更狭隘,更自私,更排外。普众性的爱情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争斗个头破血流换得唯一的位置,苦也觉甜。
在无形中,良子与秀一陷入一场暗中角力,我夹在中间,像拔河绳中心系的红绸,一旦往一方偏倚,另侧就愈发用力将我拽回,没人后退一步。他们之间的拉锯持续一段时间,长到季节一度变凉又回暖,然而他们的争执无比矛盾,不是完全地爱对方,也不是全然憎恶对方,他们彼此关心、相依,又对立、冲突。冬季假期即将来临,学校里忙于各种测试,生徒忙得不可开交,良子几乎包揽下所有学习外的琐事,不许秀一插手,而让他专心集中在应试上。
其他时候还好说,期末总测毕竟得重视一二。良子说。
结果为考试忙碌的秀一无灾无恙,甚至长高几公分,良子却因劳心劳力病倒。接着轮到秀一前前后后为她抓药煎煮,利用假期闲暇为她分担部分琐事。
在外人看来,多么矛盾;在我看来,多么微妙的和谐。和平夹杂火药味,争夺关心,以各自的立场向我要求相称的对待。陪良子闲逛、谈天,和秀一在书房解决他的功课问题,他们以为我一无所知,或者所知甚少,但是老实说,我对他们的较量心知肚明,没有心情干涉而已。含映忌惮的眼波,佯装无意的干扰,适时打断岔开话题,阻止亲密接触的行进,我都一一看在眼里,这样说或许残酷,只要他们将制约平衡关系良好地保证下去,我永不会倾向某方。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喜欢保持中和,因而对于日益积聚的压力我毫不在意,它们好像逐渐充饱的气球,胀饱到一定程度,啪地一声炸开,也不过无关轻重的空响而已,没多大力度。
秀一夜间惊醒的次数渐多,每次都到我们的房间唤醒我,向我寻求帮助,良子有时知晓,有时睡着,当这种情形发展严重,良子直接去买了安神助眠的药剂,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地递给秀一,近些日子你的睡眠好像不太好,你不叫我担心所以不肯告诉我,但不能讳疾忌医,良子暗藏机锋地亲切笑着:毕竟叔叔不是安神药,你就算总是找他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明白了,秀一哂笑:抱歉啊,叔叔,每次都要劳烦您陪我才能入睡。谢谢您,每次都同意我的请求。
没关系的,良子向我一顾,接着回过头去,对着秀一的眼睛替我作答,这是他作为长辈应该做的。
秀一原本好端端地倚在桌边喝水,此时突然放下水杯,绕过面前的良子,朝坐在沙发上的我走来。他的身高又长了,身量几乎迫近我,他挨我极近地坐下,弯曲臂肘搭在我肩上,将头也靠了上去,斜眼望着良子,再次甜蜜蜜地向我道谢。
我知道他玩的什么把戏。
他在挑衅良子。
他在试图激怒她,迫使她在我面前失态、发疯,使我对她拉开距离。但他不可能做到。
我尊重良子作为我的妻子,她完美地履行了世人对妻子要求的每一项责任,即使我没有向她要求,她一向无可指摘。我的确不往哪方倾斜,因为在我心中早有明确的定论妻子与晚辈,我对他们的规划相当简单,他们会始终离我是注定的距离,不会更亲密,也不会更疏远。
良子泰然自若地拢了拢鬓角,从我招招手,来呀,帮我看看新买的裙子合不合适。我让秀一坐正,自己起身向良子走去。她自然而然地挽起我的手,亲密得没有必要但我随她做。
跟良子走进卧室的前一刻,我侧脸去看秀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描述他的神情。我们的视线对上两三秒,然后他垂下眼睛不再看过来,他的坐姿依然挺直,良子把他教得很好。双手静静垂在膝上,脖颈修长,下颌线条分明,他坐在那里的画面叫我觉察,他早就不是当初浴缸泡沫中探出脑袋、怯生生的小熊般的孩童,比我们想象中更快地,他长成了高挑、俊秀的少年。从他静坐的身形与垂下的脖颈,我试着分辨出一种情绪,并将之判断成寂寞。
同样的,我选择一语不发。
无视暗潮涌动,我按部就班做每天的工作,教书,回家,写文章。听说上周发表在报上的文章意外地引起反响,那是篇措辞尖锐、暗示进取的文章,我始终认为一场大战将近,避无可避,眼前的和平极度脆弱,同糕点上作包装的米纸别无二致,触水即溶,人民不可不奋进、努力筹谋。一部分人认为是危言耸听,不过事实如此,国力仍旧虚弱,落后于诸多大国,偏偏物产丰饶,指望强国文明克制、礼尚往来,未免过于理想主义。
我喜爱有序的状态,它利于维持我生活的稳定,在此种局势下我的立场与救国人士重合,当为秩序公理的建设出力,写出的文章出自我的意志,渲染调动的是积极情绪,鼓励青年志士们不顾社会上他人冷漠的打击,为祖国将来奔走。
秀一的小学校长左霖泽自几年前的再度碰面以来,成了我家的常客,闲暇时带着茶叶、鲤鱼之类的时令之物登门,同我杂七杂八地谈天。从他对我的态度和言辞各方面的拼凑中,我感到我在他心中似乎是一个外冷内热、古道热肠的形象,不禁使我在内心自嘲,像我这样冷漠寻常之人,竟也能诓得别人的热忱赞美。
不论众人的忧虑,不久后传来消息,先前小部分发生冲突的地区事态已经平息,总的局势好歹维续颤巍巍的和平。很快的,八月来临,独属夏天的焦灼酷暑席卷大地。
23、恶童 09
这一年的夏季热得恰到好处,足够叫万物生发、蓬勃疯长,又不至于有过度高温使人昼夜难安。趁着放暑假,秀一提了去海边的建议。离我们最近的海滩在五十多英里开外的宜滨,距离不算顶远,乘车约两小时左右,权当做是久违的度假,我们策划了出行。
当地的海水以澄澈瑰丽著称,近水像知更鸟蛋的颜色,介于蓝绿间,白色细浪一波波涌向白沙滩,带来与携走螺与贝类的空壳,同细沙中的碎珊瑚混在一处。
生起访海念头的人不在少数,我们就近租了一把巨大的遮阳伞竖在沙滩,还有两架躺椅。海滨上访客如织,想来在难以容忍压抑的氛围空气中,人总需要有一定放松的方式和空间。
我同良子不打算下水,因此穿了正常的夏衫,预备等秀一尽兴以后就折返。秀一倒是饶有兴致,换上黑色半裤当作泳装,大许是平素受到的教育使然,我们毕竟无法像西洋人一样坦然地裸露躯体,自得其乐。
秀一流畅结实的身材,上臂线条优美,薄薄一层肌肉覆在其上,小腿匀称修长,皮肤细腻如象牙,从他的躯体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这一点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拟的。从熟悉我的人中收到最常见的评价是沉静稳重,仿佛碰见什么事都不焦躁恐慌,不过这是好的素质么?未必如此。在我看来是死气沉沉,从未领略过强烈情感波动的家伙算是活着么?苟且罢了。
我的想法掺杂交错在一起,竟不能自圆其说。我既表示对平静生活的喜好,又不惮于享受一点刺激滋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没危险,人人都愿意规外行动。随着历经的年月增长,我越发感受到这话的可信性,可惜早记不清从何处得来的了。
良子同我各占据一张椅子仰面躺着,遮阳伞投下的阴影圆圆满满地把我们笼在里头,不说十分凉爽,偶有海风拂面,伴着海浪惬意的聒噪,也使人宁静。
秀一伸展完毕,自顾自下了水,在浅水间来往,并不往深处去。因为水位较深的海域叫管理人员扯了草绳围起来以示危险,绳子是禁止跨越的。
沙滩上各种肤色的人交织在一起,基调、深浅不一,都有差异,人们常说的一组词,赤/裸裸的真相,这里的人称不上赤/裸,奇怪的是,当人们除去衣冠,他们穿得越少,我反倒越难分辨清楚谁是谁。
在海滨沙滩上倦懒气氛里,阶级地位、家庭背景各因素得到极大淡化,富人、穷人、美人、丑人,都被缩略成最简单的人,不管怎样,阳光都同样公等而毫不客气地炙烤每具肉/体。
良子戴猫眼型的墨镜,特别点了明艳的口脂,她不常用的颜色,却很合衬,慵懒躺着的姿态堪称优美。我拿起椅边放下的瓶装汽水啜了一口。
前几日左霖泽来时,可说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将墨绿汽水瓶放回原处,良子递我一块帕子,我接过来擦擦嘴。哪有新奇事,他无妻无子,百无聊赖到处串门而已,也不是一定有什么可说的。
良子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说他都这个年岁了,放一般人早就儿女成双了,怎么他到现在还光杆司令一个?
他是读过书的,思想开放些不足为奇。
你知不知道什么内幕?
哪里有内幕。我将手帕还给良子,她把濡湿的一面内折,叠好放回手包。左霖泽这个人有点天真的理想主义,从以前就追求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大概并不像我们这样的俗人追求家庭之乐。
哦。良子若有所思地用拳掩住嘴唇,那他有恋爱对象没有?
女朋友谈过几任,每次开头都跟人家交代清楚,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姑娘往往却当他玩笑。最近的一任也是,后来见他确实没有正常组家的念头,便哭哭啼啼地把他踹了。
这人倒真是我行我素得直白有趣。良子宽和地评价道,不过柏拉图的精神恋爱本质上只指男性之间的爱情,你觉得
当然对他是没影的事,我否定了她的未竟之语,即便他再自由,钟爱的还都只是女性呢。起码就他告知的如此。至于大学时期听过的关于他偶尔选择与男子打发时间的传言,我选择性地略过不表,左右和我们没有关系,何必道旁人隐私。
不晓得良子有没有看穿我的隐瞒,或许有的,她明净的眸子定定向我一视,什么也没有说,白皙瘦长的手指从额前将黑发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
我在想一个问题。良子手心朝上,用手背挡在闭着的双目上,秀一的年级渐渐升高,虽说成绩向来优异,在学习上多用功总没错。我常觉得家中叫他分心的事太多。
你的意思是?
宿在学校怎么样?见我流露出一点不赞同,她补充道:倒不是叫他一学期都不能回来了,周末、假日,只要他愿意,尽可以回家。
我沉思不语,良子拍了拍我的胳膊,笑着揶揄:舍不得了?
这样的事不能不顾他的意愿,他得自己选才行。
我也舍不得他,良子说,不过为了将来打算,早些让他学习自立不是坏事。况且也不早了,都快要成人了,再每天都和我们待在一处可怎么行。
我还没接话,远远地见秀一朝我们挥手,我也挥手回应。
你的意见呢?良子等我的回复。
我怎样都好说,关键看秀一的想法。
秀一是跑着回来的,身上满是水,头发湿成一簇簇的,他甩甩头,问良子浴巾在哪,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解释:我原本以为下水就好,没料到只是水凉,太阳还一样晒,不得不折回头来擦防晒。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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