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告他:秀一,把它放走吧,麻雀是养不活的。
但我知道这孩子有一种固执的秉性,不尝到失败的结果不会放弃。
麻雀被拴住后果然不吃不喝,小小的身体有多少能量,很快虚弱下来,无论秀一怎样贴心照料,在失去自由的前提下,它的死亡是被预见的必然。
第三日,休息日,我伏在案前写稿子,撞见秀一拉着红绳,绳子另一头不在麻雀的左脚,而改换在了脖颈。这幼稚的暴君在我的绯樱树上执行了它的绞刑,任麻雀娇小的尸体僵直吊在枝桠。不是说我没有阻止,等我走到他面前,麻雀已死去多时,这出绞刑比起实用倒更偏向仪式。
秀一不慌不忙,显示出一种惊人的漠不关心。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不能忽视放过了。
我逼视着他,声色俱厉:你为什么要杀它?
它不吃东西,早晚会死。
你放了它,它就能活下来。
秀一自有一套逻辑,那个时候他就不是我的了,我干嘛关心它能不能活?
这只麻雀不属于你。
从我捉到它,它就是我的了。
那你更应该对它负责。
秀一却好像十分不解地叫起来:负责!叔叔,哪里的话,我从小到大都知道的道理是,如果你有一样东西,对他们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心安理得的,我叫他死他就要死。因为它是我的,这是我的权利!
你错了,这样的规则只适用于物品,对人类、对生命,你不能蛮横地要求他们的一切。先前的伪装的怒火像沙子里的水迅速漏光(每次总是这样,我真是没有演戏天赋),我的语气回于平淡,你行使权利得有个前提,不能妨害其他生命。
秀一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步,把麻雀放下来,埋在前一事件田鼠的旁边。
别告诉谈姨。他乞求道,扑过来抱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的腹部,一瞬间我脑子里涌出来他扑向迷路的麻雀的姿态。
保证没有下一次。
我保证。他仰起脸,眼角发红,别赶我走。
我拍拍他的头,没有回答。理智告诉我要再生他一阵气。
20、恶童 06
尽管我提到,秀一对良子怀着特殊的敬畏之情,良子实际上对他没有那么冷淡。先前她被田鼠的事情惊了一跳,心情过去后态度依旧。
良子会做粗略的手工,偶尔给我做几件内衫,做好做坏,左右在外衣里面,旁人看不见。她说自己笨手笨脚,我看未尽然,她给我的衣物必定针脚细密,合身柔软,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秀一来后,她同样给他做起了衣衫,也许对孩子的衣物她较怀信心,先后缝制了几件上衣,而后是一件长大衣。有时她将成熟的大人风格融入进去,做出的东西不伦不类,像缩小的成人制衣,秀一很难为情穿出门去。
没过太久,良子就摸清了秀一的口味,不吃菠菜与香菜,葱和蒜比较起来是香葱派,秀一爱吃的饭菜被她试探出来,加以发挥,秀一简直被她的料理手艺迷住了。
很难说良子没有为秀一的推崇自得,即使她一向将谦逊、知耻的品格奉为圭臬。
对待秀一,良子比我要求高一些。她要他学科内成绩优异,同时多读书增长见闻,结交益友,通过种种渠道了解世界。当确定标准之高时,人会下意识地推定她手腕也十足有力,以保证秀一不会违抗她的指令,事实并非这样。
有一回,良子给秀一布置了背诵一篇长诗的作业,秀一因其他事务延误了时间,良子没同寻常家长般,为自己的指令没被执行的感到权威受挫、大发雷霆,她仔细地询问他原因,得知是事先约好了帮朋友搬家,就不再追究。
你和别人的约定在先,我不怪你,守约是值得重视的品质。但在你既知可能完不成的情况下,怕我发火不敢主动提出延迟,导致超时,这是你的责任。良子教导道,少抱侥幸心理,事情很少会按你的理想状态发展。不要再犯了。
这是良子的教育方式。她绝少大吼大叫表明自己,强迫所有人聆听,她的道理是天然从她的思想流淌出的,如水到渠成,不夸耀、不盲目,自有其力量。可她又是位如此关怀体贴的女性。
总之,在良子的照料与教导下,秀一对她的依赖与日俱增。到后来我相信,假如良子突然要秀一唤她妈妈,他都会立即同意的。
一年、两年,在营养得到满足的前提下,秀一迟滞生长的身高飞快升高,他学有余力,并从我和良子这里得到一些知识的传授,一年级上完后,跳过两级,直接上了四年级。到小学结业,秀一已像株小白杨树削瘦颀长,英气勃勃。清秀的脸庞长开,眉毛浓淡适宜,其下的一双眼睛是单睑,眼形舒展而上飞,偏琥珀的眼瞳常常给人温和的印象。在受到挑衅或心中觉得荒谬时,偶尔他会微笑,从眼睛中透露出嘲讽的深意。幼时腼腆怯懦的举止渐渐难觅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似曾相识的从容。
有时我看到秀一露出的神态会一晃神,觉得似乎在何处见过,尤其是他伏案作业和安静看书时。当我和良子说起时,她忍俊不禁,反问道: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答道。
良子用食指点我的额头,亲昵地笑说:他是在学你啊。她没明确说,我分明从她的神情觉察出,她一定在心中骂我。
傻和彦。结婚前良子还经常这样骂道。
我如梦初醒,才认出那那仿佛是在表示思考、无暇顾及周身事物时会露出的表情。据良子说,那姿态很端正,颇能唬人。她曾经每每在我露出这种表情时,下意识轻手轻脚,小心不打扰我,后来发现我哪怕发呆,或在想另一只袜子跑到哪去时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后就随意起来。她向我描述过我的样子,为了叫我看见,还特意拍了照片。
我有轻度的近视,平时尚且无碍,有一副眼镜,只在读书写作时戴上,调整下滑的眼镜时,用右手中指尖扶悬在鼻梁上方的镜架。我静坐读书时,后背放松微躬,脑袋向左稍稍倾斜,遇到写得好的地方会将视线放平,不出声地背诵。这都是良子为我数出来的习惯。
你读我好像解密码那么仔细。我才发觉生活中我竟然有这样多琐碎的细节,难为她一一记住,如数家珍。
我比你自己还要知道你。你得小心。良子说,用一种神秘而威胁的口气。
哇,真可怕。我干巴巴地附和。
他差点把你学得一模一样。
那么就是还有破绽?
我们并肩走在鼠灰伞面下,雨下得又大又急,晶莹透亮的雨水顺着每根伞骨的尖端向下倾泻,良子脚背的袜子沾湿,我一截裤脚颜色变深了。
当然有。良子轻快地说。
我洗耳恭听。
因为他不是你。
我眨眨眼睛,迟疑地回应。
又到了你不擅长的阶段。良子叹了口气,你总不懂这些关于情感的话题,每当我说了甜言蜜语又会躲避。理论上你这样的人是没有伴侣的。
但是我有你。
你自己却总无意识地说些好话。我爱你,便觉得与你相关的一切都可爱,连模仿你的秀一也可爱。
我没觉得秀一总在学我。
你难道看不出他崇拜你,几乎要把你所有的小习惯都学个干净么?
我思考一阵,没特别感觉,只是补充道:的确有时候我们步调还挺一致的。
良子在同我说话,一辆人力车驰过,车夫身穿单薄白衫,深色有绑腿的长裤,大雨中跑得飞快,后头坐着穿绛红开衩旗袍的夫人,肩颈处围一条绒绒的、粉色轻云似的毛皮,手撑印花蕾丝阳伞,皱眉催促车夫再快些,莫叫雨淋坏她的小皮鞋。
我的思绪不由为此动态的画面掠走一瞬,而这失神的几秒也叫良子捕捉下来,对我加以批/斗,同我说话时不要看其他的东西。她行使妻子天然具有的对丈夫蛮横的特权要求道。
于是我把思想召回。
我喜欢你来接我下班。良子说个不停,活泼得像刚刚坠入爱河的小姐,她是真的容易满足得可爱。让我想到我们度蜜月的时候,我们整天都腻在一起,下雨时你为我撑伞,没带伞也没关系,只要每分每秒你都在我眼前。其实我们从小基本就是这种状态,结婚后我甚至没觉得有多大变化。
我那时早起看到旁边躺着你,总要把之前的事回忆一番,直到确认了我们是如何一步步入睡的。不是有个说法么?做梦的人是回忆不起自己怎么到梦境场所的。良子怀念旧事,却说了一句类似于抱怨的话。
你很久没来接我了,却总是去接秀一。
他还是小孩子,记性不好,经常忘记带伞。我怕他淋湿了生病。
因为我从不会忘记带伞,你就不来是么?良子的声音中混入不快,神情也冷淡一些,你以为他是真的记性很差?一个成绩常年第一,能够作为毕业生代表致辞的孩子,却总忘记带伞。
对不起,阴雨季节,良子的神经倾向敏感,比平时更易变,我应当让着她,我没注意到。但是我总会想到你,我记得你的好,清清楚楚。
我真的好爱你,良子忽然说,不知怎的有一丝伤感。也爱秀一。我要给你们做一道在报上新学的菜,你们一定喜欢。
我点头,夸赞她的料理一向非常好吃,她的心情很快又回复了。
她经常为我随意的一句话情绪大起大落,我能体会到被重视,有时难免会觉得,她对我重视太过。
21、恶童 07
您睡了么?
细细的、柳絮一样忧愁轻柔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我清醒过来,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我床边,背着光,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他隐约的身形轮廓。我想打开台灯,他向前一步按住我的胳膊,微微侧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自然光,秀一的面孔显现出来。
怎么了?
做了噩梦,有点睡不着。
我披衣起身,靠在床头,做了什么梦?
我记不清了,只知道可怕。我没命地跑,有个什么无形的恐怖的东西缀在两三步后,无论我跑或是藏,永远都摆脱不了。秀一坐到床边,伏下身钻进我怀里。秀一是惯来向我撒娇的。他已经很高了,再作出这样依赖的情态未免太孩子气,可是既然他贴过来,我没有缘由把他推开。
最近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我问道。
他勉强摇摇头,脸在我的睡衣上蹭了蹭,我安抚性地轻拍他的背部,我和你谈姨都在,没什么好害怕的。
他不做声,在我怀中静静地依偎了一小会儿才开口:我好像很久没和您这么近地相处了。
我笑了笑,你长大了,当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没有拘束。
今年您还没带我去看枫叶。从秀一来后每年秋季,我们都去临近的藜山上观赏枫叶,一般三人一同去,只有两年良子事务缠身,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去了。
最近不怎么太平,听说上周西南部小范围的开始交火,这仗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能不出门还是少出门。
他听了我的劝告,难免失落,任性地说了一句:只要和您在一处,我没什么好怕的。
关于生死,就没有小事,不注意不行。
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换了别的请求,今晚您可以和我一起睡么?
我偏头看了看良子安然的睡颜,她睡得很稳,我们絮絮私语暂时没有将她惊醒,如果谈话持续进行下去,势必会惊扰她。换个位置睡倒没什么,我想着,便答应下,让秀一从我身上起来,轻手轻脚地下床,带上我的枕头,秀一拉我进了他的寝室。
我们没有开灯,否则骤然刺目的灯光会将睡意席卷,即便目前为止我没看出秀一有一丝倦意。
秀一把枕头往侧边调整,我将枕头放在他的旁边,我记得壁橱里还有一床被子。
干嘛要费那劲,跟我睡一床被子不就好了。轻松的语气。秀一状似毫不在意,我却有自己的顾虑,天气冷了,两个人盖一床被子会从中间跑风。
其实我想到的是良子。隐隐约约的,我能感受到她希望我和秀一保持点距离,她比我通人情,她有这样的想法,想必我和秀一太过亲密确是不太好,不妨照她的意思做。
秀一的情绪骤然跌落,称不上生气,却听得出阴沉,您就这么不愿意和我近一点么?
我当然否认。他不依不饶,一定要和我分享一床被子,我不知道他缘何这样执拗,出于不愿争执的想法,还是同意了。
现在我们并肩躺在一起,我仰面闭着眼睛,秀一面对我侧卧,一条胳膊横揽着我。
国中学习还适应么?我主动问。
没什么适不适应的,学来学去只是那点东西。
你学有余力,可以适当分出精力考虑以后走哪条路,该发展怎样的能力,方便成人后离家自立。我听他说得轻易,建议道。
秀一烦躁地提高声音:我不想学,我也不走!他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房间里,仿佛在冰冷的墙壁上返出回声。
我心平气和,有些事并非躲避就能避开的,尤其在人往往被卷入漩涡、难以脱身的时代。这些事情,早做准备早好。
倘若我永远都不学,永远都赖在你们身边,你会赶我走么,像赶一条养厌的狗?
他这脾气来的毫无预兆。
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我说,你得知道,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万事万物,唯有无常永恒。你越早明白这个问题,在必有的时刻来临时就能越快地反应过来。
秀一倏地动作,张开手臂从上而下抱住我的脖颈,你说是为我好,可你会跟谈姨说这样的话么?你敢跟她说一定会同她分开,不能偕老?
这样的概念置换没有意义,父母子女和夫妻并不一样。
他更用力地搂住我,我的脖子被他勒紧得呼吸有障碍,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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