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听得背后有人道:那首富薛家正大摆宴席,可是有什么好事?
又一人嗤笑,啧舌:听说是拜得了一位得道仙师,赐了薛家几颗可延年益寿的灵丹秘药。今天那仙药刚炼出来,可不得摆宴席庆祝?
他继续说:那仙师分文不取,只领了薛家一个儿子走,说是要带去做道童。那薛老爷儿子多的数不过来,少那么一个两个不受宠的,换几年寿命,可不高兴坏了
萧倚鹤心内一震,也顾不上打酒,一把拎住那说话之人的领口,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你谁啊?
一把薄刃雪亮的剑闪在眼里。
那路人再横,却也怕手段硬的,立刻将所闻传言和盘托出。
萧倚鹤有些不祥预感,三言两语问清薛宅所在,将他一扔,迅捷地跃上屋顶,冲着路人所指的方向飞去。在房檐飞跃之间,他深刻地骂了自己一声蠢。
去年时,那少年身边空无一人,还孤身别居荒凉小院,穿着数年都不换的磨边旧衣,身材瘦弱得连个头都不长。
那院子,说是个院子,但大门紧闭,杂草都够一人高了,天色漆黑连个人影都没有,一个大人都难能生活,更遑论一个未开蒙的孩子。
他的家人又怎可能会突然良心发现,善待于他?
他落到薛宅房檐,低头见这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里正喜气洋洋,满眼的灯笼喜联,几十名婢子迈着碎步进进出出。
院子正中央摆着一只硕大的铜金炉,乌黑烟雾从炉耳空隙间往上飞窜。
那位传言中的仙师生一副贼眉鼠耳的面貌,披金戴银地捧着一尊金像并一个锦盒,锦盒打开来是六颗丹丸,冒着凡人难以辨识的森森阴气。
薛家老爷喜笑颜开,正指使下人杀猪宰羊,庆祝佳节喜事。
寻了一圈,孩子倒是不少,却未见那别院少年。
萧倚鹤回到薛宅匾额下,聚气行力,一脚踹开大门,冷风顷刻间呼啸灌入。
院中众人被这阵妖风震得东倒西歪,又听一道震人肺腑之声响起:听说此处有名门仙师,没想到这天下除我师尊外,还有人胆敢自称仙师?!我倒是要来拜见拜见!
薛老爷一屁股摔在地上,仙师拄着桃木剑,厉声反问:放肆,何人张狂!
飓风息止,众人凝神望去,只见白衣翩跹,竟是一风流貌美的倚剑少年。
萧倚鹤捋了捋道衣,倚着门笑盈盈道:我这人不在乎辈分,你们便叫一声爷爷罢!
妖子狂妄!仙师大怒,见他模样尚未及冠,身上装束也并不眼熟,想来即便有三两本事也并非出自名宗盛门,不足为俱,更何况
他神色一黯,伸手探入腰后暗囊,飞快掷出三枚黑钉,打入少年脚边。
顷刻,三道黑烟立地升起,绞做一股风旋,如牢笼一般将他困在其中,脚边落叶由风卷起,途径身周乌色烟柱,立刻被快刀削作四五段,跌落在地上。
仙师挑起嘴角,一阵冷笑:就此速速磕头退去,我便饶你不死!
哎呀!仙师手下留情少年软软应道,他的面孔被黑烟遮掩,辨不分明。
仙师正欲卸下警惕,忽见黑烟风柱之中金光大震,他惊惧地看到,他那引以为傲从未失手的黑风钉竟被那少年徒手,一颗、一颗地从地上拔起,就跟薅小葱一般容易。
仙师慌张之下连退数步:你究竟
萧倚鹤手里掂着几根黑钉,为难道:磕头可以,但我只给死人磕头。仙师你觉得呢?
仙师这才知遇到了强敌,正欲拔腿要跑,一根黑钉迎面射来,他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那钉子刚好刺穿他左手袖摆,钉进地面。霎时一道阴风束起,擦面而过。
他下意识去摸桃剑又一跟黑钉射中右侧裤腿,刮着他的肉扎进骨缝之间。
钉中阴风无处释放,只得顺着他的小腿向他血脉里钻,顿时这截小腿皮开肉绽,疼得仙师连声哭嚎。
萧倚鹤捏着最后一颗钉,迎着灯笼的暖光仔细研究了一番,笑看着上面符咒遍布、阴气缭绕,眯了眯眼睛道:这就是拿死人血肉养出来的黑风钉?也不怎么样嘛!
仙师这才注意到他腰侧剑柄上的雪色剑穗,大惊:你、你是剑神山
那黑风钉见血便钻,仙师连声哀嚎,痛苦得面目扭曲,不多时就已昏死过去。
催血门的妖道,也敢自称仙师。萧倚鹤讥讽数句,正用仙索将他捆起来,忽地想到一件事,再看手里已经昏得不能再昏的妖道,脸色微僵,坏了!
忘了追问那孩子所在了。
他猛一回头,那薛家的老爷和家仆立刻吓得浑身抖落,跪地求饶。
萧倚鹤快步上前,颐指气使道:你们家十岁以下的孩子,都领出来瞧瞧!
啊?薛老爷一愣,也不敢问,赶忙挥手叫下人们去领孩子。
不多会儿,孩子们一字排开,由大到小,怯生生地望着他。萧倚鹤震了一惊,心道单是十岁以下就这么多?这薛老爷真是老当益壮,好厉害的能耐!
十几个孩子,穿的好的一张脸似充了气般,穿的不好的瘦若麻杆,可真是肉眼可见的宠爱有别。
萧倚鹤靠坐在太师椅上,单臂支在扶手上,懒散地撑着脑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连连摇头:都在这了?
薛老爷伏在地上,看了一眼椅子上矜贵年轻的少年修士,虽战战兢兢,却又心怀侥幸,点头道:回小仙长,都在这了。
萧倚鹤眼神渐渐阴沉,一字一顿:你再想想。
薛老爷咽着唾沫,仍负隅顽抗:真、真的没有了。
好啊。萧倚鹤一抖袖袍,顷刻祭出一抹金色流光,不及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再张嘴,就提腕一甩,啪的一声那道细而灼目的金线打在他肩上,如一根细针直往锁骨里钻。、
他微笑着,但目光森冷:再想想,毕竟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忘事。
薛老爷龇牙咧嘴,却量他不敢对凡人动手,苦声叫嚷:这就是你们道门的行事做派吗?我定要去信道盟
道盟?萧倚鹤失笑,手一抖,那金线顶端立时见血,那你告状时可别写错了人,我乃铜陵萧家,萧凉。
他在外从来不以剑神山名号行走,只宣告本宗本名,昭彰事儿的确是他干的。纵然全道门都知道他是谁,却也惧于师尊神威,不敢闹上山去,只会喷着唾沫星子写写骂他的酸文臭字。
道盟,道盟也配管他?
千万记得。
说罢,那金线已毫不留情地穿进了皮中,薛老爷惨叫一声,脸色疼得涨红,自知遇上了硬茬子,立刻欺软怕硬跪倒磕头:我知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十二子!
萧倚鹤惊异一声: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是是是。薛老爷嘴皮子哆嗦着,十二子生得漂亮,我记得清楚。
萧倚鹤回想了一下,确实挺漂亮的,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定能祸国殃民,他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薛老爷想到这个孩子,脸上仍然露出了难掩的憎恶。
薛家众多儿子最多只能算是眉眼周正,唯有那个孩子不一般。
当年兰句城出了一位歌姬,姓柳,不仅歌喉宛若仙音,生得更是倾国倾城,腰肢袅娜,艳名远扬。单是点上她清茶一曲,就要花费百两,尽管茶资昂贵如此,艺坊依旧门庭若市,可谓是红透兰句。
而柳姑娘之所以红,与她的身份也不无相关。
柳姑娘原也是腐书网出身的大家闺秀,后来家道中落,父兄皆亡,而她又被父辈仇家所害,最后流落至艺坊。她年纪小,生性软弱,又逆来顺受,从未想过逃跑或反抗,浑浑噩噩地就这么红了。
薛老爷观她年轻貌美,一时心动,花了高价将她赎回来做妾,曾经宠爱非常。
然而这位柳姨娘入府才八个多月,就诞下了一个虚弱男婴。
那孩子若是夭折,也就罢了,可老天偏生叫他活了下来。
弱子虽尚且年幼,但小脸干净水嫩。
况且,八个月生下的孩子,能是他的吗?
薛家老爷心中疑虑重重,保不准这孩子就是个野种,哪个男人能容忍此等大辱。因此这个儿子越是生得漂亮,就越是让他厌恶。
他越想心思越重,对曾经的爱妾也不似从前疼惜,非打即骂,后来心中厌烦至极,干脆连那野种都不必在府上碍眼,一并送到别院自生自灭,眼不见心净。
柳姨娘虽是依附着男人的赏钱过活,但也是良家子出身的淸倌,尚知礼义廉耻,并非水性杨花之人,然而无论她如何苦求,都换不得再见主家一面以辩解清白的机会。
她身无长技,空有一握歌喉,但在偏院无人的荒院中又无处施展。
孩子尚稚,而她又在生产中大伤了元气,连更多一口能喂饱孩子的奶水都没有。为了不至于孩子饿死,不管那送饭的老嬷嬷递来何种馊食烂叶,她也只得大口吞嚼。
然而次年春三月,薛家正在为十三子办满月酒,阖府吹打听戏闹到半宿却不知红颜天妒,一城之隔,柳姨娘终于熬不过病痛,在这夜撒手人寰。
他们更早已忘记,这天也是十二子的满岁生辰。
尚不记事的十二子并不知道母亲的身体为何如此凉,他依旧依偎在母亲臂弯里,眨着一双漂亮的睫帘吮吸着手指他本就生得弱,开识晚,彼时连怎么叫娘都没有学会。
直到翌日傍晚,薛老爷才听下人通报,说荒院死了个姨娘。买来的贱妾,死便死了,薛家没人当做个事,草草拉出去埋了了事。
回过神来,薛老爷龃龉道:十二子尚未取名,粗唤作个富贵。
虽然他自不会说,之所以唤富贵,却也是他那些个姨娘嘲笑柳姨娘命贱,讥讽她嫌贫爱富,怀了旁人的身孕却来讹诈薛府。既然如此,那她生的野种叫富贵,再合适不过了,也算是圆了柳姨娘的阔太太美梦。
听得此名,萧倚鹤差点一脚踏空在台阶上,他自然不知晓这名字背后的腌臜含义,只是艰难地记下了这个名儿:咳,对,就是他。
他一年前就已经被仙师领走了。他抬头看了眼白衣小仙长,又不敢招惹,小心翼翼地道,仙师就住在附近的一处宅子里,富贵或许
萧倚鹤闻言,拔腿翻墙便走,薛老爷才要舒一口气,又见那身白衣悠悠地翻了回来,捡起了地上方才用来捆羊绑猪的粗绳
他将薛家一众拦腰捆住,吊在房梁,风干肉似的挂了一排,欣赏了片刻这顿哭嚎求饶之景,凶神恶煞地警告家中妇孺,胆敢放下来就将她们一起吊上去!
妇人孩子们瑟缩地躲在门后,连连点头,不敢动弹。
他这才拍拍手,凌空远去。
第27章 薛十二子2 贪婪地吸食从他衣领间渗出
不多时, 萧倚鹤就摸到了地方,落在那妖道暂住的宅院。
一推门,屋内珠光宝气迎面而来, 当真是琳琅满目,东侧衣架上还搭着几件金丝道袍,不知那催血门人这些年用这身假行头骗了多少无知富户对他言听计从。
看来不管是过了多少年,长命百岁依旧是最具诱惑的饵。
他在屋中徘徊一圈,也未见宅中有人, 萧倚鹤咳了咳,勉为其难地唤了声:富贵!
喊罢自觉浑身难受,更不说根本无人应答, 倒是隔壁院落看家护院的小犬傲气十足地应了几声。
这名儿一定要改!
摸了一圈,终于在床头发现一处机关,用力一掰,床榻从中裂开一道缝隙, 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底下阴凉昏黑,一丝光也无, 阵阵的血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当初催血门就是因修炼邪法, 害人性命, 被道门联手捣了老巢,没想到还有落网之鱼。
他皱着眉头, 心道这催血门可真是恶习不改,走到哪里都要在家里挖个地牢。
捏住鼻子,一跃而下。
刚一落地,就听见轻颤颤的铁链碰撞声响。
萧倚鹤摸出数张火符,向四周一掷, 阴冷的地牢灼灼地亮起数团火光,终于照亮此处全貌
横纵不过五步大小,挖得很是不精细,可见是匆匆落脚,地上摆了三四个关凶禽猛兽的粗壮铁笼,笼上凝结着厚厚的痂。
与其说是地牢,倒不如说像个巴掌大的地窖。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突兀的生出一抹雪白。
那是一名少年,在一铁笼之中浑身赤裸,仅着件单薄黑衣,衣上绣着催血门的纹样,身边散落着几个硬邦邦的馒头。
铁笼极其矮小,哪怕关兽也难能转身,因此少年只能蹲坐在其中,双脚被粗沉铁索束缚着,那铁链对他细瘦的脚踝来说实在是过于粗大沉重,以至于他寸步难移。
他脚趾冻得红肿,脚腕更是被链上的粗糙锈迹所磨破,渗出污泞的血色,伤口深处几乎要见了骨头。
孩子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眉间隐有秽气萦绕。
萧倚鹤喉间一涩,分明去年见时,他那双眼睛是那般的明亮,比世人皆赞的西荒银月还要剔透。
外面正是寒冬正月,小雪纷飞。在世间人都在欢天喜地庆祝除夕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在这狭小黑暗的窖笼里度过的吗?
听见有人来,那孩子也不转头,麻木了一般拨弄着脚边的馒头玩。
直到脚步声近了,他才抱着双膝向笼子里面躲了躲。
萧倚鹤见到笼边上,洒落着几滴干涸的血迹,一路蔓延到他身边黑色的单衣,与白皙的肌肤、殷红的血色,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他呼吸一窒,抽剑出鞘正欲砍去,又唯恐剑气震伤了本就伤痕累累的孩子,转而压平心绪,拔出一把匕首,凝出细微刃意,将那道铁锁小心地撬开了。
萧倚鹤伸开手掌:别怕,是我。
孩子在阴影之中静静地望着他,眼神中露出了些许迷茫。许久许久,才依稀想起,那好像是他翘首以盼了一年又一年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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