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露重,草烟低,花动帘幕垂。
明明只是女儿家婉转柔丽的春歌,台下却一片寂静,仿佛在聆听圣音。
这时地脉早已经复归,可抽拔出去的河山灵气却需要休养,至少要等到冬雪化春,等到黛川如这歌谣中若唱,青杏花露、草动烟垂,这片土地上才能重新铺满生机。
灾难在无形的等待中被绵延拉长了。
萧倚鹤想起一开始的画卷,那个因为小偷小摸而经常四处躲藏的小乞丐,她身无长物,常常挨骂,没过上过几天好日子,但却有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
而此时,在小观音的脸上,却多了些空洞和麻木。
唯有一只不知从哪翻山越岭而来的花蛾,飞过她眼前时,她才露出了几分初见时的天真。
越过茫茫灾众,萧倚鹤看到了当初那个乞求吴月儿施舍的三娘,正怯懦地躲在角落里,眼睛连抬也不敢抬起。她怀中的阿阳仍不懂人情,只是大胆地望着那神台上如神如圣的阿姐。
阿姐真的是神吗?
三娘捂住他的嘴,眼中既悲切又恐惧。
是谁将这个秘密泄露,又是谁将吴月儿亲手推上了神台,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人们此时只会赞颂,叩拜她是拯救黛川百姓的菩萨,是救苦救难的观音。
在那个三娘将头磕破的晚上,吴月儿悲悯了一次,就注定要悲悯无数次。
人最是善良慈悲,最会说的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却没有人多问一句,这金光璀璨的浮屠啊,是造在谁的脊背上?
那只花蛾绕过神台,扑向了一旁旧衣物堆砌成的圣火盆,滋啦一声,被殷红的火舌缠绵吞噬。
宛如殉道。
人群寂静了许久,或真或假地虔诚着,直到一声木鱼响起,一个头发都没剔净,脑后还冒着一片青茬的大和尚站了起来,高声起喝,气如洪钟。
施观音粮!
神台上,飒飒地立起四道帷幕,将他们崇敬跪拜的小观音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她的身影彻底湮灭在夜色与火光之中。
施粮的过程既神秘又神圣,大和尚邦邦地敲着木鱼,郎朗地诵着。
慈润滂霈,福德巍巍莫恐莫恐,吾今活汝
人潮这才欢腾沸扬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分享昨日观音粮的口味和大小。
然而不知谁抱怨了一句,点燃了百姓心中的疑火。
昨天给王老家的观音粮,比给我家的多,王老家里只有父子二人,而我家却有一家子四口,这如何公平?
隐隐的,有人附和:向来给耆老们的都要多的
一个瘦高个男人龃龉道:王老也就罢了,我们敬重王老是读书人,天灾降下时,王老还将家里鸡鸭分给我们了。那李老板家不过是卖墨的,也未曾给我们分过吃食,为何如今也能分得一大块观音粮?
众人相继赞同,议论纷纷:是啊,一天总共也就那么多观音粮,他们这些富商耆老家分的多,能分给我们的自然就少,凭什么?
就是,凭什么!
但亦有人骂道:滚!能有观音粮就是大慈大悲了,你们还要怎样?!若不是小观音,你们现在还在吃土喝泥!
然而不管争吵辩驳的是什么,所有人口中叫的都是观音粮,他们只要看不见,便当做不知道,都回避着,畏惧着,嗫喏着,没有人堂堂正正地直视这一口吊着他们命的东西。
是从一个年幼无辜的少女身上一刀刀割下来的,鲜红的,跳动的,滚烫的,与他们一样会流血的肉。
明知这已是过去的事情,而萧倚鹤却做不了平静无波的看客,心中似有无数把尖刀在锥刺着。
如果当初他能多坚持几天,如果他能将这十二川地脉尽数走遍,这样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吴月儿是不是就能带着她这个秘密,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回不到过去,也做不出任何改变。
人群中仍在讨论,有人道:可以用渔网。
对啊,渔网!百姓们回过神来,纷纷应和,密一些的网,这样每一块观音粮都一样大小。
还应当按人头分,家中有几人就分几小块。
不多时,就已经有人将家里捞河鱼的密网拿出来了,众人扯着渔网的孔洞比量着大小,脸上露出了疯狂和窃喜,为自己找到了最为公平的分粮办法而沾沾自得。
从萧倚鹤的角度,能看到月色火色之中百姓们斑驳的面孔,一张张嘴狰狞地张合,他们落在地上的影,似拉长而扭曲的野兽怪状,一双双黑瞳里滴溜溜地涌动着疯狂。
渔网渔网!
他们要用渔网,去对付一个身体都来不及长开的孩子!
萧倚鹤轻笑一声:所以才有鱼鳞纹啊
有人咳嗽了几下,人群中微微安静,走出一位身着旧长衫的老者,一言一动泛着陈厚的儒气,那是百家公选出的取粮使者,他走进四阖的帘幕,走到望着火苗发呆的吴月儿身前,跪了下去,用一双苍朽的手向她合十。
他手中举着刀,口中却称着佛。
吴月儿看着他,就像树木俯视地上的草石虫蚁,安静得真如一尊观音玉像一般。
她是人们树上的果、田里的稻,割了一茬又有一茬,而果子和稻子生来就是为人牺牲的。
取粮结束,老者端着被红布遮盖的圣盘,宽而平大的铁盘染上了一种湿热的温度,他高举起盘,饱经风霜而皱纹遍布的脸上纵下两道浊泪,他跪下了。
面前,台下,是上千靠着吴月儿存活下来的百姓。
你们看见了没有以后供养着她啊,要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们今天能活下去,全靠她
王老
王老。
见最有声望的王家耆老都跪下了,吵吵嚷嚷的众人终于停止了争吵,跟着泫泣跪拜:我们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可人的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黛川人第一次对吴月儿感到恐惧,是天灾过去之后两年。
萧倚鹤想,这时的自己应该已经被刺死在试剑崖上了。
此时黛川人也早已不靠观音粮来吊命,他们似乎也如同当年所承诺的一般,供养着住在一间旧屋中的吴月儿,但所谓供养,也不过是让她不至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一旦灾难过去,神这种东西,与桌上的鸡肋无异。
更何况他们的小观音,并无一丝一毫额外的神力,不会降雨,不能除疴去疾,更不会保佑姻缘。
人们发现,两年过去了,吴月儿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不会长大、不会生病、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任性地吵闹哭泣,摔倒后任血透衣衫,她好像不知疼痛。
她甚至可以好几天不吃一口东西,却不感到饥饿。
凡人自然不会明白,这是因为随着地脉的蓬勃,吴月儿已经渐渐地融入了黛川河山,她成为了大地之灵的一部分。
但人之为人,本能地就会对异于自己的东西,感到害怕和排斥。
一旦恐惧的种子扎进了人的心里,这支苗就会不停地吸纳养分,蚕食信仰,生根茁壮。
直至破土的那天,巍巍高楼,岿然崩塌。
萧倚鹤早能对故事的结局有所预料,隐隐地感到不安,但真正目睹真相,却依然觉得怵目惊心。
那是一个风疏花好的深夜,吴月儿偎着一盏豆灯,用竹篾草茎编一些小玩意,这两年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正譬如眼下,灵巧的五指快速翻飞着,很快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跃于掌心。
她将那只竹狗摆在床头,与阿娘送她的小木偶坐在一起,撑着脑袋小声地自言自语。
忽地一声响,没有上栓的门被人打开了。她的小屋偏僻,这两年唯有阿阳会偷偷跑过来与她作伴,如此深夜,她自然没有多想,笑着抬头:阿阳啊!
她惊叫一声,一个浑身漆黑,面带长疤的男人冲了进来,两眼冒着贪婪的精光。
救唔!
黛川那么小,那么远,偏僻到甚至无人知晓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可怖的天灾,然而向来夜不闭户的镇子里,这一晚却不知从哪里闯进了一个亡命天涯的歹徒。
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怎么进来的,只看到了午夜时分吴月儿小屋冒出的冲天火光。
人们抄着家伙赶到的时候,只见烈焰包围里,吴月儿身中十数刀倒在血泊当中,那歹徒穷凶极恶,唯恐这年幼的丫头断不了气,那最深的一刀正砍在她脆弱的脖颈上。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胸口赫然插着一把菜刀,头颈几乎分离,森然的白骨从她破碎的喉咙里岔出,腹上的伤口大敞着,甚能看到其里的胃肠。
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直溅到窗页门墙上。
有人折身痛呕,酸水一阵阵地往上冒。
然后不出片刻,众人看到了这辈子令他们最为恐惧的一幕
一片猩红泥泞中,绝该断气的吴月儿突然自血泊中坐了起来,她的头颅因为仅剩一点皮肉相连,重重地垂在胸前,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皮肉,掉落下来。
然而并没有,断裂的颈部两端,那残破的血肉之上如虫蠕一般,鲜红的肉茬跳动着、纠缠着,像是藤蔓绕上巨木,一条条短圆触手似的东西在断骨上攀爬,将两端连接。
人们看到吴月儿的头一寸、一寸地抬起,血与肉黏合的声音远比火光噼破声要瘆人。
哐啷
胸口的菜刀被渐次愈合的伤口所挤出了身体。腹中的胃肠脏腑似一团团的活物,鲜艳生动地结成膜,结成网,修补着她破烂的身躯。
吴月儿浑身是血,眼皮底下的瞳珠四向乱滚,那是凡人所达不到的角度。
突然一下,仿佛机括上好了弦似的,咔,猛地张开了双眸。
那一双漆黑的眼,毫无感情的死死地盯着门外惊惶失措的镇民。
这一刹那,一切的信仰、承诺、良善、誓言,通通土崩瓦解,大厦顿倾光影剧烈,腥色浓厚,人群之中静穆了很久,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瞬间整个黛川就如炸了锅,大家纷纷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如果没有这一晚,也许黛川对吴月儿的敬重还能多维持几年,然而命运总是向着人最不愿看到的一面汹涌前行,人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他们所供养的神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神应该是优雅的,端丽的,纯洁的。
此时的黛川人,再也不觉得这就是曾经拯救过他们的观音和菩萨,人们心里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怪物啊。
第16章 傀儡之术 而是要萧倚鹤性命!
没过几天,山路凿好了,商道终于连通。
这个时候,外界才知道这座小小的深山之城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灾难。
伴随着行脚商进来黛川的,还有一位臂挽拂尘的道人。
他是循着充沛灵气,游历至此的。
彼时五州四海刚刚经历了道统之乱的动荡,道门元气大伤,天下正是妖魔横行的时候,连多年藏匿在暗处的魔修也蠢蠢欲动,四处作乱。
正是年轻道人们扬名立万的好时机。
萧倚鹤看见他,便知道了,他正是当年那个,在黛川镇杀了一个三头六臂,血眼獠牙的怪物,而后在附近山头开山立派的的松风派掌门。
他看着修士意气风发地走过自己的面前,不禁苦笑根本没有什么怪物啊,只有一个想做好人的吴月儿而已。
这修士在打一进城,便发现了城中与众不同的灵流,但一时又无法看出这股灵流究竟源自何处,便在街上细细一打听,很快就在镇民添油加醋的描述中,听说了吴月儿断颈又续的怪事。
他略一思索,便揣测出了背后的真相,脸上洋溢出了一种兴奋与激动。于是拍案而起,誓要为黛川镇民们解厄除难,拔妖伏魔。
百姓们支支吾吾,似是犹豫。
修士心潮澎湃,怂恿道:你们不要怕,吾辈仗剑五州,就是为平四海不平之事!那邪物如今尚未壮大,装作软弱可欺的模样,不过是等待时机!若不尽早除去,恐怕将来生变!
我修道多年,见此邪物作祟,心生悲悯!实在是寝食难安
众耆老面面相觑,连夜密谈,终于被他说动,告知了他吴月儿的藏身之处。
天将将昏暗,西方残日黯淡,东山小月如勾,一大朵厚实的乌云正从远边天际吹过来。
吴月儿见四处无人,便踩着轻盈的步子出来,蹲在河边洗手洗脚,梳理头发。她坐在一块大石上,两只白莹莹的脚丫濯在凉丝丝的溪流中晃动着。
直到十根脚趾都泡得发白了,她抱着小木偶,正要起身
一道窄细而锋利的阴影高高地在她的头顶扬起,猛地挥下!
寒光骤闪!
萧倚鹤:!!
一张银光熠熠的剑锋迅疾穿过了吴月儿的喉咙,她垂下圆圆的眼睛,能看到剑槽上汹涌而出的赤流,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萧倚鹤看到那把剑蓦地一抽,吴月儿瘦薄的身躯惯性向前倾去,顺着石面滚入草丛,好半天没有爬起来。
吴月儿抱着阿娘留给她的木偶,眼睛中全是困惑,她依旧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明明做了好孩子,当了好人,却还是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既然不是人,就该藏头夹尾好好躲着道士哀叹一声,随即眼中流露出了另一种贪婪,振袖喝道,焚星镇恶术!
萧倚鹤:别!
哪怕明知眼前此景不过是旧日虚影,却仍然在听见这句之后,挣脱了薛玄微一直将他紧握的手,数步冲了上去。他伸手去拦道士的剑刃,但手臂却径直穿过了对方半透明的虚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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