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吴月儿的惨叫声近在咫尺,萧倚鹤颓然地垂下手来,阖上双目。
焚星镇恶术是一种极恶镇术,是以煞化煞之法,一般用来镇压难以净化除灭的恶煞之灵此术式是以三昧火焚烧恶灵躯壳,用五行法慑其魂魄,将恶煞深缚于地底,使其再难作乱。
可吴月儿如何算的上是恶灵?
显然这松风派道人的目的也并非镇恶,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得到吴月儿的地灵之力。
薛玄微面露微愠,仍压下心绪,一言不发地将他低垂的脸拨到了自己肩头,许久才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一切已成事实,不管是地脉、天灾,还是枉死的吴月儿。
待萧倚鹤再抬起头来,吴月儿四分五裂的尸首已被一把三昧火烧成灰烬,那道士拢起她残余的骨骸,搅上朱砂镇封于盒中,四下观望了一圈,扬尘而去。
良久,天穹似乎也难以承住空气中腥气之重,沥沥地落下雨来,无声无息地冲刷着石缝泥壑中深浸的铁锈色,洗刷着早已污泞满地的黛川。
阿娘说:月儿,好好活着做个好人。
可是好人难做,地狱却常常空空如也。
最后一个画卷在大雨滂沱中结束,点点流萤中灵光耗尽,萧倚鹤二人被画卷吞吐而出,众人也在此等真相当中震惊骇然,一时无法回神。
萧倚鹤这才明白。
松风派将她的灵体以焚星镇术镇压着,她毕竟是地灵,镇压之术不会让她消散,她在一天,就相当于是一支可以汲汲索取的小地脉,与修行而言,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而镇压术却让她死后无法再以灵体上入凡间,她的魂魄又归不去黄泉轮回,最后只得徘徊在阴阳的间隙之中。
而她本就是地灵,是半只脚即将跨入仙门的灵物,天生灵力非比寻常,并不需百年光阴,就可造化出属于自己的鬼境。
可鬼境中空旷孤独,她渐生怨闷,便找到了将人间风物一起拉入鬼境,陪她戏耍的乐子。
哥哥也好,生辰也罢,都不过是她想出的好游戏。更何况,黛川人曾经允诺,要将她视作亲闺女,一辈子供奉赡养。
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个被人利用、被抛弃,不得自由,最终误入歧途的小姑娘而已。
见拘禁地灵的勾当被当众拆穿,冯丹青脸色惨白,拂尘也来不及捡,惶惶恐恐就往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藏去。
薛玄微将萧倚鹤拎到地上,突然抬指,剑光刹那迸射而去,只听一声尖嚎,正往后退的冯丹青被一剑刺穿了手掌,滚在地上惨叫。
这是我师父,我师父做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他说不出来了,吴月儿的地脉之灵,他也曾经摄取修行过,深受其益,进展飞速。
如何能简简单单摘干净?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扣住,盯着冯丹青,有惊讶无言者,亦有破口大骂者。可没人敢说,若真有此等好事落在他们头上,他们会不会也对吴月儿这条小地脉动心?
朝闻道想起来:怪不得。那年我与师父前去松风派讲学,误入了门派后山,冯师兄找到我们时是那样火急火燎,满头大汗的模样原来是
萧倚鹤迈开步子,突然脚尖踢到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地面上竟躺着吴月儿那只爱不释手的小木娃娃,每一丝木纹之中都吸饱了吴月儿的鲜血,通体色泽艳红。
他心有所憾,忍不住将它捡起。
缺了一颗眼睛的血木人静静地看着他。
正抬指去抚摸,却下一刻,小木人那颗红豆独眼突然一眨,随即闪烁出不祥的猩红色光芒!
萧倚鹤脸色一变,劈手将木人丢出,但那木人行如掣电,敏若鬼魅,似是早就料好了他躲避的方向一般,猛地一抬可爱圆钝的木质小手
刹那利光灼闪,萧倚鹤无可闪避,右侧胁肋瞬间皮开肉绽,鲜血迸射!
那仿佛是一把无形剑刃,穿透进衣料皮肉之中,用力地搅了一下。
操控木娃娃的人不知用什么术法,匿去了剑体本身的形貌,萧倚鹤咬牙忍住,猛地拔出,然后飞速后退。
指间亦被剑气划伤,鲜血四溢,但他顾不上,立刻喝道:春池!
朝闻道腰间的春池闻声而动。
红豆眼中赤光熠熠,闪瞬之间就是第二道利光袭来,如离弦之箭,堪堪撞上刚出飞来的春池,灵光迸溅,无形利刃被震偏半寸,与萧倚鹤擦面而过。
太快了,两刃变数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饶是薛玄微就在他身侧,也未及反应。
敌人藏匿于木人之中,气息与鬼境完美地融为一体,敌暗我明,实在猥琐,他捂住右胁,提剑果断飞掠至三丈开外,刚一沾地就因过度透支而倒喘咳嗽起来。
薛玄微劈剑与木人过了两招,并不恋战,旋踵而至,立刻为他疗伤。
萧倚鹤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浪费额外的灵力,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又看向悬飞于半空之中的小木人,目中幽暗,吐出三个字:傀儡术。
木人的红豆眼睛里精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萧倚鹤,其中充斥着森寒的邪气与恶毒,令他心头泛起一阵阵的不适。这感觉,就像他是待价而沽的肥美肉腿,而它挑剔而贪婪地打量着他鲜美的纹理。
木人背后的东西一直在窥视着他,但萧倚鹤却并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西方的血雾正在慢慢聚拢,似凝结成一个有头有眼的形状,还未成形,它似感受到木人的气息,欢快地叫了一声:恩人哥哥!
萧倚鹤来不及想它与这木人的关系,拍起春池,不等吴月儿缓过来,一剑刺去。
剑尖未至,另一道利刃已经撕裂了吴月儿的灵体正是那木人!萧倚鹤蓦地一僵,它与吴月儿不是一伙的?
吴月儿也一脸的难以置信,将头转向木人:恩人哥哥?
为什么
话音刚落,吴月儿血影凝做的脸上已经崩开裂纹,与此同时,地心深处轰隆一声!
鬼境突然剧烈动荡,脚下阴水咆哮翻腾,仿佛失去了控制般。大地震颤,十数丈之外爆发出巨大的龟裂声响。灵元被压制得极狠的修士们只能苦苦支撑站立。
木人乘隙飞跃而至,直取萧倚鹤面门!
眨眼间薛玄微已一步纵来挡在他面前,寸心不昧剑如流光,凌然澎湃,而那木人手中之剑竟与他不相上下,百招之间竟难分出胜负。
纵然薛玄微在鬼境之中实力大打折扣,但这木人只是一具傀儡,却能与薛玄微打得不分伯仲,若非操控者本人的实力与他旗鼓相当,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它十分熟悉薛玄微的剑招。
脚下大地龟裂,纵深出上百道深不见底的阴阳沟壑,幽冥飓风呼啸而出。木人剑招再高,却也终究只是一具傀儡,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已显疲态,愈战愈退。
倏地那木人又一招挑开薛玄微,忽然剑势大转,剑锋越过他肩头,迎头直劈身后正在忖思的萧倚鹤的首级。
它的意图竟不在于与薛玄微厮杀,而是要萧倚鹤性命!
锵!
薛玄微猛地回头,见春池已从他腰间飞出,与无形剑意迎头相抵,萧倚鹤袖袍飞猎,与那红豆眼睛相视,目中寒光熠熠,他牙关紧咬,厉声质问:你究竟是谁?!
木人无口,无法自说,但它笃定萧倚鹤根本毫无抗争之力,只将剑气又往下压了几分。
南荣恪大喊:宋遥小心!
一道金光璀璨的真阳结界迎头降下,萧倚鹤被震开半步,春池脱手而出,跌坐在地,他捂着痛麻的虎口长松了一口气,扭头一笑,露出染血的几颗白牙:小道侣,多谢啦!
南荣恪怒叫:闭嘴!再叫道侣就打你!
木人再是强悍,一时半会也破不了真阳血脉之力,眼见一击未成,似乎并不打算与他们鏖战厮磨,趁地动天摇之际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失声:鬼境要塌了!
说话间,裂纹已至脚下,一阵仿若能扭曲空间的飓风自开裂的阴阳夹隙之间呼啸而出。
无怨起!南荣恪厉喝一声,强行驱动灵元疾行数步,贴面退至朝闻道背后,铿锵一声,单身孤影、一剑一臂死死定住了风势,别说了,快走!
纵然飓风已被南荣恪挡下大半,但朝闻道与萧倚鹤二人仍旧被险些掀翻。
鬼境轻易不会崩塌,除非萧倚鹤皱眉:有人从镇压阵里起出了吴月儿的骸骨!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了一旁的冯丹青。
冯丹青连连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可、可肯定不能是我师父啊!那阵一旦落定,是动不得的!否则会遭反噬他说着突然一愣,失声,师父!
现状是,阵法已经被人动了,可见现世当中他师父,松风派掌门,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不知道破阵的好汉究竟是谁,是否与那控制木人行傀儡术的人有关系。
薛玄微挥手向人群中抹下一方护身大阵,将快坚持不住的南荣恪与朝闻道二人扔回了阵中。南荣恪脸朝下扑进阵内,刚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怀里就被塞进个人形,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照顾好他。丢一根汗毛,你自己躺进祖坟里。薛玄微温柔地将人交给他,见南荣恪接稳了,才冷冷看了他一眼,捉剑而去。
南荣恪:
南荣恪狠狠瞪了萧倚鹤好几眼,心道我这贱手,接他做什么!
萧倚鹤还笑嘻嘻道:好道侣。
他脸上挂不住,将这烫手的山芋往外推了一把,可再一看萧倚鹤发白的脸色,血濡的衣襟,又骂骂咧咧地把他拎回来,不怀好气地将他手臂抓过:别动!
真阳灵脉之力徐徐地灌入体中,起先是有些灼痛,但很快转为温煦之意,止住了右胁伤口的血,也蒸得萧倚鹤昏昏欲睡。
萧倚鹤重换上一副懒洋洋的神色,连靠自己的力气站住都不愿意,两臂往面前的朝闻道肩膀上一挂。朝闻道这小子身上有种墨香气,总让他想起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他越想越觉得这墨香好闻,遂越发不要脸地让人家扶持着。
宋师弟!朝闻道后背沉重,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着了,扭头一看萧倚鹤只是闭着眼在养神,于是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问道,还疼吗?
萧倚鹤娇气道:疼。
见他们两个没形没状地黏糊在一起,南荣恪撇了下嘴角,没说话这厮明明上一刻还对他口口声声道侣,现在转头又去黏腻别人,实属花心大萝卜,勾心小狐狸。
遂不耐烦地转过了身去,一迎头,视线撞上了同样表情扭曲的路凌风。
两人同时朝对方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又异口同声哼了一声下,双双背过身去。
除了萧倚鹤还能怡然自得地趴在人家背上睡觉,其余众人都惶惶恐恐地四处观望着,眼看着崩塌之势越来越强,几成绝地之境。
轰!
霎时间明霞十顷,紫烟抖落!
众人惊了一跳,仰头望去,只见到磅礴灵力翻涌如浪,沸卷着清宁之气滚滚而来,又裹挟着罡风劲雨浩瀚而去。
月华流照!
未及细想,诸修士就如同跌落进一池春水,陷溺于这看似磅礴实则温柔如水的灵涛之中。周遭阴煞邪雾尽数被撕碎,消融于浩瀚灵海,化作漫天柔软的飞雪。
吴月儿的骸骨已经被起出,鬼境已不牢固,如一张脆纸壳,经不起薛玄微这漫天如海的一剑。
随着灵雪飞扬,一片漆黑的天际破开一线光亮,如幽夜之后破晓的金芒,晨曦乍现,烟消日出,一点点地照亮笼罩在氤氲云雾之中的潋滟河山。
灵光震撼之下,一袭玄青色道袍席卷而出,悬足于凌空一点,衣袂翻飞。
寸心不昧剑在他手畔,流光大溢,阵阵嗡鸣。
众人怔怔呆望,这就是当年道统之乱后,一剑荡河山的月华流照,难得一见,果真气势如虹,冠绝古今!半晌大家才欣喜地呼唤开了
鬼境破开了!
太好了!我们出来了。
快,快走快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有灵力碎屑化作的飞雪落在他颊边,凉盈盈的,很舒服。萧倚鹤没有去拂,只听得众人欢呼,心中包袱终于落下,嘴边也跟着呢喃:薛宗主
鼻息之间的墨香突然变成了清淡宁静的檀沉之气。
众人相扶持着从鬼境中脱生,正头晕,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这不是黛川城啊
松风派怎么出来是在松风派?这血是怎么回事?!
天哪
被捆做个粽子状的冯丹青看见山门前一片血泊,什么都顾不得,两脚并做一腿,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去。
众修士紧跟上去,刚一抵达正殿前,纷纷嘴颌大张,震惊不已。
横尸遍地!
松风派中竟无一活口!
第17章 取我报酬 他的床榻中正藏着一个天大的
冯丹青扑向殿中,查看了十几具尸体后,才在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旁看见了相熟的拂尘,不由俯首痛哭:师父!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有人去后山镇压吴月儿的祭坛处查看,很快回转,道:祭坛也被毁了。下面的东西确实被人起走了!
萧倚鹤昏昏沉沉,又受了伤,此时只想卧下休息,根本不想听这些,更不在乎什么松风派梅花派的。
可周遭实在是太吵了,他勉强睁开眼看了看,松风派的前山后殿一映入眼帘,还未细看,耳内嗡的一声震鸣,似一根利针刺入脑海。
他头猛地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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