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虚之道:鬼太子的故事连小儿开蒙都知晓,无非就是他在人间搅起战乱,被东天上神出手平息,鬼垣只得求和并迎娶了刚兵解飞升的女仙。但天门关一带流传的说法中,引起战乱的却不仅鬼太子一人,还有另外一位北垣上神。
北垣上神,徐霜策自言自语般低声重复。
这位北垣上神原本的职责是守护凡间秩序,避免屠杀和战乱。但他本身偏又十分冷酷无情,觉得凡人都肮脏渺小如猪狗蝼蚁,为了惩罚凡人犯下的种种罪恶,便索性要把自己的信众全都屠杀光。这位上神的想法与鬼太子一拍即合,于是二者联手对人间降下了巨大的灾祸,造成万里赤土、焦骸无数,无数城池都被烽烟战火所笼罩了。
幻境中四分五裂的大地、燃烧烈焰的都城、无数被活生生碾压成肉泥的民众,都再次浮现在眼前。
徐霜策的手指略微捏紧了座椅扶手,良久他低声问:这巨大的灾祸就是机关巨人么?
柳虚之说:这倒不知。但传说中东天上神为了阻止北垣上神,与他打了个赌:若是凡间有人刀斧加身而不倒、碎尸万段而不死,且同时经历过人间最高不可攀的顶峰与黄泉最暗无天日的地底,那么灾难就可以破除,同时必须降下天劫,令此人飞升取代北垣上神的神位。
什么样的人能刀斧加身而不倒、碎尸万段而不死?
临死前把自己做成了战斗傀儡,四肢百骸寸寸尽断,但仍然能靠兵人丝站起来的钜宗。
只有那位死战到底的大宗师满足了两位神明打赌的条件,因此机关巨人永葬地底,极恶天劫瞬息而下,黑衣天神向大宗师的元神刺出了暴怒的一剑因为这个凡人渡过天劫,就是来取代他的!
殿内静默片刻,才听徐霜策沙哑地问:那位被取代了的神,后来去了哪里?
传说中鬼太子回到黄泉深处,而北垣上神的恶灵被东天上神封在了地底。柳虚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因此天门关才会时时地动,都是那位上神的怨恨和恶念千年不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作祟的缘故。
那他除恶灵以外其它的部分呢?
什么?
柳虚之一抬头,只见徐霜策紧盯着他:这个神总不至于全是恶念,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善处,一丝一毫被人感念的地方?
这话与徐宗主惯常冷淡的语气大相径庭,听着甚至有点急促,几乎像在做自我辩解。柳虚之不由奇道:徐兄为何对那北垣上神这么感兴趣?
徐霜策转开视线,淡淡道:好奇而已。
柳虚之摇头笑道:既然这位北垣上神能做出如此冷酷无情之事,即便魂魄中仍然残存好的一面,怕也是少得忽略不计了。兴许那部分魂魄已经贬谪投胎,转世成为凡人了吧徐兄,你怎么了?
如果仔细看的话,徐霜策的面孔似乎比平时更加发白,衬得两个眼珠越发黑,紧紧地、一动不动盯着空气中漂浮不定的某片尘埃,像是冻结住了。
柳虚之微感不妙:徐兄你
无事,徐霜策突然道。
他闭上眼睛,少顷长长出了口气,低声道:原来那位那位北垣上神竟如此冷酷嗜杀,即使转世成为凡人,怕是也杀障深重吧。
柳虚之完全不明白此话何来,便打了个哈哈:是啊,这么多年都该转世投胎好几次了。不过这杀障不消磨好几辈子,怕是也消除不掉吧!
徐霜策置若罔闻,不知在想什么,少顷仿佛突然问:还有一事。那传说里可曾提起过一位镜中人么?
镜中人?
鬼太子妃飞升之时,已刀斧加身、碎尸万段,传说中可曾提过他是如何渡过天劫的?
柳虚之有些诧异,想了想道:徐兄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曾听闻过那位仙女飞升时,东天上神降下了一件法宝为其护体。但百姓对仙家法宝向来是异想天开,什么宝葫芦镇妖塔、金龙鞭铁铠甲,那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我还曾听说过什么金光万丈狼牙棒一时也想不起有没有说法宝镜的了。
他小心瞅瞅徐霜策的神情,笑道:徐兄,神话传说大多牵强臆测,且在口耳相传间越来越歪曲,实在不必当真。都是虚妄之言罢了。
虚妄之言。
徐霜策瞳孔中映出窗外越来越黯淡的天光,面色生硬僵冷。
世人皆知鬼太子迎亲一事中共有三位神灵出场,东天上神平息战乱回到了天界,飞升的仙女下嫁去了鬼垣,鬼太子最终隐居黄泉不再出现。
然而没人知道的是,神话传说的背后还隐藏了两位主角无人知晓,一位犯下了重罪的恶神与一位活在镜中的灵仙,他们的名字在代代相传中被刻意遗忘了。
是谁手眼通天,掩埋了这段血腥的真相?
现在又是谁,要把那尘封的历史再一次翻出来?
徐霜策的手指在袍袖中紧紧握住座椅扶手,指关节青筋暴突。
如果那位黑衣恶神得以转世,曾为保护凡人而与之一战的镜仙会不会也随之而来,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时刻紧跟,如影随形,每一世都防备着杀障再现?
无数念头如魍魉鬼魅般在脑海中闪现,怀疑、犹豫、心惊、恐惧、憎恶彼此挣扎撕裂,足以将元神拖进混沌的深渊。这世界在虚假和真实中交错构建,他突然很想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能让灵魂安定下来的东西。
徐霜策呼出一口颤栗的气,霍然起身道:我要去找我徒弟。
柳虚之慌忙跟着站起来:哎,不急嘛徐兄。我徒弟把你徒弟引为知己念念不忘,眼下正是久别重逢的好时候
徐霜策充耳不闻。
哎徐兄你听我说!柳虚之追在后面:两个年轻人秉烛夜谈,多么般配,我们又何必去打扰呢是不是哎呀徐兄!
仿佛一根尖针猝然刺穿灵魂,为内心压抑许久的重重杀机找到了出口,徐霜策蓦地驻足望向乐圣。
但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越过兀自叨叨不停的柳虚之,突然看见大殿深处有一面立地水银镜。
镜中正凭空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它全身灰袍,连身体也仿佛灰烟凝聚空无一物,正匆匆转身好似要从镜子中离开,刹那间徐霜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临江都的鬼修!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就在寒舍下榻徐兄?!
只见徐霜策闪电般伸手,拔出乐圣腰间青藜剑,面沉如水剑光破空,巨大的水银镜被一剑爆成了千万碎片!
第50章
一刻钟前, 宴春台金灯阁。
孟云飞看着桌面上摇摇欲坠的鸡骨头山,小心地探头问:向小公子?还要再来一只醉鸡吗?
鸡骨头山巨大的阴影下,向小公子整个人显得如此纤细而弱小。他瘫在青云纱软椅上, 仰面朝天, 一脸餍足, 眼底泛着梦幻般的光,喃喃道:我已经好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孟云飞闻之心酸:在沧阳山也吃不上饭吗?想是徐宗主待弟子严格, 定要你即刻辟谷?
宫惟心说他何止是要叫我辟谷,上辈子他简直连口鸡汤都不让我喝,连吃朵花都不能忍, 好像只要我跟别人有半点不一样都能立刻戳了他的肺管子。但抱怨还没出口, 突然想起刚才退出蓬莱殿时徐霜策那凝定专注、满心满眼看着自己的目光, 不知怎么就哽在喉咙口了, 只得哼哼唧唧地道:那也没有,今早他还带我去了酒楼,让我想吃什么自己点。
孟云飞好奇问:那你点了什么?
宫惟道:白水煮青菜。
孟云飞:
我不会上当的, 宫惟肃然道,师尊最喜我吃白水煮青菜,身为沧阳宗弟子, 怎能不知那只是师尊故意给我的考验?
孟云飞心道徐宗主果然严苛至极,虽然拜在大宗师门下是世人求也求不来的机缘, 但以向小公子柔弱的秉性, 若是长期待在沧阳宗,是福是祸还真不好预料。
这么一想他不由更加忧心,旁敲侧击地问:那向小公子不是与谒金门有婚约么,到底什么时候
宫惟顺口:那个婚约?师尊已经帮我退啦。
何时的事?!为何退了?!
宫惟说:早就退啦。
既然退了,那他岂不就能
孟云飞心内震惊, 震惊中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欣喜。但当他察觉到自己这隐秘的情绪后,自责和内疚如潮水般淹没了心头。
向小公子一直很喜欢与尉迟元驹打闹,只是元驹不懂得他的好。眼下被退亲了,向小公子一定大受打击,我应当尽力安慰他才是,怎能心怀窃喜?趁虚而入之事岂能是正人君子所为?
宫惟莫名其妙望着一脸自责的孟云飞,心说他这么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做什么,看来这俩人果然有私情。但退亲一事确实赖不着人家孟云飞,明明是尉迟骁闲着没事跑去沧阳宗作死讹诈丧葬费,把徐霜策惹恼了的缘故。于是他嗐了声,安慰道:这里头没有孟前辈的关系。道侣之事当遵师命,既然师尊不喜谒金门,那退了就退了吧。
孟云飞竟罕见地有一丝魂不守舍,欲言又止半晌,才脸色微红道:向小公子嗯,活泼可爱,钟灵毓秀,日后一定还是可以觅得佳偶的
佳偶?
宫惟瘫在那漫不经心地想,这世间佳偶除了徐霜策还能有谁?毕竟徐霜策又强又好看,而且我那么喜欢等等?!
他整个人被雷劈中一般哗啦坐起身,孟云飞愕道:你怎么了?
为什么我会想起徐霜策!
我是中邪了吗!
宫惟颤抖着摆摆手,想要掩饰自己发烫的脸:我没事,我
这时远方蓬莱殿方向似乎传来一声异响,好似什么巨大的东西打碎了。两人同时扭头望去,孟云飞站起身疑道:是师尊么?
徐兄?柳虚之被吓得不轻:你怎么了?
水银镜瀑布般碎了满地,徐霜策提剑而立,眉宇紧压,缓缓环视四周,蓬莱大殿中的每一寸地面、每一个角落都映在他瞳底,但没有丝毫异样。
鬼影消失了。
它是专门藏在镜子里听他们对话的?
它现在去了哪里?
徐霜策的心往下一沉,蓦然扭头看向大殿外的金灯阁方向
师尊不会和徐宗主起争执了吧?
孟云飞皱眉快步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向外一望。隔着灯火通明的宏伟高台,蓬莱大殿正矗立在夜空之下,犹如云雾缭绕中的仙境。
趁着他转身的功夫,宫惟赶紧把冰凉的手背贴在脸上,但不知为何总有种做贼心虚感,觉得自己现在面红耳赤。他环顾周围一圈,突然看见之前孟云飞递给他的那把水银镜,便探身拿来举到眼前,想偷偷摸摸看看自己的脸是否还发烫。
下一刻,一张鬼面凝聚在镜中,巨大兜帽下闪动着无数猩红的光点,与他来了个面面相觑。
孟云飞回过头:许是无意间摔碎了什么
镜中一道鬼手闪电般伸向宫惟的右眼瞳,但宫惟动作更快,劈手扔出镜子,哗啦一声在墙上溅得粉碎!
孟云飞失声:怎么了?!
宫惟厉喝:临江都那鬼修!剑来!
肃青剑铿锵出鞘,从孟云飞腰间自动飞向宫惟,被他啪一声紧紧握在掌中。与此同时镜子里的鬼影愣了下,似乎也没想到正好能被宫惟撞见,紧接着从无数碎片中缓缓飘起灰烟,凝聚成了袍袖飘飞的身形。
它仍然没有面孔,而且连身躯都比上次淡了一些,手中铮然拔出白太守剑。
孟云飞根本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当机立断单手一压:伏羲!
古琴召之即来,光华闪现。孟云飞仍然看不见那鬼影,但左手拨弦亮出破空的示警,右手疾扫荡出强劲的音波;涟漪般的灵力向四面八方散去,道道波纹在虚空中撞上鬼影,赫然勾勒出了它的形状。
音波如怒涨的狂潮,被激怒的鬼影劈手一剑斩向孟云飞,霎时已至天灵盖锵!
宫惟纵身而至,肃青剑死死挡住了白太守剑锋。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配合紧密无隙,孟云飞调子一转变成了凶悍的《甲光》;宫惟瞬息间拆解数十剑将鬼影逼退,猛地发力远远挑飞了白太守!
咣一声重响,神剑没入墙壁,直至剑柄。
宫惟一剑横劈将鬼影灰飞烟灭,同时飞身去夺白太守。谁料下一刻,消失的鬼影再度出现,而且这次紧紧挨在他身侧,手中一柄血红的妖剑无声无息刺来。
坏了。
宫惟无法闪避,右臂一凉,血红剑尖活生生刺穿了他的胳膊!
但奇异的是,剑锋贯穿后既没有鲜血溅出,也没有任何疼痛,仿佛被刺穿的不是血肉而是幻影,鬼影与宫惟都同时一愣。
淡金色的徐字在宫惟左腕内侧光芒一闪。
鬼影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向不远处地上的白太守一伸手,神剑顿时化为烟尘消失,再度出现在它掌中。宫惟来不及细思,伸手便要去夺剑,但鬼影竟然完全不再恋战,眨眼间呼啸着消失在了半空中!
与此同时,蓬莱大殿。
一只朱砂勾画的小狐狸突然从徐霜策右手背上自动浮现,寥寥几笔,生动有趣,血红熠熠光芒闪烁。
紧接着,徐霜策右上臂血光暴起,被虚空中无形的剑锋捅了个对穿!
柳虚之失声:徐兄!
徐霜策猛地一手捂住右臂,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柳虚之扑上来迅速施了个止血法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符咒是是以身相代?
徐霜策一抬手拦住他:度开洵可能已经来了。
什么?!
立刻集中宴春台上下所有水银镜设置镜珑法阵,红布罩严,不可透光。严令所有人即刻起不准目视镜面,让孟云飞奏伏羲琴设下天地音障,法阵设好后再派人来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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