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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辣江湖——野有死鹿(3)

    李冬青一把攥住他的手,稳稳放到桌上,被他的话激怒三分,说道:我只不过以为你要死了。
    也或许,宁和尘说,这倒也说不准。
    宁和尘忽然想起了件事,问道:对了,你会武功?
    不会。
    不会?
    不会。
    宁和尘那眼神分明是不怎么信,李冬青说道:不骗你。之前在戏班子学过些轻功,但是飞不起来,只是演戏时用的。
    宁和尘问道:今年多大?
    十五。李冬青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他说。
    才十五,宁和尘说,这么小,好小啊。
    我十五那年,招惹了吞山河季家的老四,宁和尘忽而想起了过往,他追我追到齐国,还要找散仙城的人来杀我。
    这件事,李冬青知道,江湖上更是没有人不知道。宁和尘从十三岁就被人叫做天下第一,便招人嫉恨,季家老大成亲那日,季老四因为宁和尘在敬酒时没有避席,大加刁难于他,非要引他出手,这是找茬。宁和尘三让季老四,当时也是差点死了,成就宁和尘谦让君子的名。
    宁和尘说:这都过去了五六年,少年这几年,过得是真的快。一晃神人就长大了,得做事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聊这些,却还是没忍住,说道:宁和尘,你到底为什么要下山?
    这话,我这几天说了有几百次,宁和尘挥了挥手,你不是也演了吗?你演宁和尘,不知道宁和尘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冬青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演的东西是真的过,他说着那样的台词,却总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宁和尘又喝了一口茶说:有时候事实就是挺无聊的。渴坏了我了。
    李冬青又是一阵的沉默,现在他的家里,坐着一个祸端,这个祸端喝了他家一壶的茶水了。
    李冬青心想:干脆真诚点。
    于是诚恳问道:你到底有何所图?你告诉我罢。
    李冬青在乞老村住了十五年,没见过大世面,更没见过这样的人,此刻不管怎么样,都显得老实巴交地。
    宁和尘还是笑说:确实是想救你一命。
    李冬青又诚恳说:我虽然不懂江湖规矩,但我不是傻子。
    宁和尘说道:那自然。
    李冬青:你分明戏弄我。
    我分明没有,宁和尘嗤笑一声,你若是这样揣测我,我说什么也没用,不是吗?这才是狭隘吧。
    李冬青顿时觉得这人可能在拿自己寻开心,这样说下去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有些恼火道:你随便吧。
    那我就自便了,宁和尘盘腿坐在炕上,此时双手一撑,往后一退,扯了个枕头,躺在炕上了,恩公,实在是不好意思,跑了一千里路,马也要被跑死了,你吃饭的时候叫我。
    李冬青初见无赖,傻眼了片刻,呆在那里没有动,没想到未过一刻,宁和尘呼吸平缓起来,睡着了。
    宁和尘睡着了就一动不动,仿佛死人,他外头穿着一件动物毛领大袖大氅,脸埋在毛领里,秀美脆弱,里头穿了一件黑色短打,大氅干干净净,但是里头的衣服是黑色的,看不出是否受伤,李冬青看他睡得如此安静,总怀疑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他盯了片刻,忽而翻身下炕,穿了鞋走出去,林雪娘在厨房问:儿?
    我来。李冬青接过柴火。
    林雪娘问:你什么时候交了这样的朋友?这样能言善道,是哪儿的人?
    长安。李冬青说。
    林雪娘吓了一跳:长安?怪不得。
    你不用伺候他,李冬青说,我与他不熟。
    林雪娘一巴掌打在了李冬青后背上,皱眉责怪道:这是什么话?做人这么奸?
    火光照着李冬青的鼻梁,他没躲,也没回头,心道:我救人一命,摊上这样的倒霉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谁又能做到我这个份儿上?
    林雪娘撒了把盐,把鱼炖了,锅里蒸了米,混了玉米碴,上桌前又端上了初冬时腌的萝卜,李冬青刚端着饭碗掀开棉门帘,宁和尘就睁开了眼睛,眼里茫茫然地清醒了一会儿,头发睡得有点乱,他也没理理。
    李冬青愣了说:你真睡了?
    不然我假睡?宁和尘问,什么味道,好香。
    李冬青嘴里叼了一个剩馍馍,端上鱼和他的米饭,把筷子递给他。
    宁和尘刚醒,还有点睡意,问道:你吃的是什么?
    李冬青低头给他掰了一块自己没咬过的,说道:这个不好吃。
    宁和尘却说:还可以。
    林雪娘端着饭碗走进来,笑得亲切说:吃罢,饭来了。
    宁和尘问:这是鱼汤?
    那么大一条鱼在汤里,李冬青莫名其妙,你说呢?
    宁和尘说:哦,不太清楚,要不你也吃十三年素试试看?
    第4章 踏雪寻梅(四)
    宁和尘是酷吏郅都之子,郅都因胡人,因为长安东宫的窦太皇太后而被逼得剖腹而死,不可谓不惨。
    郅都死后,宁和尘被卖给了不可得山。
    雪满为何上不可得山,谁也不知道缘由,但后又有传言,宁和尘与他爹一样,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又是可以以一敌万的不世出之材,所以不可得山才买走了宁和尘。
    而眼前的宁和尘狼吞虎咽,差点噎着,李冬青看着心下复杂。
    林雪娘殷勤说:再盛一碗罢?
    别。李冬青忙说,他第一次吃荤,吃了三碗了,再吃肯定要吐的。
    宁和尘本来感觉没什么,被他一说,当即呕了一声,恶心感漫上来。
    李冬青看他脸色,吓了一跳,赶紧说:出去吐,出去吐。
    宁和尘却慢慢地缓过来了,这难受看着确实不像是装的,不可得山吃素,他在山上待了十三年,一下子吃多了,肯定是受不了。
    李冬青看他没事了,端了碗去厨房洗碗,冬天的水冰得人手都张不开,李冬青哼着曲儿洗碗,却像没感觉一样。
    宁和尘舒服了点,站起来消化,站在一旁,抱着肩膀倚在门框上,打量李冬青半天,从这人的头发丝看到脚趾头,李冬青洗完碗,一转身差点被他吓得心脏停跳,说道:你站这儿干吗?
    宁和尘眼皮也不抬:这地儿不能站吗?
    李冬青拿布擦干净大铁锅的锅底,一边问:不恶心了?
    宁和尘脸色一变:别提醒我。
    李冬青没忍住乐了一下,觉得宁和尘这人实在太奇怪了,一会儿阴一会儿晴。
    李冬青随口说:月氏的人要什么时候才追过来?
    这谁知道,宁和尘说,这要看他们的心情。他们想杀你,今夜就来了,他们不想杀你,也许一年后才来。
    一定要杀我是吗?
    你觉得呢?宁和尘懒散地问他,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李冬青哑口无言,片刻后说:我非有意。
    宁和尘说:哈哈哈。
    李冬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宁和尘解释:在笑你天真。
    我知道,李冬青,不至于听不出来。
    宁和尘: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他们只想要为难在这个道上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有意的,你不是有意,那是你运气不好。
    当真如此吗?李冬青却问,这凭什么?
    李冬青小他五岁,少年气十足,宁和尘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或许不是,是我说错了,都是他们太坏了。
    李冬青往灶膛里扔了两块柴火,然后拍了拍手,无所谓地说道:你把我当小孩呢。
    我可没有。宁和尘说,我当你是恩公。
    李冬青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看看猪圈,你自己铺床睡吧。
    说着拿起件大破棉袄,打开抵御风雪的大门,走了出去。
    宁和尘耳聪目明,能听见隔壁的小丫头看见李冬青走出来,也跟着走了出来,跟他聊天。
    今天捕鱼,你抓了几条?丫头问。
    忘了,李冬青假装糊涂,说道,问这个干什么?
    丫头:我爹是不是又把肥的都自己捡回来了?你为啥像个榆木脑袋!说了你多少次,他再占便宜欺负你,你就骂他啊!
    李冬青:啊,你别这样说吧?他是你爹。
    我呸!他迟早要死在占便宜上!丫头牙尖嘴利,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瓷碗,举过墙头,说道,兔肉,我娘炖的,你和林姨明天早上热了吃。
    丫头给他端了一碗兔肉,从怀里拿出来,说道:我娘炖的,你明天早上吃。
    李冬青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还是温热的,笑着说道:回头还你碗。
    不用,我自己去拿,丫头说,我回了!
    说着便快步跑回屋里了。
    小宁。林雪娘喊道,你与冬青睡在东屋罢!
    宁和尘回过神来,见林雪娘在铺床,眼睛虽然不好,动作却很麻利,热情道:要委屈你了,明日早起,炕都凉了,更是冷呢!
    宁和尘到了晚上也没提要走,这当真是个老实人家,也没人赶他。这便赖下来了。
    李冬青这时候走进来,看见林雪娘自作主张已经在铺床了,也没说什么,只不过把炕上的两个铺盖卷给卷起来,一咯吱窝夹上一个,说道:娘,你在这住,我俩去西屋。
    林雪娘一直推诿,宁和尘过去了之后才明白这屋子只点一个灶膛,也就只有一个屋子是热的。李冬青抱着被子艰难地拉开门帘,拿鸡毛掸子把炕掸干净,把铺盖铺上。他干活利索,全程没用宁和尘插手。
    宁和尘说:我有点想吐。
    李冬青看他脸色,果真有点不好看,拿了尿壶过来,说道:吐罢。
    那罢了,宁和尘看了眼那尿壶说,还可以忍。
    李冬青只好又把尿壶拿出去,回来说:你要不嫌冷,就出去吐,我明天收拾。
    你要是没地儿住,就在这待几天吧。李冬青说,只是不要杀人,可以吗?
    宁和尘:那要是有人来杀我呢?
    李冬青:还有人要杀你?
    那一晚上的还不算完?李冬青诧异了。
    宁和尘:八成吧。
    那你出去打,李冬青敏锐地感觉出林雪娘的殷勤有问题,说,我娘怕死你了,别吓她了。
    宁和尘:哦。
    睡罢,李冬青合衣而眠,钻进被窝说,我明早有戏,要早早走。
    宁和尘脱了大氅和外衣,只留下一件中衣,李冬青在夜色中看了一眼,中衣上头有几道血迹,宁和尘就像没事人一样,躺下了,舒舒服服地说:啊。
    这一声之后,就再没动静。李冬青就睡在他旁边,一转头看见宁和尘的后脑勺,满头黑发铺在枕头上,他站起来的时候和李冬青差不多高,但躺下了却像是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个小肩头在外头。
    李冬青看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说:你别跟她说乱七八糟的话。
    宁和尘不耐道:知道了。
    李冬青看了他片刻,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宁和尘早上鸡鸣之前,听到李冬青起床的声音了,但没在意,一转身又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林雪娘在炕上的小桌前坐着,眼看着窗外,很安静的样子。听见宁和尘走进来,说道:啊,吃饭罢!
    宁和尘坐在桌前,看见林雪娘将一整碗兔肉端上来,居然是一口未动。
    昨晚难受了吗?林雪娘问道。
    宁和尘简直不想再提,昨晚上睡了不到俩时辰,他被恶心醒了,跑出去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直到腹中空空才好受了些,早上看见这碗肉,又恶心了起来。
    还成。宁和尘说。
    林雪娘说:那还好,冬青怕你吃不惯,还特意让我问问你。
    宁和尘说:哦,他没吃东西就走了?
    戏班子管两顿饭,林雪娘说,我们不用管他。
    宁和尘看着手中的瓷碗,上头碎了一个小口,但不影响使用,但能看出,其实这户人家过得也有些节俭。宁和尘看着这个碗,心中多少有些困惑。
    林雪娘又温了一小壶酒,说是她们娘俩没人会喝酒,所以便把去年过年时买的酒拿了出来。他尝了一口,辣得眉头一皱,当即放下,不想再喝了,说道:那日在马邑喝了一坛烈酒,难喝透顶,我还以为是他们胡人的口味恶劣,没想到中原也是一样的。
    林雪娘说:你以前没喝过罢?
    是。
    少时不喝,长大了也不会喜欢,林雪娘说,你看冬青人高马大,其实也滴酒不沾,他一口也喝不了,随他亲爹。
    宁和尘忽然听见个话头,接着道:他亲爹?
    哦,林雪娘随意地说,他生父生母在他十一岁那年死了,马惊了,跌下山崖。
    宁和尘不动声色说:他父母,也都是这个村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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