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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辣江湖——野有死鹿(4)

    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林雪娘把酒给他满上,平静地说,从来没走出去过。
    宁和尘点了点头,又吞了口酒。
    李冬青今日演得又是踏雪寻梅。在台上和叶阿梅说酸词儿。
    李冬青复又深情款款,阿梅,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娶你。
    台下小童激动地谢了一声打赏,那钱打在盔里发出一声脆响,绝对是大数。李冬青转身时往台下一扫,居然是宁和尘。
    宁和尘今日把头发全束起来,盘在头上,拿跟布条绑上,把一张俊脸彻底露出来了,身上穿着的也是李冬青的衣服,倒是很合身。昨日是个贵公子,今天像个离家出走的贵公子,此时在下头鼓掌,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的戏。
    叶阿梅又哭了一场,然后退下去,李冬青只能硬着头皮掏出腰间的竹羌笛,深吸口气,闭上眼睛,羌笛曲是羌人思念故乡而作,故而自带悲凉和踌躇,加之李冬青技艺娴熟,台下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宁和尘看着李冬青,扫过他全身数个大穴,仿佛能将他看出一个洞来。
    你怎么来了?李冬青一撩衣摆,坐在了宁和尘面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宁和尘填满茶杯。
    宁和尘闲闲地说:看戏。
    片刻后,他心里有不平,又讽道:我怕我不出现,恩公心里不安,担心你老母亲在家的安危。
    李冬青诺诺不语。
    台子要拆了,李冬青随着他往后台望了一眼,问道:你的叶阿梅呢?
    我的叶阿梅,宁和尘随口说,不知道,也许吞北海面壁吧?
    李冬青意外道:为何?
    都说了不知道啊,宁和尘却又不耐起来,说,我猜的。
    李冬青以为是戳到了宁和尘的痛处,所以才把这人惹恼了,也就不再讨没趣。再一想,就算是宁和尘翻出天来,也有一个女人在身后等他,软玉温香,宏图霸业,宁和尘混得再差,也比李冬青现在要强,俩人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
    李冬青顿觉无话可说,站起来说道:我还有一场,你要来吗?
    宁和尘问:在哪里?
    还是这个镇子,不过是给官家老爷唱,李冬青说,要等到下午呢。
    不去,宁和尘说,我若下午还来,那回去或许看见的是你娘的尸首。
    李冬青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居然没有生气。
    宁和尘有气也没处跟这个木头发,有些无语,转身说道:我去逛逛,走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怒从何来,只能感觉他好像是忽然态度很差,还以为是哪句话惹了他。宁和尘的脾气原来这样臭吗?为什么没听见有人这样说过?
    李冬青一站起身来,却有撞上了宁和尘,宁和尘去而复返,问道:有没有饭馆?
    你要吃什么?李冬青木木地问。
    肉,宁和尘想了想,烧鸡?
    李冬青:鹿肉可以吗?
    可以。
    我晚上回去给你打,李冬青说,你回去吧,你长成这样,在这镇里一走,谁都知道你了,别出来太久。
    宁和尘笑了,状似调侃:我长得什么样?
    李冬青又没话说了,脸红到耳朵根,差点憋岔气过去。
    宁和尘心情又好了起来,风流倜傥道:好罢好罢,我为难你干什么?
    李冬青看他骄傲肆意的脸,却当真不自在起来,这一刻确实觉得俩人相隔十万八千里。难过稍纵即逝。
    下午的时候,宁和尘待在家里睡觉,李冬青骑着马跑回来,带了一肩头的雪回来,把千机拴在驴棚里,又在门口把雪抖掉,回来时带了一包药。
    宁和尘睡得昏昏沉沉,就感觉一个冰凉之物砸了过来,人还没醒,手上动作却快,就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是一包药粉。
    李冬青坐下脱鞋,宁和尘坐起来,看见他脱下外衣,里头的中衣撕裂了,随口问道:打架了?
    没有,李冬青说,下午耍百戏,官老爷想看找鼎和走刀,刀片把衣服刮了一下。
    找鼎便是百戏之一,力大如牛者当场举起大鼎,走刀便是在竖立起来的刀片上行走。宁和尘没想到他还会百戏,问道:你不是说不会武功?
    这算武功?李冬青确实不懂。
    宁和尘:
    吞火不会,李冬青又反应过来,觉得宁和尘不礼貌,说道,我不说谎,说不会就是不会,骗你干甚。
    李冬青现在对宁和尘的态度非常纠结,一方面觉得他视人命如草芥,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另一方面宁和尘若是与他示好,他又扳不住架子,乖乖地跟他说话。
    宁和尘懒懒地坐起来,说:那你那日见到我们打架,怎么还往回跑?都不害怕吗?
    李冬青说:算命的说我能活到顺顺当当地八十岁,但我天煞孤星,克身边人,所以我娘没事就行。
    哪个算命的?宁和尘坐起来,把松松垮垮地衣服拉好,懒洋洋地说,把手拿来,我给你算上一算。
    宁和尘这个人刚睡醒的气质和清醒的时候很不一样,这时候就像个邻家哥哥,李冬青又不自觉地和他亲近起来。
    生辰八字?宁和尘问。
    不记得了,李冬青说,爹娘都没了,谁给我记着这种事?
    不跟你比惨,宁和尘本想说,谁不是早就没了爹,我还比你早了几年呢,但还是没说:罢了,手伸给我看看。
    李冬青伸出左手,看见宁和尘认认真真地低头看,头发从肩头耷拉下来,这当真是太好看的景象,人都喜欢美的东西,李冬青看愣了神。
    你这手相,看了半天,宁和尘一抬头,正好撞上了李冬青的目光,但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注视,没什么所谓地说,看不出什么。
    李冬青: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学艺不精,宁和尘说,看你手心厚实,倒是不会穷苦的。
    给你算命的那个人是谁啊?宁和尘又问了一次。
    李冬青:不知道,我是听村子里的人说的。我小的时候算过。
    宁和尘想:有点本事啊。
    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又问:还去不去打鹿啊?
    第5章 踏雪寻梅(五)
    李冬青没当回事,跳下炕,干脆地说:走啊,你穿衣服。
    宁和尘便从被窝里起来,他长发披散着,又长又厚的头发披在肩头,皮肤白,眼光潋滟,一张脸在夕阳下衬得又俊又温柔,李冬青多看了两眼,然后蹬上了羊皮靴子,拉开棉门帘,说道:娘,我俩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林雪娘却下地来拦,问道,又要去哪儿?
    李冬青说:就后山头,打了狍子或者鹿就回来。
    别去了。林雪娘却说,别去了,太晚了。
    李冬青看了一眼天色,有些莫名道:天大亮着,我一个时辰打不到就回来了,你怎么了?
    林雪娘犹豫良久,只好说:那好罢,速去速归,我烧了水在家等你。
    李冬青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又回去找宁和尘,却见宁和尘把衣服褪了,正扭着身子给背后上伤药。李冬青走过去坐在炕沿上,接过药粉,说道:我来罢。
    宁和尘把头发放到胸前,露出一片雪白的背,又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李冬青眼里看着那两道入肉的伤,说道:这是刀伤?
    匈奴人的弯刀,宁和尘说,这一道,是楼烦王的。
    宁和尘随手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他头发极厚,在胸前堆了起来,又黑又亮,李冬青无端地想起来了听人说,皇宫中的卫子夫卫美人,深得皇帝的喜爱,也是因为一头乌黑的秀发。
    能有宁和尘的好看吗?李冬青心里默默地想,又忽然清醒过来:想什么呢这是?
    听见宁和尘还在摆弄自己的伤痕,指着自己胳膊上这几道,对他说:这个,是我不可得山的大师兄的,他的铁爪划的。
    李冬青赶紧给他上药,宁和尘居然一声不吭,状若平常,挨个地给他介绍这些伤都来自谁。
    李冬青问:你都记得?
    那自然,宁和尘平和地说,你不知道世人怎么说我?
    谦和公子,李冬青老实地说,第一游侠。
    那是之前了,宁和尘把头发随手放回去,头发泼墨一样摇摆散开,披了一背。宁和尘把衣服穿上,说道,现在不都是说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吗?
    李冬青说:说得对吗?
    宁和尘觉得有趣,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说呢?
    李冬青:不知道。
    说得很对,宁和尘起床,款款说道,这世上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唯独把这件事看对了。
    李冬青没有搭茬,宁和尘意有所指说:快走罢,不然要让人惦记着了。
    李冬青:?
    宁和尘却走了出去。
    李冬青拿了弓箭,追出去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说你的心上人呢,宁和尘温和地笑道,打了鹿肉来送给心上人,收一还十,不是这个道理吗?
    李冬青这才知道,宁和尘是在说那碗兔肉。但是他确实有这个心思,不想还给人家一个空碗,李冬青霎时有些恼怒,有些小脾气地道:那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也不是为了还别人人情才打猎。
    宁和尘却不怎么感兴趣:哦。
    李冬青便不再说话了,宁和尘看他有了脾气,才又问:那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心上人,你管我干甚。李冬青说。
    宁和尘知道他为何生气,但是只觉得这小孩子好笑,没想到李冬青却压着火不抱怨,把气忍下了。李冬青今日特意又骑了千机回来,俩人共骑一匹马。李冬青上了马之后,向宁和尘伸手,让他上来,宁和尘一挑眉。
    李冬青说:你骑不了,你上来,他就跑了。
    宁和尘笑了,觉得这也无妨,便坐在了他身前,李冬青双手一环,扬鞭道:驾!
    千机果然是一匹良驹,朝廷爱养马,若是要买,这马也能卖个几十金。宁和尘有些意外,这里居然还有好马,李冬青说:这马只认我,他下生的时候我就养他。
    宁和尘觉得他稚气,笑说:李大侠好得意啊。
    李冬青又被堵住,彻底不说话了。他感觉宁和尘不好招惹,说的话都没别的意思,但似乎总是带着些嘲讽,便不再找不痛快。
    俩人片刻便上了山,李冬青跟他说:就在这里罢,能看见山下,也能打到狍子和鹿。
    宁和尘坐在石块上,说道:你打罢。
    他不打算帮忙,李冬青也不求他,自己往山头上走去,挖了一块雪地,撒了些昨晚的玉米渣和骨头沫,李冬青两下爬上树,把背后的弓上了箭。
    宁和尘状似无意,瞥了两眼,李冬青目力极佳,不消片刻似乎看见了什么,嘴唇紧紧抿住,略微有些紧张,猛地拉弓引箭,其力大无穷,咻地一声射出去,深深地插/地面。不出三箭,宁和尘便听见了兔子的叫声,李冬青中了一只兔子的前足,跳下树追了上去。
    兔子!李冬青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拎着兔子耳朵回来,高兴地举到了宁和尘面前。
    宁和尘连连后退,最后只好一只手接过来那血淋淋的挣扎着的动物,离自己的衣服远远地,颇有些无可奈何:放哪儿?
    走吧。李冬青说,咱们三口人,吃不了鹿。山既然给了只兔子,那就不能再打别的了。
    这是什么道理?
    大家都是这样的,李冬青说,我们靠山吃山,一家几口人,就打几口人的饭,多打了,就是屠杀了。
    宁和尘双手一摊,问道:那我烧鸡呢?
    李冬青:?
    宁和尘说:你说有鹿肉我才没买。
    李冬青愣了一下,说道:是这个道理,那我去了,你等着罢!
    宁和尘看着李冬青又窜上树去了。
    李冬青身手确实敏捷,如若看见了猎物,便难逃脱他的手掌心,但李冬青要打的是鹿,便又放跑了一只兔子和一个狍子。原来是他俩运气好了,再等,就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鹿的影子。
    宁和尘看李冬青穿梭在林间,虽然比常人要敏捷,但那脚步沉重,像是确实不会武功。李冬青却毫不设防,骑着千机在雪地驰骋,宁和尘登高了才能望见一个小黑点儿,这黑点慢慢地往他这边过来了,离得老远,看见露出来的大白牙,马屁股后拖着一只半死的鹿。
    李冬青抬头看他:鹿!
    好。宁和尘表扬说,好孩子。
    这雪色真的白得太好看了,宁和尘今天穿了一件兔毛大氅,肤白胜雪,李冬青在马上往下看那一眼,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一眼。
    宁和尘伸出手去,说道:拉我一把。
    李冬青把他拉上马,宁和尘挪了挪屁股,说道:哦,走吧。
    宁和尘回去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李冬青觉得,他似乎一直不大开心,相处得越久,这感觉便越强烈。
    结果回去的时候,刚到路口便看见路面上的雪被马蹄踏得稀碎,李冬青愣了一下,驾着千机疾驰回去,却见人群耸动,数十个官兵堵在他们两家人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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