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窦氏宅院,只剩了一帮老爷们。
一个时辰不到,家里就乱了套。
没人烧热水,茶喝不上。
厨娘走了,饭没得吃。
一气之下扯破了袖子,没人补。
两岁大的小男娃拉了满裤子屎,没人收拾。
三五个男伴当齐上阵,给小郎君裹上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破布,还没松口气,又尿了
没有掌家理账的娘子们,男人想买吃买穿都不知道去哪儿支钱。
好不容易摸到钱串,出门就被人诓,原本一串钱就能买满满一篮子的炊饼,窦家郎君愣是被人当成冤大头宰了。
一院子男人,就着冷水吃炊饼,还要被坊间的婶子大娘们扯着嗓子嘲笑。
这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没人洗衣裳,没人给梳头,墨汁洒了没人收拾,书画散了没人整理,房中的恭桶没人倒
这么一大家子,从主子到仆役,但凡是个男人,就没一个能干实事的。
强调一下,不是所有男人,而是像窦氏这样早已腐朽不堪的门阀中,靠着祖上的功绩耍惯了威风的男人。
他们最擅长什么?
吃得多。
爱喝酒。
说荤话。
谈女人。
一不顺心摆脸色。
二不顺心非打即骂。
还有,标榜男人养家多辛苦,自己呼风唤雨多牛叉。无时无刻不让女人知道,男人是天,得顺着。
结果,真就有这么一天。
女人不玩了,这种渣男撑起的天,说塌就塌了。
第114章 都很好
窦家男人的惨状很快传到李玺耳朵里,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做的。
李玺撞撞魏禹的肩他自己的肩膀是撞不到的,只能用头,不是说让我学会妥协学会接受吗, 你又去忙活什么?
是啊。魏禹调弄着馅料,唇边溢着浅笑。
李玺又撞了撞他, 这种时候, 你就该说还不是因为心疼你。
魏禹一笑, 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李玺当即抱住他, 我也心疼你。
灶间的宫人们纷纷掩唇轻笑, 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李玺问:你怎么做到的?
魏禹一边捏小笼包, 一边不紧不慢地给他复盘。
他先是找到郑嘉柔,提出一种可能, 询问她的意见, 结果和他料想的差不多, 郑嘉柔选择勇敢地站出来。
这次,不是为了爱人,不是为了儿子,而是为了她自己, 也为了这世间像她一样的女子。
郑嘉柔的选择, 直接鼓励了窦卿依。
这件事的关键就在窦卿依。
魏禹和窦卿依没交情,好在李云萝有,于是他便借着弟夫的便利,请李云萝做说客。
李云萝是个聪慧的女子,也了解窦卿依的脾气,三言两语说说服了窦夫人为什么是窦夫人呢?
因为窦卿依从始至终都很坚定,根本不需要她说服。只是处在混乱中,一时找不到头绪, 一旦有人帮她燃起一盏烛灯,她便会奋不顾身冲破黑暗。
这就是为什么,魏禹说,事情的关键在窦卿依。
倘若她自己没有心气,瞻前顾后,软弱犹豫,别说一盏灯,就算给她一个大太阳,她都走不出来。
至于太后,是魏禹计划中的会心一击,是专门针对窦老夫人的。
如果说窦卿依是关键,窦老夫人就是挑大梁的那个,只有把她忽悠到了,这件事才能成。
魏禹在大理寺办差的这些年,有案查案,没案子的时候也不像旁人一样吃酒赌钱、打马游逛,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卷宗。
他对朝堂局势、地方政绩、门阀世家的了解,一大半是从卷宗中看来的。
比如这位窦老夫人,当年就因为窦尚书要纳妾,她一气之下举着大棒子追了窦尚书三道街,差点被先帝撸去诰命之身,最后还是窦尚书自己妥协了。
如今老子,性子稳了,骨子里的血性却没消。
所以,魏禹才布下这最后一步棋借太后的口告诉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窦家男人感同身受。
要想感同,先得身受。
李玺乐不可支,这下,他们可算是实实在在地身受了!
魏禹勾着唇,把小笼包一只只放到蒸屉里。
李玺从他左边转到右边,偷偷抓了一把牛肉干塞进嘴里魏禹不许他多吃,上次吃多胃疼了大半宿完了还机灵地转移魏禹的注意力。
棋还没下完吧?下一步是谁?
把盛牛肉的碟子从袖子里拿出来,午后,我便带你一起去。说这话时,魏爹头都没回。
李玺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听话地把牛肉干放了回去。不过,在放回去之前,还是悄悄往嘴里塞了一条。
魏禹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后娘娘短了你的吃喝。
明明是你,不要赖在祖母头上。李玺鼓着脸,嚼着肉干,像只小仓鼠。
你最近吃太多了。魏禹捏捏他的脸。
我还长个子呢,又不像你,都是二十四岁的叔叔了哦,过了年二十五,魏、叔、叔!
魏禹把手贴在他肚子上,轻轻揉了揉。
李玺吃得不少,却不怎么长肉,然而这并不是好事,而是脾胃不好。
太后告诉魏禹,是李玺出生不久那场病闹的,这些年一直没调理回来,所以他才会日日亲手给李玺做膳食,限制他吃那些杂七杂八不好克化的东西。
李玺也不是非吃不可,就是喜欢偷吃,被抓包,被魏爹批评一顿,然后用更美味的食物作补偿这其中你来我往的愉悦感。
魏禹管教他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在逗魏禹呢?
吃完午膳,两个人一起去见了顾执。
他就是魏禹说的下一步棋。
顾执被李玺关在少府监,接连几天都没放出去,而他也一直闭着嘴,从始至终都没供出窦尚书。
魏禹查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窦尚书自己沉不住气,被他诈了出来。
当年,顾执尚未科考,带着一兜子干谒诗,千里迢迢从柳州来到长安,拜访了许多能臣名士,却屡屡被拒之门外。
本以为科考无望,没想到竟被点为了一甲第二名。
大业的科举考试不是糊名制,也没有殿试,可谓是一卷定成败,尤其是前几句,俨然是主考官说了算。
元始三年,原礼部尚书族中有子弟应试,为避讳,没有担任主考官,由礼部侍郎代替。
那一年,除了顾执之外,得中一甲的皆为门阀贵子。
而当时的礼部侍郎,就是窦尚书。
这份恩情,顾执一直记在心里,虽不会趋炎谄媚,但在私下里会称窦尚书为恩师。
魏禹无情地揭穿了背后的隐情:您可知,头甲第二名本该是原尚书家的子侄,一位姓崔的考生,窦尚书为了打压崔家,这才提拔了您
顾执微微一笑,淡然道:不管背后隐情如何,我的机会都是恩师给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出卖他,小王爷就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工夫了。
李玺:???
我什么都没问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这不耽误他直入正题:枉你读了这么多书,还考中了第二名,还不如我一个小纨绔想事通透。
顾执不由笑了,王爷此话何意?
就拿我娘亲的事来说吧,书上不是说了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那别人家有女儿和娘亲,就不应该尊重一些吗?
顾执摇摇头,郑重道:顾某所为并非针对长宁郡君,而是维护礼法规矩。
你心目中的礼法规矩,就是女子必须三从四德、活该受苦受难吗?
顾执抿了抿唇,缓缓道:世间阴阳,不就本该如此吗?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
什么叫本该?顾寺卿心中的本该就是为了讨好男人写下的《女诫》吗?
李玺冷冷一笑,书昀兄尊你为恩师,我也尊敬你从前为大业百姓做出的政绩,可是今日,我真的很失望。
顾执神色一怔。
不是为了他的失望,而是他口中的百姓。
小王爷心中也有百姓?
李玺翻了个白眼,窝到魏禹身后,不想搭理他了。
魏禹道:圣人以下这一代,再没人比福王更心怀百姓。
顾执看着李玺,若有所思。
他一心为政,踏实做事,却又差了些谋略和眼光,不然也不会被窦尚书利用。
魏禹缓缓言道:下官听闻,顾寺卿的生母也是二嫁之身,全靠一双巧手,缝制衣衫,做绣帕子,供养您读书。
不愧是魏少卿。顾执一顿,言语间听不出喜怒。
魏禹握了握李玺的手,汲取到足以硬下心肠的力量,只是,令堂在怀上胎儿之后,精神不济,双手浮肿,再也拿不起绣针,只能靠替人浆洗勉强维持生计
顾执喉头微动,背过身,闭上眼。
但他没有阻止魏禹。
他不想妥协。
许是劳累太过,生产时体力不支,竟一尸两命。
听说是个小娘子,若能平安生产,如今也该有长宁郡君那么大了吧?就是不知,她会不会像郡君那般有才情
别说了。顾执背着身,双肩微颤,低声道。
魏禹并没有停下,反倒加快语速:或者像长宁郡君那般命途多舛,白白与心爱之人蹉跎十余载,好不容易与亲子重逢
别说了!顾执弯下腰,拄着窗颤声道。
如今还要受到所谓正道之人的羞辱,还要被当成靶子,说她坏了礼数规矩
我叫你别说了!顾执终于崩溃,转过身,红着眼眶,嘶声低吼。
李玺紧张地抠住魏禹的腰带。
魏禹身体紧绷。
他知道,这件事,成了。
大理寺中的刑讯手段,他是最娴熟的,这其中最厉害、最有用的,绝不是那些伤人刑具。
而是攻心。
然而,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那毕竟,是他的恩师。
走出少府监时,魏禹踉跄了一下。
李玺连忙扶住他,心疼道:放心,我不会罚他,也不会让圣人罚他,我都查清楚了,顾执是个好官,极得百姓爱戴,等此事了结了,还派他去做州牧
如果你觉得离开长安太辛苦,那就让他去太学,教导学子们,培养出更多、更有才能的寒门子弟,成不成?
多谢。魏禹握着他的手,轻声道。
你为了一个外人谢我?李玺皱了皱鼻子,我不高兴了,你得哄我。
不是为了别人,只是谢你,疼我
魏禹揽住他的腰,压上那双紧紧抿着,努力表演不开心的唇。
这还是在官衙里呢~
猴急猴急的~
嘴上抱怨着,身体却无比配合。
***
顾执在学子中极受尊崇,魏禹狠着心肠攻克他,就是为了让他去摆平那帮闹事的学子。
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书读得不多,没经历过大事,因着一腔热血被人利用,若没人引导,就毁了。
顾执与其说妥协了,不如说是被李玺和魏禹点醒了。
是啊,人人都是女子生的。
女子付出的辛苦并不比男子少。
凭什么要求她们三从四德,却从来没人写过《男诫》、要求过男人?
李玺把顾执放了出来。
学子们成群结队地过来看他,为他鸣不平。
看着那一张张激愤不平却又稚嫩年轻的面孔,顾执最终下定决心。
不知道窦尚书现下如何了,诸位可愿随我去窦府拜会?
学子们都愿意。
一路上,他们争先恐后地说着,窦家女人多刁钻、多不守妇道,竟然撇下家里的男人搬到京郊去了,留下一帮男人怎么过日子?
顾执淡声道:没了女子,窦家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学子们一怔,似乎确实有点过不下去。
窦家的娘子在京郊过得如何?
可好了!听说昨日还杀猪宰羊,喜喜庆庆,准备过年呢!
顾执扯了扯嘴角,如此看来,男人更需要女子,而不是女子必须靠着男人。
学子们:
他们单知道窦家过得很惨,却不知道这么惨。
从外院到内堂,偌大的宅子,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这里扔着一只恭桶,那里丢着两堆破布,孩童的衣裳、玩具居然混在一起,有的还沾着
呃
堂堂尚书,三品大员。
后族之家,百年望族。
居然是这样式儿的?
先不说院子,就说窦家那些人,一个个衣衫凌乱,发髻松散,身子也像好几天没洗过似的,离得近了还能隐隐地闻到酸臭味儿。
尤其是那个几个小孩子,扯着嗓子嚎哭不止,哪里有半点世子贵子的气度体面?
学子们都不知道是该坐下,还是掉头出去了。
正惊奇,只听轰的一声,偏院的祠堂塌了。没全塌,只被墙边的大槐树砸穿了屋角,瓦片四处飞落,好在众人站得远,没被砸到。
一片青瓦落到某个学子脚下。
学子不经意瞧了一眼,突然惊呼:瓦上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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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米虫,虫虫虫!——孟冬十五(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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