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也有!
我这边也有!
众人把有字的瓦片拼到一起,断断续续地读道:孽子窦渠,实伤吾心吾怀胎十月,受尽苦楚,将你诞下,养你成人,教你读书习礼,是让你造福百姓,诓扶社稷,不是让你去欺辱女子
念到后面,学子们不由收了声。
一个个惊惧不安。
这是窦尚书的母亲给他的警示?
窦尚书脸色黑如锅底。
去他娘的警示!
用脚趾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
孽子的孽字都写错了!
诞下的诞多了一个点!
学子们却信了。
同时暗自心虚。
这话也像在骂他们。
他们不就是仗着肚子里装了点墨水,就把笔锋对准一个弱女子了吗?
顾执轻咳一声,道:顾某闻听此言,实在惭愧。顾某少时,全凭母亲替人浆洗方才得以读书习礼你我皆是女子生养,实在不该为难一个女子。
窦尚书黑着脸道:顾寺卿,你这是何意?
他是正三品,顾执是从三品,撇去门第之别,都是三品官,其实谁比谁也优越不到哪儿去。
知道了当年的事,顾执说起话来再有底气:下官知道,窦尚书并无私心,只是为了维护大业的礼数宗法。只是,顾某突然反应过来,长宁郡君可是不规矩之人?可行过逾矩之事?
和离二嫁,就是不规矩!
本朝公主,和离再嫁的不在少数。开国之初,夫君为国战死,弱女带子再嫁的更是大有人在,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有学子弱弱地举手,我祖母就是二嫁不是亲的,却待我极好
长宁郡君也很好。
这是魏禹事先安排的人。
郡君自从回到长安,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慈恩寺中义诊,药材一筐筐往外搭,遇到那些实在贫寒、饭都吃不饱的,还会舍米舍面。
这是真的。
我也听说了,长宁郡君带着小娘子们画图样,烧出来的三彩陶器卖去西市,得来的钱全都捐给城南慈幼局。
这不是魏禹安排的。
郡君在学宫中讲授诗文也是极好的,家中姊妹就在学宫读书。
说到诗文,众人不由想到了赏梅宴上流传出的那几首《咏梅诗》,那才情,那灵性,自己再学十年都未必赶得上。
这样的人,为何不能做皇后?顾执道。
学子们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继而是懊恼。
这一步棋,魏禹又赢了。
坊间传疯了。
都在说窦家没了女人过不下去了。
还说窦尚书的母亲一气之下从坟头跳出来,砸了窦家祠堂,把窦尚书臭骂一顿。
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人编成话本,在茶楼酒肆传扬。
这个人自然就是李玺。
不仅学子们醒悟了,百姓们也醒悟了。
窦家男人再出去买东西,根本没人乐意卖给他们。
娘子们说:听说你们家的男人看不起女子啊?不仅诋毁皇后娘娘,还不许自家小娘子和离?唉,咱们店里都是寻常物件,女子做的,女子拿出来卖,可配不上窦家郎君高贵的手。
男人们也看不上他们,我虽是个粗人,却也知道孝敬娘亲、疼爱幼女,我还听媳妇的话,一根毛都不能卖给你们。
若非家中还有几个会烧火煮粥的小厮,窦家老少早就饿死了。
大皇子受了指派,过来劝窦尚书:我是真没野心了,你也别挣扎了,安安生生把老夫人请回来,允了卿依与我和离,再老老实实告老还乡,这事还能善了,如若不然窦家就完了。
窦尚书冷笑:想搞垮窦家?没那么容易。
大皇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就是仗着跟那几家的盟约吗?你有没有想过,从始至终他们只是为了利用你?圣人说了,你这个尚书之位肯定是保不住了,就算再折腾下去,也是给那几家做嫁衣。
窦尚书皱眉,这话是谁教你的?
小宝啊!
啊,不,不是,是我自己想的。
大皇子连忙挽救。
窦尚书闭了闭眼。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李玺和他亲爹一样,都是扮猪吃老虎的主。
瑞郡王请回吧!
那你是同意了?大皇子不确定道。
走!窦尚书怒道。
大皇子切了一声:走就走,反正你好好想想,你自己七老八十了无所谓,别连累了表兄表弟们,还有卿依。
昏暗的祠堂中,只剩下窦尚书枯瘦的身影。
半晌,传出一声轻嗤:这世道,变了。
数日后。
李玺正在少府监盯着工匠们做新车,无花果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跟他说了窦家的新热闹。
窦尚书终于低了头,窦家的男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去了京郊,哭着喊着求娘子们回家。
马车足足十几辆,男人们牵马,娘子们在车里坐着,一直从城南走到城北,引得万人围观。
窦家男人从里子到面子,全都丢光了。
当天夜里,凡是没有官职的,都打包起行李,城门一开便滚回老家去了。
窦尚书主动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还签了窦卿依的和离书。
窦卿依和离后没留在窦家,而是住进了城南的一处小宅子,是用这些年她悄悄卖画的钱置办的,窦家人不知道,大皇子更不知道。
自己赚钱买来的院子,住着别提多踏实!
她的母亲,窦夫人没回老家,而是跟着窦卿依一起住,母女两个相互扶持着,日子过得和睦又温馨。
顾执被李鸿罢了官,丢到太学教书去了。
他在长安没有私宅,常年住在官署里,收拾东西离开的那天,柴妃特意去求李鸿,想要出宫送一送。
李鸿一阵牙疼,又忍不住叮嘱:你收敛些,就算不为我,也为珙儿考虑一二。
知道啦!柴妃穿着漂亮的衣裳,欢欢喜喜地出了太极殿。
李鸿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脆生生地说:
娘娘把我指给你了,但是我不喜欢你这样的,我喜欢白白净净会读书的,你呢?
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李鸿不是小心眼,是真心话,女子对他的吸引力还不如一把好剑。
直到认识郑嘉柔。
两房侧妃都是在郑嘉柔之前娶的,孩子也是那时候生的,和郑嘉柔两情相悦之后,他再也没踏足过后宫。
无论太后如何劝说、朝臣如何进谏,都未能令他动摇。
崔沅说得没错,李玺的专情随了他。
柴妃为了出宫方便,特意让二皇子陪着她。当然,也有让二皇子看看顾执的小心思。
顾执是识得她的,对她只有皇家贵妃的敬重,没有其他。瞧见柴妃羞涩地朝他招手,顾执心里还怪怪的。
怎么样、怎么样?让他当你后阿爷成不成?
二皇子满头黑线,我亲阿爷还活着呢,您当着我的面说这话合适吗?
有什么的,早晚的事。去岁年终尾祭,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你看那鼻子那眼,多俊秀,可不像你们李家人这样,五大三粗的。
柴妃揪着帕子,笑得可羞涩了。
二皇子:
天爷爷!
怪不得我脑子不灵光,敢情全赖这个亲娘啊!
二皇子根本不想管她了,闷头闷脑地去找李玺诉苦。
李玺正跟新上任的太府寺卿说话,旁边还站着新换的少府监主事。
没错,只因一辆凤辇,九寺四监中一口气换了两个长官,都是李玺挑的魏少卿推荐的。
两位官员都是有实才的,只因出身寒门,又不愿依附门阀、参与党争,年近半百依旧沉寂下僚。
这次李玺把他们提拔上来,不说对方会不会忠心于他,至少会记他几分人情。
礼部尚书的位子至关重要。
李鸿力排众议,安排上了自己的人。
是从州县提拔上来的,庶族出身,没有复杂的背景,有真才实学,还有对李鸿的忠心。
李玺一口气得到了三只小动物。
勤劳的小蜜蜂,代表少府监。
忙碌的小松鼠,代表太府寺。
高傲的雄狮子,代表礼部。
休沐的那天,李玺和魏禹坐着青牛车去常安坊烧这些新的小伙伴。
回来的时候,正值黄昏,晚霞似火,绚丽夺目。
李玺把帷幔掀起来,倚在魏少卿肩头看晚霞。
突然听到一声娇喝:一、二、三丢!
顷刻间,朵朵红梅如雪片般簌簌而下,落到青牛车里,挂在李玺的头发上。
微卷的发丝披在肩上,散落着一朵朵殷红的小梅花,比再名贵的发饰都好看。
娘子们拢着纤纤素手,放在嘴边,朝着李玺喊:小福王多谢你
多谢你为女子说话。
多谢你理解女子、保护女子。
多谢你让更多人勇敢地站出来。
这其中有女子,也有开明的男子,不乏那些富贵人家明事理、会疼人的。
如果没有李玺,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也想不到站出来,替女子说一句话。
李玺啧了一声:福王就福王,小什么小。
转过身,却把脸埋在魏禹的肩上,红了眼圈,明明是你的功劳,他们干嘛谢我?
魏禹摇摇头,若没有你,我也不会站出来。
第115章 一家四口
这件事不是李玺一个人的功劳, 是所有女子和郎君们努力的结果。
如果郑嘉柔没有勇敢地站出来,如果窦卿依没有那么果决,如果窦夫人不那么疼女儿, 如果窦老夫人少一些手段;
如果没有魏禹、顾执、新城长公主,还有那些没有提到姓名的娘子、郎君, 以至于窦家附近的摊贩、商贾的帮助
这件事不可能成。
即便看似成功了, 也远远没有大家想象和是那般美好。
还是会有女子在深宅大院受苦, 还是会有不计其数的人得不到公正的待遇。
就慢慢来吧, 只要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 形势总会越来越好。
李玺想郑嘉柔了。
青牛车转了个弯, 奔向郑宅。
郑嘉柔正坐在暖阁中抄诗,坐着低矮的胡椅, 伏在枣红色的书案上, 身后是莲花形状的直棂窗, 架上摆着香炉、书册,还有一枝细颈瓶插的红梅。
美得像是一幅画。
李玺来的时候风风火火,一蹦三跳,一进门整个人不由安静下来。
娘亲在写什么?
赏梅宴上的诗, 想着抄录一份, 也算是留个念想。
李玺凑过去,笑眯眯道:我听说这几日不断有人来求,娘亲不如送到书局里,印他个几百册出来,再有夫人娘子们想要,就送上一份。
郑嘉柔失笑,几百册?没的浪费那些好纸好墨。
我说几百册还是保守估计,娘亲若不信, 我明日便拿去印,保准被抢光。
郑嘉柔只当是玩笑话,摇头笑笑,收了笔,想给他煮茶拿点心。
李玺忙按住她,娘亲,您继续写,我喜欢看您写字。
刚好就还差两首,郑嘉柔继续抄了起来。
李玺坐在旁边,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看纸,再看看郑嘉柔,眼睛亮晶晶的。
字好看,人也好看。
娘亲反正就是很好看!
待了一小会儿就又不老实了,脑袋卜楞来卜楞去,娘亲,待会儿我要回宫,您有信让我捎给什么人吗?
郑嘉柔抿唇一笑,没有。
没有信,诗也行啊!
您上次没进宫,湖边的福袋都想您了!
你呀!郑嘉柔轻轻戳戳他脑门,颊边飞上一抹红云。
最后,禁不住李玺软磨硬泡,还是写了一首诗给湖边的福袋。
写完也不封起来,就那么平展着让李玺看。
青牛车上,李玺慢慢地念
一身两事难成梦,
寸刻无言不可期。
相念别离人已去,
思心不悔亦无虞。[注]
我娘亲写诗真好!
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魏禹勾着唇,点了点每行的第一个字。
一、寸、相、思。
啧啧啧,我娘亲真是太会了。
李玺眼睛顿时弯起来,我要跟娘亲学学,赶明儿也就能给书昀兄也情诗了。我不写一寸相思什么的,要写日日相见烦不胜烦
魏禹挑眉,烦不胜烦?
李玺忙改口:口误、口误,我是说,永不厌烦。
然而已经晚了。
魏夫子挥起小木棍,开始打手心了。
两刻钟后。
李玺嘟着水润的唇瓣跳进太极殿其实根本没有肿,只是他自己总觉得肿了,所以要嘟着,证明被亲过。
还在批奏折呢?
真是辛苦啊!
李玺端着腰带,挺着胸膛,慢悠悠地绕着龙案转了一圈,一副欠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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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米虫,虫虫虫!——孟冬十五(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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