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藤大纳言都维持着沉默,父亲突然抱住他,关白,我不会给他的。一定要你来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就差一步就好,你知道爸爸多么期盼着这一天吗?
藤大纳言一把将他推开,不要再说胡话了,路上随便走着的一个人,也没有加害您的必要。两个人一个是您的弟弟,一个是您的儿子,谁要来杀你?说出去了都贻笑大方。
父亲脸色急变,正欲说什么话,突然咳嗽起来,房间里久久维持着咳嗽声,就那样咳嗽着,一直到指缝里渗出血来,滴在榻榻米上。
那种恐怖并没有消失,而是静止了,就像水结成冰一样,不知被谁下达了静止的命令。渗进榻榻米里的奇形怪状的黑红色斑纹,令藤大纳言出神地看了很久。
尽管如此,父亲依然没有死成。其实藤大纳言自己也总结了一些古训,放在这里觉得尤为适用。坏人往往寿与天齐,这一条他向来奉为圭臬。
藤大纳言拜舞受命的这一天,业已晋升为内大臣的哥哥也不期而至。主上似乎对哥哥的拜访格外高兴,只是听闻哥哥来临的通报,紧锣密鼓地为他赐了座位。
等哥哥来到殿上,就拉着他,很亲密地说了会儿话。不一会儿,有一个负责陪膳的女官端着什么东西,送到主上面前。主上又对左右各自说了点话,讨论的似乎是把食案送到哪里去,藏人又把那东西送到哥哥的面前。
仔细看,是一只白釉的小壶。壶嘴的位置造的尤为精致,从这里看过去,好像是按照禽鸟的样子捏制而成的。与之相对,壶把也很巧妙地做成了尾巴的造型。
主上说,你们两个,都是很让我为难的人。内大臣尤是。接着偏过头来,对藤大纳言说,你的父亲,明知道我不讨厌他,却尽是教我做为难的事。
藤大纳言说,我与您倒不一样,我啊,最讨厌这个人了。平日里很严肃的主上听了,也忍俊不禁。若是九条殿大臣也在这里,定要气得七窍生烟了。即在他人眼里所谓鸿福天恩,实际上是如同毒/药一样的东西。
主上笑着,又说,听说你前段日子生了一场大病,很是要紧。现在模样如初,仍教人心有余悸,我这个人最为担心的,就是别人的身体。福分运势这一类的,都是前世注定。有的时候失意,也没什么大干系。可唯独身体这一项,是马虎不得的。说到这里,很郑重其事地收回笑容,对哥哥说,最教我睡不好觉的,到底还是你了吧?两个人真是心有灵犀的,连病也要在一起生。
藤内大臣说,是我命里没有福分。
主上道,不要说这种话,教我真心实意的难过!说着吩咐藏人,将那个白色的盘口壶举到哥哥的眼前。
藤大纳言问道,这是什么呢?其实是怀揣着非常惶恐的心思,挨不住发问的。可主上似乎等候良久,这时脸上又带出笑来,若说是不死之药,你相信吗?
那种被人用视线拨开衣服的感觉,又在身上复苏了,主上的脸好像变成了父亲的样子。藤大纳言一时觉得天旋地转,连脖子都好像被勒住一般。
哥哥的声音很辽远地送来,如此厚爱,诚惶诚恐。将那个瓷壶抓在手里,就背过身去,好像在饮用的样子。
这时候大家都把脑袋很高的仰起,大概是想趁这种难得的机会,窥视面具下真容之一二。其实,什么也不可能看见。哥哥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来呢?
不过眨眼的时候,哥哥转过身来,连面具也不像是被揭开过,藏人将那只瓷瓶取到手里的时候,晃了好久,又将瓶口朝下地倒转过来,没有任何东西倒出来。藤大纳言却闻到一股金属的臭味。正如肉身会腐烂一样,当金属铸成的刀剑死去,散发的正是这种味道。或说与染齿铁浆的臭味如出一辙。瓶口的地方好像因着那种想象,变成深不见底的青渊。
这时候,主上的眼睛仍然牢牢地抓在自己身上。他在期待什么?耳畔骤然响起他刚才的问题。像夜半远山的钟声,一点点将他从睡梦与安逸里剥离。藤大纳言心想,我从不相信有什么永生与不死,如今观往,尽管我难以称得上是一名正人君子,却唯独不愿在试探真心这一方面妥协。事到如今,我仍是如此的幼稚么?可人偏偏有一种天生的搞笑伎俩,一旦对他们说出真话,几乎从来没有信以为真的。他们单纯且坚定地以为,搞怪的人是你。
藤大纳言竟不由自主地交代,是吗,我可不相信啊。
正如心里所料般,主上哈哈大笑起来。很多侍候着的近臣乃至藏人与上达部,大家都零零散散地笑着,像夏时夜里的青蛙。唯独哥哥的肩膀一动不动,与先前略显差异的面具正凝视着自己,笑声好像将他推远了。
藤大纳言神情肃然地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真的不相信这种事。
所有人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兀自地笑着。哥哥的肩膀也有了颤动的趋势。这个时候,藤大纳言被这种氛围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趁着兴奋劲儿,他不停地说,不光是长生,神佛啊地狱的东西,我一概不信。高天原?那种词汇只存在与故事里。啊有了,葛城之神[4],我唯独相信有那个东西。仔细想想,这不便是我吗?也不是自轻,白天的时候懒懒散散的,总不愿意出门做事,来到殿上更是快要睡着了。若不是主上说着话呢,我定然抱一个隐囊躲到哪里睡觉去。工作啊,完全不想做!我这样的人,毕竟样子也不差吧?其实口才也中规中矩,最好是做一个六位藏人,一到夜里,葛城之神就出来干活了
一时清凉殿上,笑声像炒豆子一样地碰撞。藤大纳言夹在那种笑声里,好容易说完了,这才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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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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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日本传说,一言主神居大和的葛城山,称葛城神,古时役小角行者有法术,在葛城山修道,命一言主神在两山之间,修造石桥。此神因容貌丑恶,不敢白昼出来,乃只于夜间施工,桥终不成。役小角为七世纪时人,修真言宗修验道,有许多神异的故事流传下来。
注释摘自《枕草子》上海人民出版社,周作人译。
看这个很难查到,特意拉了个标注。
第17章 (十七)
如果自己但凡有一点才能, 不至于像现在患得患失。人若能够在才不堪任的环境下安安逸逸,那便是没心没肺的空壳,彻头彻尾的饭桶。即使知道羞耻是面子使然, 生出的情绪。需要伪装的,不要伪装的, 只要人脱离不开这社会,总要受制于此。说到底,藤大纳言还是个胆小的人,唯一的处世对策, 便是对这种人情社会奉上投降的诚心。眼下惶惶不安, 又得过且过。
其实小的时候,远远没有这么窝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能够很顺畅地从嘴巴里流出。言及不合之处,上房揭瓦的事做的不在少数。可有一天, 突然变得极为软弱。嘴上好像被上了一道闩, 要说什么,全然凭心里的勘验, 才迟迟放行。也就是说, 所谓的成熟, 是学会了说话经过大脑思考这项本领。这样做固然利大于弊,可往往无伤大雅的实话,错过了恰到好处的时机, 自然在往后,也就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面对父亲一意孤行的提拔,得来一个人情偷来的职位。这是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事, 实则里边全是败絮。他这个人,一无是处,若得一点侥幸升官发财,反而会暗自窃喜。为何偏偏迎难而上,还去当一个众矢之的?说到底这不安的本质,都是父亲的急功近利。这样说,或许也不妥当,父亲现在还能够做到像正常人一样地思考吗?
二月的最后一天,父亲的病突然恶化。人的将死,往往由动物最先发觉。起先是房梁上边会掉下蜈蚣,接着草丛里也会钻出老鼠。父亲的房间里点了很重的檀香,乃至自己的房间也能嗅到那种气味。等父亲快要不行的时候,居然有苍蝇冒着风险,到处东钻西营。藤大纳言望着父亲赤如红矾的脸,只觉得这种香味其实在掩盖他身上的腐臭。父亲有许多要交代的话,然而说不清楚,左近将监或是自己只好俯身在侧,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以至于艳阳高照变成繁星点点也浑然不知。
到深夜里,房间里竟然萦绕着很大一团的蚊蝇。凑到父亲的嘴边,入耳的尽是嗡嗡样的吵杂,靠得再近一低,只剩下綷縩窸窣。当时母亲死在异地,这是全然没有见过的景象。纵使殷切期盼着父亲的死亡,藤大纳言也禁不住地感到害怕。
父亲的吩咐,无非是家产的分割,对诸子女的关照,还有一低不为人知的往昔,定要在这时候交代明白。听他一样一样地忏悔,藤大纳言没有丝毫的高兴。每多承认一项罪过,就要多看得起他一分。这对自己很是煎熬的。长久的侍奉里,已经生出麻烦的感觉。若再按如此下去,自己连怨天尤人的筹码也要失去。
还剩有一样要事迟迟未说,不说出来也好,现在死了反而是种解脱。那种若有似无的低吟,反倒像一根要断不断的蛛网,藤大纳言因此焦躁不安。
到了某个时候,父亲突然坐起来,就像先前的回光返照一样,只不过这时候父亲的脸已全然变成蜡黄,那种黄色是灯火照耀着的缘故吗?他竟然用室内人可闻的声音说,我跟正融独自说事,你们都要出去。
家眷们聚集了很多,尽数离去也需要一段时间。陆陆续续的脚步随之送来,烛火也因着摇摇晃晃。藤大纳言说,有什么话,快点儿说吧。
父亲的眼神挂在自己的身上,那眼睛里明明清楚地映着自己的脸庞,却好像一点光也反不出来。就像是鱼的眼睛。那种眼睛生在人身上的时候,有种不知在凝视谁的诡异。
父亲的沉默维持到脚步声远去。突然说道,能原谅爸爸吗?
藤大纳言的眼眶烧起来了,一时脑袋里轰隆隆地响,父亲接下来的话渐不可闻。
其实我也知道,你很怨恨我。一直以来,你的哥哥成那幅样子以后,要原谅的话,简直是梦幻泡影。可是在我去到那个世界之前,再不提起这事,心里也实在是难过。我的心思简单得很,其实我呀,觉得你们谁去做关白,只要把血脉延续下去,延续下去就可以。可你也知道,像正信那样,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明摆在眼前的例子么?一动不动的灯火,像很轻柔的绫罗,盖在父亲的身上。父亲的脸如泥塑受潮,有低塌陷。
可是,为什么不早点说呢?哪怕在哥哥备受折磨的夜晚里也好,只要早一点说,兴许一开始还能对他认可。不论用什么真诚的歉意来弥补,如今看上去都如同寒暄一般的廉价。人死之前最后的一种期盼,就是转生之前,能蒙受佛祖的垂怜,往极乐里去。
父亲交代得越多,似乎也渐为自己构筑的无奈所震动,不知不觉,流了许多眼泪。因此朦胧起来的五官,随时都会融化一样。
等抚子长大了,就把她嫁到东宫里。爸爸把族长交给你。
灯火突然明亮起来,像那一晚的松明刺着眼睛。父亲的呼吸像热浪打在脸上。这句话比赴死更加使人惊怖,藤大纳言几乎跳了起来。
父亲的脸在那时变成了阿修罗,这幅景象定然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
我都说了,别这样对我!族长、关白、太政大臣,这都关你什么事?
父亲的眼珠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小融,你在说什么呀?房梁上顿时满溢着抽泣。他都要死了,哪来那么多力气哭?
那就永远都别知道了!
这动静实在惊天动地,蝗虫般的侍从涌进房里,各自问着,怎么了?还有什么吩咐?
小融,听爸爸说
藤大纳言站起身,说着并不发出声音的话,你要死的话,最好快点去死。父亲垮掉的脸很快消失在慌乱的人群里。
这个老东西的意志着实可敬,直到第二天的夜晚,藤大纳言仍然处于失言的惶惶不安,这才接到父亲长辞于世的消息。
小野宫的主殿灯火通明,已死之人的遗体将在此停放数日。古时的人们相信,死亡或许是魂灵不慎离体的差错。只要保持肉身的完整,终究有苏醒过来的可能。故而四处寻觅德高望重的法师,布置复活的仪式。这在藤大纳言看来,又是一件自作多情的愚蠢之举。倒是经常听说尸体放到发臭,把一屋子的侍从熏得不敢靠近的蠢事。要是死人突然坐起来,如常地行动,那才教人悚然。冬天这样的时节,尤其煎熬,今后数日,但凡经过主殿,都要遇到这么一大块烂肉。仅是想象一二,几欲作呕。拉去烧掉不就好了,这群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父亲的永别,并未带来想象中的快乐。起先是络绎不绝前来的宾客,打着吊唁的旗号,实则在自己的家里胡吃海喝。自己曾守候在东门外,等到几名以前太政官共事的公卿们出来,牛车里的啼哭在跨出四足门时乍然停止。仿佛下朝回家一样平常,牛车的主人与侍候在外的前驱大谈小野宫菜肴的简陋。
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难吃的食物。几个人哈哈大笑,与刚才殿上之哀恸者判若两人。这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例。
比起父亲在世,似乎现如今的梦境更加易碎。连续几日,父亲的幽魂仿佛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游荡。梦境里面,尽是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先前有低得逞的心思,业已烟消云散。藤大纳言逐渐意识到,太政大臣的亡故于一政治家庭的沉重,也会迫使他倍感悲哀。
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如愿以偿的时候。一时的如愿定然是恒久违愿的前奏。在一个朝露未晞的清晨,打开的格子窗里,能够看到不远的镜池上,有很大的一片连在一起的白色。起初以为是积雪、融冰一类的东西。或许是此刻的心灵,正有一种触景生情的渴求。凌冽的晨风打在脸上,清爽之感尤为美妙。
藤大纳言穿上半靴,不觉往池水边走。其实在不远的地方,那东西就清楚地现在眼里。可他自认为是经历了生死大事的人了,定要把那东西看个仔细才够。于是一直走到几寸之隔的地方,半面朝上浮着的明子,无人能比自己更为了然。
明子的尸体颇为完整。若非是长到如此长度,说是别的鱼死在这里,自己也会深信不疑。在那边站了半天,手脚都有低冷了,想着要回去。就有不凑巧的家仆往这边跑过来,问道,在这里发生了怎样的事?
藤大纳言只是想,我说点什么吧,也没有心情。伸出根指头来,往镜池上一指。他们都啊啊地恍然大悟。
这可怎么办呀?
还是要把右兵卫佐给叫过来看一下才好呢。
几个人于是匆匆离开。一会儿,左近将监便一路小跑着过来。原来这时候此人已经擢升为右兵卫佐。这个右卫佐见此景象,便说道,啊呀啊呀,这是怎么搞的?
仆人们面面相觑着,代藤大纳言给右卫佐回答了,看到时,就成了这样吧?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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