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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虚海(18)

    昏昏欲睡的定光大进发觉那细雨似的脚步,登时瞪大的双眼,流出恐惧的感情。与之相反的,与其对视着的藤权介,松树一般地立在原地。
    藤权介固然有一种天生的懦弱根植在心中,可不甘示弱这项本领正因此种缺点,总充当着铠甲或利剑的角色。
    因此,他先开口了,我想和哥哥说一会儿话,但愿你不要阻拦我吧,这话是一定要说的。想你也应该明白了,任是多么亲密无间的随身,总也不能够代替着去参与家事。若是真心实意地为中纳言着想的话,就等候到外边儿去吧。这是一副很委顿的样子说的。
    藤权介想,定光大进心里定有反驳的意思,只是对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吧。眼看大进沉默了一会儿,便很知趣地走了。
    藤权介进入室内,发觉这里果然如外面看到的样子,一盏烛台也没有点亮。方才在外面还能借一些四面八方的灯火,现在琴声也停止了,四下是滚滚而来的黑暗。原本在此地一度死灰复燃的熏香味道,在幽怨的腥气里,全然找不到了踪迹。迟疑的步子却尚且记得,这里本来有一处屏风,应要仔细地避让,那里应是设置几帐的地方,路是走不通的。
    可是周遭是什么时候起亮起来的呢?雨声重新送进耳里的同时,有一面的屏风底下,漏出了一缕贝壳似的光。长时间的久望里,仿佛生出一种盲人的第六感。藤权介感到屏风后镜池前的枫树阴翳变化了,浑然天成的夜景的阴影,为什么会轻易地变成一个人的模样?要是有那么一棵朝夕相处的门前松树,偶然的一天发觉,那些惟妙惟肖的树皮纹理,竟可以组成人脸的模样,会是很骇人的事么?
    藤权介的双脚却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外边的箦子上,点了一盏橘色的灯笼,穿过那背影的吝啬的火光,送来潮湿的味道。柔软衣袖的下面,隐隐显出凭几的样子。凭几的旁边,露出和琴的一端。
    藤权介狂跳不止的心,终能发声了,我还是这样子说吧,为什么要到西市去呢?我知道这件事并非一两天之久了。慷慨激昂的语调将藤权介的脚步推向前去,他坐到榻榻米上时,几乎可以感知那具背影的冰凉。
    到此为止,藤权介却不敢再说别的话了。可是还有很多想要倾诉的心事,正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到底在与谁置气呢?哥哥他明明很明白,这样子日日夜夜地寻找女人,本就白费力气,为什么仍旧要那样做?
    屋外送来的风,不正冰冷得像是山风一样吗。进到此地来,便是主动站在悬崖的边上,望不见底的深渊正逼临眼前,不断发出如同自故里而来的呼唤。
    但凡得到宠爱而滋生出骄纵的女子,身上的唯利是图绝不关乎彼此的地位或美丑。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不过是基于才子佳人谎言上的逢场作戏。您否认也好,一个天上的人委身于这凡间,终归与她们是不一样的。两者之间本就隔着银河,没有宿缘的境地里,反而要去做那一个首先渡河的人。说到这里,实在没有了隐忍的理由,一下子将心里的话全盘托出了。
    和琴乍然发出激昂的蝉声,咚地一下掉在地上。深渊似的转过身来,白色的面具竟像无数个当空的皓月,发幽幽的光。天上的人?这种话还说得出口吗?
    为什么总是要漠视家里人的关心呢?不要再在女人上花心思了!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不在乎您长什么样?
    好啊,真有胆子说。哥哥一下子擒住他的肩头,刚强的手指隔着衣服打旋扯扭,好像因为那种疼痛,嘴里也变得十分苦涩。面具在那个时候,突然从哥哥的脸上掉了下来。
    在那脸上盘曲的虬根,或许是鲜红的颜色吧,正像烧热的炮烙。然而是因为被自己注视着的缘故么?虬根被染上金属的沉寂,好像森森白骨零落在地,却奇异地被安置在干枯的脖颈上方。藤权介的手被攫到白骨的丛林的那个时候,很了然自己不可控制的颤抖,有愈演愈烈的端倪。那种虬根不同于炽热的记忆,给他许多关于寒冬的遐想。每一寸的根须都像细雪那样温柔。
    现在看得很清楚了吧,把我的脸看得很清楚了吧?
    怪叫着的哥哥,像残尸败蜕一样狰狞。所有关于容姿端丽的回忆都如一件瓷器被砸碎了。哥哥潮湿的衣服上,送来水产独有的腥气。藤权介现在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正在抚摸的是一条苟延残喘的鱼,原本没有锦色的鲤鱼就为人所轻贱,若连生得体态优美的福气也全无,最后的归宿唯有食案上的漆盘。
    自己所期待的面具背后的景象,尽管摆脱不了丑陋骇人的宿命,却拥有着能够比肩迦陵频伽的嗓音。为什么从来这世间只有举世无双的美貌的说法,难道有见过天人样子的人吗?若是人人都说,天人的容颜无人可比,那么藤权介偏要说,天人的样貌丑恶不堪。可天人的声音必须珠圆玉润的规定,要从哪本经典里找起方才合适?眼前近乎陷入疯狂的哥哥,早与筚篥、悦耳一类的词汇不再有任何瓜葛。
    哥哥,我
    那鬼怪当然不会顾虑自己的心情,一昧地施加着那犹如酷刑的嗓音,在这里装什么可怜呢,快把眼泪收回去吧。你要在我面前假哭,那就是愚蠢至极的事情,好好地看我这张脸吧!
    党同伐异的较量,终会在秘密公开之时,以一方的胜利宣告结束。长久的凝视使藤权介肩膀发酸,稍微把脑袋侧开一点,就会被哥哥误以为是对他脸庞的恐惧。金属似的手指马上扣住藤权介的下巴,重新扳回到正视的位置。
    我看见了、看清楚了。
    冰冷的肉条越来越烫,在橘黄的光里,有为腐败植物侵袭着的粘稠。
    你还以为这是天花吗?
    天花藤权介笑了笑,竟然说这是天花。
    啊,不满意吗,对外说是天花的时候,你高兴得睡不着觉吧。
    藤权介嘴里的苦味,令他张不开口。
    鬼脸在眼前放大了,乍然开裂的好像是嘴的部分,似乎散发着腐烂的气味,这是谁的罪过?巧舌如簧,颜之厚矣的意思,非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才甘心吗?到长桥局的面前搬弄我的是非,竟还有邀功请赏的脸面。那么告诉你,我已经不把你当弟弟了。
    应该哭泣的哥哥,怎么不尝试哭泣呢。反倒是自己的鼻子越来越酸,若是开口说话,泪水又会很容易地流下。再说些道歉的话,格外矫情又为时晚矣吧。往往自己真心实意地想要诉说时,总有各种各样的游离在外的第三种嘴脸,将名为亲情的丝线,越捻越长。
    藤权介别无选择,与其说是我的过错,不如就说是我烧毁了您的脸吧!可我先前说的,绝无半句掺假。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换来这样一句伤心话。到底是真的为了别人说话,还是找个由头撵我走呢?那个女人的心若是真的,会有这等的事发生吗?然后,又有两行眼泪,掉出了眼眶。
    记忆要怎样掩盖,才能更为接近真实?最好就像女孩子们的人偶一样,穿什么样的衣服,做什么样的装扮,都是全新的转变,一点也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任由自己决定着。若设想成画画那般,当然也很好。怀揣一个追忆的借口,往昔之事自无需过问他人意见,全凭自己的双手落笔成蝇。
    哥哥加冠的那个年头,是藤权介无数次妄想里的世外桃源。并非是以擅自想象而补充完整的斑驳记忆。那火光的颜色,但凡稍稍掘开心里世界的土地,就能蓦然回放在眼前。
    设若今年的夏天也像那年一样的长,那么直到昨天那夜里,如出一辙的蝉鸣定会衍生至夜。深蓝的傍晚,流水的庭院与充当星月的零星火光,营造记忆的要素比比皆是,为什么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哥哥的容貌了?
    原本在水仙花田边的一处空地,泥土夯得很平实,既不植种花木,也不铺设白砂。夏天黄昏的时候,等晚风起来了一些,在这里做一些蹴鞠的游戏,十分惬意。若是在秋天或者初春,天气并不极端的时候,在此设台作管弦的乐趣,也很符合时宜。
    自己异于常人的任性,究竟是一种命数还是不幸?像自己这样的人,不论得到怎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凡能教自己发觉一厘一毫的破绽,从而做出联翩浮想,厄运就会鬼使神差地纠缠在他的身上。如此情景下的藤权介,若说自己为可怜的孩子,却也不很为过。
    父亲这样的人,连阅读自己的耐心也没有,曾经极力否定这点的自己,实在愚昧无知。可是心灵共通的人物,必然是存在于这世上的。他有个一起长大的兄弟,口味也好,审美也罢,都教人难以置信的一致。这样一个人使得藤权介深深地相信,就算不以语言为载体,彼此的心意仍旧能够以无穷无尽的形式教对方明白。
    可精神的共通,与现实的纵容,是两件完全独立的事情。当然可以拿着初次得到的蹴鞠,去求得哥哥一起游戏的首肯。可烧红脸颊之下的激动心情,纵然被哥哥一眼了然,仍旧得到令人恐惧的答复。
    这样子黑的天了,怎么还能够蹴鞠?要是心里还想着玩耍,不如去看看父亲带回的鲤鱼吧。早上我正好见过了一回,身躯很大,又很漂亮。就在这个池子里面呢,等鲤鱼探头出来了,就给他们取名字。
    扮演知音的哥哥,作出与他逆行的决定,难道不比从来不愿意解读更为可恨?心里另一方面,生出得逞的快意,可怜的孩子的无心愿望,也能有得以实现的一天。
    在藤权介隐晦的痛苦里,哥哥终于说道,这么黑的时候,要制定怎样的规则才能够得趣呢?这里的松明已经点起来了,倒也可以借光踢个几回。要么,快点地玩一小会儿吧,若是被母亲看到,要被训斥了。
    那时候的人觉得,蹴鞠是一项粗野的活动,京城的贵族若为此乐而不疲,尤为不雅。母亲那样皇族出身的不凡之人,对此更加发自肺腑地厌恶。
    寻求快乐的半途被施以如此诸多的限制,藤权介内心的怏怏不快,又像青烟一样袅袅升起。即使不被拘束,业已被拒绝过后的一种妥协,无法再让藤权介产生任何的快乐。
    哥哥又说,以后再多玩几次,也不是不可行的。等母亲回去再说,不好吗?
    言已至此,总也不能发无端的脾气,难道要教哥哥将天重新点亮吗?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不出一会儿的时间,又变得摇摆不定,原本好好在手里的皮球,不知遗落到了哪里。天色在谈话间,不知不觉这样得暗了,手指伸到眼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若周围是白砂地,那球应该很容易被找到吧。可身侧有一把松明,明明亮得人眼睛发疼,总也照射不到遗落皮球的身上。
    忽然之间,皮球响应他心里的号令似的,直溜溜地向他滚来。藤权介将之如初地抱在怀中,因太过专心而被忽略的巨响之下,生出一种不知源头的灼热。一旁伏倒在地上的松明,送来滋滋的噪音。干燥凌冽的空气里,有一股令人心安的肉的香味。
    一直伫立在原地的藤权介觉得累了,若能到最近的箦子上或哪条能够席地而坐的小路上休息一会儿,自然很好。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能坚持太长时间的站立。可不远处在地上翻滚的影子,正是缠络在两腿上的牵绊。因之使其维持怀抱皮球的姿势,将不知所措与心下的惊惶,良好地化解为远超同龄人的长久木讷。
    藤权介咚咚直跳的心,渐渐可以听到迦陵频伽面临亡命时的悲鸣。
    虚掩在脸上的哥哥的手,不知是因为跳动的火光而颤栗个不停,还是本身就在剧烈地颤栗。
    藤权介真切地想,原来人也是那样鄙俗的东西组成的复合物。人对以肉为食的顾虑,是以为那些生物太过陋丑吗?还是害怕他们与自身的极度相似?早就听说彼岸教人无限仰慕的唐国,总有一种战乱时以人相食的陋俗。试想像牛羊鱼禽一样被烹饪在釜鬲里的模样吧。被烧熟的手也雷同执着筷子的手,精心烹制的腿正是日夜用于奔波的腿,剔除毛发的脸,也跟正欲进食的脸别无二致。
    藤权介心里茫然无措的兴奋,不可避免地因远远赶来的人声消散下去。横在地上的哥哥的衣服,因为周而复始的翻腾而变脏了吧,即使微光之下,也能注意到原本的浅亮的颜色渐渐变成了浓黑。尽管哥哥不断地呼喊着,救救我啊!藤权介却觉得两脚酸疼,始终没有离开过原地一步。直到四面八方的家侍都赶到眼前,将那件污秽不堪的直衣包围的水泄不通。
    哥哥脸庞在严重烧毁的最初,唯恐这一个骇人的秘密,影响其苟活之后的仕途。父亲特地派人寻找外地的工匠打造一张面具,以备不时的需要。但那时小野宫大多的人都相信,哥哥为数不多的时日正一点一点地把他送往中阴。
    每一个藤权介睡不着的夜晚,都能听到自西之对里发出的哀嚎,那哀嚎仿佛贴在他耳畔,如熊熊地狱之火似的燃烧,好疼,好疼啊。
    母亲是怎么想的呢?那心里最不可告人的恐惧,难道外乎哥哥死去或是哥哥最好的了局莫过于死去两种吗?如果日日夜夜都要挨受那种同家畜一样的痛苦,投身于死亡一事,何其教人沉醉。这种赴死世间难得,不留遗憾,畏惧全无,清洌如秋露,甘甜得让人嫉羡。
    自那以后,想你也很明白,藤中纳言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巨变。可是凭此来论断藤权介有怎样的过错,似乎也有失偏颇。或者对藤权介而言,刚才那样一句话才是事与愿违的时议。若是至始至终维持一种立场,认定有罪或清白以授,对藤权介而言,都是莫大的宽容。可为什么往往人言立不住脚跟,喜欢造作自己推翻自己的矛盾?
    母亲想当然的冷漠,直到父亲发声制止之前,从未停止见缝插针的传染。哥哥的一位乳母,总会在式部大辅告假回家的时候,替她来照顾藤权介的起居。若是这位乳母有什么要事,式部大辅自然也要对藤中纳言多加关照。这样一来,这两个女人难道不都是可亲可爱的人么?然而时至今日,藤权介的完全无法想起有关于这名乳母任何温存的记忆。与家臣的所说的温良贤淑相去甚远,记事之后,她就一直以注视牛马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可他真的是毫无罪恶的人吗?
    其实远不为人所知,藤权介的心里从未生出对不起哥哥的想法。设想一下这样一幅场面。如果哥哥平安无事地结婚生子,继承父亲的政治财产,成为一名至尊至贵的太政大臣。那么按照理想的境况而言,当然比自己先拥有妻子,先有了孩子。于是这狭隘的庭院内,有时有侄子来住。纵使哥哥的秉性温顺,并非每一个孩子都能像他一样。有的脾气刁钻古怪,难以教养,有的不知继承谁的刻薄,处处与哥哥作对。
    等到父亲去世后,不同于往昔的哥哥,会有几个妻子?几个孩子?父子兄弟此类至亲之间的心意尚不能互相理解,他一定会对哥哥的孩子从起先的厌烦到无可比拟的憎恶,不是吗?如不出意外,在送别哥哥以后的日子,老态龙钟的他要面对那些将自己视若仇敌的别的女人的孩子。或许在哥哥尚未离世之际,便公开了与自己的不情愿的冲突。又或者是自己先走一步,任凭哥哥由他们摆布呢?藤权介愿说,即使是现如今的自己,不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了吗?所谓家人、亲情这一类的名词,即私有物的别称。若是那番残酷情状之下,与置身地狱之下有何种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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