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宫的中纳言么?
正是他哩。
为什么会害怕呢?
但凡是喜爱表演的人遇到得以表演的舞台或者观众,表演的欲望就会像洪水决堤那样倾泻而出。藤权介犹如与阔别多年的知己重逢,将对哥哥的经年之怨,滔滔不绝地倾诉给河源院的小姐。
种种劣行与重重恶言,经由他的描述,正像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拍打在河源院的脸上。
河源院不觉地问道,比传言里说的还要凶恶,中纳言竟然是这样的人么?
藤权介也全然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早知你不愿相信,何必劳废我的口舌呢?
河源院哪里是那种意思,却不想为这样的小事多做辩解,因之沉默不语着,二人不欢而散了。
结果事后,又禁不住要向藤权介写信讨好。可她却全然不知藤权介这里的情状,只因信久不回,难免怨恨连篇。
藤权介此人,一面对自己与定光大进的约定耿耿于怀着,一面却出于奇异的惧怕而不愿与源头弁会面。那种瞒天过海的计划,在不出所料的谣言四起之中,早早的无疾而终。因着心中难以言喻的屈辱,将之视为自己的头等大事,以至于远远瞥见大进一眼,脸上都烧火一般的疼痛。
可在家的出入往来,难免打上照面。有一回避无可避,唯有咬牙与之相见。定光大进呢,却如常地向他问好。这是藤权介万万不能甘心的啊,莫非他忘记先前对自己忍辱负重的央求了吗?
定光大进却问他,您愁容满面的样子,心里有什么烦恼苦恼吗?
这便是麻木不仁的嘴脸吧。藤权介的心里,已不敢再生出任何对善念的幻想。
藤权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凝重的沉默下,定光大进问道,看起来有点过度疲劳呢,不与老爷说一下吗?
老爷一词,顿时把藤权介点燃了。
应该问哥哥最近过得好不好吧?
还能不好到哪里去呢。大进的样子很不以为然。
哦,是吗?那么长桥局的事情说到这里,藤权介有了眩晕之感。来自于哥哥身上的定光大进的气味,正压在他的头顶,他几乎不敢去看大进的眼睛。
那是没办法的事呀。大进的口气还是很平淡。
没有办法的事说得气若游丝,还是被大进听在耳朵里。
对啊,能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缝住所有人的嘴吧。说到这里,大进自己也笑了。
可很奇怪,不知是什么,支持着藤权介的继续发问,这终究是事关重臣体面的大事父亲那里,不也知道了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呢。
在那个时候,仿佛藤权介化身为了藤中纳言,定光大进充满殷勤的眼眸里,不断盘旋着高高挂起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呢。
藤权介怔忪了良久,发觉自己竟然身处河源院的庭院中,原来在刚才,自己故技重施的,又从小野宫里逃跑了出来。
河源院的侍女见到他,大为吃惊,马上将藤权介迎到小姐的房间里。
河源院也分外诧异地问道,竟然是这样的落魄,没有照例送来和歌便也罢了,莫非没有坐车子过来吗?
藤权介只说,请让我呆在这里一会儿吧。我前几回拜访的时候,你总不在,教我好不伤心。
河源院虽然心里愿意,却埋怨他先前的杳无音讯,嘴上照例不对他饶恕,又说这种话了,难道我这里是难波津吗?你真把自己当一名车持皇子呢!
藤权介道,车持皇子难道不好吗?暗自躲藏起来的三年里面,不走漏一点风声地制作那种天上宫阙里的宝物。这样闻所未闻的东西,原本就不存在这世上吧,否则怎么能是真是伪也不能够知道呢?若不是那个写故事的人,不想教一般的凡人轻易地得到辉夜公主,哪里还有六个工匠的什么事情。这爱真是比金石还要深刻。
河源院愕然道,被你这样一说,车持皇子竟成了一个被冤枉的好人了么?这话实在很难听。可是藤权介呢,却也不现出生气的样子,但说,天宫里来的人,其尊贵无可比拟。论这时间若有一人最能匹配这桩颠倒黑白的婚事,非皇帝陛下莫属。可我自小听闻这故事长大。每每重读,心境总不同于先前。车持的皇子说,有时被刮到莫名的国土,险些教鬼怪杀死或吃掉。又有的时候,粮草所剩无几,唯以海贝来充饥。若在船上生起病来,别无他法,只得凭着前世的宿缘听天由命。我的家里每回参与唐物御览的时候,总能听到宋国来的商人,说起海上的种种经历,皆与车持皇子所述相去无几。教人怎样能够相信,真的没有出海寻找过蓬莱仙岛?明知公主想要害死他,却还是将媲美实物的仙枝如约奉上呢!
河源院心下怔忪,暗道,真是怪哉,从前读这篇物语,从来倾心于矢志不渝的皇帝陛下。如今教他这样一说,倒真觉得那个鬼头鬼脑的车持皇子人也不坏。可是心里仍旧记恨藤权介对她的爱理不理的轻薄,嘴巴上并不饶人,这样子的话,大伴大纳言的记载在案的英勇之举,才更值得被夸赞哩。
于是两个人从竹取物语里的大伴大纳言说到宇津保物语中的清原俊荫,又将俊荫与良岑拉出来做种种的比较,觉得有趣非常,河源院不由地将先前的埋怨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藤权介总说起出海遣唐的良多苦难,河源院呢,更偏重故事里有关于波斯宝琴的各色丽想。
说至深夜,突然又想起起先藤权介所说的唐物御览的事,也觉得很有意思,想要听他讲一讲呢,这么请求了。藤权介却道,话已经说得太远了,我纵容你,才总是顺说下去呢。
河源院说,可纵使受了赏赐,虽说绫罗绸缎,其华美无双,总教人眼前一亮。可时间长久了,不免也觉得没有意趣。难道唐国的东西,仅限于此吗?可是听说小野宫里,总有些珍奇罕见的玩意儿,像是南来的大象孔雀,北来的豹子鹞子,年年来贡的都不一样,这等宠爱,教我也心生嫉妒,我连见一眼的机会也没有呢。
这话尽管说得很不知方寸,可是口气很是随和,有一点撒娇的样子。若是连这一份柔情都察觉不到的男子,怎样才能将此地当作随时可以躲避风雨的港湾呢?
藤权介笑说,哪里会有这样子的事呢,说着,就把眼帘垂下来,从前的时候,我家中院子里的池塘,有一尾很教我喜欢的鲤鱼。
竟是鲤鱼这样平常的东西呀,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藤权介并不回答,突然把河源院牢牢地看着,本来灰暗的房间里,彼此的长相不甚清楚。唯独藤权介到来之后,总要求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炫目的火光之下,浓妆与额发装点脸庞的河源院小姐,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如画美人。
藤权介话锋一转,像你这样的人,你的父母一定很宠爱你吧。
河源院心想,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呢。就连脸也有些红了,幸得铅白的掩盖,难以被人瞧出端倪。
见河源院不语,藤权介犹自说道,其实,直到现在我还觉得眼前之景,像是大梦一场。当初第一次见面,就那样子发生了。现在想过,真的妥当吗?
河源院不禁道,真讨厌呢,一定专门用这种话骗女孩子吧。
藤权介说,若能够放任自己沉湎与男欢女爱,做一个风流倜傥的交野少将。对我而言,倒是一件美差。
河源院见他不知廉耻,转过身去不再理他。藤权介将她的后背抱住说,你不是想听我说小野宫的趣闻吗,我现在就替你讲来。
河源院听了,只差没把耳朵竖起。可是心里很要面子,并不好意思马上妥协。藤权介依偎在她身旁道,镜池里的金鲤,难道没有听说过的吗?
一条鱼而已呢,怎么会知道?
是当时的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鲤鱼呢,有牛犊一样大的身子,稚儿脑袋大小的头颅。鳞片像玉石,鱼鳍像水晶花,浑身上下闪烁着陆奥黄金般的色泽。
哪有这样的事,骗人的吧。
那尾金鲤,兴许现在还在镜池里呢鱼那么长寿,又那样子倔强,真教人难以忘记啊。我为那条鲤鱼,还做过一个难以言说的梦境。
不可诉诸人的梦里,女人生长着与金鲤截然相反的黑色尾鳍。藤权介现在闭上双眼,那道发出嗡嗡噪音的鱼尾,仍然枯黑的没有一点希望。这个梦境带来的过错,成全了一次身在此地的诉说。那么当然要为这种倾诉做虔诚的试想:沉睡于心底的秘密,在全然目生的境地里,自剖开的胸膛而出的一瞬,正如辉夜公主披上了天之羽衣。因之变更的心境,必然与先前的那一种倾泻式的栽赃,是云泥之异的体会。他并不希望河源院能够懂得,自顾自说着,我心里的女子,不一定要盘发穿簪,从唐绘里走出来的那般。但要身上的美丽要像金鲤一样细腻。我在你的身上,发现了明子的影子呢。
明子?
就是那条金鲤。
讨厌。
这可是真心话呢。
好了,快说吧,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呢?念叨到现在的话,写成故事那样更好吧?
写不成故事的,没有那样的惊喜。可是我啊,谁都没有告诉。父亲在那个梦里,娶了一条人鱼作为妻子呢。
哎呀,那不就是八百比丘尼了吗?
当然不是那个吃人鱼肉的女人了,是真的人鱼。
讨厌,好吓人呀。
人鱼的鳞片比重色的丧服还要幽深,可是皮肤与脸庞都很白皙,竟是个绝色的美人哩。虽说鱼尾平时遮掩在下裳之下,看起来与寻常的夫人如出一辙,可也不能在外边儿呆得太久。
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呢,父亲就将她养在镜池里。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教人鱼上岸来与他欢爱。这等人鱼也真是了不得,大概本身就是近乎妖魔一类的的东西吧。尽管从池子里冒出身子来,身上的小袿,竟然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于是日日夜夜,斗转星移,他们之间生了一个孩子。
真叫人吃惊啊,竟然没有吃她肉的念头么?
藤权介说,那尾人鱼过于美丽,实在教人不忍心。父亲应是这样的想的罢。
河源院笑了,那有多么漂亮呢?
遥远记忆中,梅子红色还是唐红色的表衣上方的脸,早已记不清楚,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替他说,就将眼前这张脸安置上去,也很合适。
我一直以为,那尾人鱼,就是明子变化出的怪物吧。故意隐藏起来自己珍珠似的鳞片,变作漆黑的模样,为了不教我辨别真切。美得就同你一样。
偏偏那个时候,明知自己深爱明子这一事实的父亲,依旧能够毫无负担地背叛自己?
纤细的格子窗的格里,缓缓泛起白色的微光。
对于小时候的某些记忆,尤其深刻的他,记得以前的朝晖应是朱砂一般的红色。为什么事到如今的朝霞,就像因为发白而逐渐刺眼的烛光,在他眼里褪色了呢?
眼前陌生的女子,因自己信手制作的故事而大造喋喋不休的臆想。黄莺似的嗓音,若是在不适时宜之时响起,也与乌鸦无异。
不如来试试看吧,扮成人鱼的样子好吗?
什么呀,说这种奇怪的事。河源院一边笑着,一边用袖子掩起脸了。所谓男女之情,大概就是三两句空话堆砌起来的东西。她的眉目之间已完全看不出怨恨。像是人鱼、仙女一类的传说,正犹如古歌但祈天上风,吹断云间路,留得仙女稍停驻[3]里说的那样:有资格与皇帝结为夫妻的女子,从遥远的天上降临到人界。新尝祭节会上的舞女们,之所以扮演成为仙女的模样,还有更为重要的不死的能力。从这一点上来看,不论高贵美丽与否,仙女与人鱼的本质完全相同。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河源院眼睛,正如乌云掩盖着太阳,只显露出半丝半缕的,唯有情人方可读取的期冀。刚才她的笑容里,露出一小方来不及遮住的黑色牙齿。
藤权介将她的脸庞,如获至宝地捧在手心里,曾经饲喂明子的时候,他也这般小心翼翼捧着虾干与铜铃。
有别于女性的粗糙五指托着莲子似的娇脸,雪白的铅粉簌簌而下,精雕细琢的黛眉终于呈现出八字的形状。
呀,呀!河源院惊叫起来,好像被凌虐的野猫。不论使得这种声音出现的前提为何,总能唤起藤权介暗中涌动的暴力因子。他视若无睹地对那张瓷脸的持续擦拭,正是最大的宽恕。从脸庞到红唇,藤权介的双手斑驳如同淤青。暗黄的皮肤,与线香烫过般的疤痕,一一现在眼前。
藤权介撩起一缕她的额发,不紧不慢地放到烛火里去。烧焦的臭味很快充盈着房间。河源院双手遮脸,啜泣起来,要作什么呀,要作什么?倭布似的长发,跟着她的肩膀摇曳。
不要害怕呢,这样子就好啦,多么相像啊。藤权介笑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
[3]《古今和歌集》杂歌 观五节舞姬时歌 良岑宗贞,上海译文出版社译本
第14章 (十四)
那么, 谜底终于揭晓了。
正如大唐巡礼游记里沉湎于道术的唐武宗,鸭川的神社亦成为了哥哥的精神支柱。要等到武宗本人察觉无人飞升的真正原因并非邪/教瘴气影响灵气汇集的那一天,恐怕早已冬雷阵阵夏雨雪。
宇津保物语中漂浮到波斯国的清原俊荫, 由于前世宿缘偶获两把旷世宝琴。他告诉自己的女儿,只有在绝顶悲伤的时刻才能奏响的那一把南风, 仿佛被弹奏于小野宫中的西之对里。寥寥无几的不尽余音,若不能使天崩塌使地碎裂,哪里能够那样简单抚平镜池的波纹。
藤权介想,那琴声, 是在呼唤着我么?我这短短的一生, 好像也碍于那种琴声,但凡去回想,都觉得是苦涩的滋味。若是连我自己都不想要去将功补过,还有哪位道行高深的法师能够消除那些业障?
因着心里的千千结,于是又向西之对的渡廊上去。走着走着,那对殿的箦子发出吱嘎的动静, 仔细地去看, 原来是那一处木板的接缝开的很大。藤权介想到,啊, 这个地方的缝隙, 是以前在这里玩耍, 自己为了捉在缝隙里攀爬的蚂蚁,大概是在穿裙的不久之后吧,教乳母式部大辅想个法子将这条木板掀翻出来。可是乳母呢, 并没有冒然听从这吩咐,一面又觉得尊贵的公子与蝼蚁很不相称,不准他在虫豸里游戏。于是自己就用染着墨汁的毛笔, 在这个地方做了一点标记。那么,乳母察觉了这种情状,也很出乎意料,就大声呼叫着,然后,五六个命妇都聚过来清洁,不不,是乳母擦掉的吧?她当时很着急呢,仰着头不断地说这个样子,这个样子。的话,分明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很是滑稽的吧?因着指甲一直摩擦着缝隙,地板上总是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结果也不知究竟怎么了,板子的缝隙变得很大,久而久之,教人以为这里的接缝,从来都是这样子。直到哥哥加冠的时候,都还残留着淡去的污垢呢。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7)
同类推荐:
膝盖之上(Over the knee)、
呕吐袋(骨科,1v1)、
扶她追妻、
性奴训练学园(H)、
被丈夫跟情敌一起囚禁操玩(强制 1v2)、
欲女绘卷(nph)、
被自家超色的狗强奸,好爽....[完][作者不详]、
【崩铁乙女】总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