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冬季,皇宫的里面有法师讲经,正是公卿大夫出入频繁,家司以前驱为趣的时候。在内里可以逗留的时间很长,总能见到新鲜的东西,最为藤权介所喜欢。因此时常与女房公主们书信往来,交换薄礼,乐此不疲。可藤权介并不愿意做一名与其他情夫争风吃醋的庸情之人。故而情谊止于书信,时而面谈也不首肯。因此是很扫兴的,于是书信渐渐稀少起来,能够诉说心情之人,无非寥寥一二。
要是被好事的人询问到,感觉是在学习什么吧,为什要这样做呢?藤权介也只是回答,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呢。看来是很要强的样子,不甘示弱于人了。似乎也很不介意自己的名声。
有一个花叶蒙霜的夜晚,在东边的大门,碰到一辆也回到家里来的牛车,车子用了紫色的帘幕,装得典雅大方。藤权介想,他最近总早出晚归,是去做什么了呢?不要是我想的那件事就好。下车的时候,看到正从牛车里出来的哥哥,穿了一件樱色的直衣,有凸着的藤花的纹样,苏芳色指贯砧得闪闪发亮的样子,光是这样背影入目,就十分光彩照人。又有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记忆里椿饼一样的甘甜流水似的送了过来,藤权介愣愣地伫在原地。
藤权介借着门口的火把,发现了哥哥的衣服里露出的一小节东西。当然,他也在白墙朱椽里厮混得如鱼得水,便很明白地知道,那是一把纸糊扇的扇柄。因为拿到的时候很匆忙吧,就斜插在衣服里,扇柄因此微微翘着。
藤权介问定光大进,早上出去的时候是桧扇吗?大进支吾着没有回答,一会儿又说,不清楚。
藤权介就干脆说,那扇子不是您的吧。说得很大声,唯恐有人听不清楚。可不愿听这话的人呢,照例做自己的事。哥哥很快就要走进西之对的房间里了。藤权介只好把步子迈得大一点,陡然胳膊一伸,眼看手指与扇柄之间的距离微乎其微。哥哥倏地侧了一下身体,手指徒然地落在空气当中。
哥哥回过头来,与藤权介对望着。藤权介心想,他会用那一种好像在询问别人的事情的口气来与我说话吗?大概一开始就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其实我倒也想听听这样的口吻。
可是哥哥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走掉了。定光大进笨手笨脚地跟上去,把走廊上的竹帘带得扑扑作响,很快,像是羞于见人的添寝新娘一样,那种响声乍然中断。
藤权介有点上火,突然把脚步迈得很重,更重的砰的一声,西之对的板门关上了。
第二天天一亮,藤权介传唤定光大进过来,可却杳无音讯。又通知几遍,终于在走廊上一步一踱,懒人赶牛似的来了。藤权介正坐在白天的御座上,铺在膝盖与榻榻米上的袖子很平整。定光大进眼看这一幕,自然把头压得很低,可藤权介的脸上挂着笑容,轻声问道,昨天出门去了,去的是哪里呢?
其实藤权介心里很清楚着,昨天清晨的时候,紫色的槟榔毛车在他的注目下缓缓驶入大内的建春宫门,沿途留下好像稀疏荷叶那样散布着的檀木熏香。
定光大进说,昨天应该红梅殿去了吧。
藤权介说,怎么连昨天的事情也不记得了呢。这样子,宫里正在讲经,去红梅殿要做什么?
大进说,哎呀,不知道呢,应该去宫中的,怎么会去到红梅殿里呢,红梅殿有要紧的事情寻找公子呢。
马上就是结愿的日子,又紧跟着一个庚申的日子,殿上人都着很隆重的衣服,天天来清凉殿上报道呢。哥哥不应该拿着那样不正规的扇子出去,对吧?可我在宫殿里却找不见他。你跟我说实话吧,他到哪个女官那里去了?
可是定光大进什么也讲不清楚,一昧地重复,我不知道呢。
藤权介便说,这样问你,那把跟某人交换的纸糊扇子上,写着什么东西?
定光大进低着头,公子的扇子不兴写东西。
藤权介语气舒缓下来,哎呀,哎呀。你就这么不想和我交代实情吗?说出来了,我会做出伤害哥哥的事情吗?从前说出来还会心跳不止的话,现在很容易地从嘴巴里滑出来了。
定光大进抬眼看了看藤权介,那种宣告温情的笑容使大进的目光马上移到别的地方,躲躲闪闪着。
好啦,听一次我的话吧。这可是关乎哥哥终生的大事呐。
大进的肩膀有些颤抖,两手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服下摆。
藤权介道,跟你说实话吧,就算你不承认,我其实也清楚着呢。
大进仍然说,就这样子,昨天只说有要紧事,也不知为何要去红梅殿,便把车子赶到那边去,直到天黑才回来。
那把桧木扇子呢?檀香气味的,画着松树的那把,哥哥穿礼服最常用的,替我去找过来。
话音未落,定光大进连忙站起身,向屋子外跑出去了。藤权介当然来不及阻拦,眼看着他的背影缩小不见。藤权介想道,他不是服侍我的仆人,确实没有与我汇报行程的必要。这样一想,觉得外面送来的瑟瑟秋风,也变得温顺可爱。哥哥与长桥局交往的事情,尽管用宫门里的只言片语,也能拼出一幅全然的景象。
先前在皇宫做的布置工作,四处结交的女官们,这时候都起了作用。藤权介把自己的房门关起来,日以继夜地作起诗歌。书信很快由下人发送了出去,大都收到了返歌。
从某个关系不错的命妇那里听说,长桥局近来时常与某个人通着书信,深夜时分,也能看见她膝行在外,兴致浓厚地赏月。听另外的内侍说,藤中纳言近来总是到她们的住处去拜访,是很稀奇的事情。
藤权介因此心想,现在去打探一些宫里的消息,因为那里四处都是喜欢写日记聊家常的女人,得知起来尤为容易。自己对此是很明白的,那又为什么,会做出质问定光大进那种不成熟的举动来呢?大进看自己的眼神里就很明晰的显现着事实了。先前以为自己加冠之后,有些不可名状的事物定然会为之改变。譬如与女人的关系或宫中府中地位之一二。可现在看来,若是自己没有长进之处,所改变的地方不过是外表而已。
他的心情懊恼的时候,越是觉得这房间里的每一处东西,在客观与遐想的冲突里,都化作独立的个体,长出四肢与脸庞,将他的无能尽收眼底。那一双双眼睛都是抚子惊恐而干涸的泪目。
藤权介如今害怕着夜晚。但奇怪的是,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害怕。可是晚霞降临之时,黑夜逐渐将天际吞噬,藤权介缥缈透明的心就会像月亮一样飘至穹顶。黑夜与白昼一定是隔着一座琼楼的。丧服般的重黑像一根长绫圈在他的喉头,原来黑夜是濒死的感觉。正如戴着面具的哥哥无法离开充盈着清寒的旷野,藤权介业已无法将自己独自暴露在无边无际的乌色之下。
他最后想道,如其说我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一种幸运,不如说这家庭正是为我量身而造。漫漫长夜开始之时,美丽的灯笼逐一亮起来了。
与此同时,哥哥一定在那种更加明丽的温柔乡里吧。假设这是一种两情相悦,谁会拥有阻止情谊互通的正当?
那个乡下来的长桥局,到京城里当差,兴许吃了不少的苦。说话的语调尽管与贵人别无二致,可每一句话说出口来,总要深思熟虑良久。要是为像哥哥那样的人作一首返歌,恐怕要慌里慌张地四处问人借一本万叶集或小仓百人一首之类的藏书。即使努力观摩多遍,也模仿不大来。绞尽脑汁地写了,初看还略有可圈可点之处,第二眼去看,已经与打油诗相差无几。最后呢,好意思央求别的女房来作吗?与哥哥交换的那个扇面,一定是精心设计的女绘,纵使在自己看来仍旧是低级趣味的东西,甚至还不如自己的手笔,仍旧被哥哥当作珍宝一般地收藏。
在情/欲编织的幻梦里,寻求一剂抚慰精神的良方,这样的人是藤权介所看不起的。当设想到哥哥低声下气地去讨好那个姑娘,藤权介的心里涌来抑止不住的悲伤。
哥哥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又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呢?因为那改变过于频繁,原本陌生的认识又因为过度的频繁而变得如苦海的彼岸一般遥远。藤权介每一天的意识里,都在为那个不断更新的未知存在忧心不已。由于自己耍的一个把戏,长桥局正处在一个个恍如仙境的梦,面如好女的公子与她相拥在藤花与松林的树影中。此故,她一定会周而复始地央求哥哥将面具打开。正如自己话里所说的那样,您不教我看的真容,原本属于天上的世界。唯恐这凡俗的尘埃对您有所玷污,故而将自己的面貌潜藏在面具的后面吧。
哥哥的话,会怎么作答呢?如果没有立刻逃走,兴许会说,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丑陋之人,也许前生的大恶犯下太多。如今方得上天的垂怜,教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好人来到我的身边。
可是几帐上的帷幕颤动起来,一只纤弱的手掌将二人的屏障打开。心怀春思的长桥局,正以含苞待放的模样,初次显露在藤中纳言的面前。因为哥哥的无动于衷,那花朵几因蒙羞而接近枯萎。他到底哪里厌恶她了呢?是脸蛋不够漂亮,身材不够秀丽,还是才德不能与他相配?长桥局这一人,乍看之下,似乎十全十美,无可指摘之处。细看之下,又觉得不稂不莠,瑕瑜互见。值得赞美的地方,实在却很平庸,原本平庸的地方,却不见得教人多么可恨。这样一人嫁到寻常人的家里,虽不至于说蓬荜生辉,也不尽然是门当户对。
长桥局心里自然就想着,我与藤中纳言的感情不为人看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一开始并不指望能他的正妻,何以用这样态度来对待我呢?这教我多么伤心。
正掀着帷幕的手,眼看要放下去了。藤中纳言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往前踱步,高大的身子挤进房间,长桥局不由退了几步。藤中纳言伫在原地无所动作,握成拳头的手放在身侧,不自觉令人想起不解风情之人的话来。藤中纳言落魄得好像一个落水之人。
难道他写来的那些情意绵绵的诗歌都是找人代做的吗?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坐下来了。两个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长桥局看见藤中纳言的手背泛着红色,紧紧地崩在膝盖上,便对他说,屋子里很热的话,就摘下面具来罢。
尽管是很细小的声音,仍然一字不差地刺进藤中纳言的耳中。
这是不可能的,藤中纳言垂下头颅,面具的下沿搁在他的脖颈上,发出笨重的砰声,我没有法子将这面具摘下来。
长桥局问,难道要一生都戴在脸上吗?
唯一不害怕我的脸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种病,真的就那么可怕吗?
这是寻常人无可想象的病症,只要看见了我的脸,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心里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我不相信有那种疾病的存在,你为什么不把面具打开,让我一探究竟?这样,到底害不害怕,也就很明白了。
这样说了,藤中纳言并不回答。长桥局想,他到底很不愿面对此一类的问题,每回我故意提起,都显出像是现在这幅样子。我便觉得很不痛快。值得可喜的,唯独今天清楚见到了面具的模样。不知从哪里听说,这样一张面具的样子,正是根据藤中纳言的相貌制作而成的。现在的微光之下,那面具上重彩绘制的金色眼睛,好像正在对着自己吟诵爱恋的诗歌。
长桥局如同藤蔓的双手攀到面具的边缘,含着浅笑的面具上似乎一闪而过慌张的神色。藤中纳言陡然站起,面具也升到了半空的高度,他转过身去,面具也隐藏到了背面。长桥局连忙说,其实我心里很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可你却一点都不明白我心里的事。至始至终你都不明白,长什么样子与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这一会儿的时间里,藤中纳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帷屏的后面,唯独耳畔的脚步,分外的清晰。
那么,是什么时候如愿看见了藤中纳言的长相?正如文章一开始所讲述的那样,自然而然可以联系起来。
先前那一回不尽如人意的不辞而别,其实远远没到永不相见的时候。宫里的私差屡屡往来,正是由于藤中纳言时常送去慰问的礼物。能逗女子开心的,无非新鲜的花枝,上好的绸缎,御赐的香球。可往往能够教人真诚喜欢的东西,总是别样的贵重。且不论寻常人家的小姐,像内侍这样人微言轻的女官,承受的太多,必然是一种痛苦。
长桥局佯装把东西收下,作回信时再委托跑腿的家臣将东西送还回去。到了某一天,定光大进找到她面前,设若一点儿也不受,要我怎么交差才算好看呢?
长桥局回答,不应受的东西却受了,这实在没有规矩。
大进却道,就当作是中宫或者主上的赏赐,不也很好吗?为什么那些赏赐就能很轻易地受领呢?
这个定光大进嘴巴很笨,也不是一次两次听说。藤中纳言与自己共处一室的那日,也是堪比此间情形的尴尬,长桥局不觉想到那名伶牙俐齿的藤权介。
长桥局道,总之,拿回去吧。又唯恐他听不懂,继续说,这话我就当作没听过罢。
大进似乎也觉得举出的例子不适时宜,便把脑袋颔下去,不怎么说话。屋子里发出沙沙的声音,长桥局好像拿出了怀纸,在书写着什么。大进突然想到什么的,对长桥局说,尽管这样,有一些东西您还是收下的好。
还是拿回去吧。长桥局的语气有着倦意。
大进说,我与大人一样,不擅长待人之道。毕竟生病的那一段日子痛苦非常,大人是个不幸之人,这种不幸正是永无绝衰的孤独所带来的,您请谅解了吧。
四下里又只剩那种沙沙的声响,大进在帷屏的外面静静等候,长桥局突然唤道,喂。
大进问,怎么了?
问你个问题吧。
大进说,回信写不顺利的话,我一会儿再来拿。
平时的信件固然写得很磨蹭,但这会儿的信其实已经写好了。长桥局没有解释的那份闲情,便说,不幸之人的模样,你应该见过的吧。
大进啊了一声。
长桥局一面问道,那么,是什么样的呢?一面将袖子抓得很紧。每当触及这个问题时,她都有种迫切的不安。
大进说,就那个样子吧。
就那个样子,是哪幅样子呢?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什么样的?
要我用嘴说,也没有办法说出来。
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不止于完全说不明白罢,长桥局换了一种问法,跟面具差不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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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虚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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